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才上的学,那时候父母整天上地劳动,家里又没有老人,这样的家在我们那叫单帮子家庭。家里的孩子往往是大的照看小的,我们兄妹四人,哥哥上学时十岁多了,照看弟弟和妹妹的重任就自然落到我的肩上。为了防止弟弟乱跑摔伤,我经常用绳子拴着他以防跑远;妹妹刚刚会爬,除了哭闹时抱在怀里哄哄,更多的时间是让她躺着或满炕爬。我要做的只是守住炕沿不让她掉下来。更省事的办法是哄他们睡觉,只有他们睡着了,我才可以抽空出去玩一阵。但也有意外会发生:一是他们还没睡着我先睡着了;另一种情况是,我玩得忘了回去的时间。通常,这两种情况都会出事,妹妹会掉到地上,往往是头上会肿起一块或几块大包,弟弟会把尿或屎拉到炕上。父母通常使用毒打来长我的记性,但生性好玩的我在手掌和屁股疼痛消失以后,就会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同样的事要么隔几天要么第二天就会发生。妹妹的头的确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妹妹后来上学老记不住东西是否与当时的碰撞有关,未可知否;但可以肯定的是父母的棍棒练就了我铮铮铁骨,从小学开始,老师敲手板或打屁股对我来说都是小儿科、毛毛雨。
我虽然上学迟,识字却很早。三岁就识字,一本祖传的发黄的老的掉牙的《三字经》在我还咬字不真的嘴里就已背的滚瓜烂熟,四五岁的时候能读报,老爹是我的启蒙老师;糊在墙上的报纸就是最初的教科书。中午或傍晚收工以后,娘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爹就像一座山一样倒在炕上休息。儿女们围着他,抱着他的手脚、骑在他的身上、躺在他的怀里嬉戏。爹脸上漾着笑意,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着成熟的庄稼一样。最让我痴迷的是爹大声读糊在墙上的报纸上的文章,我们跟着读,日积月累,凡是屋里有字的地方我都搜腾到了,并能逐字逐句的诵读。
我们家以前是大户人家,不算富有但也殷实,家业都是几代人走南闯北,惨淡经营的结果,到我太太爷手里才有起色,那时候起就重视供给学生上学,晚清时出过一个贡生,民国时出过一个大学生,到爷爷手里赶上了土改,那时候虽然已经家道中落,但还是因为过去戴了个富农的帽子,我的父亲上只完了初中,就赶上了饥荒年,爷爷饿死了没人管家,就只好辍学。要拿过去看父亲这个文凭也能顶个秀才,父亲国文底子厚实,写得一手秀气的毛笔字。偶尔哼一两句诗,是不是表达身世处境抑或抒发情感,我们那时候还小,不得而知。爹老了以后就更沉默了。
上学后,一二年级的语文课本简单,远不能满足我阅读的需求,报纸也只有一个村订一份《甘肃日报》。如果不及时借阅,就会被村长卷了烟叶或被他老婆剪了鞋样。村长大字不识,但喜欢读书人,我每次去他家帮他读报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借走报纸。因为不识字也会闹出笑话,村长是个有心人,把从我这儿听到的有关政策内容,拿到群众大会上讲,结果,讲了半天报纸是倒着拿的。小学三年级时,班上定了一份《少年文史报》,上面刊登着连环画、一些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小诗和美文。大家都争着看,轮到最后一人手里往往就成了一堆碎纸片,只有拼凑才能看明白大意。对于文学的爱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在我的心里埋下了种子。
上世纪80年代初,看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和听王刚的广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成为众多人生活的一部分,特别是王刚的广播剧让我痴迷不已,而在此之后我看的第一部小说书是《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家的邻居是个藏书人家,书不外借。主人看我爱书,就允我到他家里去看书。夏天的傍晚到九点才降下夜幕,我坐在他家的屋檐下直到看不见纸上的字迹,才跑回家去吃饭。娘把凉了的饭菜煨在灶膛的柴灰里等我。一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读完了《西游记》和《三国演义》。似懂非懂的认知和似是而非的感受,更让我对书中的世界充满了幻想。四五年级时候,班上流行的就是《少年文艺》,上面也发表少年儿童的作品,我也偶尔写一首小诗寄出去发表,因此也被老师器重,被同学羡慕。现在看来虽然幼稚但都是童真童趣。
我们从小学开始就记日记和写毛笔字,这方面我大哥做得不错,大哥字写得不好,文章的功底还不错,工作后不断有论文发表或得奖,都是与当时坚持写日记有关。我的字写得不错,至少在不是“家”的老百姓里,到现在还是如此。那时候没钱买墨、纸,就用自制的毛笔在扫光的地上蘸着水写字,硬硬的土地既吸水易干,字迹又清晰可见。有时候我一个人蹲在地上一写就是几个钟头。逢年过节、嫁娶婚丧,凡是用得着写字的事,我都能够做。我也有几大本日记,存留下来的都是上中学时写的,妹妹上学时不用功,从上面抄文章应付老师,或毕业的时候抄文段留念同学。我性格内向,上学时候也有过爱情,不敢表白,都记在日记里,有时候我会花上整夜的时间写我对那个女同学的爱,写得情真意切、凄楚动人。事实上,时隔几十年我们都是为人夫为人妇,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那份情感也因当时的羞怯而被永远的封冻起来了。但很美,很纯,像当年你赤着脚站在凉凉的铺满碎石的小河里看红红的太阳落在西山的云层里,谁知道谁在为谁感动呢!
上初中时我读了大量的书。中学同学人多姓杂,借书渠道广,种类繁多;新学校也有读书馆,便于借阅。读小说就成了我生活的重要部分。也因此耽搁了学业。上学时桌仓里放的、课本下压的;回到家里枕头底下、床单底下都是小说。为此我也吃尽了苦头,学校挨批、家里挨骂。晚上熬到家人睡了,才偷偷摸摸缩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看书。白天呆在房间里看书,我娘会突然袭击来搜查,娘识字不多,但她认定,厚而大的肯定不是正经书,然后就遭到一顿臭骂。初中毕业就成了近视眼,戴了一幅大而笨重的眼镜,让我这个本来就腼腆的小伙变的更呆。我直到后来上大学才发现,当初许多女孩子看不上我还是与近视有很大关系。唉,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
我的“恶习”在上了高中以后变本加厉,我几乎读完了我能找到的书。到县城读书后交了一个县文化馆读书管理员的妹妹做女朋友,她把我像牧师一样崇拜,认为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圣经。我就刚好利用这位圣徒从文化管理借来了一本一本被我视为“圣经”一样的小说,离家远没人管,我就像皇帝一样过了三年。第一年的高考落榜了!这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回到家里,老爹提议:我和你娘年纪大了,地里的活也干不动了,需要人帮手。你就留在家里干活吧!我不同意,我愿意上学!我给自己找着理由,况且,我挂着一副眼镜,更不方便……我那时才感到了真正的危机。不管是爹娘生气还是真有此打算,我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第二年,又回学校复读,由于功课落下的太多,来不及补救。最后上了一个无名无流的大学,总算给老爹老娘有了交代。还好学的就是中文。上了大学,我就成了放飞的鸟。读书,听书,评书,写文章。读书成了我的专业。大学的老师个个像讲经传道的圣人,让人着迷。我就像大头菜一样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四年的时间,让我变成了一个酸酸的文人。
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如果我身上还有文人的那么一点清气,大概就是那段岁月给我的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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