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经过十几天紧张、艰苦的劳作，繁忙的麦季终于过去，庄稼人开始度过一段相对较为“轻闲”的时光。如今夏粮收割完毕，秋季作物则正借助日光和雨水，进行最后的疯狂生长。麦田里间作的玉米刚刚没过人的小腿，地瓜秧正沿着长长的沟垄伸展着自己的长度，花生秧的生长正逐渐达到顶峰，开始一心一意地饱满着自己的果实，家里的大枣和山坡上的酸枣，个头渐渐长大，有的已经长出硬硬的枣核，摘一颗放到嘴里，已经有了涩涩的清香味儿。

当然，活儿还是有的，玉米需要施肥，地瓜需要翻秧，花生地里也需要清除杂草。庄稼人嘛，一年四季，真正“轻闲”下来的时候屈指可数。但是比起秋收夏种、春耕秋播时的紧张和忙碌，如今的情形确实可以用“轻闲”来形容。再加上天气炎热，所以现在大伙儿除了利用一早一晚天气较为凉爽的时候到地里转转，慢悠悠地拔拔草、松松土、施施肥、打打药，中午前后，他们一般是不忙着出工的，而是可以在家歇一歇，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是少年毛延河却无法让自己完全“轻闲”下来。

自打退学之后，他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认真地思索着自己的将来。如今家中一贫如洗，为了给两个哥哥盖房、娶妻，又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已年老体衰，油尽灯枯，每天就知道发愁和叹气。自己已经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可是所需的钱财和房子却还离自己那样遥远，遥远得看不见一点影子。

但幸好还有自己，还有这副虽显稚嫩，但经过几年艰苦的劳作会很快强壮起来的身板。生活的艰苦会让一个人绝望和消沉，同样也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成熟和坚强，带给他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信心和勇气。

一切只能靠自己! “幸福在哪里,朋友啊告诉你,她不在柳荫下,也不在温室里。她在辛勤的工作中，她在艰苦的劳动里。啊，幸福，就在你晶莹地汗水里……”村头那两个大喇叭中时常播放的这首歌曲，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力量。他暗暗下定决心，要靠着自己的这双手，凭着一颗勤劳的心，不仅要盖上新房，娶上媳妇，而且要改善自己的生活，让父母过上舒心的日子。他要让那些曾经蔑视自己的人们看到，自己瘦弱的身体里有一颗多么坚强的心，蕴藏着多么强大的能量。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他现在首先需要考虑的是新房的问题。盖房除了需要钱财，也需要各种建筑材料。而材料就藏在这山水之间——涝洼村四周的山峦上有着取之不尽的良好石材，村口的通天河中蕴藏着大量洁白细腻的河砂，小山和大河，早就悄悄地为他准备好了丰富的资源，并且默默地召唤着他：“来吧，孩子，只要你肯吃苦，只要你肯付出心血和汗水，就请你尽情地取用吧！”

于是每天清晨，少年毛延河便推着独轮车，匆匆地赶到山上，挑选着可用的石头，吃力地装满车子，顺着狭窄崎岖的山路，小心地运到山下。宅基地还没有批下来，他就先将石块运到自家老屋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整齐地码放起来，形成了一个石堆。

而到了下午，他就又推着小车，下到通天河中，来到石门湾上游一个由河水冲积而成的沙滩上，将细腻诱人的河砂一锨一锨地装入车斗中，然后一个人拱着车子，将河砂运回村中，在屋后石堆的旁边，又新造了一个大大的砂堆。

望着不断增多的石块和河砂，不断增长着高度的石堆和砂堆，毛延河的心中感到无比的充实和幸福，这些都是自己新房子的基础，是自己未来生活的起点。他似乎已看到了拔地而起的新房，和新房里坐着的美丽而幸福的新娘。

他的干劲更足了。

没过几天，毛延河的手上就被石头和铁锨磨起了一个个的血泡，浑身累得酸痛，每天早上都几乎爬不起床来。但是一个信念却强烈地支撑着他，强迫他咬牙坚持着。

生活是多么严酷，过早地将沉重的负担压到了一副稚嫩的肩膀上，生活又是多么神奇，让一颗年轻的心快速地成熟和坚强起来！他为自己开始步入一段崭新的生活旅程而自豪和激动，他从通天河的流水中，从四周的山峦中，从自己的劳动果实中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是的，生活正在改变，而且终将改变。

与他一起为他的前途担忧的，还有他的父亲毛维祥。

毛维祥默默地注视着延河的一举一动。儿子的懂事和勤劳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十分赞赏这个年轻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能量和活力，从他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但同时他也为儿子受的苦，为他满手的血泡和充满汗渍的衣服而感到心疼，也为儿子的未来感到深深的忧虑。虽然儿子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只知道埋头苦干，可是作为父亲，他为没有给他准备好一切，让他过早地尝到生活的艰辛而感到愧疚和不安。

他决定放下自己的自尊，该求人处且求人，即使豁上这张老脸不要，也要给儿子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去求的第一个人是村支书李玉龙。

他买了一条香烟、两瓶白酒，来到李玉龙家里，低声下气报哀求他，求他早点儿给自己的小儿子划一块宅基地。可是李玉龙却明确地告诉他：毛家已经欠下村里五千多元的提留款，在将这笔债务还清之前，宅基地的事儿连想也别想。他说：“老毛，你以前也在村里干过，如果家家都像你这样，欠着集体的钱不还，那我这个支书还咋干？”

任凭毛维祥如何哀求，李玉龙始终不为所动，最后，他将喋喋不休的毛维祥硬推出门外，将他提来的香烟和白酒扔到了院子里。当毛维祥提着烟酒往回走的时候，精神恍惚，屈辱和绝望令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崩溃，也不能放弃。作为一个父亲，为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如今自己的三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两个，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将小儿子的房子给盖起来，否则，对延河是不公平的，也对不住自己做父亲的良心。

可是，到哪里去凑集那几千块钱的提留款呢？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他搜肠刮肚地想着，但是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想来想去想不起还有谁是能够开口借钱的。

愁苦和懊丧令毛维祥感到无所适从。

回到家中，他将自己木制的烟匣拿出来，卷上纸烟，一枝一枝狠命地吸起来，浓烈的烟味儿刺激到了他的肺部，使他没命地咳嗽起来，眼睛也被烟雾呛得泪水直流。可他依然狠命地吸着，一口接着一口，一枝接着一枝，一刻也没有停歇。

这时，老伴闫秀英乐滋滋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块猪肉。她将肉放到案板上，笑嘻嘻地对毛维祥说：“老毛，胡明月家刚宰了一头猪，我去割了两块钱的，今天晚上咱们包饺子吃。”

毛维祥突然站起身来，拎起那块白里透红的五花肉，一下子扔到了院外，嘴里大声吼道：“包你娘个X的水饺，你整天就知道吃，吃，正事一点不管，让你吃，早晚撑死你个狗日的！”

闫秀英看到一向很少对自己发火的丈夫如此大发雷霆，有点呆住了，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可她不会让不快乐的情绪占据自己的心灵太长时间，有生气和烦恼的时间，还不如去喝点茶、串个门、吃点东西哪。所以她马上便从惊讶之中恢复过来，转身走到院子里，拾起那块五花肉，嘟囔着说道：“好好的生啥气啊，还跟肉过不云！”然后便又走到屋子里，叮叮当当地剁起肉馅来。

毛维祥心情更加烦躁，一口一口不停地抽着烟，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人影。

麦收结束，村支书李玉龙也终于可以腾出时间，协助王佑安去跑石英矿的事儿了。

其实，这段时间王佑安也没闲着，他开着那辆破旧的212吉普，载着副乡长白茂德等人天天往城里跑，利用白茂德的人脉资源，与县政府各部门的头头脑脑接上了头，打通了石英矿开办的一切主要关节。当然，这其中请客送礼是少不了的。

不过，一些程序上的东西还得需要李玉龙的协助，因为一些手续、证件都是以村委的名义办的，用得着村委的公章，再说，他也是村委的法定代表人，有些事情还得需要他亲自出面办理。所以这几天，王佑安天天带着李玉龙住高档宾馆，出席高档宴会，享用高档烟酒，享尽了人间清福。

当然，这些技术性的问题对于王佑安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作为多年的企业负责人，对这一切早已是驾轻就熟。所以短短十几天的时间，盖满了大红印章的土地使用证、采矿许可证、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等就都一一办理妥当，“通天河石英矿厂”终于正式成立。

王佑安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几个月忙忙碌碌，心血终于没有白费，他现在终于可以放手采矿，大赚一笔了。

但是他却无法使自己彻底放松下来，公司虽然成立了，但是距离石英矿真正开办起来，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资金、设备、人员、土地，这些要素缺一不可，都在等着王佑安去筹备、谋划。

资金的事情不难解决，他天天与信用社的马主任泡在一起，再加上党委、政府和白茂德大力协助，所以尽管他的农具厂负债累累，但还是通过了审核，为石英厂担保了二十万元的先期贷款。至于设备和人员，只要手头有钱，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设备可以外出采购，而涝洼村和周围的几个村庄也不缺少壮劳力，他们正巴不得能找到一件不用外出也能打工挣钱的差使哪。

真正困难的，是征地。

北坡是涝洼村的主要山地，是许多村民的自留地、饲料地甚至是口粮田的所在地，牵涉到三个生产队、六七十户人家，如何说服这些人，顺利地把地拿到手，对于村委和王佑安来说，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为了确保征地顺利，王佑安天天将要村委的人员请到农具厂的食堂，杀鸡宰羊地招待他们。那几天，村民们几乎天天能看到村委的人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行走在涝洼村和农具厂之间。在吃掉了两只羊、十只鸡，喝光了十几瓶汾酒之后，一份完整的征地协议终于在酒桌上敲定了。

李玉龙打开村里的高音喇叭，开始动员村民将北坡的土地拿出来，供石英厂使用。条件是每亩山地补偿200元，每棵果树补偿5-10元，村委再想办法从其他地方给他们补充新的土地，家中有壮劳力的，优先安排在石英厂上班，“当工人，拿工资！”

村委会门口，用红纸贴出了两张大大的告示，一张是有关征地的通知，上面写着征地的数量和补偿标准，另一张用来公布征地所涉及的农户，上面详细地写着各户的姓名、土地亩数、果树数量、庄稼种植情况。

王佑安专门从农具厂调来人手，准备好笔墨纸张，与村委的人一道，准备与村民签合同，还从银行提取了一大笔现金，作为补偿金当场发放。

可是几天过去，村民们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村委会门口倒是聚焦了不少人，但都不是来签合同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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