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

老人们都说，玉是有灵性的，一块好玉，戴在人身上，年代久了，便会吸取天、地、人气，玉的质地会发生改变，生出各种新的花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代表着一个故事，起初我不相信，直到后来遇到小风。

那是初夏的一个晚上，我到市中心的广场散步，站在天桥上，俯瞰桥下过往的车河。风从背后吹着我的黑裙子在风中飞舞，象蝙蝠张开的翅膀。我忽然想：如果我就这样跳下去，轻飘飘落到地上，飞驰的车辆从我身上碾过，肉体瞬间消亡，留我的灵魂天天在天桥上游荡，该是一种怎样痛苦的美丽。下意识的，我张开双臂，风鼓起我的裙子，脚下一旋，双腿便贴在了栏杆上，身子就要扑下去，我本能地想抓住栏杆，裙子却在这时被风掀起，从后面由上而下裹住了我的头和双手。就听有人惊呼，老天。我只觉被人抱住了腰，脱离栏杆。惊魂未定的我看到一张脸，那么年轻干净又清秀的脸庞。被人救了性命，本该道谢，可一想到自己衣不遮体的狼狈相被看见，不由羞愤难当，扬手给了他一巴掌，飞快地逃了。

回家一夜没睡，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男孩的脸。抚着隐隐作痛的手心，我懊恼不已。

再见到他，已是五天之后。我去了天桥，他就站在那天救我的栏杆旁，看桥下飞驰的车辆。我走过去，说了声谢谢。

男孩说，他叫小风。

我说那天我不是故意想跳下去。他说他知道。那天他一直看我，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黑裙子，口中念念有辞的女孩，站在天桥的大风里，活象个在施魔法的女巫。

就这样我们相识了。我们总是在天桥上相遇，一同站在城市的上空，看奔驰的车辆，看喧嚣的人流。

小风不善言辞，他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神秘而沉静。而我就象一朵随风的芦花，落到井里，被水打湿。我想我是甘愿放弃飞翔的，因为我喜欢小风，喜欢他瘦长的身材，柔顺的头发，干净的脸和那双漆黑的眸子。

随着仲夏的到来，天桥上乘凉的人多了，小风不爱热闹，我怕他受不了人多嘈杂，提议去湖边坐坐，他说，你自己去吧，我要在这儿等一个人，等不到，我不会离开。他的目光始终追随天桥下过往的车辆。

我的心忽然间很痛，我是为了陪他才每晚在天桥站到深夜，可他却是为了等别人。

那天我很早就走了，桥上的风吹得我的脸又干又疼。他不会注意到我离开，在他眼里，我还抵不上桥下任一辆经过的车，他从没有像看一辆车那样专注地看过我。我只是他生命里一个过路的女巫，他要等的人一定是一个美丽的仙女。

我发誓不再去天桥，我要忘掉小风。

见不到小风的夜晚，我一坐到天明。一想到他拥着他的仙女在看车河，我的心就刀割般的痛。有时在梦里我又去了天桥，见到他我刚要开口说话，他却穿过我的身体走了。他根本看不见我，我就像他身边吹过的风，无影无形。

一个雨夜，雷电交加，这样的天气，小风应该和他的仙女在某一处温暖的小屋里含情脉脉地对视着，确定不会遇见，我才去了久违的天桥。

大雨里的天桥，格外地冷，一把伞，根本不能遮挡风雨，我浑身滴着水，站在天桥的中央，呢喃着，小风。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思念，扔了伞，握着天桥冰凉的栏杆，向着夜空呼喊他的名字。狂风暴雨把我的声音淹没了，小风，你能听到吗？

夏天的雨来的急走的也快，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广场的草坪里传来蛙鸣。在心里压抑了那么多天的感情终于以一个人名的形式释放出来，轻松了许多，而身体却格外疲惫，我摇晃着慢慢走向下桥的旋梯。

要走吗？

循声望去，小风站在旋梯旁，异样的眼神，似乎洞穿了我所有的心事。他一定是把仙女送回家，又折回来看我这个狼狈的女巫出洋相的。

见我不语，他又说，刚才我被一个女巫施了魔法，要等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经过我身边时拉一下我的手，魔法才能解除。

小风嘴角隐着一丝微笑，在我看来，他无非是在嘲笑我的自做多情。

我拖着疲倦的步子经过他身边，冷不防被他抓住手臂，他的手冰凉。

你怎么了？这么烫。小风焦急地拉住我，将他冰凉的手贴上我的额头。我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阳光分外耀眼，我躺在床上，妈妈正收拾屋子。

小风呢？我不知怎么一睡醒就如此唐突地问起他，之前我压根没对任何人提及过这个名字。

走了，这孩子守了你一天一夜，我让他回家睡会儿。妈妈又说，你也真是，交男朋友也不跟妈说，要不是他送你回来，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真是，哪儿跟哪儿呀，怎么一觉醒来小风就成了我男朋友？我没心思解释，我要去找小风。

可是，怎么找呢，他从没说他住哪儿，家里有什么人，甚至我都不知道他姓什么。我只是在天桥上认识了一个男孩，他告诉我他叫小风。我的心莫名恐慌起来，如果他不找我，也不再去天桥，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顾不得头晕，匆忙梳洗，我要去天桥等他。临走，妈妈递给我一块红丝线系着的玉坠儿，说是小风掉在家里的。

我从下午四点多一直等到华灯初上。凭直觉他会来。

等待的时候把玩手里的玉坠儿，这个玉坠儿碧绿色，中心有两个小点，隐隐透出点红，像两颗紧挨着的心。我正对着玉坠儿出神，小风来了。

他很憔悴，脸庞更加清瘦，目光更加幽深。他一定经历过什么，象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如果没经历什么变故，决不会如此成熟沉稳。我曾说他是一口幽深的古井，现在才看清这井底与海相连，即使心中万波聚攒，脸上也如小溪般沉缓。我有种想读懂他心事的愿望，如此强烈。

小风，谢谢你送我回家。

他一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帮我解除了魔法，我至今还站在这儿不能动呢。我也笑了。原来小风还挺幽默。

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小风由衷地说。我有些羞涩，脸一定红了。为了掩饰心中偷偷的喜悦，我趴到栏杆上看车河。

那么多车，一晃而过，谁能记住它们的颜色、车牌，也许开车的人我们还认识，可一溶入车河，就无法辨认了。我想起爸爸，我爸爸就是开车的，在一场意外中丧生了，我到天桥上潜意识里是希望看到他的车开过去，没想到在这里认识了小风。

你相信吗，我在天桥上碰到你，是老天刻意的安排，让我结束无期的等待，我觉得心里特别轻松，这是三年来不曾有过的。小风倚在栏杆上，目光望向深邃的苍穹。

那么你终于等到要等的人了？我的不安又来了，我想起他的仙女。

是的，等到了。

我无法再深入地问下去，但我知道他等的人绝不是我。

一整晚，小风没有看车河，他说天空的星星很亮，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香。唯独今晚，我没心情欣赏。后来我们去了湖边，湖水漫上台阶，我们坐下来，把脚浸到水里。有风吹着，湖面上波光粼粼，美的象童话里人鱼居住的大海。小风说有鱼来咬他的脚趾，好痒。

我就这么坐着，听小风说话，我知道从今晚起他就不再属于天桥，不再属于我了。他又何曾属于过我？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去接近他、等待他，想拥有他。

小风一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的善良，不忍心伤害我，才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一直看着小风，夜已经深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人鱼就会化成海里的泡沫，我呢？

小风觉出了我的沉默，关切地问我怎么了，试着把手贴上我的额头。我迅速地避开了，那些轻微的碰触，仍让我震颤。

那晚小风说了很多话，敏感的我以为他是在向我做别。走时他要送我，被我拒绝了。玉坠儿我没有还他，算是我认识小风的唯一的见证。

躺在床上，我又失眠了。细细算来，从认识小风到现在，只有五十六天，还不到一个整夏，而我却傻傻地付出了一生的感情。我知道，除了小风，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男孩，我全部的感情在我二十二岁的夏天，都倾注在一个叫小风的男孩身上。

不久，我向公司申请了一个离岗培训的名额，去武汉进修。适逢机构改革，公司裁员，谁都不愿这时离岗，离岗期间只发基本工资，我的申请，无异是帮领导解决了一个难题。可唯有这样，我才能远离小风，远离初恋带给我的伤害。

在武汉的日子，我过的很充实，除了上课，业余时间我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推销员。渐渐地，我忘了小风带给我的伤痛。只有去江边的时候，看轮船鸣着汽笛驶过，沐着穿行而过的风，我才会想起他，想起那些和他并肩看车河的夜晚。

深夜我给妈妈写信，告诉她，汉口的栀子花开了，街上到处在卖，洁白的花朵，别在衣襟上，可香了。许许多多生活中的琐事，我都写给妈妈，没有我的日子，她一定很寂寞。

一年很快过去，由于我的业绩出众，化妆品公司想正式聘用我，面对优厚的待遇，我动心了，即使回公司，职位也早被别人代替了，还不如留下发展。于是我发了快件给妈妈：

妈妈，我要留在武汉，等我办完辞职手续就接您来，武汉是个美丽的城市，有最美味的昌鱼，最鲜活的龙虾，我把所有的好处都写在信上，希望能打动妈妈，让她甘心离开生活了半生的小城。

第二天傍晚，我收到电报：武汉再好，也没有我们城市一模一样的广场和天桥。速归。

我是个孝顺的孩子，特别是失去爸爸以后，妈妈的话我从不违背。就这样，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临行，化妆品公司的老总说，如有兴趣，可以在你家乡开个连锁店，把我的产品带到你们小城，你在这方面很有前途。我说我会考虑。

下了火车已经深夜，经过天桥，忍不住向上望，我笑自己，怎么还这么傻，难道一年以后，小风还会在天桥上吗？即使他不在，我也想到天桥上看看，离家一年，除了妈妈，最想的应该就是天桥了。妈妈找了一个最好的借口，武汉再好，也没有我们一模一样的广场和天桥。

已是夏末，我穿了单薄的衣群，站在桥上清凉的风里，想起那个把我比做女巫的男孩。如今我长发飘飘，衣袂翩然，他如果看到，一定会爱上我。玉坠儿凉凉地贴在胸口，小风留下的气息荡然无存。这玉坠儿陪伴了我一年，已被我的体温浸透，成了我幸运的护身符。

不远处传来深夜两点的钟声，把我的思绪拉回，我拖着行李包，准备下桥。然后，我看到了小风。

真的是他，正笑吟吟看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大半夜的。我四处张望，寻找可能出现的另外的人。

我来接你回家。

小风的目光不曾从我脸上离开过，目光里有些异样的东西，我分明看到那是爱情的火焰，把我的心随即点亮了。这漫长的一年，我们互无消息，他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而我，在避开他一年以后，再见到他，封存的感情一下子决堤而出，仅仅是面对他一个微笑，我便无法把持，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他，伸手接过我的行李。先回家吧，妈妈在等你。

我们一 前一后到了家门口，我问小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说，会的，随时都能再见。

妈妈并没多少改变，精神比以前还要好。我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她好象说了许多关于小风的事，由于太疲倦，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妈妈的怀抱温暖软和，我仿佛 又回到婴儿时期。

醒来，妈妈不在，我推开自己的房门，一下子楞住了。迎面墙上是一幅画，一个女孩站在天桥上，头顶有繁星，脚下是车河，不远处是空旷的广场和碧绿的草坪，只是一个背影，就美得动人心魄。屋里的陈设没有改变，窗前的风铃依然玲珑剔透。

桌上立着一封信，是给我的：小玉亲启

会是谁呢？我满心疑惑，迫不及待地拆开，一手漂亮的草书映入眼帘，我先看了落款“杜小风”。凭直觉是小风留给我的，原来他姓杜。

“小玉，这是一封迟到的信，早在一年前就该寄给你，为了考验我们的感情，我迟迟没发，现在是该告诉你我的一些事情的时候了。

我说过，我在等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在等一辆车，一辆极可能在天桥下经过的车。因为我的父母死于车祸，肇事司机逃走了，当时我也受了伤，没看清车牌号，但我记住了车的颜色和司机的模样。伤好以后，我就到天桥上等，在市中心这样繁华的路段，一定不难等到。谁知一等就是三年。后来遇到了你，你也常来天桥，也喜欢看桥下飞驰的汽车。你是个可爱的女孩，陪我度过了等待中枯燥的时光。我发觉喜欢上你，但我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我的使命没有完成，我的克制让你误会了，你不再来这里，我又成了天桥上寂寞的独行侠。直到那个雨夜，我听到你呼喊我的名字，我被深深震撼了，一个这样的女孩，我怎么能轻易放掉呢？你发着高烧倒在我怀里，我把你送回家。我见到了你父亲的照片，站在新买的车旁边。小玉，你知道我当时的震惊吗？我风雨无阻等了三年的人，竟然是你的父亲。

我留了下来，装成是你男朋友，我要等你父亲回来。

在等待的时候，你妈妈无限信任地把你托付给我，我才知道，你的父亲也在三年前去世了，在他肇事后不久，我想一定是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出的车祸。车报废了，除了保险公司的赔偿，你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瘦弱的你承担起养家的重任。望着还昏迷的你，看着你憔悴的母亲，，我仇恨的火焰熄灭了，毕竟人已经死了，我怎能将仇恨再转到你们身上。

再见你时，我应该让你认识真正的小风了，我本想把父母留给我的玉坠儿送给你，这玉坠儿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定情信物，据说是块灵玉，有种神奇的力量，能让相爱的人排除各种阻力走到一起，可被我不小心弄丢了，于是那夜成了我们分手的夜。伤心的你去了武汉，。我想是我们无缘吧，也怪我没把一切对你讲清楚，才让你误会，但是我又不想轻易放弃这段感情，于是我去了你家。

你走的一年，我一直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我们朝夕相处，我又得到了失去的母爱。我们一起看你的信，听着关于你成长中点点滴滴的故事，我越来越觉得你是个可爱又值得爱的女孩。我不让妈妈透露我的消息，是准备一年后给你一个惊喜，直到，你最后一封信，谈到你要留在武汉。我害怕你留下是另有原因，毕竟你当初是为了逃离爱的伤害才去的那儿，莫不是你又找 了新的感情，象你这么坚强、独立又上进的女孩，是很容易赢得男孩的心的。于是我给你发了电报，如果你心里还有小风，只有天桥能动摇你留下的决心。

小玉，你真的回来了，一年的时间，你出落得美丽动人，而我还是那个平凡的小风，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与我一起携手看车河，就来天桥吧，我等你。”

看完小风的信，我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爸爸出事后在弥留之际说出曾撞过人，让我和妈妈去寻找他们，他不知道他们伤的怎样。没想到事隔这么久，那个孩子竟然溶入了我们的生活。

我相信小风是真的爱我，不然他不会用一年的时间来照顾妈妈，也不会画出那么美的我，留在他心里最完美的样子。

我相信了那块将爱与幸福带到我身边的玉坠儿。

一年以后，我的化妆品店已经颇具规模，小风也通过努力升为广告公司企划部经理。在一个凉爽的夏夜，我们在天桥上看车河的时候，小风向我求婚，他说他救过我一命，我应该以身相许。我说你就不怕从此落进女巫的魔掌，终身做她的奴隶吗？他对着天空大声喊：我愿意中。

我幸福地靠在他瘦弱的肩膀上。一对恋人依偎着，对着满天繁星，许下一生相守的诺言。

我们的婚礼将在天桥上举行，我忽然很顽皮地想，如果我穿着婚纱跳下去，该有多美？没想到我的小心思没逃过小风的眼睛，他说，你这鬼丫头不是又想往下跳吧？我握着胸口的玉坠儿笑着跑了。

我相信，幸福是玉坠儿带来的，在我失去父亲的时候，让我得到了小风。我会把它当成传家的珍宝，传给我和小风世世代代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