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粽香是一种奢望。

我的家乡，南临望江，北倚望亭山，每到夏季，芳草萋萋的望亭山犹如一块碧绿的屏障，碧波粼粼的望江水，好象一条蜿蜒的飞练。家乡的房屋，依山而建，错落地点缀在蓁蓁丛生的山坡上。

在我记忆里，家乡人们的生活是并不富裕的，但家乡的民风是淳朴的，邻里和睦相处，彼此都礼尚往来。在家乡的小学里，我度过了六年的小学生涯，虽然校舍简陋，但每位老师的敬业、奉献精神，学生们学而不厌、孜孜苦读的求知欲望，给家乡的小学平添了的生机和活力。

在我就读小学三年级那年阴历五月初四的下午，母亲向生产队队长请了假，带着娇嫩的艾蒿，早早地回到家里，张罗着开始制作端午节的凉糕。我放学回到家，看到母亲在灶上做着凉糕，心里美滋滋的。放下书包，蹦出院门，跟邻居家的伙伴们玩了起来。

时值五月，田野里是绿油油的庄稼。我们兵分几路，有的玩捉迷藏，有的在田间水渠边戏水，有的在屋后百草园里打闹，尽情的享受着玩耍带来的快乐和趣味。不知不觉，日薄西山，炊烟四起，落日的余辉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小山村，我和本家的小叔一道，沿着田间小路向自家走回。

我们俩来到小叔家，刚踏入院落的门，就有一股粽香在荡漾着。四奶独自一人坐在灶前，一丝不苟地包着粽子，灶上的铁锅里，发出沸沸扬扬的咕嘟声，锅边飘逸出浓浓的粽香，站在旁边的我，在贪婪地吮吸着。小叔心急火燎，叫嚷着，迫不及待地要吃粽子。我只能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口锅，不停地用嘴唇打噎着满口的馋涎。终于，一锅粽子熟了，四奶一边用筷子拾着，一边不停地自我褒奖着粽子的美味。四奶信手用筷子夹上一个冒着热气的粽子放在碗里，亲切地递给自己的孩子——小叔，又用筷子夹了一个，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叫道：“快，给你吃，吃完了快去玩吧。”

我来不及思忖四奶当时的心理，来不及观看四奶当时的表情，顾不及粽子飞腾的热气，迅疾把粽叶掰开，吹一吹热气，一口咬下粽子的一小半。

“二子，回家吃饭来。”

我家与四奶家是邻居，妈妈站在院墙角呼喊着我回家吃饭。

我一边跑一边吃着粽子，步入院门时，整个粽子入肚了，粽子的醇香诱使我用舌头舔着粽叶上残留的粘汁来，一个粽子下肚，不仅尝不出粽子其中的滋味，更不能解决自己的饥饿来。

“妈，我要吃粽子。”

“刚才，你不是吃了四奶家的粽子吗？”

“只吃了一个，我还要吃。”说着，手里捏着粽叶，泪花渗出了眼眶。

“等你爹，挣回钱了，咱也到镇上买上江米、红枣、粽叶，给你做好多好多的粽子，让你饱餐一顿，别哭，乖孩子，要听妈的话。”

“妈妈，我现在就要吃”。我擒着泪花，恳求着妈妈。

“你吃，好话不听。”妈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么不懂事，没钱吃啥，给你，这不是凉糕，跟粽子有啥不一样的。”

我受了委屈，愈哭愈厉害了，用手捂着泪眼，根本不去看一眼那碗里的凉糕，心里想着四奶家那香喷喷的粽子。此时的我，根本不理解妈妈不给我做粽子的原因。蓦然间，我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依稀地看见妈妈用粗糙的手擦拭着眼角的泪。

那天夜里，我没有吃饭。

童年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小学六年结束，我如愿地升到镇里读初中了。镇子离家乡较远，我住在学校里，吃食堂饭，只有在放长假或者假期里才能回家。三年的初中生活里，端午节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只有端午节过后，回到家里，才能吃到妈妈做的凉糕了。年岁长大了，自然也明白了妈妈不做粽子而去做凉糕的缘由了。

初中毕业后，我考入县城一所重点高中。在我就读高中的那年，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父亲开始走出家门，靠卖自己力气打工挣点钱，供养孩子们上学。母亲一人耕种着几十亩地，忙时父亲就从外面回来，帮助母亲耕作农田，忙完了，就又出去打工挣钱，这样，家境日渐殷实起来。

那年恰好哥哥、姐姐都考上省城中专，可把父母亲乐开了怀，那年的端午节恰好是周日，于是，我、哥哥、姐姐就在端午节的前天，骑着自行车，行程八、九十里路程赶回家。这年，父亲在外挣了一些钱，从省城买了很多江米、红枣、粽叶，顺便还买了一些稀罕的食品，可算是丰盛至极了。父母亲看着子女个个出类拔萃，自然感到有无限的宽慰。

这是母亲平生第一次做粽子，先把粽叶在凉水里浸泡，我们姐、弟站在母亲的一旁，看母亲包粽子，包了一个，漏江米了，不行再重来，个把小时后，母亲有点入门了，包出粽子也有棱角了。开始下锅煮了，随着锅里发出的嘟咕声，家里荡漾着喜悦、亲和的笑声。中午时分到了，粽子也熟了，母亲在灶上忙着，父亲唤着大家就坐准备吃饭，一盆热气腾腾的粽子端上来了，我第一个下手，拿着一个饱满的粽子恭敬地递给爷爷，爷爷那布满沧桑的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张开那张仅有几颗牙的嘴，没说什么，吃了起来。

“哎呀，这么硬，妈，不是生的吧？”我拿了一个，掰开后咬了一口。

   “不会吧。”母亲立即掰开一个粽子，尝了一口，“哎呀，不是生的，但就是发硬。哎，怎么搞的。”

“甚也不能做了，这么好端端的东西，怎么做成这个样？” 父亲也拿了一个，咬了一口，父亲口气尖刻，脸上爬满不快的表情。

多年的做饭经验告诉母亲粽子硬的原因是由于做粽子操作不当，没有掌握好每个粽子里江米的量，导致每个粽子里的江米过盈而发硬。母亲带着惋惜的表情，急匆匆地下厨重新做起来。

经过母亲的重复劳作，一家人终于吃上了纯正的粽子了。粽香伴着书香，终于在父母的艰辛下，飘进了我们这个幸福的家。

流年似水，三年的高中生活，一晃就过去了两年，在我上高三年级那年的夏日，一个雨后放晴的周六下午，晚饭过后，我和同宿舍三位好友在玩排球，一个好消息传来：父亲来看我了。我急匆匆地跑回宿舍，从敞开的宿舍门远远看见风尘仆仆的父亲，父亲穿着一件粗布大褂，嘴里叼着一支手卷的纸烟，腿了色的帽子放在床铺上，帽子和上衣肩膀现出班驳的淋雨湿迹。见到我，迅疾地用手指移开叼在嘴边的纸烟，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亲切的、慈祥的笑容。

“二子，时常不见，身体有点瘦了，你妈给做了些饺子，爸给你带来了。”

父亲的言语简单，但眼神里蕴藏着一种深沉的、厚重的爱。我用手指夹了一个冷饺子，吃了起来，急匆匆地用开水泡着吃了二十多个，同宿舍的两位同学，见到我在饱餐，我只能忍痛割爱，捐给他们几个，父亲带的饺子，旋踵之内，吃了个净光。

父亲掏出兜里用布裹得严实的一个包，然后慢慢地打开，里面是好多面值不等的纸币，父亲心里清点着，把点好一叠放在一边，剩余大约有两元多纸币依旧裹在包里，装回到衣兜里。

“二子，马上过端午节了，爹给你留一百元钱，到县城街上买些粽子和其他好吃的，功课紧，你就别回去了，学习重要，今年雨水好，咱家里庄稼长得可高了，爹明早回家，和你妈锄玉米。”

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一百元钱，因面值小，装在我的兜里是鼓鼓囊囊的。父亲跟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拂晓时分，父亲就上路回家了。后来，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因自行车外胎被扎，不舍得花身上的两元钱来补胎，而是推着自行车，足足走了十里路，才回到了家。

那年的端午节，我上街买了好多粽子，醇厚的粽香，激励着我刻苦学习，不辜负父母的殷切期望。

滴水能把石穿透，万事功到自然成。高中毕业，我如愿地考入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三年的中专学习生活结束，我被分配到一个事业单位工作。

我上班后，省吃俭用，节约下来钱孝顺父母亲。那年的端午节，我特意上街购买了做粽子的上好原料，在过节的前两天，满怀喜悦地回到了老家。

那年端午节，哥与姐也回家与父母亲一道过节，哥还领着自己的对象，父母亲更是喜上眉梢。屋子里、庭院里都充满了喜气洋洋的笑声，不知怎么的，母亲做的粽子格外醇美，饭间，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粽香，也荡漾着融融的愉悦气氛。

光阴似箭，在我参加工作的四年后，我成家了，我爱人秀外慧中，对我的父母是百般孝敬，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总是把二老喜欢吃的、喝的、穿的，全部买着带上。父母上年纪了，脸上填了好多好多、深深深浅浅的皱纹，背也有点驼了，走起路来脚步也变得蹒跚了，但是，父母那勤俭节约的习惯没有变，矜持而没有丝毫浮华的习气没有变，面对着儿子、儿媳的孝顺，父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决不能大手大脚，要艰苦朴素，要塌塌实实，永远记住自己是劳动人民的孩子，永远要吃苦在先，享受在后。

   斗转星移，我的女儿降生了，父母是满心欢喜，急冲冲地赶到城里看望小孙女。那时，也正赶上一个端午节，我上街买了各式各样的粽子，还买了一些稀罕的食品和一瓶昂贵的白酒，准备着和父亲斟上几盅。

我们一家三口和父母在我家里过了一个城市人的端午节，窗外是喧嚣、热闹的城市，屋内是三代同堂在一起品尝着城市里的粽子，父母亲说城市里粽子比自家做的有滋有味儿。是啊，因为这粽香里包含着父辈们悉心培养儿女们的心血，也渗透儿女们勤奋、努力的汗水。

粽香悠悠，岁月悠悠。我的女儿渐渐地长大了，长得聪明、伶俐，在女儿八岁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家乡，跟父母过了一个端午节。

农村的五月是一个姹紫嫣红的季节。母亲特意用石碾磨制了糕面，准备着做上一顿香喷喷的油炸糕。我买了好多父母爱吃的食品，尤其买了好多品种的粽子，让父母感受到在农村过城市人端午节的生活品味。

经过母亲和我爱人的忙碌，一桌丰盛的饭菜准备好了，父亲从一个老式的柜子里拿出了半瓶烧酒，给我和他自己各斟上一盅，心情高兴，喝酒自然也酣畅，向来不喝酒的我，竟然喝了四两多。我女儿是满心欢喜，边吃着边哼着流行的歌曲。正在我们吃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邻居家的四奶到我们家串门来了。母亲立即拿来一个碗夹了两个粽子，递给四奶，四奶抵挡不住我母亲的热情，吃了起来，吃了两个后，母亲又夹了三个，再三退让后，四奶吃了进去。四奶一边吃着，一边惊叹着粽子的甜美。

   不知怎么地，我在酒劲的朦胧中，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小时候到四奶家吃粽子的情景，已经记不清过去多少年了，当年，我吃了四奶一个包含着吝啬与冷落的粽子，今天，母亲拿着我买来精美的粽子，热切地请四奶吃了五个粽子，我不在乎这几个粽子，而是从这种对比中，感到一种只有农村孩子才能体会出的幸福与知足感。

我喝了些酒，困乏地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了，我躺在被窝里，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以及成家后的日日夜夜，想着想着，泪水禁不住流出眼眶。无边的夜色里，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洒在农家的大炕上。父母，是一轮明月，宽广而明净，辉煌而圣洁。无需加太多的糖，只要捧上一点孝心、用我们心灵深处那浓而厚的“粽香”，就能染青父母亲那辛劳的银丝，就能抚平父母亲那沧桑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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