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艳，笔名“素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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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关于小可的往事》

风：如果必须要我离开你，那么我一定选择下雨的时候，因为下雨的时候最适合告别。因为，你不会看到我的眼泪。

（1）

风说，小可，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偎在他的怀里，用手指拨弄他衬衣上第三粒纽扣。这个男人，曾带给我温暖。曾让我无限依恋。他说，我的心一直是空着的，见到你的时候一下子就满了。他握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位置，你摸摸看，这里面住了一个人她叫小可。

我把头低下去，耳朵贴在他胸口，扑嗵扑嗵的心跳，仿佛是在叫我的名字：小可。小可。

而现在，我却要和这个叫风的男人告别。

（2）

我从小寄住在外婆家里，从有记忆开始，我的温暖始终来自她的怀抱。

事实上我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弟弟出生以后我就再也没和父母住在一起。偶尔回家，看到弟弟在妈妈怀里吃奶，只能无比羡慕地躲在一旁。晚上把手放在外婆的胸上，我想我应该是外婆的孩子。有温暖的地方才是家。

我从来不哭，而且格外倔强。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总是把喜怒哀乐深藏于心。

我一直生活在外婆给予的温暖里。整个童年，缓慢地成长。不爱说话。不会哭，所有的喜怒哀乐深藏于心。

十三岁的那个夏天，我看到从自己身体的隐密处流出的血，暗红色稀薄的血液，伴随疼痛变得黏稠，最后不可竭制地汹涌。

我把身体下铺上报纸，躺在床上。我想我要死了。血温热地流着。我觉得眼睛慢慢变潮湿，最后汹涌成泪。因为我要离开外婆，我觉得心很疼，眼泪也是热的，第一次觉得心里压抑的许多许多无法描述的感情释放出来，很痛快。

我变得拘谨而又羞涩，外婆告诉了我那些成长的密秘。

小可，你是个大姑娘了，要懂得保护自己。

只是每天夜晚睡觉前，我的手还是放在外婆柔软的胸上。那里是我永远的贪恋。

（3）

爱情过早的来了。

风每天等在我上学的路口，阳光照在他身上。迎着光看他的时候，面容模糊。他总是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左边的手背，常被他握到湿润。我不晓得如何躲闪。

他带我到公园，长满绿色藤萝的长廊，悬垂着紫色的穗状花朵。

他说，小可，你闭起眼睛。

我乖乖地闭上眼睛。

他的气息逼迫着我，滚烫的嘴唇，贴在我冰凉的脸上。我听到他喃喃的低语，小可，你快些长大，我快等的没有耐心了。

日子依旧缓慢。外婆却迅速地苍老了。

十八岁的夏末，她走了，我在课堂上听到她呼唤我，就知道她来向我告别。

赶回家，她已经异常安静，身体冰凉僵硬。人群为我闪开一条路。妈妈试图拉住我，但我挣开了她的手，我感觉不出她手上的温度，和我一样是冰冷的。

我把手伸到外婆的衣服里抚摸她胸口，企图用我的体温温暖她。外婆闭着眼，像是在熟睡。

有人说，还以为这孩子会伤心得不行，真是个冷血的孩子，跟外婆生活了这么多年，竟换不来一滴眼泪。我始终沉默着。想起十三岁的那个夏天，我对外婆说，如果我死了，请你不要伤心，别让我死了还担心着你，行吗？外婆的眼泪落在我脸上。小可，我的孩子，如果哪天外婆离开了你，也请你不要哭，好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直到殡仪馆的门重重关上，我才疯狂地哭喊起来，那种绝望，把心掏空。我昏了过去。

外婆的离去开启了我封闭多年的泪泉，击倒了我多年的倔强和伪装的坚强。我的心里无比渴望爱和温暖，渴望被注视和抚摸。我总是不知不觉地浮上讨好的微笑，希望有人注意我。

风说，小可，你的眼睛为什么肿了？

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在他怀里，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眼泪湿了他的衣服。在第三粒纽扣的位置，有一个撕扯开的洞。

他开始吻我。从来不知如何躲闪，紧紧地闭着我的唇，齿间咬住他衬衣的纽扣。任他的舌尖拼命探索，始终没有向他打开。唇上有他吮吸后留下的小伤口，浅浅地裂开，被风吹干后很疼。

我把那枚纽扣用红丝线穿上，和外婆留下的银戒指一起，挂在脖子上。

小可，你要快些长大。

我回到了小时候离开的家里。长大吧，我对自己说，长大了嫁了人就有自己的家了。自己的家里才会温暖。

很长很长一段日子，我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窗外的天渐渐渐渐地亮起来。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几个月后，我学会了另一种睡觉的姿势，侧身趴在床上，把打开的双手严密地塞到枕头下面。终于我又可以安静地睡眠。

常常梦见外婆，越来越年青的外婆。甚至有一次竟然梦到了她五岁时的样子。她说，小可，我又要走了，也许这次会回到你的世界，也许就在你身边，但你不会认得我。

五岁的小女孩，我的外婆，她知道我叫小可。这是她走后梦里最深刻的一次记忆。

（4）

风说，小可，为什么你总是冰冷的？从身体到眼睛。小可，如果你不想这样，可以拒绝。小可，你要一直这么睁着眼睛看我吗？要看多久你才会闭上？

他解开我胸衣背后的挂钩，我感觉到突然间崩溃掉的寒冷。他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身体，呼吸灼热，目光迷离。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心里是一面静静的湖水，始终平静。我的皮肤是饥饿的，在他的抚摸下变得灼热。可心里却是无边无际的寒冷。

他忽然间停下来，为我扣好衣服。把我的身体揽进怀中。

小可，他叫我的名字。小可，你让我不知该如何对你，我怕无论怎样对你，都会变成一种伤害。

那时风已经开始和另外一个女孩谈恋爱。他说，小可，别人跟我介绍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第一眼觉得她很像你。

我一直以为风是我的，从他第一次把手盖在我左手背上的时候。其实我可以抽出我的手，但我没有，我怕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温暖的怀抱因我一个小小拒绝的动作而消矢。

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爱和温暖，因我的心比任何人都冷。我得到的爱只是外婆无私无愧的给予，总是太少太少，比起别的孩子。会有人疼爱我的小可。这是我听到外婆这一生中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我始终相信，也始终在等。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狂热激烈的感情，只能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他说，小可，我知道跟我在一起你不快乐，可是我不知道如果我离开，会有谁来照顾你。

我在和风短暂相聚的瞬间，把头偎在他胸口，听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却不知道里面住的人还是不是那个叫小可的女孩。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下来。

我从胸口取下那枚扣子，从背包里拿出针线，熟练地为他缝缀好，然后狠狠打了个结，用牙齿把线咬断。做完这一切，我抬眼看他，他的眼里蓄满了泪，在我抬头的时候，落到我的脸上。

第一次知道眼泪也有重量，砸在脸上很疼。我觉得心被握紧，无法呼吸，伴随疼痛而来的是更厉的疼痛。现在你是完整的了，可以到她身边去。

小可，我的心里是满的，即使我离开了，也会带走你。

我第一次从他怀里挣脱，第一次张开双臂热烈地抱他，第一次仰起脸奉上我柔软的唇，第一次在他辗转的吮吻中轻轻地闭起眼睛。但这一切都太迟了，明天就是他的婚礼，他将离开这个城市。他的怀抱从此只为另外的人打开。

天空飘起了小雨，冷冷的深秋，我们在告别。

风说，小可，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拼命点头。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是我做人的原则，答应的事，会努力做到最好。

（5）

再一次梦到外婆的时候，我认识了他。他捡到我的戒指，还给我的时候，他说，戒指是戴在手指上的，你为什么挂在胸口？

晚上我梦见了外婆，我对外婆说是为了纪念，纪念生命中给我最多爱和温暖的人。

但他问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

自从风离开我，便不再有疼惜我的人，我也不再流眼泪。在别人眼里，我自信而又快乐，生活平静充实。我把一切悲苦深藏于心，用笑容掩盖我的阴冷和脆弱。

有人上门提亲，父母恍然间发现我长大了，第一次坐下来和我长谈。

小可，这么多年我们对你疼爱太少，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婚姻是大事，我们不会盲目替你做主，但是好的女孩一生只有一次选择，你的决定，事关你一生的幸福，不能后悔。

我感激他们给我自由选择的权力。风已经在遥远的他乡，梦一般不可触及，他将被我慢慢淡忘。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谈”恋爱了。谈，是为了彼此熟悉，我试着让自己爱上他。很多人看到我把戒指挂在胸口，只有他问：戒指是戴在手指上的，你为什么把它挂在胸口？

他给我买许多零食，许多古怪的没有吃过的东西。他来家里找我，给我讲笑话，把我逗得笑到肚子疼。我看书的时候他就看我，托着腮，那么专注。

我问他，为什么看我？

小可，你不知道你长得有多美。

我知道。一个人的时候我照镜子，看自己明眸皓齿，头发漆黑浓密，粉粉的脸色，花瓣一样潮湿柔软的嘴唇。我以为我的一切都是属于风的，为什么他不能再耐心地等一等呢？

他的手绕着我漆黑的发辩，嘴唇触到我的耳垂，他说，小可我爱你，你是属于我的。被他触到的皮肤闪过轻微颤栗。

小可我爱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如果你不想这样，可以拒绝。恍忽中看到风深情的目光，他的手掌抚在我饥饿的皮肤上，一寸一寸把它们温暖。我看到自己的血，在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上，开成一朵凄美的花。

我流下眼泪。心在那一刻碎成沫沫，风的影子在眼前散去，象飘零的尘埃。

我在告别之前，执意要把自己交付给他。他说，小可，不行，我要对你负责任。我不能确定能否一生给你快乐和幸福，你在我心里是美好的，我不能破坏掉。

我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拼尽一生的力气。我在心里说，就让我们约在来世吧，风，如果再相见，我会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来。你必须生生世世带着我留给你的印迹，就算几转轮回也无法逃脱。

（6）

我穿着洁白的婚纱，在宾客间穿梭，像条疲惫而又无可耐何的鱼。努力保持微笑，努力不让自己晕倒。他说，小可，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只看到小可的美丽，却看不到她的内心。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没有想像中那么温暖。

妈妈说，好的女孩子，一生只能有一次选择。风说，如果你不想那样，可以拒绝。而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让自己适应平淡的生活。

饥饿的人，饿的太久，就会对食物生出厌恶。我的皮肤对抚摸已经厌倦到极致，可我不能拒绝。我害怕他用手指纠缠我的头发，害怕他的嘴唇在我皮肤上游走。他说，小可，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宁可变得丑陋，让他少一些贪恋。

我剪掉了长发，这让他大为恼火，我对他反驳，我只是不想留了，那么多年，早已厌倦。

他怎知道，头发每长一寸，对风的想念便多一分，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阻止，宁可让心里荒废着，也不能让他觉察到我爱着别人。

他总是说，小可，你是我的。我因此而恐惧。

越来越多的寂寞在深夜袭来，我的身体在无边的寂寞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更加温柔和体贴。我的身材急剧变化。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想，如果风刚好从我身边经过。他决不会认出我来。心底因此生出悲哀。

自从我们分别，再没有风丝毫消息。

我做了母亲，生活一直继续，再无任何改变。我曾在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如果有生之年可以再遇见，我会不顾一切跟他走。

头发一点一点长长，依旧漆黑浓密，身材又恢复到以前的瘦弱，依然拥有清纯甜美的微笑。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在人群中，有种很安谧的幸福。

生女儿时难产，守在我床前，他说，小可，原谅我，不该让你经受这样的痛苦。他的双手蒙住脸，指缝间溢出泪。我向他伸出手，与他相握，给他虚弱的微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正站在死亡的边缘，迫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疼得陷入昏迷，我看到外婆，她说，小可，我勇敢的孩子，你一定要挺下去。

再醒过来，我看到他抱着女儿，用嘴亲她的小脸。

小可，谢谢你，我会用全部生命来爱护你们，让你们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护士说，你在里面手术，他就在外面哭。那一刻，看他憔悴的脸上满足的笑容，我知道自己欠了他很多，必须用一生偿还。

在心里，再一次，与风作别。

晚间的睡眠越来越少，偶尔听到他睡梦中含混不清的呓语，小可，你的翅膀终于断了，再也不能离开。

我的心一点一点痛起来，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原来他心里一直在怕我离开。他对我的用心，象一片沼泽，我沦陷进去，直到窒息。

我曾在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如果有生之年可以再遇见风，我会不顾一切跟他走。可当我们在人群之中停留下来，相认，我却一再迟疑。

（7）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小可。很轻很轻。回头，我看到风，笑容凝在唇边。心里觉得有扇门忽然间打开，经年的尘土纷扬散去，阳光下站着一个人，从我心里走出来。他是风。

我不能控制我的眼泪，在人群之中，像个傻瓜。他用手捧起我的脸，小可，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的心里面，折磨得我快要疯了。

他的衬衣已经穿得很破旧，我拉开他外套的拉链，用手抚摸第三粒纽扣。瘁然间的相拥，分不清是谁的眼泪，流在舌尖上，忘情地吮吻。

跟我走吧，小可，让我带你走，去陌生的地方，让我们重新开始，让我来溺爱你，你应该是我的。小可，你知道吗，没有你的日子，连空气都变得稀薄，我常常在深夜里醒来，不能呼吸，心里很疼，那里发出声音，不断地呼唤：小可。小可。

冷静下来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许多事情无法改变。

他特意回来看看我，如果我过得不好，他就决定带我走。我努力地让自己平静的叙说别后的生活，十年的平淡一晃而过，岁月并未在我们身上留下痕迹，但从彼此的注视中，看到我们的心早已苍老。

我可以不做妻子，但我不能不做母亲。

小可，你的翅膀断了，再也不能离开。有太多的东西牵袢着你。

我把风送上火车，火车徐徐开动，我们牵着的手慢慢松开。手心里多出一枚纽扣，风扯下来送给我的。这么多年，它长在胸口，咯得我好疼。

是永别吗？小可。我点点头。

回家后他问我，小可，你的戒指呢？

丢了。

那可是你视为生命般珍贵的东西呀，怎么那么不小心。

因为它如同生命般珍贵，我把它送给了风。

日子似乎又回到从前，我和他温和地相处。可每当夜晚来临，我的心游移不定，随风漂泊到另外一个城市。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不知多久才是解脱。直到有一天，经过一个算命摊，我摊开手掌，亮出手心里凌乱的掌纹。

你的心始终在别处。身上有漂泊的气息。你的灵魂已经在路上了，身体一但自由，随时就可出发。

一个陌生的人，轻易就揭穿了我心里隐藏的一切。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给他，并向他致谢。他在我身边看着一切，目光阴郁。

那个晚上他拼命要我，我始终不吭一声。

小可，有时候我真想用刀子把你的心划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其实我也想知道，里面除了风就真的一无所有吗？

（8）

我坐上了风乘坐的那趟火车，穿过隧道，经过桥梁，行在黑暗之中。离他越来越近。

一个穿旧牛仔裤白衬衣和球鞋的女孩，坐在靠窗的位子，被风吹乱的头发，带着疲惫的笑容。没人看得出她的年龄，可那笑容，仿佛三百岁般的苍老。

不是去投奔，而是去告别。

小可找了一个干净的旅馆住下，很仔细地清洗身上的灰尘。面对他留在身体上的痕迹，落下眼泪。她是替风来心疼自己，最后一次。

小可吞下了整瓶安眠药。陷入昏迷的瞬间，看到外婆向她招手。风轻轻地叫她，小可。她没有回头，怕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人们发现她的时候，无法确定她的身份，一个手心里握着一颗纽扣的女孩，安静地像深秋里飘零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