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断执酒坐在桂树下,想象唐默当年的坐在这里的姿势,恍惚间以为一生就这样终老。
“舒断你再信我一次,三年后的今天,在你初见我的地方,万事都当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
我想要的,不过是今生,再见你一面罢了。
一缕轻笑浮上嘴角。明明早立过誓,再不会相信那人一字一言。三年后的今天,竟还是来到这里――望断山庄,波心荡。
舒断低头,正一粒桂子飘入酒樽。身不由己么?何其讽刺。
扬手间,一道银练划开,杯中酒尽数洒进水中,荡碎一弯狼牙残月。
舒断笑道:“这杯酒,就当是敬你,又赢了一次。”
“每次都用同样的说辞,不嫌累赘。再信你一次,我信了你那么多次,又有哪一次,是信对了?”
桑桑站在波心荡边的木樨树下良久。
月华如洗。
她看着的人看不见她。
人说望断山庄的主人,惊才绝艳,风流俊赏天下无双。桑桑却总觉得,那个人是空了的。从三年前的今天起,他的眼中就空明无一物,印不下任何东西。
她叹一口气,抱着公子的裘袍走过去。
风起,有细碎的桂子飘落在桑桑飞扬的发间,舒断抬起头。那一瞬间, 桑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看见他笑了
桑桑第一次知道:伤情到了极致的人,原来笑,都会让看着的人想要落泪。
舒断听见声响,抬头,光影交错中看见向自己走来的人有着纤尘不染的绝世容颜,他向她伸出手。
“唐,你来了。”
听不到回音。
夜风兀自习习。月华流转。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封尘的记忆触碰不得。她歪着头巧笑的神态,她无心拈起花瓣的举动,她清清甜甜的笑语。
“舒断舒断,我们放风筝去……”
“舒断舒断,你望断山庄的含笑开得好,怎么蜀中就没有这样的好颜色……”
失手打翻前世柜,往事一一涌现,他原来无路可退。
少女细细的声音打破沉寂
“公子,夜凉了。“
舒断看清月下站着的人,突然低低地笑起来:“桑桑,这样的罗衫,我记得你家姑娘也有一件。”
“我刚刚有一瞬间,还以为她回来了。”
桑桑抖开裘袍替他细心披上。
良久,才答道:“这就是姑娘给的,她在的时候最是喜欢了。”
“是么?”
舒断笑,眉间一片山水悠远。
十二岁那年腊八,舒断照例翘了家宴出来,经过波心荡。头一天才下过雪,水光映了雪色,一片玉色朦胧。
皑皑天地间,一个孩子茕茕孑立的身影,让舒断没来由地怔了一怔。
后来舒断想起,若是没有当日那无意驻足一瞥,是否就省下日后许多事端?
只当是哪家的孩子迷了路,正思忖着着一个丫鬟带她回前厅。女孩子却在这时回过头来,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大哥哥,冬天的蝶儿,飞得可比你走得快呢。”
舒断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湖心上空,一只玉色蝴蝶在寒风中上下翩跹,是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
小孩家的心思却明显得很。舒断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的蝶儿飞了,是要我帮你捉回来么?”
被看透了心思,小女孩也不害羞着恼,只是用力地点点头,笑得越发开心。
舒断十二岁,轻功已然是上乘。凌身踏水,跃出数丈,水面不过几点涟漪。可那只玉蝶却比想像中灵动许多,几番旋折都不曾抓到,舒断一口气息已浊,不过想要回身上岸转瞬。
背后袭来的风声并不凛厉,却拿捏着极佳的时机。
舒断避不开,踏破水皮,直直坠下去的瞬间,他看清暗袭他的,是女孩子一直捏在手中的梅枝。
严寒没顶。湖水漫过视线,他看见女孩笑得甜美。
“原来望断山庄的舒断,也不过如此。”舒断那时候不知道。这一句清清冷冷的童声,他会记住一辈子。
再一次见面不过是隔了一天,在望断山庄的后花园,女孩子单手托腮,对着一只玉色蝴蝶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飞虫过不得冬。”
女孩看了他一眼。
“小默不是飞虫,它有名字,叫唐默,我也叫唐默。我过得冬,它为什么过不得?”
舒断一直后悔当日不曾告诉她,给飞虫起自己的名字,有多不吉。
而那时他只是冷眼看着她。
十二岁的年纪,已经学会把喜欢厌恶的感情都掩藏得很好,他是要成为望断庄主的人,唐默轻蔑地回望他的稳重。
“舒断舒断你不想报昨天的仇吗?”
舒断看着她,目光里无喜无悲:“我不以大欺小,你是哪家的孩子,我自然会让你父母管教你。”
看见唐默脸上笑意一点一点隐去,女孩子垂下眼望着地面,长长的睫毛覆下来,一层暗影斑驳,看不清神色。
“那倒很好呢。”良久,忽然说了一句。
舒断一时迷惘。
“若你让爹爹管教我,那倒也很好呢。”
“我没有母亲,而爹爹只当我是工具,可以利用就好。在外面惹了祸也好做了善事也好,爹爹若肯在意就好啦。”
语声空落落的,是一个孩子清晰可闻的寂寥。舒断一时没了应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一名锦衣男子,口中喊着“小默小默”走近。
女孩子在瞬间脸上现出之前的无邪笑靥,欢叫着扑进来人怀中。
“爹爹爹爹,我遇见一个好傻的人,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舒断看着唐默牵着男子的手走远,只言片语夹在笑声里传来。
舒家奶娘第一次看见自家少爷发脾气是在唐门掌门领了唐大小姐登门之后。她听见少爷在书房里砸了一只杯子,撕了一本书。只叹自家少爷从小少年老成总算动了一回真气。却不料纠缠至此起,一生一世,不可断绝。
再大一些,舒断越发沉稳。唐默也好似懂事些。两人相见在外人看来总算有些宾主之仪。
“元宵节你来,江南有好灯会。”
“真的?”
上元。
舒断等了一整天,站在进山庄正门的路的尽头,怎么也劝不走,直到舒家的老奶妈看不过,差人去了蜀中唐门,隔了五天家人回来,回话唐家姑娘忘记了,又问在做什么,却答:与丫鬟们捉迷藏。
他早知道她不会来,可他不许自己不守约。
江南。望断山庄。唐默一年之中去几次不定。头几年由唐清歌领着。而在舒断独揽山庄大局的次一年,唐默似乎也为唐门做了第一个任务,任务的内容――无人知晓。
便开始自己独来。
外人口里道的“世家交好”,“旧时玩伴”。
其实不过是因为结下的怨多了罢。
唐默很见不得舒断冷冷清清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每次都忍不住惹他。
桑桑是她丫鬟兼玩伴,却说:“舒公子见到姑娘时会笑。”
她不信。
唐默爱吃江南的莲子羹,望断山庄的厨子烧的最好。
舒断替她端来。
唐默开心笑着接过手去。
“小心烫!”舒断说着,却已迟了,女孩子咝着气儿抬头,苦着脸。
“急成这样。”他说,眼里满满溢溢都是笑意。
桑桑很多年后想起来,舒断那样的笑容,也只有在唐默面前,才有过。
舒断在江湖上行走,渐渐也有人认出他是望断庄主。
在淮阳酒楼,旁里走出一个少女向他行礼,看他时眼里略带惊异。
“公子在这里,我家姑娘又与公子错开了呢。”
舒断却不认得她是谁。
“我时常与姑娘来望断山庄,公子倒不记得。”
后来桑桑想起,有唐默的时候,舒断看不见别人。
舒断回到望断山庄已是十天之后,管家禀报唐小姐昨日刚离开的消息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不是没想过唐默是否负气离开,只是他太清楚她根本不在意她来而自己不在等她这样的事,事实上,那个人真正在意什么,自己从未明白过。
而唐默长年行踪不定,有时舒断会遇上,而更多的时候是错身而过。
舒断看见唐默的时候,她穿了一身红衣徒手拈着唐门毒藜。他倚在树下看她杀人,凄厉的呼救声划破云霄,如同见不得人的鬼魅。那些死在她手下的人喊:“舒庄主救命!”
而他不动,不出一言地看着。
当时他心里不过想着:既然她已经万劫不复,他还有什么理由高高在上?
唐默抬起头,向着舒断的方向盈盈一笑,一如她求他带她去放风筝时的娇痴甜美。
“舒庄主,唐门鸩使,这厢有礼。”
舒断点点头,走到她面前,抬手拭去她眉间飞溅上的一滴血痕。
“会遭报应。”声音淡漠。
唐默映着身后一片修罗惨象笑靥如花。
“舒断你不喜欢也没办法,我十五岁就是了呢。”
于是舒断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知道唐默的任务内容了。唐门鸩使――地位之高仅次于门主,门主掌明事,鸩使掌暗杀。向来都是由唐门最无情最冷血的弟子担当。
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
唐默突然说了一句:“舒断我想去望断山庄,这时候的江南,想是风流遍地。”
“好,你去吧。“
“你呢?”
“我要去洛阳,见一位故人。”
“洛阳么?听闻洛阳菊花开得正好,你替我带些,可好?”
舒断淡笑着答应。
洛阳牡丹天下闻名,又与菊花何干?想要对她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失了言语。
舒断快马赶到洛阳,果然满城白菊。
洛阳城主菊花剑客,殁,死于一红衣女子手下,用的是唐门毒器。
唐默在望断山庄有自己专住的小楼,是小时候与舒断打赌赢来的。那时候她开心得不行,对舒断说:“我将来嫁给你,做望断山庄的主人,可好?”
舒断点头答应。
“好,你嫁吧。”却像说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后来唐默说要在迷月斋的楼间悬一串风铃,闲来无事,求舒断陪她听一整日的风声看含笑花开。
他淡淡地允她。却在当日寻便江南最好的铃匠打了一串铃儿。
而唐默从来隔日便忘记了自己许下过什么。
这次舒断回到望断山庄后丫鬟问他风铃怎么办,他看了一眼道:“扔了罢。”
南武林向来是以望断山庄为首,所以武林大会时舒断不过按照历来惯例接任。却不期然一个身影跃上擂台,全场哗然,百年来都不曾有人与望断山庄争南盟主之位。
舒断望向来人,忍不住要回忆起他们每次见面的场景。她总是在笑,舒断从前一直不明白什么事她这样开心,现在想来原来那与心情无关,就只是笑罢了。
唐默手里举着秋水玉牌,笑吟吟道:“望断秋水,一牌一信诺。这一次南盟主之位,舒庄主请让与我。”
舒断也笑,第一次,在她之前笑,很有几分讥诮。摊开手,一块一模一样的秋水。
“早就想给你,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他扬手,手中玉顷刻化作一把粉尘散去。
“菊花剑客成名已久,唐门暗器虽强,胜他到底是险,你要秋水,何苦杀他。”
舒断回身离去。听见身后唐默细细的咳嗽声,想到春里他到迷月斋的小楼,看见唐默趴在案头睡得沉香,有院中飞花随风飘在鬓角,便替她关上窗,挡住屋外春寒料峭。
顿了一顿,终没有回头。
之后南北武林相争,唐门的盟主之位交与鸩使唐默独揽大局。
望断山庄中立。
唐默许久不去望断山庄,只有桑桑来去匆匆见过几次舒断。
“姑娘累得厉害,只不愿回蜀中。”桑桑说。
而舒断越发淡漠。只回了一句:“她好强,杀戮之事总要亲为,怨不得别人。”
洛阳城倒戈北武林,但菊花剑客已殆不足为患,唐默终胜。
“那个时候,她是把望断山庄的事也揽在身上。”
桑桑闻言愣住,叹道:“原来公子看得清楚,我还以为你不明白,一直怨她。”
“三年,当初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何况古来万事,旁观者清。我即是情愿迷在局中,怎奈她从一开始,便不曾给我当局的资格。”
他从不曾怨过她。只是每一次他以为看清了她心里的算计,却都是错。
再一次相见已是一年之后,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唐默倚着栏楯一点一点地咳嗽,抬眼间看见了那双和和淡淡不带半点波澜的眼眸。
“自古医毒不分宗,毒药毒药,你既使毒,怎么不会用药?”舒断语音里透着淡淡的嘲讽。
唐默嫣然一笑:“娘胎里带来的毒,治不好。所以才让我做鸩使。我百毒不侵。”
舒断也笑道:“是么,你说我是信你好?不信你好?”
唐默越发笑得开心:“舒断舒断你终于聪明了,知道我骗你。”
舒断但笑不语。
世间本无平白无故的奇才。十五岁的唐门鸩使,任务无一失手。他亲眼看她用毒沙杀人,徒手连鹿皮手套都不曾带。
百毒不侵的缘由须得天生带毒。
只是舒断再不愿多看她一眼,生怕只一眼,便又信了她的言语,遂了她的愿,心甘情愿陪了她万劫不复。
临别时唐默说中秋要到望断山庄过,又扯着舒断的袖子央道:“素闻伊人轩的焚香天下无双,你替我求一柱红尘醉,八月十五我来取。”
而舒断第一次面对唐默请求默然不应。
她从一开始就看人受骗当好玩,只是戏看得多也会腻,何况她向来没什么常性。
而那一次,她也是不准备兑现的吧。
桑桑在望断山庄看见舒断,有一瞬间的措手不及,随即行礼恭声到:“公子提前回来了么?姑娘现在蜀中,今年三五,怕是来不了望断山庄,让桑儿来提点一声。”
舒断一怔,失笑出声:“她竟知道失约要派人来说一声,倒是难道的很。”
桑桑想要答些什么,待到看清那伸至眼前的手,却已避不开,生生被点了穴道。她抬眼,舒断的表情淡漠得很,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拂袖回身,声音淡淡地飘来:“我让她骗了那么多回,也该聪明一次了……”
而他看不见,身后桑桑脸上的表情,是欲言又止的哀恸。
秋风阵阵,有木樨花瓣带着甜香从枝头零碎飘落,唐默想要接住一些,伸出手,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就看不见了呐。”她笑,对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
舒断终于明白什么是“朝如青丝暮成雪”,世代连环,无药可解。
“我没替你求香,你有什么要做的,我再替你做吧。”舒断看她一日间如雪般白了的头发,突然间痛彻心腑。
唐默歪着脑袋想了想,语音软软地央道:“唐门的人向来欺弱得很,没了我桑桑怕要受欺负的,不如留了她在望断山庄,你替我护着她?”
舒断点头,又突然想起她已看不见,便低低地应了一声。
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只觉她身体凉得很,想要抱紧些,又怕她会疼。他是叱咤风云的望断庄主,却无力抓住一个生命的流失。唐默不说话,整个世界就安静得几近荒凉。
“唐,你许一个诺,真也好,假也好,许些什么吧。”
她撑不住咳嗽了两声,“即如此,舒断你再信我一次,三年后的今天,在你初见我的地方,万事都当如你所愿。”
他低低地笑开来:“好,我信。”
她说她变做蝶儿回来,你信么?
我信,姑娘说的话,我都信。
便是说谎,姑娘一生,也只花心思为一个人编过谎言。公子你道,那会是谁?
“原来,她是这样说,才让公子留下我。”
少女的眉间隐隐脱尘之色。唐门宗家第二十八代弟子――唐桑。纵使唐门人再好欺弱也欺不到桑桑。
舒断查清这件事已是唐默死去经年之后。他从十二岁起就想着一要拆穿一次唐默的谎言。这一次有了机会,却无从说起。
“你呢?她对你说什么?”
桑桑笑得安安静静:“她说:舒断是木头,总是一幅清高在上的样子,却连喜怒哀乐都不会,桑桑你须得替我看着他,看他乖乖地做南武林盟主名满天下,看他活到儿孙满堂以享天年,看他有爱他的女子陪他终了此生……”
“宇文世家三小姐的嫁舫明日就到了,我也该回蜀中去了。”
舒断笑:“走好。”
桑桑起身离开,回首再望一眼,那人在月下焚了一柱红尘醉,缭起漫天漫地的凄殇,无端端地落下泪来。
“公子你看,姑娘来了。”
舒断循声抬头。
轻烟弥漫中水面上一只玉色蝴蝶上下翩飞。
一时间年华倒溯,时光流转。
他听见水边传来清清甜甜的童音:“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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