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云闻着李莉身上的味道,笑着说:“姐,你身上可真香。”
李莉笑着说:“我白天抹了点防晒霜,怎么样,你也来点?”
桂云说:“我不要,我整天在太阳底下,不怕晒的。”
又指着李莉身上的乳罩,笑着说:“姐,你这个小背心真好看。”
李莉用手指点了她的鼻子一下,说:“小傻瓜,这可不叫背心,这叫乳罩。”
说着,便背过的去,解开背后的扣子,将乳罩脱下,对桂云说:“来,把你的‘小背心’脱掉,试一下这个。”
桂云的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小背心”,松松垮垮,已经有点脏兮兮的了。
她依言将这破旧的小背心脱下,在李莉的帮助下,将乳罩穿在了身上,两个半球形的“口袋”轻轻托举着自己刚刚发育完全的乳房,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的感觉。
李莉笑着问道:“嗯,挺像个城里人的。咋样,舒服吗?”
桂云红着脸说:“嗯,是挺舒服的。”
“你要穿着合适,就送给你了。”
“那怎么行,送了我,你穿啥呀?”
李莉刮了一下桂云的鼻子,笑着说:“傻丫头,我家里还有的是哪,你就放心穿着吧。”
第一次,桂云戴上精致的乳罩,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第十二章
李莉这次来到涝洼村,并不仅仅是来玩的,两人之间正有一件大事要办。
李莉的家就在东面的雪野村,父亲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中学 毕业后,父亲通过关系,将她安排到了普通乡供销社,在百货柜台做了一名营业员。
李莉虽然是个农村人,但因为家境较好,打小并没有干过什么农活,可以说是在温柔乡中长大的,所以她眼界颇高,一心想找一个有体面工作的对象,好继续过自己安闲舒适的“上等人”生活。她虽然只是个临时工,但当时的供销社效益好,待遇高,是乡里最令人羡慕的部门,再加上她虽然稍稍胖了一点,可模样还算周正,皮肤保养得白嫩细腻,烫着时髦的发卷儿,穿着时兴的衣服,是乡里有名的美人儿,引来了不少的追求者,提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要将李家的门槛踏破。可她竟没一个看上眼的。后来,经人介绍,她认识了电影队的刘玉华,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了他。这个年轻人长相英俊,脾气也好,整天笑嘻嘻的,特别招人喜欢。而且电影放映队可是个美差,整天有吃有喝,轻闲潇洒不说,乡里的大人、小孩全都认得他们,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名人了。
刘玉华也挺喜欢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两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起,甜蜜的爱情让他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一天,李莉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她怀孕了!
李莉毫无思想准备,被这个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未婚先孕,这在普通乡可是个相当严重的事情,如果传出去,自己一定会身败名裂,成为大家街谈巷议、千夫所指的焦点。
她慌乱地找到刘玉华,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
刘玉华听到这个消息,也感到很意外,便有点懊丧,后悔当初没有未雨绸缪,做好安全防范措施。
但是木已成舟,后悔已然无用,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李莉腹中的胎儿。
两人想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双双愁眉紧锁,一筹莫展。
最后,李莉对刘玉华说:“要不,咱们早点结婚吧,还来得及。”
刘玉华一听“结婚”二字,便觉得头有点大。他虽然已和李莉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快乐,但却从来没有想到过结婚的问题。他是个散漫惯了的人,习惯于过无拘无束的日子,感觉一旦结婚,便会像牲口戴上笼口一样,被牢牢地禁锢起来,再也无法随意挥洒自己的日子,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形。而且他和李莉的交往,“玩”的成份居多。这样多好,两个人自由自在,随性而为,不用为什么事情负责,也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心,青春就应该这样自由自在,率性洒脱!
所以,他对李莉的提议立即表示强烈反对。理由是现成的,充足的,比如结婚是大事,需要考虑周全,精心准备,岂可草率行事?比如结婚需先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比如按照当地风俗,需要先举行“定亲”仪式,否则匆忙结婚于礼不合……
但李莉却不听这一套,坚决要求与刘玉华立即结婚,否则,一旦拖延日久,自己的名声必定会受到严重影响。
刘玉华被她缠得不耐烦,便想尽办法躲着她,但李莉却像一块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天天跟在刘玉华的身后,泡在他的办公室里、宿舍里,一个劲儿地让他表态,同意结婚,弄得刘玉华有点要发疯的感觉。
这天,领导安排他回涝洼村放电影,他高兴异常,觉得这回应该可以甩掉李莉了。没想到李莉居然要求和他一块回来,顺便看看他的家,也让他的父母认识一下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看来,李莉是铁了心一定要嫁给自己了!
千哄万哄哄不下来,刘玉华只好带着李莉一同回到了家中。
他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李莉会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她怀孕的消息告诉自己的父母。好在李莉虽然对他的态度大为不满,却最终还是强行忍住,没有主动向他的家人透露什么,算是给他留了些面子。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放映结束,第二天,刘玉华将运载放映工具的手推车甩给同事,用家里那辆老“金鹿”自行车带着李莉,匆匆离开了涝洼村,向乡里赶去。
一路上,李莉非常生气,冲着他大喊大叫,埋怨他不向父母挑明他们的关系,不向他们提出结婚的请求,刘玉华不敢说话,一边用力蹬着车子,一边“嗯”啊“哈”地应付着她。
两人一块回到刘玉华的宿舍,李莉余怒未消,红着眼,一个劲儿地质问着刘玉华,让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不愿同她结婚,是不是看不上她了?
刘玉华一边拿别的话安慰、敷衍着她,一边耐着性子,温柔地抚摸着她,轻声细语地向她解释着目前他们还不能结婚的各种理由,动员她先将这个不请自来的孩子打掉,毕竟他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可以再要,并不急于这一时。
李莉见他态度坚决,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毫不在意,心便凉了半截。想想自己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明显,再拖下去,势必会暴露自己未婚先孕的事实,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一口气,接受了刘玉华做人流的提议。
想想孩子的无辜,想想自己身体即将受到的伤害,想想刘玉华的冷漠和随意,她趴在床上不停地哭起来,哭得两只眼睛像两个煮熟的鸡蛋。
第二天,刘玉华又用那辆老“金鹿”驼着李莉,跑了二十多里地,来到了邻县秀水镇的中心卫生院。
医院里非常冷清。两人低着头,匆匆走进了一个挂着“妇产科”牌子的门诊室。
诊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医生,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织着一件红色的毛衣。
见两人进来,女医生抬起眼皮望了他们一眼,懒洋洋地问道:“怎么了?”
两人都红着脸,扭扭捏捏地站在那儿,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中年女人又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地问道:“说话呀,到底怎么了?”
李莉捅了一下刘玉华,示意他先说话。刘玉华无奈,只好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我们想……做流产!”
中年女人再次抬起头来,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看得他们如芒在背,忐忑不安。
女医生脸上露出讥讽和不屑的神色,冷冷地说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可真是,让人怎么说你们!”
边说边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毛活,来到办公桌前,开了一张单子,递给刘玉华,说:“交费去吧。”
刘玉华接过单子,匆匆而去。
女医生边换着白大褂,边问李莉:“几个月了?”
李莉低着头,小声说道:“两……两个来月了吧。”
不一会儿,刘玉华回来,将交费的单据交给了女医生。女医生说:“跟我来吧。”便领着二人来到隔壁的一间治疗室,指了指中间那张脏兮兮的手术台,对李莉说:“上去吧。”,又转头看了看刘玉华,说:“你站在这儿干嘛?出去吧!”
刘玉华像得到特赦一般,快步走出了治疗室。他远远地跑到走廊的尽头,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三三两两的病人,一边心急火燎地等待着。
大约十分钟过后,女医生从治疗室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家属,家属干嘛去了?快过来帮忙。”
刘玉华提心吊胆地回到治疗室,见女医生一边脱下口罩和手套,一边指着手术台上的李莉,冷冷地说道:“把她扶下来吧。”
刘玉华向手术台上望去,只见李莉下身赤裸,白花花的双腿大大地张着,分别搁在手术台两边的支架上,那样子十分奇特,让刘玉华感到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在她腿下面的地上有个垃圾桶,里面装满着纱布、药棉、卫生纸,上面都沾着黑色和红色的血液等秽物,在她大腿的根部,也仍然留着几点血液的残迹。
望着李莉无耻地张着的双腿,和垃圾桶里大片的秽物,刘玉华突然感到有点恶心,差点当场呕吐。
躺在手术台上的李莉面色苍白,一副疲弱不堪的模样。刘玉华赶忙走到手术台旁,将她的双腿从支架上放了下来,拿过扔在旁边的裤子,小心地给她穿上,然后,将她从手术台上慢慢扶了起来。李莉好像刚刚大病了一场,浑身软弱无力,在刘玉华
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来,穿上鞋子,缓缓走出了治疗室。
来到院外,刘玉华先将李莉扶上自行车后座,然后遛了几步,骑上车子,载着她往回赶去。李莉双手搂着他的腰,身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背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这下,可随了你的意了。”话语中饱含着幽怨、委屈、难过和不满,说着,眼中的泪水便哗哗流下,将刘玉华的后背浸得滚烫。
刘玉华讪讪地干笑了几声,没敢说话,只是默默地蹬着车子。
秀水镇卫生院治疗室中的那一幕,从此,深深地印在了刘玉华的脑海之中……
回到乡里,他们做贼似地躲着行人,来到李莉在供销社的宿舍。宿舍里本来有两个人,她的同事结婚一年多,回家生孩子去了,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居住。
刘玉华将李莉扶到床上躺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虚弱异常,闭着眼睛不住地喘息。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轻轻对刘玉华说:“流产跟生孩子一样,也是要做月子的,你这几天可要好好照顾我。”
刘玉华赶忙答应:“你放心吧,我会伺候好你的。”回答得并没有底气,在照顾人这方面,他实在没有什么意愿和经验。
李莉说:“你现在去给我熬点小米粥,多放点红糖。”
刘玉华说:“地,我现在就去买小米和红糖。”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李莉赶快喊住他:“回来,笨蛋!要指着你,我得活活饿死。东西我早就买好了,就在炉子旁边放着哪,你把米淘一下,添上水,开锅把米下上,一会儿就好。”
刘玉华噢了一声,便来到门口放着的液化气炉具旁。但他从来没有做地饭,一时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入手。便问李莉:“这米怎么淘啊?”
李莉躺在床上叹了口气,说:“碰到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扶我起来。”
她挣扎着站起身子,来到炉具旁,一步一步指点着,让刘玉华将米淘干净,添上水,打着火烧了起来。
她委屈地说道:“人家坐月子,七大姑八大姨伺候着,不能经风,也不能着凉,我这可好,连个小米粥都得自己做。又不能告诉别人,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还得出去上班,我这身子,以后还不定会咋样哪。”
说完,便虚弱地靠在刘玉华的肩膀上,眼泪又哗哗流了下来。
望着她面无血色,楚楚可怜的样子,刘玉华不禁对她产生了无尽的怜爱,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柔声说道:“好了,亲爱的,这都怪我,怪我太不小心,怪我太笨,害你爱这么大的罪。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你,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李莉身子一起一伏,哭得更加厉害了…
第十三章
七月十五刚过,石英矿推进办公室的大队人马又来到了涝洼村。
这次,除了大批工作人员,还调来了一辆大型的挖土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沿着那条狭窄的生产路,费力地开到了北坡山脚下,引来许多顽皮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跟在这难得一见的怪物后边,兴奋地观看着,打闹着。
白茂德和王佑安跟在挖土机后面,带领众人一路来到山下。他们站在路边察看了一下地形,便大手一挥,发出了开工的命令。挖土机疯狂地吼叫着,展开长长的手臂,从最下面的土地开始,一路挖掘起来。这时,村里的大喇叭也响了起来,村支书李玉龙提高嗓门,动员村民赶紧交地签约。他语气强硬,说石英矿已经开工,什么人也甭想阻挡,希望大家认清形势,早点把地交出来,免得到时候庄稼、树木被强行毁掉,吃了大亏。
老杠头听到消息,赶紧赶到了北坡,正好看到了挖土机正在疯狂作业。这一下,他见识到了现代科技的巨大威力。只见那怪物像人一样,伸出巨大的手臂,只一下,抓斗便会挖起一大片泥土,整齐的地堰便会被挖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就像一个人的身体,顷刻之间,便被硬生生撕下了一大片血肉,看得人心惊胆颤。
那豁口像是挖在老杠头身上一样,令他的心在流血。这些地堰都是在大跃进和学大寨的时候,他和乡亲们一道,一点一点,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起来的,正是这些地堰,使北坡这座荒山 变成了良田,正是这些良田,使涝洼村人维持着最基本的温饱,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如今说毁掉就毁掉了,他怎能不心疼。
他来到白茂德和王佑安身边,涨红着脸,冲着他们大声喊道:“你们这伙强盗,赶快给我住手!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力,让你们把这些好端端的地,就这么给毁了,你们知道当初这些地是怎么开出来的吗?你们这些不吃人粮食的东西,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良心?”
王估安一看老杠头过来,没有说话,低着头默默地走开,来到推土机的旁边继续指挥。白茂德看了看老杠头,笑着说道:“老刘,你别激动,咱这完全是按照乡里的规划进行的开发,有得必有失,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发展经济,尽快改变咱们村落后的面貌,我们每个人,包括村集体,都要做出必要的牺牲。搞厂子,建企业,占点土地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屁!”老杠头脸上青筋暴露;“这些可都是村里的口粮田,是大伙儿的命根子,是多少人用血汗换来的,你们这么做,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他们的子孙吗?”
白茂德说:“只要我们把经济发展起来,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我想大家会理解的。”
老杠头冷笑一声,说:“哼,我不相信地都没了,还会有啥好日子过。”
“话不能这样说,大家种了几辈子的地,不还是这样贫穷、落后?要想真正富起来,只有靠工副业,而要发展工副业,农业就不能不做出一点点牺牲。”
“你说得好听,你口口声声说工副业,难道你不需要吃粮食,不需要穿衣服?地都没了,你吃啥、喝啥?那些石头挖出来,顶吃还是顶喝?”
“老刘啊,我们的眼光可不能光停留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要放长远一点,我们发展工副业的目的,也是为了让大伙儿早点过上好日子,如果老是固步自封,摆脱不掉小农意识,咱们啥时候才能摆脱贫困,达到小康?啥时候才能像邓小平说的那样,实现共同富裕?”
“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就知道,地才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没了地,大伙儿就都是没娘的孩子,断线的风筝,啥日子也过不踏实。你啥也别说了,赶快给我住手!”
白茂德冲他冷笑一声,说:“这是不可能的,石英矿是无论如何也要办的,谁也别想阻挡。”他见说不通这杠子一样的犟人,便不再理他,转身走开,指挥大家抓紧作业。
推土机疯狂地轰鸣着,石英矿的职工挥舞着各式工具,热火朝天地挖掘着这座正在颤抖着的小山。
老杠头在山脚下来回走着,不停地叫骂着,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他想阻止这一切,但却没有任何阻止的力量。与强大的机器和庞大的施工队伍相比,他一个人的力量显得那么渺小。
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绝望和痛惜,却没有任何办法。
李玉龙的强硬表态、机器的轰鸣、工人们的疯狂施工,彻底动摇了村民们的心理防线。为了防止庄稼和树木被毁的命运,大家陆陆续续地来到村委,办理了交地手续,领取了补偿金,签了合同,然后来到自家地里,将那些还有几天就能收获的庄稼收割掉,将那些生长了几年、十几年的果树砍伐掉。这些都是多好的树啊,花椒、山楂、桃子、大枣……这些曾经带给他们多少甜蜜,多少喜悦,而今却要新手毁掉,他们怎能 不心疼?钢锯和斧头不是落在果树身上,而像是落在他们的以上。
很快,除了老杠头等寥寥几户人家,绝大多数村民都已经将山地交了出去。
令老杠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老伙计毛维祥也违反了与自己的约定,主动把地交了出去。
那天将二儿子从家里骂出去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地他是不会交的。这不仅是为了与老杠头的约定,他还有着自己的想法:他和老伴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了这点山地,怎么能随便交出去呢?
没想到当天晚上,他正准备到小操场去看电影的时候,李玉龙和王佑安突然来到了家中,手里照例提了一条大前门,两瓶鹏泉大曲。
落座之后,几个人略微寒暄了一会儿,李玉龙便切入正题,对毛维祥说:“大叔,俺今天来,是为了咱村石英矿的事儿。你不知道,现在想为大伙儿做点事有多难。就说这次征地吧,我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可就是有些人不理解,到现在还有少数人没有把地交出来。别人我不好说,可我知道,大叔你一向是通情达理的,而且也曾经在村里干过,应该理解我们的难处。所以,我希望大叔能以村里的大局为重,不要再受别人的挑拔,早点把协议签了,给大伙儿带个头。”
毛维祥闷头吸了几口烟,说:“玉龙,不是我要和你们对头上干,俺家眼下就剩了这么点自留地了,拿出去,可真的没一点来钱项了。再说还有小三子,他现在没有房子,也没找上媳妇,要不给他留下点地,让他以后怎么过?”
李玉龙笑着说:“大叔你可真是,指着这点破地,就能给俺三兄弟盖房子、娶媳妇吗?不可能!等石英矿办起来,让小三子到矿上工作,每月拿工资,这房子还用愁吗?另外,我和村里几个人商量好了,只要大叔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带头把地拿出来,让石英矿顺利开办起来,你家欠的提留款可以再拖一拖,村里先给小三子把宅基地划上。”
这话说得毛维祥心里一动,他默默地吸着烟,不再说话。
闫秀英一听这话,兴奋地说:“老大都这么说了,你还不答应人家,这可是大好事啊,你这几天着急上火的,不都是为了这宅基地的事吗?”
王佑安见毛维祥有点动心,便趁热打铁地说道:“大叔,你放心,等石英矿办起来,就让俺三兄弟到矿上工作,活路由着他先挑,工钱按最高算。有了这份工作, 我相信,将来他盖房子、娶媳妇都不是什么难事。”
毛维祥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心中翻江倒海般地思量着。
王佑安接着说:“还有,我知道这些年大叔事情多,花销大,手头紧巴,盖房子正缺钱,我可以先借给俺三兄弟万儿八千的,帮他先把房子盖起来,毕竟他也到了该找媳妇的年纪了,这房子的事儿可耽误不得。”
毛维祥的心开始动摇了。他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摆在自己眼前,只要自己能抓住,那么他一辈子的心事将能得以彻底解决,小儿子的房子和婚事都将不是问题。可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就意味着他必须放弃自己的土地,意味着自己要违背与老杠头的约定,背弃自己的诺言。这都会让他感到良心不安,让他抱愧终生。
他犹豫了。
李玉龙紧接着说道:“佑安说得对,只要大伙儿帮忙,房子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是,您要是执迷不悟,执意要和村里对着干,那小三子可就划不上宅基地,盖不了房子,那是要影响他一辈子的,大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可要想清楚!”
毛维祥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一直以来,最让他的牵肠挂肚的就是儿子的房子、妻子。给他们盖上房子,让他们成家立业,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和任务,只有完成了这个伟大的任务,实现了这个伟大的梦想,他才会活得踏实,活得无牵无挂,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无论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做出什么样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何谈什么脸面,什么自尊,什么未来,为了儿子,就是让他把自己这把老骨头都搭进去,他也在所不惜。
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对刘王二人说道:“好吧,这地,我拿……”
最初听到毛维祥主动交地的消息,老杠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心里非常生气,狠狠地骂道:“这个老东西!”可是仔细想来,他又觉得自己无权指责他什么。他知道这个老伙计的心思,知道他的苦处,知道他这一辈子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也曾经是一个光明磊落,敢闯敢做的人,可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固执的梦想,他却慢慢地变得唯唯诺诺,变得毫无生气,从一个壮小伙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整天佝偻着腰板的“小老头”。
生活已经将他的整个人都淘空了。
可是,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养儿真的能够防老吗?
老杠头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气。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家把地交了出去,就连自己最可信赖的盟友也背叛了自己,老杠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他已经意识到北坡已经是难以保全了,它终究会面临被毁掉的命运。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它被炸得遍体鳞伤的样子,看到了伤痕累累的涝洼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心碎了。
可他不愿就此放弃,即使只剩自己一个人,他也要和他们抗争到底,就算注定要失败,那也是自己为涝洼村做的最后的努力,他也会无怨无悔,获得少许心理上的安慰。
晚上,村支书李玉龙亲自来到了老杠头的家里,对他进行最后的劝说。以老杠头的在村里的威望,让他主动把地交出来是最好的结果。他不想采取过激的措施,把事情搞得更僵。毕竟,作为支书,他今后还要在村里工作,少一个敌人就会少一分阻力。
可是老杠头却依然如杠子一样,始终不为他的游说所动。他冷冷地对李玉龙说:“别再废话了,地我是不会交的。你们可以砍我的树,毁我的庄稼,拆我的堰,只要你们不怕死,不怕腿被敲折,有啥本事你们就使出来吧,我等着!”
李玉龙没有办法,只得悻悻地离开,临走时撂下一句话:“那好,咱们就走着瞧,看谁硬得过谁!”
老杠头没有起身送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
他没有想到,一起突发事件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走向。
第二天一早,老杠头到小柳湾给自家的玉米地浇水,听到周围的人在小声议论,说是支书李玉龙家的生姜让人给毁了,损失不小。浇完水回到村里,他看到村委会门口停着一辆警车,便知道那传言是真的。迎面看到村里的文书匆匆起来,手里提着一个大柳条筐,便将他喊住,问他干嘛去,文书说:“李书记家的生姜地让人给毁了,这不‘馍馍篓子’们来破案,中午要在这儿吃饭,我去给他们去买馍馍。”
“馍馍篓子”是村民们对派出所的戏称。但凡村里出了什么案子,派出所来破案,村里总要杀鸡宰羊,好酒好饭地招待他们,白面馒头成篓成篓地供应。有时候,他们“馍馍”吃了不少,案子却未必能破,时间一长,便赢得了“馍馍篓子”的“美誉”。毕竟,那时候,白面馒头还是村民们难得吃到的美食。
下午,老杠头特意到李玉龙家的地里去看了一下,只见一片狼藉,白色的生姜都被拔出来,踩烂、摔碎,乱七八糟地扔得到处都是。李玉龙的妻子坐在地头,手捧着满地的烂姜,默默地流着泪。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浑身酒气,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拿着尺子、照像机、笔记本,勘察着现场。
老杠头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他虽然对李玉龙没什么好感,这次因为征地又对他非常气恼,但是他并有因他家生姜被毁而获得多少快意,相反,他非常反感这种卑劣的做法。不管什么仇恨,都不应该拿土地撒气,拿庄稼撒气,拿庄稼人的辛苦和希望撒气。更何况,再有几天,这些长得旺旺实实的生姜就要被收获了,如今却这样被毁了,看着着实令人心疼。
这次,派出所的警察并没有让涝洼村破费多少“馍馍”,案子很快便告破了。
其实案子并不难破,因为作案人的手法确实没有多少技术含量。警察通过勘察现场,获取了鞋印,推断出了作案人的身高和年龄,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走访,很快便找到了目击证人,了解到了案件的全部真相。
第二天一早,警车鸣笛进村,带走了作案人。
令村民们感到震惊的是,这个作案者竟然是一个他们谁也不会想到的人——傻子潘富!
当大家看到傻子被几个警察像死狗一样拖到车上,吓得含混不清地惨声呼叫的时候,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想不到,这样一个狗屁不通的傻子,竟然有这份雄心,有这份胆量,做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连正常人都不敢想像的“大事”,更重要的是,即使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像出足以令傻子做出此案的任何动机。
警车撕心裂肺地吼叫着,拉着傻子一路呼啸而去。傻子的母亲马红英拄着拐棍,一边蹒跚地追赶着,一边凄声哭喊:“天爷爷,这是怎么了,你们抓一个傻子干嘛呀?我的孩子啊……”
警车很快便无影无踪了。
马红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拄着拐棍,颤颤微微地来到了老杠头家。一见到老杠头,她就再次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他叔,你快想法子救救富儿吧,救救我的孩子吧!”
正在担土垫猪圈的老杠头赶忙放下工具,扶住马红英,问道:“这是怎么了?”
马红英把潘富被带走的事儿说了一下。老杠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说:“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马红英哭着说:“我也不知道啊,可派出所的人非说是他干的,二话不说,就将他从被窝里拉出来抓走了。”
老杠头想了一会儿,安慰马红英道:“嫂子,你先别急,我这就去找李玉龙,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匆匆地赶到村委会,见到李玉龙,问他潘富到底为何被抓。
李玉龙说:“派出所都调查清楚了,我家的生姜地就是潘富给毁的,有好几个证人哪,大伙儿都亲眼看到他作案了。”
“这怎么可能,他可是个傻子!”
“我也不相信是他,可是人证物证都在,不容得咱不信,这傻子偏偏就做出这种事儿来了。再说,他虽然傻,可是不排除背后有高人指点哪。”
李玉龙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老杠头一眼。
老杠头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理他。
他忽然想起这几天傻子的怪异形状,想起了失火的那天晚上傻子凶狠的目光和他狠狠地说出的那句:“坏蛋,该杀!”
他恍惚有点明白了。
他在心里埋怨道:“傻子啊,你可真是个傻子!你咋能做出这种傻事来呢?”
沉默了一会儿,老杠头又说:“就算是他干的,他是个狗屁不通的傻子,你作为支书,就忍心看着警察把他给抓了去?”
“这可不是我能管得了的,那是警察的事儿。”
“按照国家法律,傻子和神经病是不用承担法律责任的,警察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说清楚?”
“光我说有啥用?人家警察说了,这事儿已经进入程序,他是不是傻子,得做司法鉴定。”说到这儿,李玉龙抬头看了看老杠头,嘿嘿笑了几声:“不过这司法鉴定要做下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傻子在里边,嘿嘿,这场罪看来免不了是要受的了。”
老杠头说:“我知道你和派出所的人关系好,你去和他们说说,他潘富确实是个傻子,想来派出所的人也不会太为难他。只要能把傻子放回来,你生姜地里的损失,我们照价赔偿。”
李玉龙一摆手,一脸为难的样子,说:“我哪有空啊,我现在为了石英矿的事儿 ,忙得整天剥不开麻,哪有功夫去管这闲事。”
老杠头气呼呼地说:“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一个傻子在监狱里活受罪?跟一个傻子过不去,你有没有点良心?”
李玉龙也急了,说:“我没有良心?老杠叔,你先搞清楚,我才是受害者,是他破坏了我的生姜,我这一肚子苦向谁诉去?”
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李玉龙的口气稍稍缓和了一点,对老杠头说道:“要不这样,你早点把地交出来,把协议签了,等石英矿这边的事儿一完,我就以村委的名义,去跟派出所的人说说,让他们早点把他放出来,咋样?”
老杠头说:“这一码归一码,我交不交地和潘富没关系,你别想用这件事来逼我,没门。”
李玉龙冷笑了一下,说:“那好,那我就管不了这事儿了,反正现在正是严打阶段,这破坏生产的罪名可不小,到时候潘富定了罪,判个三年五载的,你们可别怨我。”
这时,马红英也来到了村委,一听李玉龙这样说,当即又嚎啕大哭起来,对着李玉龙哀求道:“老大,我求求你们了,我就这么一个傻孩子,他要坐了牢,留下我这个瘫老婆子可咋过呀!求你跟领导好好说说,念他是个傻子,把他放回来吧。”
她的身子像面条一样,慢慢地瘫倒在地板上。
马红英的哭喊让老杠头心里一阵发酸。
他知道李玉龙是想利用这事儿逼自己就范。他不想就此屈服,可是眼下,全村人的地都交了,就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抗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几天来的许多事情一件一件在他的脑海里过着:儿子的工作、李秀云的请求、着火的麦秸垛、推土机的轰鸣、工作组的凶悍……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形势已经不容逆转,保住北坡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现在,潘富即将坐牢的危险,马红英悲痛欲绝的样子,使他的心像在酒坛子里泡着一样,慢慢地软了下来。不管咋样,他不能让潘富去坐牢,不能因为自己的固执,让一个傻子去承担本不应该由他承担的罪过。
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可以把地交出去,现在就可以在协议书上摁手印,但是你必须说话算话,现在就得和我去派出所,把人领回来。”
李玉龙一听这话,心中窃喜。石英矿开办过程中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道障碍终于消除了。没想到最后帮到自己的竟然是一个傻子!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赶忙说道:“那当然,只要你签了协议,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去乡里。”
说完,他安排文书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到老杠头面前。
老杠头涨红着脸,眼窝有点湿润了。他用手指蘸了一下印泥,在空中举了好一会儿,这才颤微微地,在写有自己名字的文书上重重地摁上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像有千斤重!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希望,还有整个涝洼村所有的希望,都随着这个手印的按下,变得万分渺茫……
他的心碎了……
李玉龙见程序已完成,赶紧叫文书把协议收了起来,对着老杠头说道:“好了,咱这就去乡里吧。”
老杠头对马红英说道:“嫂子,你先回去吧,我去把潘富接回来,你就放心吧。”说完,便跟着李玉龙往乡里赶去。
事情解决得非常顺利。潘富的傻相非常明显,派出所之所以要抓他,并不是真的想难为他,而是要杀鸡骇猴,在村民们面前做做样子,以儆效尤。如今既然村支书兼事主李玉龙亲自来说情,他们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很快将傻子放了出来。
傻子一见老杠头,立即哇哇哭叫着,躲到他的身后,惊恐地望着身前的警察,浑身瑟瑟发抖,紧紧地抓住老杠头的衣服不撒手。
老杠头一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一边轻声地安慰着他:“好了孩子,没事了,没事了,咱这就回家。”
走在路上,傻子紧紧地握着老杠头的手,生怕自己会再次被人抓走。他怯怯地望着走在前面的李玉龙,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坏蛋,该杀!”
老杠头叹了口气,说:“傻孩子,以后可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儿了。我告诉你,不管发生啥事儿,不管是啥人,都不能破坏庄稼。咱都是庄稼人,庄稼人不爱惜庄稼,不爱惜土地,那才是真正的犯罪,连老天爷都要惩罚咱的!”
李玉龙抬头看了看老杠头,没有言语。
傻子倒像是听懂了老杠头的话。他不再言语,也不再哭泣,拉着老杠头的手,若有所思地向村里走去。
第十四章
中考分数终于下来了,根福的总分是381.5分,而中专分数线是384.5分,他以3分之差而名落孙山。
3分,仅仅3分,就让他与自己的梦想擦肩而过。
根福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那几天,他不仅足不出户,甚至连房门也很少出了,整天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连吃饭也没有了胃口。
命运,这就是命运!你可能有千万种梦想,但最终的结果却只有一个,而且往往并不如你所愿。
假如自己在学习上能再多花一点时间,假如再多做一道两道的练习题,假如考试的时候再稍稍细心一点……也许就会有另一种不同的结果,可是现在,所有的假设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懊悔和沮丧让他心灰意冷,感到自己的前途一片黯淡。
与他一样失望的还有母亲李秀云。看到儿子如此痛苦,她感到无比心疼,每天与儿子在一起,她总是战战兢兢,很少主动与他说话,甚至连喊他吃饭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生怕自己的哪句话说得不对,会增加儿子内心的痛楚。有时候,她多催了他一次,根福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冲着自己大声吼叫。她不生气,也不敢生气,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她希望自己母性的隐忍和温柔,能让根福减少一下内心的痛苦。
其实自从约闫秀英烧纸以后,她的心里还是充满希望的,相信得了拜祭的神灵一定会保佑自己的儿子金榜题名,考上大学,但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唉,怪只怪当初根福说啥也不给神仙磕头,虽说自己替他磕过,但毕竟代替不了他本人,神仙的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一定是他的态度惹恼了神仙,才给予他这样的惩罚。
神仙毕竟是神仙,怎么可以随意欺瞒?李秀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叹气。
根福的落榜也令王佑安非常失望。他虽然表面上对根福十分冷淡,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从心里还是很希望他能够考上中专,将来能够出人头地的。而且,自己没有什么文化,他不想根福也像自己一样目不识丁,不想他和祖辈们一样,一辈子窝在这山里,做一个土里饱食,靠天吃饭的老农民。所以,尽管这段时间石英矿的事情让他心力交瘁,但他还是不时关注着根福的中考分数。
他没有想到,儿子仅仅因为3分的差距而没有考上。
但王佑安并没像儿子和妻子那样,只知道痛苦和沮丧,他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如何通过自己的运作,让事情出现转机。多年的商海生涯,让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相信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只要敢想、敢做,即使板上钉了钉子,他也能将钉子拔出,让木板恢复原样。
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失败”“不可能”这样的词汇。
利用征地的间隙,他将根福所在学校的校长、班主任等人约出,用吉普车载着他们来到“果园饭庄”,美美地“搓”了一顿。觥筹交错之中,喝昨醉醺醺的校长为他指点了一条明路:招生大权掌握在招生办手里,只要做好招生办主任的工作,调剂出一个两个的名额,应该是不在话下的。不过那得看你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校长眯着两只醉眼,拍了拍王佑安的肩膀,用不会打弯的舌头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样,王老板,不用我多说,你该明白了吧?”
王佑安当然明白。送走校长等人,他立即找到了白茂德,和他说了儿子的事情,问他有什么关系能够打通招生办主任的门路。
白茂德一拍大腿,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有个同学,就在教育局做副局长,今年正好分管招生工作,这种事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王佑安惊喜万分:“真的?那太好了,我就知道找你老领导准没错!”
于是,王佑安就买上了两瓶茅台酒,带上了两千块钱,和白茂德一块来到了副局长的办公室。
副局长听老同学说明来意,连连摆手,说:“这事儿我可办不了,招生录取这么大的事情,谁敢弄虚作假啊。”
白茂德笑着说:“我知道难,不难能来找你吗?换别人我不会给你找这麻烦,老王可是我铁哥们儿,是一个特别好的老大哥,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他想想办法,老王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这事你给他办成了,以后他肯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王佑安赶紧堆起满脸笑容,低声下气地说道:“是啊,王局长,这事儿就拜托您多操心了,事成之后,我和孩子都忘不了您的恩德。”
禁不住两个人的苦苦哀求,副局长沉吟了一会,只好说道:“好吧,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了解一下情况。”说完便走出了办公室。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副局长回来,站在门口,神神秘秘地向白茂德招了招手,白茂德赶忙站起来,跟着副局长走进了另外一个房间。
又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重又有说有笑地回到王佑安所在的房间。白茂德拍了拍老同学的肩膀,大声笑着说:“行了,老伙计,这事儿可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又笑着招呼王佑安:“老王,咱们走吧。”
王佑安满心疑惑地站了起来,同王佑安一起和副局长告别。副局长一边同他们握手,一边拿起王佑安提来的茅台和现金,使劲谦让了一番,见两个人态度坚决,也就不再推辞,放到了办公室后边的壁橱里。
王白二人离开副副局长的办公室,回到吉普车上。王佑安疑惑地问道:“怎么样,白乡长,那事儿能不能行?”
白茂德看着他笑了一下,问道:“咋,信不过我?”
王佑安赶忙笑道:“哪能哪,您老领导出马,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白茂德哈哈笑了几声,然后拍了拍王佑安的肩膀,说:“放心吧,虽说录取工作已经结束,招生名额也满了,但我这位同学知道咱俩的关系,就去找招生办主任谈了一下,招生办主任说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是把根福提上来,把录取榜上的最后一名给顶下去。好在他又查了一下孩子的档案,发现离分数线只差3分,这事儿应该不难操作。”
王佑安将信将疑,问道:“这么办能行吗?那个被顶下去的考生会不会起来闹腾啊?”
白茂德冷笑着说:“怕什么?他们都是些小毛孩子,父母也都是大字不识的老农民,哪里会想得到这里面的玄机!再说,他们既没有人,也没有钱,能闹到哪儿去?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等着给你儿子摆酒席吧。”
王佑安的心里仍然感到不太踏实。
白茂德接着说道:“另外,老王,我同学可说了,这事儿事关重大,千万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否则不仅根福的录取要黄汤,而且他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王佑安连连点头,说:“这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便开动车子,往乡里赶去。
事情进行得远比王佑安想像的要顺利,没过几天,盖着县师范学校大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就寄到了王佑安家。王佑安长长吁了口气,把那颗悬着的心彻底放进了肚里。他赶紧给白茂德挂了电话,向他报了喜讯,并连连道谢。白茂德口气中包含着不屑,说,这算什么,我早说让你放心嘛!王佑安说到时你可一定要过来喝杯喜酒,白茂德说,那是当然,一定一定。
李秀云的脸上也乐得开了花。当然,她并不知道丈夫在背后是如何“运作”的,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烧香拜佛,归功于神灵的保佑。看来,神灵还是心明眼亮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他们早晚会让你达成愿望,心想事成。
夫妻俩开始挨家挨户地向亲戚朋友传达着儿子考上学的消息,大伙儿听说王家的孩子考上了师范,成了国家干部,捧上了铁饭碗,都露出了惊讶和羡慕的神色。
王根福捧着那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心中五味杂陈。
他本来已打定主意要回去复读,可没想到事情突然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他曾经多么鄙视社会上存在的种种不正之风啊,可现在,自己却正实实在在地从这些不正之风中攫取着利益;他曾经那么看不起自己的父亲,现在,却又要无可奈何地接受父亲给予自己的施舍和恩惠。望着王佑安洋洋得意的模样,他的心中充满了厌恶和痛苦。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他打定主意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作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他还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此刻,他才真正感到自己在父亲面前是多么地弱小,他有着超乎自己想像的能量,使自己始终无法摆脱他的掌控,就像孙猴子始终无法摆脱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只能乖乖地接受他的摆布。
况且,自己手中拿着的并不是一张普通的白纸,那是一张步入人生辉煌的入场券,是开启人生航船、驶往理想灯塔的金钥匙。只要有了它,自己就可以跨出农门,在更广阔的人生舞台上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这薄薄的纸片充满了诱惑和召唤,使根福无论想出什么理由,都难以拒绝。
他无奈地接受了现实,接受了父亲给予自己的施舍和恩惠。
可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高兴之色。那天父亲大摆宴席,款待前来贺喜的村民和亲友,一再嘱咐他要留在家里给客人们敬酒。可他实在没有心思去做这些“人恭礼至”的事,趁着父母不注意,他偷偷溜出了家门,来到了通天河畔。
雨季结束,秋季来临,通天河的水量已较盛夏时节小了许多,但依旧有着非凡的气势,无所畏惧地越过沙石,漫过堤坝,义无反顾地向着下游奔流而去。在几个较高的堤坝上,依旧挂着一串串白色的瀑布,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发出动听的轰鸣。
连绵的河水让根福心中产生了一种冲动:也许自己顺着通天河一路向前,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的梦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河沿上有几个女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地说笑着。
望着她们的身影,根福想起了桂云。当那个模糊的身影从脑海中闪过的时候,他的心中立即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和安宁。这段日子里,桂云也许是他内心唯一的安慰。那个十七岁的少女,身材是那么健美,浑身喷涌着包裹不住的青春气息;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清澈,就像深谷中从未受到污染的一潭清水;她对自己的情意是那么地纯净、自然,那么地令人迷醉,就像三月里和煦的春风,吹化了冰雪,吹绿了山岗,吹来了漫山遍野的无限生机。
他拿出了那副白色的手帕,轻轻地放在嘴巴和鼻孔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让他的眼睛和心灵都漫上了一层细细的水珠。
这副手帕,他一直叠得方方正正,宝贝似地放在上衣口袋里,从未舍得用它擦拭一粒汗珠。
闻了一会儿,他又将手帕一层一层地缓缓打开。那朵鲜红的牡丹花正在深情地怒放,在阳光下散发着圣洁、纯净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桂云那无暇的脸庞和动人的微笑。
远方传来了女人们毫无顾忌的说笑声。他远远地望去,多想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多想看到她向自己走来,向自己微笑,与自己交谈。这些天来,他几乎天天在这里等都会、盼着,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出现。
今天,他将再一次失望,洗衣的女人们不断地来来往往,却始终没有桂云的影子。
等到日头微微偏西,女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河沿,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桂云始终没有到来。
根福彻底失望了。估摸着这时候家里也已经宴罢人散了,便将手帕重新叠好,小心地放入衣袋中,然后站起身来,准备回家。
刚走了几步,他便猛地停了下来。远处,那个令他望眼欲穿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的上衣,一根辫子长长地垂在胸前,手里挎着一篮子衣服,正低着头,匆匆地向这边走来。
根福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被幸福所包围。
桂云一抬头,猛然发现了根福,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步子变得散乱起来,头几乎垂到了胸前。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在离根福很远的一块石头上停了下来,蹲下身去,木然地拿出篮子里的衣服,轻轻搓洗了起来。而那块石头并不是她平常习惯的洗衣地点。
根福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她。她始终深深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洗着衣服,不再看他一眼,胸前的大辫子几乎垂到了水里。
可是,根福从她僵硬的身体和变形的动作,看到了她心情的紧张和复杂。
是的,她在意自己,但同时也在躲着自己!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考上学的缘故?难道你不知道,你就是我永远的女神,是我今生唯一的挚爱?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将来如何,我的心里都已容不下除你之外的任何女人?
他这样呆呆地望着她,犹豫了大半天,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快步向她走去。
桂云虽然没有抬头,但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年轻人正在向自己靠近。她心跳加速,脸色绯红,双手颤抖而僵硬,几乎完不成一个完整的搓衣动作。
终于那个年轻人来到了她的身边。
根福有多少话要对桂云说啊。他想与她交流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想向她倾诉自己内心的烦恼和苦闷,想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喜欢和爱恋……可是,当这些千言万语从他的心中喷涌而出,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却只变成了一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话:“桂云,你来了?”
桂云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轻轻“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机械地搓洗着衣服。
根福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通天河水在脚下哗哗地流过,却冲不开两个年轻人之间那小小的隔膜。
过了一会儿,桂云又抬头对他微笑了一下,说:“听说,你考上大学了?”
根福红了脸,嗫嚅着说:“不是大学,是中专,离大家还有好几级呢。”
桂云说:“那也挺好啊,听说出来就是国家干部了?”
根福说:“啥国家干部,就是一个教书先生,混碗饭吃罢了。”
桂云说:“当老师不是更好吗?人人都得尊敬你。那,祝贺你了。”
根福的脸更红了。升学,在别人眼中是天大的喜事,在他却变成了一种折磨和负担,别人对他的每一句称赞和祝贺,对他来说,都像是嘲讽和讥笑。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起风了,是如丝如缕的微风,河水被吹起了一层层波纹,从他们脚边,一圈一圈地向远方荡漾开去。“吹皱一池春水!”根福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诗词。唉,这微风吹皱的,不仅仅是身边的河水,还有少男少女年轻的心灵。
边了一会,根福在桂云的身边蹲了下来,望着她红红的脸颊,轻轻说道:“桂云,你放心,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不管以后我们怎么样,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丝毫的顾忌,他把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当这几句话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的时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轻松。
桂云没有说话,但她泡在河里的双手突然停止了搓洗,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根福从身上摸出一枝钢笔,说:“谢谢你送我的手帕,我会好好珍惜的。我没什么东西送你,就给你这枝钢笔吧,但愿我俩就像这钢笔,一个是笔杆,一个是笔帽,永远相连,永不分离!”
说完,他一把抓过桂云的手,将钢笔塞到她的手中。
当两个年轻人的手碰到一起的时候,一股强大的电流迅速地穿过他们身体,将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连在了一起,迸发出耀眼的火花,令他们几欲晕眩。
桂云的手颤抖了一下,钢笔差点掉进河里。她赶忙用力一握,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中,生怕它会像魔术师手中的道具,一不小心便会不翼而飞。
她的全部身心被幸福所包围。
根福努力控制着自己心中那种别样的冲动,冲着桂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快步向家中走去。
他的心情是那样地激动和幸福。他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件庄严而神圣的仪式,这个仪式的完成,令他那颗躁动的心重新归于宁静。是的,即使其他的一切都是失败的,虚幻的,起码还有这一份情,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自己的心中,起码还有这一个人,实实在在地牵挂着自己的灵魂。这就是希望所在。
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几乎像要飞起来。今天的天空是那么晴朗,只有几朵丝一般的云彩,随着微风迅速地向西北方向漂去,眨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天空重又变得一碧万里,澄澈如洗。
而他的心也正如这晴空,空明而又澄澈。
今天,注定是美好的一天。
第十五章
在征地工作进行的同时,与石英矿有关的其他准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资金、设备、人员、办公用品等陆续到位,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王佑安让李秀云割了二十块钱的猪肉,拎到了闫秀英的家中,经过她的左掐右算,确定了石英矿开业的黄道吉日——农历八月初六。
接着,王佑安便安排人手,四处发放请柬,并做好了与开业有关的一切准备工作。
到了八月初六那一天,职工们按照老板的要求,早早地便来到了村委大院——由于矿山没有独立的办公室,暂时租用了村委一间废弃的房子。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像刘武、毛氏三兄弟等人都在其中,另外,还有五六个外村人,再加上从县里聘请来的一名技术员,总共有二十多个人,吵吵嚷嚷地站满了整个院子。
王佑安将这些人分成了若干个小组,并明确了他们的职责:有负责接待的,有负责显茶倒水的,有负责收取贺礼的,有负责准备饭菜的——一切都安排得周到细致,井井有条。
石英厂的启动也引起了乡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他们把矿厂的开办看作是本乡经济建设中的大事,决不容许有任何的闪失。为了搞好这次开业典礼,经白茂德提议,乡党委、政府特意派来了党政办公室主任,协助李玉龙和王佑安做好会议的准备和人员的接待工作。
从上午八时许开始,便陆续有参加典礼的客人来到。各种颜色的上海牌轿车、北京212吉普车、北京130轻卡车,还有各式的自行车和轻骑摩托车等,渐渐挤满了涝洼村的大街小巷。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一边兴奋地议论着,一边围在那些各式车辆周围,左观右瞧,指指点点。王佑安巨大的能量和良好的人脉关系让他们由衷地敬佩和赞叹。
在接待人员的引导下,客人们先是来到收款桌旁,上完贺礼,然后便来到村委办公室,相识的不相识的,大家都坐在一起,一边吸烟、喝茶,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着。
大约九点多钟的时候,乡党委书记张庆福,副乡长白茂德陪着县乡镇企业局副局长等人走了进来。众人赶忙站起身来,鼓掌欢迎。领导们一边向众人挥手致意,一边和相熟的人握手、打招呼,然后便在主桌前落座,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
过了一会儿,李玉龙来到张庆福跟前,小声说道:“张书记,开业典礼定在9点48分开始,要不咱们先到现场去吧。”
书记大手一挥,说:“走,到现场,别耽误了时辰。”
说完便大步走出房门,领着众人向现场走去。
典礼现场就位于第五生产队的打麦场上。这里平坦开阔,又紧靠北坡,是举行仪式的绝佳场所。
麦场上的麦秸、麦穰、麦糠等都已经清理完毕,偌大的场院显得空空荡荡。但很快,随着参加典礼的人员陆续涌进,这里便有点人满为患的感觉了。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整个场院黑压压一片,人声鼎沸,纷乱异常。
在场院的北边,靠近北坡山脚的地方,高高悬挂着一块横幅,上面定着:“通天河石英厂开业大吉”几个大字,横幅下方还挂着一条鲜红的绸子,中间结着一朵大大的红花,附近的地面上还摆放着几把崭新的铁锨,上面也都系着红绸子。在距离场院不远的半山腰里,停着一辆小型的挖土机,也是披红挂彩,就像一位正翘首仰望的新郞。
在离横幅不远的地方,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满满地排着十几个菜肴,以及碗筷、酒杯、茶碗等用品,中间放着一个大大的香炉,上面插着一排小指粗细、一米来长的高香,正起劲地燃着,烟雾和香味弥漫了整个会场。
主持祭神仪式的,正是涝洼村第一神婆闫秀英。因为这次事关重大,她特意把刘王氏请了过来,作为她的助手。两人都是第一次接到如此重要的活儿,第一次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烧香拜佛,既感到自豪,又感到责任重大,每一个程序,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生怕那些见多识广的大人物们会挑出什么毛病。
天南地北祷告一番,香炉中的高香也燃得差不多了,两人便蹲下身去,开始烧纸。由于此次涉及到开山,所以在天爷爷、地奶奶之外,与山有关的神灵,包括山神、土地、泰山奶奶、四海龙王等,都得到了重点祭拜,甚至这些神灵手下的小鬼们,也跟着自己的主子,额外得到了不少的纸钱。
等到高高的两大捆火纸烧完之后,香炉中的高香也正好燃烧殆尽,白色的香灰很美观地形成了一座白色的山丘。闫秀英和刘王氏双双跪到地上,连磕了十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对身旁的诸位领导和客人们说道:“你们要不要也来磕个头?”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乡党委书记张庆福向大家招手道:“好,大家都过来,向山神爷磕个头,求个吉利吧。”
说完,便快步走到供桌前,大大方方地跪下身去,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在他的带领下,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供桌旁,虔心凝神,恭恭敬敬地各磕了三个头。有的虽然极不情愿,但鉴于书记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也只得趴下身去,半跪不跪地匆匆敷衍一下。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发出一声声惊叹。他们想不到,这些平日里一脸严肃,一本正经的领导干部们,磕起头来也这么有模有样,毫不含糊。闫秀英则抓住机会,得意地对身边几个对神灵不太感冒的小青年说:“看到了没?人家这些大干部,也是见庙烧香,见神磕头啊,今后你们可别再说对神仙不敬的话了。”说得这些小青年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时间指向了9点48分,主持典礼的副乡长白茂德来到麦克风前,用洪亮的大嗓门大声喊道:“通天河石英矿厂开业典礼现在开始,鸣放鞭炮!”话音刚落,几个等得心焦的年轻人像赶紧摸出火柴,将地上摆着的几十挂鞭炮和数十个礼花盒一一点燃,场院里立即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巨响,天空中绽开了各式各样的礼花,五彩缤纷,美丽异常。
村民们这回可算是饱了眼福。迄今为止,他们甚至还没有燃放过成挂的鞭炮。每年春节,他们只买来少许的炮仗,拆开来一个一个地单放,像这样几十挂鞭炮同时燃放的情形,以及那些能蹦到半空中,绽放出各式花朵的礼花弹,他们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激动之余,他们也有些遗憾:这些礼花弹要是放在晚间燃放,那情形一定会更加壮观,更加动人心魄。
鞭炮燃放完毕,白茂德继续喊道:“下面,请普通乡党委书记张庆福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张庆福来到麦克风前,发表了简单的讲话。他表示,通天河石英矿的开业,是普通乡经济建设中的一件大事,也是涝洼村历史上开天辟地、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相信在石英矿的带动下,涝洼村一定会发展更多的工副业,不断壮大集体经济,在实现共同富裕和四个现代化的道路上胜利前进。接着,县乡镇企业局副局长、涝洼村支书李玉龙等人也分别致辞,对石英矿的开业表示祝贺。
最后是经理王佑安讲话,他在致辞中,首先向支持企业发展,前来捧场的领导和客人表示感谢,并表示自己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把石英矿经营好,管理好,为涝洼村以至整个普通乡的经济建设,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在所有相关人员讲话完毕之后,白茂德又在大喇叭中大声喊道:“大会进行最后一项,请乡党委张书记,乡镇企业局王局长为石英矿剪彩。”
大喇叭开始播放《在希望的田野上》,伴随着女人深情的演唱,张庆福和王副局长来到横幅下面,一人一把剪刀,抓起面前的彩绸,手起剪落,彩绸上的大红花应声落地。场院里再次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接着,张王二人与其他重要客人一道,一人拿了一把系着红绸子的铁锨,走到北坡的山脚下,象征性地铲了几锨沙土。半山腰中的小型挖土机也起劲地轰鸣了起来,伸出人手一样灵巧的抓斗,从山坡上挖起了半斗的沙石。
开工仪式正式完成。
白茂德又站到麦克风前,大声喊道:“开业典礼到此结束,请各位领导和来宾到村委办公室,一起用餐,希望大家吃好,喝好,不醉不归!”
穿过尚未散尽的烟雾,闻着刺鼻的火药味,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了现场。观众们都各自回家,或是去忙自己的活路,客人们则一同来到村委办公室,参加即将开始的盛大酒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才是今天整个仪式的重中之重。
在回村的路上,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桂云来观看开业典礼的时候,黑子也屁颠屁颠地跟着来到了现场,退场时,桂云和黑子恰巧与书记、乡长、局长等头面人物走在了一起。也许是张庆福他们大腹便便、白白净净的模样与黝黑健壮的村民们对比太过鲜明,也许是他们光鲜整洁的衣服与村民身上披着的破衣烂衫区别太过明显,黑子对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警惕和敌意,瞪着凶狠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他们,喉咙里不时发出一丝丝威胁般的低鸣。
张庆福被黑子盯得有些发毛,便想吓它一下,杀一杀它的嚣张气焰,于是猛地跺一下脚,对着黑子低声吼道:“走开!”
没想到这一来,不但没有吓着黑子,反倒使它彻底消除了疑虑,完完全全地将张庆福认作了自己的敌人,它作为畜牧的野性也被激发出来,嘴里发出一声嘶鸣,猛然向他扑了过去。
张庆福吓得大喊一声,猛地向一旁跳开,黑子那几颗锋利的门牙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裤角。好险!就差了不到一公分,张庆福那白白胖胖的小腿才没有成为黑子的战利品,他甚至感觉到了狗牙从皮肤擦过的丝丝寒意。
桂云见关,赶紧用手掐住黑子的肚子,防止它再次发动攻击,同时大声呵斥,命令它放开张庆福。张庆福狼狈地退到一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村支书李玉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边高声怒骂,一边恶狠狠地踢了黑子一脚,黑子低声呻吟了一声,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桂云不满地说道:“干嘛呀?你用得着这么狠吗?”
李玉龙说:“像这种咬人的狗,你咋能把它带到这儿来呢?一旦咬伤了人,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桂云说:“俺家黑子还从来没有咬过人哪。”
李玉龙冷笑着说:“你倒说得轻巧,刚才差一点不就把张书记咬伤了吗?难道非得等到见了血,掉了肉,那才叫咬人吗?”
桂云也冷笑了一声,说:“俺 家的黑子有个好处,就是从来不咬好人。”
这句话将张庆福说得面红耳赤。李玉龙瞪眼说道:“你啥意思?”正想抡胳膊上前跟桂云理论,党政办公室主任伸手拦住了他,说:“老李,算了,别跟畜牧一般见识,回去吧。”
李玉龙只好住手,被主任推着向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桂云和黑子,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张庆福心有余悸,参加开业典礼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执行好客人,王佑安安排了十几个人手,专门负责炒菜、做饭,村里包括毛延平在内的几个有名的大厨,悉数被他请了过来。众人在村委大院里支起了好几口大锅,几大堆劈柴,借来了大量的锅碗瓢盆。负责采购的人员提前一天就将饭菜的原料准备充足,一共买了两只羊,十只鸡,十条鱼,大量的青菜,以及几大柳条筐的馒头。当客人们从麦场回到村委的时候,大伙儿正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临时搭起的炉灶里烈火熊熊,冒出一阵阵浓浓的黑烟,大锅里热气腾腾,散发着猪肉、羊肉、鸡肉的香味,引得众人不停地吞咽口水,肚子里咕咕直叫。
最忙乱的人要数刘武了。今天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干劲,先是到麦场中,帮着打横幅、挂彩带、抬桌子,还抢着点了四挂鞭炮、三个礼花弹;回到村里,他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过来帮厨,不住地拿筷子、递盘子、刷碗、洗菜,忙得大汗淋漓。众人见他如此勤快,倒也乐得轻闲,坐到一边去吸烟、喝茶、聊天,把一些杂活、累活都交给刘武,不停地吆喝他做这做那。刘武倒也不在乎别人的颐指气使,咧着大嘴笑着,忙活得更加起劲儿了。在端着盘子经过一群女人身边的时候,他还抽空在一个胖女人的屁股上拧了一把,惹得那女人破口大骂,抓起板凳就要向他砸去,他对着女人作了一个大鬼脸,迅速地奔逃而去。满院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时间不长,十桌饭菜便全部准备妥当,村委的各个办公室里摆了5桌,其余的便都摆在了院子里,一字排开,十分壮观。
王佑安和李玉龙开始招呼客人入座。室内的酒桌上自然都是些比较重要的客人,院中的席位则主要是留给本村的村民、石英厂的职工和一些临时请来帮忙的人。
村委的大办公室里,摆了一张大圆桌、十几把椅子,王佑安和李玉龙将县里、乡里的领导、技术员以及几个企业的负责人都安排在了这里。这就是今天宴会的“主席”。
直到在酒桌的主宾位置坐定,望着满桌子丰盛的酒菜和十几张泛着红光的面孔,张庆福才渐渐从被一只野狗当众羞辱的不快中恢复了过来,脸上重又泛起矜持的笑容。
王佑安首先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满面笑容地对书记、局长、乡长等人说道:“非常感谢各位领导百忙之中来参加石英厂的开业典礼,首先,我代表石英矿,代表矿上的全体职工,敬各位领导一杯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肚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客人们也都举起酒杯,有的也是一饮而尽,有的则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接着,李玉龙与几个村委成员也都一一地敬了酒,然后张庆福也敬了一杯,欢迎副局长来指导工作,同时祝贺石英厂顺利开业。酒桌上的气氛逐渐热闹起来,大家面红耳赤地互相敬酒、劝酒,聊着各种各样的段子,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欢笑声。
酒酣耳热之际,房门一开,刘武走了进来。只见他光着上身,满头大汗,腮边还挂着几片黑色的菜叶。他明显已经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端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不时地将里面的白酒洒几滴出来。
他摇晃着来到酒桌旁,用已经僵硬的舌头含混不清地说道:“各位领导都来了,我代表涝洼村的老少爷们儿,敬领导们一杯酒!”
李玉龙见刘武这副模样走了进来,还不自量力地给领导敬酒,觉得非常难堪和气恼,心说:“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种场合也是你能来的?”他大声对刘武说道:“刘武,你到外边吃去吧,这儿没你的事。”
张庆福哈哈地笑了几下,大度地说道:“既然来了,那咱就陪他喝一杯嘛。”说着便端起酒杯,跟刘武碰了一下,笑着说:“那你就代我们谢谢涝洼村的乡亲们了。”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武兴奋得满脸放光,他端着酒杯,哆哆嗦嗦地和在座的人一一碰杯,“咕咚”一声,喝了个底儿朝天。接着,他拿过酒瓶,还要给客人们倒酒,李玉龙使了个眼色,坐在下首的两个村委成员迅速地将他架住,将酒瓶夺下,连推带搡地把他弄了出去。刘武一边挣扎,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才喝了杯,还有第二杯没喝哪!”
刚一出门,他便“砰”地一声,猛然摔在了地上。
张庆福望着他的背影,笑着说道:“这个人有点意思,啊?”
李玉龙和王佑安尴尬地笑了笑,说:“这家伙是个二杆子,平常就疯疯傻傻的,让领导见笑了。”
张庆福说:“没关系,农民嘛,就是这么朴实。来,咱们继续喝咱们的,干!”
于是大家便又有说有笑地喝起酒来,有几个相熟的,喝到尽兴处,竟然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
就这样又折腾了半个小时,大家都喝得尽了兴,一个个面红
耳赤,摇头晃脑,这才撤去酒杯,要来了馒头,吃起饭来。
正吃着,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一阵大乱。众人赶紧走到屋外,只见院子里围了一群人,一个人正躺在地上,光着上身,一边打滚,一边大声地叫骂着。
大家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刘武。他的身上已经滚得沾满泥土,有几处皮肤被地上的石子儿硌破了,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父亲老刘头正站在他身边,伸出手去,想要将儿子拉扯起来。没想到刘武拉住父亲的手,用力一扯,将老刘头也拽倒在地。老刘头没有防备,摔了个嘴啃泥。
刘武一边打着滚,一边指着正费力地从地上往起爬的老父亲,含混不清地哭喊着:“X你娘,你这个没用的人,我都二十好几了,你还让我打着光棍儿,人家养儿子,都能给他找到媳妇,你为啥就不能?你说你活着还有啥用?”
老刘头不再在地上爬了,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失声痛哭,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在泥土上。一边哭,一边对儿子哀求道:“孩子,都是我不好,我的日子越过越穷,没钱给你娶媳妇,是我对不起你呀!好孩子,你快起来回家,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刘武继续哭喊着:“你现在知道害臊了?我不怕,我横竖是找不着媳妇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娘啊,我要媳妇啊,我要媳妇,我要媳妇……”
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趴在地上,一个不停地打滚,就在村委大院里一起痛哭起来。
围观众人似在欣赏一出活的喜剧,兴奋得满面红光,不停地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评论着,有几人忍俊不禁,不由得哧哧笑出声来。
李玉龙尴尬异常,当着县里、乡里这么多领导的面,自己治下的村子里发生如此可笑的事情,实在让他很没有面子。他赶紧喊来几个人,让他们赶紧把刘武给拉起来。可是醉酒之后的刘武,力气依然大得惊人,手舞足蹈,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张庆福面色铁青,不停地摇头。他转身对王佑安和李玉龙说“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谢谢王厂长的盛情款待。”说完,便与副局长一道,向停在院外的吉普车走去。其他客人见关,便也跟在两人身后,匆匆走出了院子。
王佑安和李玉龙只好将他们送出院子。王佑安安排人手,将早已准备好的纪念品,挨个儿地送到各位领导的车子上去。
坐上吉普车后,张庆福回头对神色尴尬的李玉龙说:“李书记,看来咱涝洼村的政治思想工作,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啊。”
说完,将车门“啪”地一关,吉普车呜呜吼叫,扬长而去。
李玉龙站在院门口,目送领导的车子一一离去,这才回到了院中。刘武父子俩仍然躺在地上不停地哭叫着。
李玉龙对围观的众人说道:“大家都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又对正趴在地上淌眼抹泪的老刘头说:“老刘啊,还不快起来,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咋还像个孩子,一点正形没有呢?”
老刘头依旧趴在地上,哭着说:“我这一把年纪还不是白活了,养个儿子又找不着媳妇,你说我活着还有啥用?”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活着没用,死了就有用了?”
众人抬头一看,正是老杠头。他来到老刘身边,一把将他扯了起来,说:“娶不上媳妇怪谁,还不怪你们自己,你们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咋混得?还有脸在这儿哭!”又走到刘武跟前,踢了他一脚,说:“武子,给我滚起来,一个大男人,喝点酒就不是你了,我看你是活该打光棍。”
刘武停止了滚动,抬起肿胀的醉眼一看,见是老杠头,酒意便先醒了一半,再加上自己这会儿也已闹得筋疲力尽,便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立在那儿,嘴里依旧含混不清地喊着:“我要媳妇,我要媳妇!”
老杠头说:“想要媳妇是不是?那就给我像个男人一样好好活,等你日子过好了,你大叔我亲自作媒,说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你。”接着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大喝一声:“还不快滚回家去!”
刘武没敢再说什么,光着膀子,摇摇晃晃、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围观众人见喜剧表演结束,便都有说有笑,意犹未尽地散了开去。
第十六章
开业典礼结束之后,刘王氏帮着闫秀英收拾完祭祀用品后,才踮着小脚,慢慢回到了家中。一进门,便看见孙女桂云正坐在门槛上等她,面前放着满满两大桶水。
刘王氏笑着说:“这孩子,你不用天天给我担水,缸里还有哪。”
桂云说:“没事,奶奶,我闲着也是闲着。”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桶里的水倒进奶奶的水缸里。
望着桂云麻利的动作,健美的身影,刘王氏不由得心中一动。从桂云的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的自己不也像桂云一样,勤快、善良,内心又格外地要强吗?自己的孙女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吃得了一切的苦,受得了一切的难。相比之下,自己的孙子刘玉华就有点像他的爷爷,整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在乎,天蹋下来也不知道拿手撑一下。丈夫的这种性情,曾经让她恨得牙根疼啊。
刘王氏招呼桂云坐下,走到床头上放着的一个大瓮旁边,拿开盖垫,从里面提出了一个小柳条筐,又打开柳条筐上蒙着的一块黑色的包袱,拿出了一个长条形的、油乎乎的纸盒,从纸盒里拿出了几块薄薄的、黄色的饼干,递到了桂云手里,笑着说:“这是你大姑给我买的点心,你快吃点。”
奶奶的这个习惯曾经让桂云觉得好笑:无论得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不管是亲友们买的,还是参加祭祀活动人家送的,她都是小心翼翼地放进这个柳条筐中,蒙上黑色包袱,然后严严实实地藏进那个大瓮中,好像生怕被什么人给偷走了似的。她曾经把这件事情当作笑话说给父母听,母亲王维兰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孩子,别笑你奶奶,她这是年轻时过苦日子过怕了。”
桂云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却也没有深问。就像当初的“老二”一样,她觉得奶奶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谜团的答案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获取的,它需要时间的沉淀和磨砺。但她却并不急于去破解,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奶奶一定会告诉她所有的答案。
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觉得奶奶藏东西的习惯有多么可笑了。
饼干放得时间过长,已经有些发潮,咬上去软软的,没有了原先的干脆,但桂云却故意表现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吃的越是香甜,奶奶就会越高兴。
她一边吃,一边看着刘王氏。这个小脚的女人,如今是多么地衰老和瘦弱!她的身体又干又瘦,佝偻异常,就像是河边那株干枯、发黑,被岁月淘空的老柳树;她的脸又窄又小,皱成了一个核桃的模样,上面布满了沟沟坎坎;她的头发一片灰白,稀稀落落地盘在头上,就像山里坟头上乱蓬蓬的荒草。奶奶就是凭着这么一副瘦小的身板,踩着一双小脚,硬生生地撑起了一个家族。这个守了一辈子寡的女人,她的身体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呢?这几十年来,她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经受了多少孤独和寂寞的折磨?
桂云突然之间感到一阵辛酸。
刘王氏眯着已经失去光华的眼睛看着桂云,脸上的纹路里溢满了慈爱的笑容。
她不时地拿起缝在大襟褂上的黑手巾擦擦嘴,桂云便看见了她的手。
这哪里时一双人手,分明就是两只煮得半生不熟的鸡爪!手指又细又长,几乎看不到一点肉质,老化的血管和骨节高高隆起,活像鸡爪的趾骨,手背上的皮肤干瘪坚硬,布满了一片片鳞片状的硬甲,就像是鸡腿上黑黑的鸡皮。桂云不知道这双手要是抚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觉,她甚至想到了砂纸在自己身上摩擦的情景!
桂云的心被深深地震憾了。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刘王氏这双鸡爪般干瘦、硬实的手,抬眼望着她窄小、皱缩的脸颊,眼中泛起点点泪花,对着她动情地问道:“奶奶,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咋熬过来的呀?!”
刘王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满脸的皱纹又比原先深了许多。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这条细缝中却猛然射出一道闪电,越过桂云的头顶,射向南面的大山。
她面无表情,眼望南山,幽幽地说道:“唉,咋熬过来的,妮子?还不是扳着指头,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过?!”
是啊,那么多的日子,也就那么一天天地数过去了——
怀胎十月,刘王氏终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就是桂云的大姑刘秀芳。婆婆刘张氏见是一个女孩,脸上霎时便失去了笑容,转向走出了屋子。女孩让她满腔的希望和热情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开始对儿媳妇冷若冰霜,将照顾孩子的任务完全甩给她,自己则几乎不闻不问。等孩子稍稍大点,她就又开始了对刘王氏的打骂,让她吃最差的饭食,做最重的活计。刘王氏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默默地忍受。除了忍受,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娘家人早已和她断绝来往,没有人来给她撑腰、打气;丈夫刘保柱则依旧整天笑嘻嘻的,对家事不闻不问,对母亲的话从来不敢有一丝的反对,对妻子遭受的打骂和折磨,更像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倒是家里的短工桂花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时不时地过来劝慰她,排解一下她心中的委屈。在刘王氏坐月子的那些天,她有时还偷偷从家里为她熬一碗小米粥过来,让她补补身子。
刘王氏对桂花非常感激。在那孤独而又痛苦的日子里,她很庆幸自己能遇到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倾诉的人。她把桂花看作自己的亲姐姐,把所有的烦恼和委屈一股脑儿地讲给她听,从她那里获取一些安慰和鼓励,获取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桂花的丈夫王乐田也不时关照着刘王氏,两人在一起劳动时,他总是不惜气力,重活、累活抢着干,让她少受了不少的劳累。另外,他还时不时地偷偷塞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但刘王氏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感到他望着自己的眼光中,有一些异样的东西,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很少和他说话,除了到地里做农活,总是远远地躲着他,尽量不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可是,尽管她小心谨慎,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按照风俗,每年的六月初六是庙会,在这一天,全乡人都要到普通村的关帝庙去烧香拜佛,祈求平安。那年因为雨水充足,收成出奇地好,全乡弥漫着少有的快乐气氛,所以临近庙会,乡里的几个士绅请来了城里的梆子剧团,搭起戏台,一连唱了三天大戏。人们在麦收之余,忙里偷闲,都要去看个一场两场的戏文,作为一年中仅有的一点消遣。
初六那天的下午,公公、婆婆和丈夫都去看戏,刘王氏则被婆婆勒令在家看家,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恰好那几天王乐田在刘家帮忙收麦子,当他推着一车麦子回到家中,看到刘王氏一人在家,长久积攒起来的欲火便在心底燃烧起来,再加上中午又喝了点酒,酒意上涌,犹如火上浇油,使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竟然猛扑过去,一把将刘王氏抱在怀中,嘴巴疯狂地在她的脸上拱来拱去,手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摸索。刘王氏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从他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啪”地一声,狠狠抽了他一记嘴巴,然后低声骂了一句:“畜牧!”
这一巴掌并没有将王乐田从痴迷中唤醒,他的脸红得吓人,再次向她扑了过来,一边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弟妹,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刘王氏不停地躲闪着,她的那双小脚并不灵便,使得自己的身子东倒西歪,差点摔倒在地。情急之下,她顺手抄起墙上挂着的一把镰刀,在眼前一阵乱舞,把王乐田逼得连连后退。
她立定身子,将镰刀高高举起,对着王乐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再敢过来,我就把你砍死!”
她语气坚定,目光如刀,让人丝毫不敢怀疑她砍人的勇气。
她的气势将王乐田镇住了,让他从酒后的疯狂中醒了过来。他呆呆地立在院中,神色尴尬,手足无措,嘴里“我、我、我……”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王乐田低下头,讪讪地走出了院子,推起手推车向麦田赶去。
刘王氏放下镰刀,身子瘫软在地上,眼中流下了两行泪水……
就在大女儿三岁的那年,刘王氏又怀孕了。全家人高兴异常,他们从刘王氏那渐渐长大的肚子上又看到了传宗接代的希望。婆婆刘张氏再次改变了态度,又开始对儿媳妇照顾有加,百般呵护。她特意找到村里的神婆卜了一卦,神婆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这次肯定是个男娃。刘张氏乐得合不拢嘴,她特意将桂花请了过来,长住刘家,悉心照料刘王氏的生活起居。刘王氏再一次地享受到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幸福和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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