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淌下来,细细酥酥,亲抚着有些发凉的身体。她呆呆地站在花洒下,慵懒在包裹全身的暖意中。蒸汽四处飘散,凝结成薄雾,在浴室间弥漫。这样惬意的迷蒙里,她闲散地擦拭身体,捧着水流,轻轻撩至手臂。她看到自己结实而纤细的臂膀,以及修长细瘦的手指。摸摸腹部,平平整整,腰身也有曲线。俯下身来,顺着流水,摩挲着均称细嫩的双腿。她对自己的形体还算满意。
散发着清新茶香的白色泡沫,被流水冲洗,露出略带黄棕色的皮肤,那是太阳亲吻的印迹。她只微微皱了皱眉。
外套一件绿蓝格子棉质衬衫,搭条藏蓝小脚牛仔裤,扣好深咖皮带。喷了发胶,梳梳斜刘海。带上手表和左耳的耳钉,再把裤头插进皮靴,感觉有了精神。睡了一天,她想出去走走。
一个人穿过公园,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踱步。手操进裤口袋,漠然着一张脸。夕阳倒映在河水里,枕着浅浅的水波微微荡漾,像略加调试的橘红蛋黄。泛青的河面映照着浮动的云朵,仿佛凹陷出另一半天空,又像水晶球里的连绵雪山。她被这奇妙的景致所吸引。停下脚步,趴在石栏上,痴痴地凝望。大脑全被此景占据,没给杂念一丝余地。
落日慢慢蒙上乌纱,艳丽的光芒暗了下去。身后行人往来,车辆疾驰,耳边充斥着喧嚣。她感到此前的静谧不再,却升起星点落寞。世间热闹也好,繁忙也罢,都与她无关。她沿河挑了一间装修复古的水吧。只有店老板一人,对着笔记本看电影,见她进来也未表现出欣喜。她选择靠里的沙发坐下,点了一杯炭烧咖啡和一份蓝莓慕斯蛋糕。焦苦和甜腻搭配得恰到好处。香醇的滋味让她从味蕾到心田都感到满足。随手翻看书架上的陈年杂志,大都是关于时尚潮流的刊物,扫了几眼明星八卦,便再无兴趣。掏出手机浏览朋友动态,美食美景占了大半,剩下的无非感怀絮叨,雷同而琐碎。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若是为了寻安静,家里不更好?
妈在客厅看谍战片,那个年代的人似乎对打日本鬼子情有独钟,而生长在太平盛世的一辈,记忆中并没有明显的历史烙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看偶像剧和综艺。要说是电视迷,她还算不上,只是无事可干,以此消磨时间。
她从小就离不开电视。一人在家的时候,总会把电视打开,即便瞅不上一眼,手里有其他事要做,她也希望听到屋里有人声。小时候,妈去上班,把她留在家,关进钢筋水泥的楼阁。家家蓬门荜户,相交甚浅,也无适龄玩伴,况且不愿做妈买给她的课外练习,就偷看电视。模仿角色,自己对话。把自己伪装成别人,游戏在新奇的故事里,比老老实实听妈妈和老师的安排过日子有意思多了。那时多么期望有个能和她一起演一起聊的朋友,但更想养只狗,因为它是既能倾听又能保守秘密的忠诚伙伴。当然在学校和同学们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孤单的,虽然她怯于和伙伴们一块儿打闹玩耍。欢快的集体氛围却会感染到她,麻痹掉孤独感。
电视也有看腻的时候。不像妈妈,看完一部又能立即找到下一部,孜孜不倦,天天如此。以前妈常出去打牌,许是现在自己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需求的质量越来越好,妈的负担加重,闲钱不多,不敢再拿去消遣了。但天天窝在家,看累了电视就睡觉,缺乏运动。“游泳圈”有增无减,每季都得买新衣裤。她不在家时,妈吃得很简单,下一碗面或者煮几根玉米就草草了事。她担心妈的身体,也察觉到妈的寂寞。请求和妈妈一起打乒乓或羽毛球,起先妈也同意,一两天就不愿再去,或是觉得运动出汗也是件费力累人的事。她还买了电视剧同名书籍给妈,静下心看看书也比不动脑筋地看电视强。却常见到妈躺在沙发上小憩,书翻开晾在一边,妈还是认为有声音有画面的东西更吸引人。妈的生活习惯很难改变,她自己也一样,便不再干涉。两人因此更少交流。
在她看来,黑夜能掩盖忙碌的生活,心在暮色里才能沉潜。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喜欢靠在飘窗前看窗外的灯火。整座城市都慢了下来。嘈杂和喧闹有所收敛。大厦高楼像镶钻的水晶棱柱,耸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伟岸又渺小。其间散布的小方格亮着光,星星点点,正是缩影的万家生活,勾起她的无限好奇。隐藏在没开灯的角落,此时她就像一个窥探者。如果有的话,她想拿着望远镜,瞅瞅每家每户都住着什么样的人,在做些什么,是否跟她一样无所事事,空虚寂寞。她转念觉得自己无聊得可笑。即便看到了又如何,每个人都有独属他们的圈子。
她点燃一支女士烟,不深不浅地吸一口,水蜜桃的香甜夹杂着烟草的热烈侵入鼻咽,在舌齿间婉转,飘飘荡荡。再缓缓吐出,借着街市施舍的熹微灯火,她看到自己放出了一个精灵,青烟在眼前起舞。就像墨汁滴落水中,立刻变幻出各式轻柔的身姿,在透明的国度里袅袅娜娜。她伸出手,想抓住它们的尾巴,为她继续舞蹈。它们却毫不留情地从她的手指间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吞吐数次,静立旁观,那触碰不到的世界。烟雾缠缠绵绵,侵入她的脑海,恍惚迷离,勾勒出那张醉人的脸。
相识在秋天。
翻译社招新后第一次例会,职位选举。她硬着头皮走上讲台。因临时通知,来不及准备,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冠冕堂皇的话。面对陌生面孔和各异神情,脑中空白一片,忐忑和畏怯烫红了脸颊。她故作镇定,开始自我介绍,似是感到有清晰的声响划破凝固的空气。下台坐定后,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全然不知刚才所讲,连接下来社员的演说也变得飘飘渺渺。
苏发言普普通通,美得也并不惊艳,在挥动粉笔的一刻却令人赞叹。工整娟秀,端正大方。她向来自信于自己的字,进学校起就拜此屡受表扬。从未学过书法,却因幼时描红而掌握了平正的间架结构,字迹赏心悦目。看到苏行笔的提顿,她揣度准是练过,暗地钦佩。
最后自由组合,左后方的楠姐和斜前面的泽明学长为争一名助理辩得喋喋不休。其他人都愣盯着他俩,气氛有些尴尬。她原想选楠姐,从组织面试到参加竞选,楠姐利落亲和的举止给她留下极好印象。希望落空,她索性朝右转向,找寻那位演讲时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的甜姐。目光正巧撞到望着楠姐那方的苏。她感觉全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注意力偏离了中心,冒失得不好意思,想要撇开苏的视线,却被苏认真而迟疑的眼神抓住。她只得裂开嘴角,报以微笑。于是苏轻声问道:“我们俩一组?”她吃了一惊,此时她并不记得眼前这位就是写得一手好字的苏,碍于学姐主动邀请,不便拒绝,只好应许。
散会,她留到最后,收拾完会场,拉着楠姐讲诉原委,盼望有所转机。楠姐为难地抱歉。
事后她一直回想苏的名字和发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大底太过紧张。
一周后的小组会议在小教室举行,组内成员见面。她身为副组长,早早地到了。门掩灯明,悄无声息,她不敢鲁莽,贴着门上的玻璃向里打探。满堂虚席,就在靠门这一列顺数第三排,坐着个穿粉红连帽衫的女学生,正埋头写字。她以为是上自习的同学,犹豫是否推门进去。女学生似是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抬头笑脸相迎,示意进来。她在其邻座坐下。女学生细声开口:“从宿舍过来的?他们都还没到。我先看了会儿书。”她猜想这就是组长了。继而想知道部员名单。苏翻开浅黄笔记本,天蓝色字迹映入眼帘。线条的婉约和笔力的劲道相得益彰。像绝壁苍松,坚韧遒劲;又似空谷幽兰,清新雅致。既无娇媚阴柔之气,亦无嶙峋尖锐之感,更无矫揉造作之态。字主贤良宽厚的品性胸襟跃然纸上。脑中略作比较,便觉自己的笔法舒张却少规矩,笔势硬朗而缺圆润,甘拜下风。她不禁感叹:“写得真美!”苏抿嘴一笑,泛起羞容。问:“有认识的吗?”她赶忙又看了看笔记本,方才未留心内容,部员的名字一个也没注意。
陆续到齐,大家围坐一起,苏聊起家常,各不相识的一群人很快熟络起来。只是她不再关注其他人,唯专心听苏讲话,也顺道端详起苏来。细长的眉毛像远山的弧线,清丽的眼眸似静谧的溪渊,粉红的衣衫衬得皮肤更加嫩白,散发出水墨画般素雅秀净的光彩。声音柔和吐字平缓,好比润如酥的春雨,似是能够融化积雪坚冰。音容字品浑然天成。她感到骨节塔拉下来,皮肉松懈,身体轻盈,心却深深沉沉,落入炙热的熔浆。
她开始期待每周一次的例会,开始喜欢去教室上自习,开始关注节日天气,只为与苏碰上一面或者找理由发短信聊一两句天。尽管她还加入了公关部、汉服协会,都是美女云集的地方,高挑白皙者不乏其人,她仍是最钟情于翻译社。但凡苏吩咐的事务,她都争取第一时间完成,还常帮其他组员善后。每逢举办活动,她都主动请缨。有时忙到身心俱疲,一接到苏打来的慰问电话,立刻精神焕发。苏打过的草稿、写过的废纸,她都一张张叠好夹在珍爱的抄诗本里。有次看到苏正要将上月考勤扔掉,她拦住央求送给她。她痴痴地看着表格里的字迹,没有第二个人写得出,这是苏的一部分,她这样想时说道:“只要有你笔迹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艺术品!”苏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以为她在开玩笑,笑出声来:“傻小孩儿。”
她早已有这样的体会,一旦被施了魔法似地天天想见到,那就无法找到抑制或转移这种念想的办法。那人的影子就像束紧的箍咒,楞凭理性的推挤也不能消去,硬生生地生长在脑海里。常常令她分心。她因此而苦恼。路上偶一遇见,血液澎湃,却又觉得是最窝心的时刻。她感兴趣她的一切。暗地查看她的微博、人人、QQ、微信、飞信。她的说说和签名,一条也不放过,甚至翻看来访者的留言和评论。她的日志和相册,更是重点关注。她想要知道她的过去,那些自己未曾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关于她和别人的故事。看乏的时候,她也会哑然自嘲,笑自己像娱乐记者刨根问底似的八卦。但吃点儿零食又继续攻克剩余的上百条状态。她也质疑,这样做意义何在。可是好奇心还是驱使她继续看下去,不等她反悔。她查到了她的生日,查到了跟她亲密的同性和异性朋友,更查到了她目前的单身状态。她一下子如释千斤,高兴于苏还是苏自己,同时也是她的苏。
寒假离校,她特意等到把苏送去火车站再启程回家。大年三十,一早起来就兴奋地盼望晚上的到来,好给苏通电话贺新春。得知苏很早就回了学校,她赶忙买返程票,比原计划提前了好几天。
连续两个月的英语沙龙忙得她晕头转向,总算结束却又迎来为期半月的各科期末考试。对付妥当终于闲下来,她才想起许久未留意苏的动向。点开空间,发现苏更新了相册,急忙翻看。一刹那,如同中了咒语一般,脑袋都要炸开了,半晌回不过神来,气息也停滞了。昏昏沉沉,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胸口有千斤重石堵压。不知何时亲手关掉了电脑,屏幕的反光中浮现出一张挂满泪痕的脸。她在脸上抹了抹,生怕室友看见。
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做事学习心不在焉,仿佛身体被抽空了,懒洋洋的,没有激情和动力。她自己也察觉到失魂落魄的窘状。其实原本就没报什么幻想,她们不会有可能,何况照片中的男子高大阳光,跟苏非常相配。她觉得自己的思念、情爱和默默守护的人被夺走,然而无论如何竭尽力气也抢不回来,因为跟本没有资格。
她恨自己如此这般地迷恋女性,似乎又接受自己的喜好,不加克制;却因异于常人,难获认同而又试图更改。想要抑制被唤醒的情感,忘记被撩动的心弦,谈何容易。她清楚自己的爱甚于友谊和性欲,近乎纯粹。可也终是埋藏心底的单恋。
再见苏,她依然感到由衷的喜悦,面对朝思夜想的人又有些不自然和羞怯,不敢直视苏的眼睛。却不再像以前频繁联系。她觉得自己该好自为之,不再纠缠。
就在一次次不要挂科的祷告中,升到了大三。校园里偶能瞥见身着学士服的学生拍照留念。几场无声的春雨一过,空气中阳光的气息越发浓烈。六月,离别在即。她如梦惊醒,忽而意识到今朝一别,再会无期,至此天各一方,强烈的悲伤席卷全身。她后悔忽略了以为漫长却又飞逝而去的时间。想到再也不能一个电话就跑到五舍319找她,喧嚣熙攘的大都市仿佛因一个人的离开而变得空虚,所谓人去楼空便是这般凄凉。她恨不得剩下的几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苏的身旁。陪她摆地摊卖旧书,帮她收拾寝室、打包邮寄。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提出,希望和苏短期出游。
她们一块儿去竹林,在郁郁葱葱的林间漫步。踩在枯叶铺陈的土路上,发出窸窣轻脆的声响。时而传来的鸟鸣,更衬出幽静。她跟在苏的身后,默不作声。夏阳从枝叶稀疏处洒落下来,晒到她裸露的皮肤上,烫出豆大的汗珠。她忍受着燥热,背心湿透也不去管它。这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跟苏游玩了,她很珍惜。她们回了旅馆,一路颠簸,有些疲惫。洗了澡冲了凉,就摊在床上。苏玩着手机,她望着天花板,静静地享受着独属于两人的静谧气息。她知道过了这几日,就得向她道别,难料重逢之期。她努力撇开这些伤心事,想要在仅有的时间里跟她畅聊。但苏并不知道她的心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她清楚苏通过手机跟人聊天,无心与她闲谈,很是沮丧。若自己一直天南地北找话,未免有些尴尬,也似乎打扰了她。她索性不再出声。其实就像这样两个人呆在一起,她已经很知足。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停止。永远定格在这样的时刻。她不再奢求遇到更好的女人,苏在她眼中已是最好。从第一次见到她,听到她温柔自然的声音起,心底就被触动了。一年、两年、三年,从未动摇。
她兀自想象着今后再见,也许是去参加她的婚礼。如果自己是男性,也许还有机会和可能跟她共度一生。在绝望和叹息中,她微微撇过头想看一眼身旁这个令她痛苦的女人。发现她闭上眼睛,睡着了。她终于可以大胆地长时间仔细看她。她把头扭过去朝向她,细细打量她清秀的面庞。不禁感叹自然界的鬼斧神工。苏的每个部分都那么无可挑剔。白皙细腻的肌肤,黑亮柔顺的长发,纤细的手腕,高挺的鼻梁。她痴痴地看着,忽又移开了目光,担心苏惊醒。她小心翼翼地翻身背对着她,不愿再想什么,却也莫名地睡不着。如果这就是一座荒芜的孤岛,她们两个人被困其中,即使生活窘迫,前途难料,也是多么美好。只要能和苏在一起,心心相印,她什么都不怕。
一路上汽车颠簸,昏昏欲睡,以为疲惫能够挤走感伤。最后还是在苏取票的间隙,在静静的等待中决堤。苏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我们还能再见的。小朋友,好好学习,等着你考研的好消息。”挥手,转身走进人群涌动的检票口。她还立在原地,咬着嘴唇,默念:“我要考到你保研的学校,跟你重逢。”回程地铁上,稀里哗啦哭得忘我而狼狈,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她清楚,以她的专业知识功底,远不及苏,更不可能考上苏的学校。
早已忘记考研时的披星戴月,书山题海。分数线下来还有一段时间,等待中只有思念。算一算,分开整整一年。
她一连抽了三四支,放纵在甜蜜的热烈和温存的迷离中。一连几个夜晚都是如此。似乎在回忆和想象中更能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存在。静静地坐在窗边,困了就睡去,也许还能期待个好梦。
“滴。”短信来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事找她呢?兴许是垃圾信息,她不去管它。次日中午,醒来拿起手机随意翻看,原来是苏,她急忙点开:“姐姐给你找了个姐夫,打算五一回母校看看,你在哪儿,到时候聚聚?”她感到心一阵绞痛,扔下手机,摊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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