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出生在偏僻的乡村,启蒙教育却开始得很早,三岁就会背<三字经,>,五六歲能誦唐詩百首。記得父亲教我的第一首古诗不是"锄禾日当午"或"白日依山尽"之类,而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尽管父亲百般解释什麼是人面桃花,几岁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人面桃花”的真正含义,但是却又莫名其妙地特别喜欢这首诗。
八岁那一年,随奶奶回她的娘家。见到了奶奶讲過无数次的桃园,虽然我向往已久,也夢見過無數次,但我感兴趣的是又大又红的桃子。可是,那是春季,只有满园的桃花。我奶奶的外孙女,十岁的表姐带我在桃园里玩,她是奶奶一直誇口的小美人,名叫金花。她穿一件粉红的缎面小薄袄,美丽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桃园里, 欢聲笑語,攀枝摘花,桃花插满柔顺的发辫,在夕阳和晚霞的映照下,童真的脸颊桃花般鲜艳.我怦然心动,突然理解了什么是“人面桃花”。情不自禁的摘几瓣桃花托在掌心,粉红的桃花灿若明霞,娇艳欲滴,吹弹即破.我把桃花拍在脸上,想让自己的脸也有桃花的颜色,但那桃花却只在脸上留下几片淡淡的汁痕。从此,桃花的美深入幼年的心。追求”人面桃花”的胭脂梦贯穿了整个童年.
但在偏僻的乡村,哪个物质匮乏的特殊年代,就是大的城市也少有胭脂花粉可寻。我尝试了可以找到的所有植物红色的花草根茎,玫瑰,芍药,凤仙花,都无法染红我的面颊,很奇怪,那麼美艷的花,一旦搗碎,不是淡淡的污水就是灰暗的花泥。母亲染线用的颜料也被我偷偷的試驗,都没有合适的颜色.只可惜《红楼梦》读晚了,要不然肯定能学到贾宝玉怎样制胭脂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胭脂的向往与日俱增。上小学时,偶尔一次去老师的办公室送作业,老师正好不在,桌上有半瓶红墨水开着口,我犹豫片刻,就用手指蘸上红墨水慌慌张张的往脸上涂,这时,老师刚巧进来,大吃一惊,以为是我玩耍蹭破了脸在流血,非要把我送进醫院,我立刻双手捂脸哭着跑回家了。
有一年过春节,我帮家人贴春联,贴完后发现手指全红了,这一发现对我非同小可,赶快用手指点上水,晕湿了红纸,均匀得涂在脸上,很快,两颊飞起两片红晕。哇啊,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我激动得大声唱起歌来,面对镜子欣赏了半天,桃花般的脸颊,配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天然捲曲的细软頭發,自己覺得美极了。然后悄悄地藏起一片红纸,每天上学前都对镜匀妆,女同学都羡慕我脸上的红晕,连校长也夸我漂亮.
好景不长,有一天,做医生的舅舅到我家做客,捧着我的小脸端详了半天,我知道了怎么回事,局促不安起来,两颊发热,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舅舅告诉母亲,這孩子怕是得了肺结核了。母亲立刻把我送进医院检查,医生无情地揭穿了我的秘密。我被母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从此胭脂梦断。
十六岁的那一年,我在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钱。我对那首诗并不在乎,看完后随手扔了,对那一笔钱却再三思索。两位最要好的同学陪伴左右,出谋划策.一个劝我买一件有纪念性的东西,比如英語大辞典之类。另一位更了解我,告诉我附近的百貨商店有香粉卖,不如买一盒香粉吧,我们三人飞奔向商店。果然,橱窗里有香粉,珍珠霜之类的化妆品,还有一盒像清凉油盒一样大小的胭脂。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盒胭脂,回校后立即对镜梳妆,突然發現,这时镜中的自己不需任何化妆,已经是”人面桃花”了.但我还是仔仔细细的涂上了胭脂。
很快,就收到了折疊成各種形狀的男生们的纸条,其中一封記憶猶新:
你那两片有情无情的红晕
是舞動的胭脂
凌亂了我不眠的夜
你那淺淺的酒窩裡
盛滿了什麼樣的瓊漿
遙遙的一望,就醉了
醉在不可救藥的青春的路旁。
不知道是哪个臭男生写的,心里一怒,立即仍到垃圾篓里,又想一想,还很有文采,就又捡起來。我反反复复的動作被同室的徐麗雅看在眼裡,問我怎麼回事,我把紙條給了她,她看後笑說:“我正悶着無事, 回他信,我幫你一起寫”
一會兒,我們就湊出一首:
那不是胭脂
那是青春變換的雲霞
綴滿沒有果實的夢幻
只在不可捉摸的時刻裡突然開花。
那玲瓏的酒窩裡沒有瓊漿
盛滿的都是青春的奇香
在千迴百轉之後,碎落成詩
只能在歲月深處靜靜埋藏。
後來的故事,真的忘記了。青春歲月,一語百媚,隨便拋灑的都是清麗的詩句,每段往事都胭脂般的飄香。
再后来,胭脂像青菜萝卜一样随手可得,我的化妆间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濃的,淡的,深的,淺的。紅的,粉的,灰的,褐的。青春的胭脂早已從兩頰渐渐褪盡,心灵的胭脂卻一層層地朦胧再生,從凌亂到淡定,從熱烈到從容。
至今,我的内心深处还在不停地寻找胭脂。
寻找生命中抹不去的那缕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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