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
雨一直下,知县老爷已不记得这雨下了多少天了。他也懒得再去问,每日里就在衙门后院的游廊里转悠。看远处的烟雨,檐前的滴水,听滴滴嗒嗒的雨声。想着烦闷亦或窃喜的心事。
想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祈雨的日子。百姓们求了乡绅,乡绅们拿着牲礼来求本官。本官着官靴穿官服戴官帽,带领两班衙役,一众乡绅百姓,抬着大小菩萨,各庙里求神拜佛,何等热闹,何等风光。只可惜还未等老爷祈雨,雨就自己下来了。“唉——。”
雨下了这么久,早就该停了吧。可是,你看这天都稠得跟浆糊似的,哪里有一点要晴得意思,该不会是等老爷去祈雨停吧。这可没有听说过,书上也没有看过,不知有什么仪式,要走哪些过程?要本官在雨里淋上几个时辰,哪倒无妨,只是要淋湿了老爷这身官袍吗,可就有失官家体统了。“嗤——。”老爷手拈着嘴巴下的几根觜须,想着在雨里的狼狈模样,不觉笑出了声。
衙役们也不来点卯了,都躲在家里偷懒。嗯,狗东西,看老爷到时侯怎么收拾你们。不过,这倒也让老爷乐得享一会清闲,看看园里的假山,乱石,花草;坐在亭子里,望着远处的烟雨,倒也极有景致;如果能抚上一曲,再加上二三挚友,烫一壶美酒,人生若此,夫夫何求啊。只可惜没有琴声,只有烦闷的雨声,挚友不见,只有奴才们在眼前乱窜。
后来,后院里就只能听见夫人的怨骂声了。先是骂家人们不会办事,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只买来这么点烂东西;后来,骂小贩们黑心,无良,赚昧心钱,该千刀万剐。怪老爷不去管一管,只知道在后院里享清福。说自己命苦,要操心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现在好了,连一根劈柴都没有了。老爷再不想办法,就要把老爷的印把子拿来当柴烧了。
雨依旧下,老爷依旧在后院的游廊里转悠,只是没有了好心情。再后来,家人们在后院的水沟里,居然抓到了一条好大的鱼;于是日日在后院里看家人们抓鱼取乐。再后来,皮肤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奇痒难忍;忍了几天,又溃烂成了疮。请了朗中来看视,说是用热水洗一洗,等天晴了也就好了。于是日日盼天晴。
雨一直下,曹德宝日日坐在敞开的屋门里边一点,望着趴在院子里雨水里的老黄牛。
记得在雨刚下时,想着今年雨来得早,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那时候每天里都披着蓑衣,戴着草帽,到地里去看在雨水里风长的庄稼,薅些路边的茅草喂牛,挖点野菜补帖家用;那时茅草也嫩,野菜也多,现在是早已和庄稼一起都烂掉了吧。
雨一直下,最先遇见的麻烦就是生火,柴草都淋湿了,生不着了。再后来,就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了,家里能烧着的都烧完了。取水倒是方便,不要说旱地里各处都是水,就连平时几丈深的水井,现在已只需弯下腰,就可以把水取上来。如果不是井台子高,恐怕连水井口都找不着了。
后来,曹德宝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外面去了,他解开了老黄牛的栏绳,抚摸着老黄牛的脖颈,拍拍它的头,低低地说:“你自己去找些吃的吧,我已经没有力气给你割草了,自己去逃个活命吧。”外面下着雨,老黄牛站在污水里不肯出来,曹德宝只得狠着心把它赶了出去。
雨依旧下,村子里响起了沉闷的噗咚声,声音不响,却很揪人们的心。曹德宝也赶忙走去看,帮着把土墙下压着的人扒出来。后来,倒的屋多了,也麻木了,想着就这样埋在下面也很好,省去了许多麻烦。坐在屋子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里飘洒着的不紧不慢的雨丝,望着空空屋子里的四面高墙,看着躺在床上不肯动弹的老太婆,想着下一个被埋在下面的可能就是自己。“唉 ——。”嘴里叹着气,又无奈的摇摇头。
老黄牛出去了几天又晃晃悠悠的回来了,趴在了院子里。牛栏里蓄满了水,曹德宝想把它赶到自己坐着的屋里来,可是老黄牛趴在那里再也不肯起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曹德宝就日日坐在敞开的屋门里边一点,望着在雨水里趴着的老黄牛,看着雨水顺着老黄牛的毛发嘴巴往下流淌。有几次他都想给它找块破布披上。可是,他已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也懒的站起来。他不知道这雨还会不会停,也不知道屋子什么时候会倒。他也懒得去想,懒得去动。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人一头牛,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雨里,就这样望着望着,直到看不见。暗夜里又想着想着,明天它还在吗?还能看见它吗?这样的想着想着,雨终于停了。
雨停了,老爷要做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赶紧去晒太阳。可是,天空里依旧弥漫着浓重的云,太阳还没有出来。老爷只得忍着痒痛唤家人击鼓升堂。三通鼓一过,老爷大摇大摆地走上堂来,案前端坐,举目向下一望,不由大怒。两班皂吏歪歪扭扭的只来了几个,棍子不是拿在手里,而是抱在怀里,更有甚者,脸上竟然涂满了花,分明是对老爷不敬。抓起惊堂木往下就拍。不想扯动了衣服,牵动了皮肤,上下一阵乱痛,勉强坐下去的屁股也坐不住了。眦着牙,扶着案,瞪着眼,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才又缓缓的坐下去,徐徐的吐出几个字来:“尔等为何如此,成何体统。”皂隶见问,赶忙扶着棍子跪在地上,“回老爷,小人这几个月都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小的房子上面漏雨,下面进水;又没有吃的,能活着见着老爷已经万幸了。求老爷开恩,不要责怪小的。”“难道老爷没有发给你们月钱吗。”老爷缓缓地说道。皂隶抬头看了看老爷身边的家人,低了头,低低地说道,“回老爷,就是有钱,小的也买不着吃的。老爷有所不知,这连月大雨,各个道路都给冲断了,庄稼也都给淹死了,还不知死了多少人呢。”“大胆。”家人大喝一声,把老爷吓了一跳。老爷没有说话,沉吟了一会,点了几下头方缓缓地说道:“嗯,想来这场雨一定给乡民们带来不少灾害,待老爷明天到乡里去走一走,看一看。退堂。”
话说出来容易,老爷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后悔了。这一身的疮,动一动就痛,明天能坐轿吗。
这可忙坏了家人,几个轿夫就感觉力不能支,赶紧到管事房那里要求多添人手。老总管正忙着给各房的人头说事,要有几个打幡的几个拿旗的的几个拿刀的几个拿棍的几个拿食盒的几个……。凡是各房里能走的能动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派了活计,人手还是不够,不仅不够,还差的远呢。只见管家不慌不忙,唤出一个下人来,吩咐道:“你到后山兵营里去,就说是老爷说的,叫他们派一队官兵下山,明天衙前伺候。”
夫人指使着丫鬟媳妇们忙着准备老爷路上的吃食用具。夫人很恼火,怪老爷不好好的在衙门里呆着,好端端的跑去外面做什么。都是这些该杀千刀的奴才们,在老爷面前胡唚。一边忙着准备老爷路上要更换的衣物,一边絮絮叨叨的嘱咐跟去的家人,凡事都要小心,外面不比家里,有几个是给老爷一心的,都是想着怎样摆布老爷,占老爷的便宜。
准备了一夜,又忙乱到午时,一行人马才浩浩荡荡的离开县衙前往目的地。
老爷早已等的不耐烦。一大早,老爷就穿好官服,戴好官帽,踱着官步来到厅上。管家慌忙上来磕头请安,说马上就好。等了一柱香的工夫,差人去问,回话说快了快了;又等了一拄香的工夫,差人去问,回话说已经好了;又等了一柱香的工夫,还不见动静。老爷不由大怒。管家慌忙跑进来,双膝跪地,一脸委屈地说道:“老爷息怒,听小人细说。老爷只说要出行,却怎知小人们劳累辛苦。那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要穿衣要吃饭,心眼好的脾气大的,有安分的也有捣乱的;谁有多少力气有多大本事,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给他派什么活干什么事,小人都要一一分派明白。老爷出行,从哪里开始,经过哪里,最后走到哪里;路上会遇上什么人,会出什么事;小人都要细细推算。若有什么闪失,小人怎对得起老爷。”老爷徐徐发话道:“只依前例,又何需劳师动众。”管家回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因连月大雨,疏于管教,当值人等已逃去大半。余下几个也甚不堪用。”“想老爷待他们不薄,为何要逃。”“回老爷,有几个似奴才这样一心一意伺候老爷的。”老爷额首点头,管家赶忙招手唤上两个小厮,吩咐道:“小心伺候老爷,别让老爷闷着。”
老爷也并非急着要去。想这连月大雨,江河横流,闭着眼也知道景况不好。只是眼下就要收秋季税了,叫老爷拿什么去州府里打点,拿什么孝敬皇上,衙门里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还要张口吃饭;如果真如小人们说的那样都是饥荒遍野,饿殍遍地,那叫老爷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银子。奴才们怎知老爷心里的苦。想老爷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仗着祖宗阴德;几十年来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不知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庙,才得来这个小小的县令。实指望在任上多多努力,好好表现,谁知上任不到三年,偏遇上这场倒霉的大雨。想老爷为官清廉,曾不敢多贪;上举恭敬之心,下怜体恤之情;事无巨细,必亲力亲为;公堂审案曾不偏听偏信,富贵贫贱曾不冤枉一个好人,何有此一劫呢。还说这里是膏腴之地,肥美之乡,鸟。
老爷在烦乱中终于走出厅堂。望着眼前明刀执枪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的兵勇;乌鸦鸦闹嚷嚷簇拥着自己的家人和随从,一股豪气陡然从脚底升腾至头顶。 可恨老虔婆越来越不把老爷放在眼里。这回看见老爷的威风了吧。不由的拽开官步,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坐进了轿子里。用了低低地冷冷地声音吐出两个字:“起轿。”随从随即用了高而长的声音喊道:“起——轿。”
老爷得意的坐在颤悠悠的轿子里,出了衙门,来到街上。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屋静静的向后退去,虚掩的房门后看不到一张惊恐的脸,街道上也看不到来不及躲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百姓,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出了县城,就感觉到了天地的辽阔,紧绷的神经也为之松驰下来。奇怪,竟没有感觉到身上的痛,也听不见夫人的怨骂声了。这样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在颤悠悠轿子里睡着了。睡梦中,就听到家人一声惊呼:“高点,高点。“赶忙睁眼去看。这一看,不觉笑出声来。原来,轿夫们不是把轿杆放在肩上,而是托在手里举在头上。笑声未停,又听到一声惊呼:“轿子进水了。”老爷赶忙抬起脚,好险,慢一点,老爷的官靴可就要打湿了。刚一庆幸,忽然一个趔趄撞歪了老爷的官帽。不由得张口骂道;“怎么回事。”
“回老爷,滑倒了。”
“怎么不知道小心。”
“路上的水太深了,看不见路。”
“怎么不拣水浅的地方走。”
“是。”
家人回答了一声。大队人马继续前行。朦胧中,听到了家人低低的呼唤:“老爷,到了。老爷,到了。”老爷睁开眼,打点起精神,舒展舒展筋骨。在淡淡的夜色中看见了不远处一个黑黝黝的村庄里那一缕忽明忽暗的灯火。——到了。
雨停了,曹德宝揉了揉双眼,四面望了望,屋子没倒,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太婆,还在;拍拍自己的脸,没死。只是不相信,又下死劲的揉了揉眼,又摸了摸墙;再仔细的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也确实是没有雨滴落下来了,雨真停了。曹德宝早已麻木的心里闪过一丝颤动,嘴里喃喃的道:“熬过来了,熬过来了。感谢苍天大老爷。”心里感叹着手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抬脚就走。他要去看他的老黄牛,它一直在雨水里趴着,不知被雨淋死了没有。不想他坐的太久双腿都麻木了,并没有动,只见身体往前一挣就扑倒在了门外的泥水里。忙往起爬,才知道双腿拖在身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趴了半天,等腿有些知觉了,才慢慢地爬起来,粘了满身满脸的泥巴。心里发慌,想找个东西拄着,没有,只好颤巍巍的往前挪。几步路给他挪了一半天才挪到老黄牛的身边。他慢慢的俯下身,伸出手,先摸到老黄牛的一只犄角,硬硬地凉凉的,再往下摸到了老黄牛的耳朵,他惊喜的发现,牛低垂的头动了动,眯闭的眼睛睁开了。它还活着它还活着啊,“哈哈哈——呜——。”曹德宝笑了几声就哭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村长就接到了信差送来的口信,说知县老爷今天就要到村里来巡察灾情,要村长务必做好接待工作。说完这些,信差就倒下了。他太累了,本来平时只需一个时辰就可以走完的路,他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一路上不知迷了多少路,也不知多少次滑进了深水里;但是他都坚持着爬了起来。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村长惊喜万分,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这个偏僻的村庄,别说知县老爷,就是乡长大人也不曾来过,这得是多大的荣耀啊。他赶紧钻进窝棚,取下挂在横木上的铜锣,又急忙爬出来,还没有直起腰,就“铛铛铛”的敲起来。早已死寂的村庄,突然被这刺耳的锣声惊醒,沸腾了。
村长没高兴几步,就难过起来。自己几辈人居住的宽敞的房屋早已在雨水里倒掉了,现在一家人挤在一个巴掌大的窝棚里。这里怎么可以接待老爷。“唉——”。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看着被自己的锣声招来的村民,心里竟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怨气。“狗囚攮的,”心里骂道,“平时向你们收个税派个差,还这样那样,现在知道老爷的好处了吧。”
时间紧迫,村长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村头走去。
曹德宝抖擞精神去拉老黄牛,要它站起来。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锣声,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出去看。刚出院门,就看见村长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吓的猛一哆嗦,心里暗暗叫苦。村长走过曹德宝身边,并不理会退到一旁的曹德宝,径直走进大门去了。一进门,心里不禁一阵大喜,他看见了趴在院子里的老黄牛。这下好了,可以为老爷摆一个全牛宴了。脚步不停,一直走进堂屋里。四面看了看,空空的只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心里一阵快意,想每次来借点什么,这老东西都要罗嗦半天,今天你老实了吧。转过身来,对跟过来的曹德宝说道:“你知道知县老爷今天要到咱们村里来吗?你知道老爷是来干什么的吗?——是来救咱们的。下这么大的雨,遭这么大的灾,谁能救咱们,老爷——只有老爷。老爷是谁,是见过皇上的人。说句实在话,今天如果能把老爷伺候好了,别说吃的喝的,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将来你求皇上办点事,只要老爷肯说句话,那都不是个事。”
曹德宝唯唯诺诺,不敢说话。村长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现在村里只有你家的房屋还齐整,所以决定在你这里接待老爷,这可是你们家几代人才修来的福气。”不等曹德宝点头,便吩咐跟来的人,赶紧动手,收拾收拾。把全村的人都叫过来,都快点,老爷一会就来了。
村长支使众人把曹德宝的老婆抬了出去,换了一张宽大的带挂帐的新床,是曹德贵做给他的儿子娶亲用的,村长的老二随后抱来一套闪光的锦缎被褥,铺在了床上,预备老爷休息。德福邀了几个人去搬他家里的太师椅,据说这椅子是他的爷爷的什么人传下来的,只是在祭祀或过节的时候才搬出来摆一摆,常人想坐上去是不可能的。德光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现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又小心的打开来,现出一小撮黑色的末状物;他解释说这是他的一个亲戚从县城里带来送给他的好茶叶,一直珍藏着没有舍得喝一口,现在拿出来献给老爷,也只有老爷才配喝这样的好茶。德树刨遍了他家的整个院子,才找到他爷爷埋下的一坛酒,这坛酒他爷爷说三年以后才可以取出来,可惜现在还不到三年,就扒出来了。希望老爷享用了这坛美酒后,能看在在雨里淹死的爷爷的份上,多多恩典。
曹德宝怔怔的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村长告诉他要在他家里接待知县老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看见村长都怕,更不用说知县老爷了。不过,这都由不得他多想,人们就拥进来了。后来,看着平日里连一泡尿都舍不得撒在人家地里的邻居们,今天都上供似的往自己家里送东西,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得意,仿佛自己就是老爷似的。后来又很担忧,不知道人们送来的这些东西是算借给他的,还是送给老爷的,还要不要他还。他看见他的老太婆被抬了出去,想过去看一眼,等他想起抬脚,人都已经出院门了。他想跟出去,却又舍不得他的老黄牛,他看见已经有人在嚯嚯地磨刀了。他想过去求他们,可是他又不敢,只能远远地看着发急。当人们举着刀走向他的老黄牛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他回过神来,老黄牛已经给剥了皮,剖了肚,支解开来,放进了装满水的大锅里。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着不起眼的老黄牛,居然装满了十几口大锅。村长很得意,说牛皮也不要仍了,放在锅里煮一煮,这样大家也可以跟着喝口汤。
只是火生不起来,派出去找柴火的人遛了一圈又空着手回来了。说是找不着能烧着的东西了。村长很恼火,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就不知道想点办法。”指使他的老二说,“去,给我把房子拆了,我就不信上面没有干木头。”
火终于燃起来了,且越烧越旺,翻滚的热水冒着白烟,空气中能嗅到淡淡的牛肉香了。老爷还没有到。看看天似乎也早已过了午时,人们不禁焦急起来。村长很镇定,一面支使村民们继续添水加火,一面大声训斥道:“囚攮的,都不要瞎叽歪,老爷说来就一定会来的。”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锅里的水已经续了好多遍。看看天色也越来越暗,村长也不禁后怕起来,想自己纠集了全村的人力物力,万一老爷不来,该怎么收场呢。这该死的信差,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心里盘算着,渐渐地由虚怯转为愤怒,张口骂道:“该死的东西,也不看看你们自己,一身恶臭,一脸烂疮,也不知道洗一洗,也不知道换一件干净点的衣服,也不知道丢人现眼,也不怕老爷扒了你们的皮。”
人们一下子呆住了,羞愧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还在流着浓血的双脚,已经烂成布条,胡乱缠在腰间不能遮羞的裤子,空洞麻木的眼睛里似乎含了泪,慢慢地转身,默默地离去了。
在绝望的等待和莫明的恐惧中,在渐渐退去的光线里,漠漠忽忽地看见了远处一连串晃动的人影。来了,来了,老爷真的来了。
曹德宝穿上了一件兰底团花里外簇新的绸缎袍子,外套了一件酱色团花的马褂,头上戴着酱色的瓜皮小帽,这是他多年前就做下,准备进棺材时穿的寿衣,今天也拿出来穿在身上。衣服很鲜艳,只是裹着一张干瘪的老脸,让人觉得怪怪的。村长不满意,可是老爷已到村前,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人们拥到村头挤在路边,不知是晚上冷还是饿,抱着双臂,撅着屁股,抖作一团。近了,看见走在前面的并不是老爷,而是一对一对手执刀枪的官兵。吓的人们直往后退,不觉的就跪了下去,低了头偷看。官兵们并不理会,排着队直往前走,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也有说是过去几十,也有说过去几百的,这才在后面颤悠悠地飘过来一乘泛着红光的小轿。后面是一长串抱着匣子,背着箱子,抬着盒子的杂役;后面跟着的又是一对一对手执刀枪的官兵。不闻人声,只有脚步声。大队人马过完,人们这才惊慌的爬起来,拥进村去。可是村里已经戒严,进不去了。
老爷弯着腰低着头缓缓地步下轿来,站定了,方举目向前看,眼前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院落,院门上方高悬一朵大红绸花,两侧各挂一盏没有烛光的大红灯笼,院门洞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方举步,忽听脚下发出声来,“小人给老爷磕头,小人给老爷请安。”方低头向下看,才发现黑影里跟前跪着几个人,挡住了去路。赶忙点头,嘴里说道;“免礼,免礼。”伸出手,示意他们站起来。村长不肯,跪着爬到了一边,欲行二十四拜的大礼。曹德宝跟在后面,也想爬过去,不想他今天穿的是长袍,双膝跪在了袍襟上,往前一爬,袍襟被另一条腿压住了,竟一头载了下去。他窘极了,赶紧爬,可是他还是想不起他穿的是袍子,袍襟被压在了身下,双手乱抓,屁股乱撅,两腿乱蹬,就是起不来。黑影里,老爷不明就里,只见一个人在地上四肢乱挥,大惊,往后便退,脸色也变了。几个人冲上来,摁住了曹德宝。村长被曹德宝一搅,也只好爬起来,导引着老爷进院里去了。
老爷缓步进了院门,就看见左手西墙根下摆着一溜大锅,下面柴火烧的正旺,火光里照着烂泥地上趴着的几个人,头拄着地,屁股高高撅起就像一个个烤糊了的高脚馒头。抬头向前看,正对着自己的主房里房门依然洞开,门口上方垂一朵大红绸花,火光里更显得浓艳,房门两侧依然各挂一盏没有烛光的灯笼,老爷摇了摇头,这才看清脚下踩着的不是红地毯,而是一块一块的破布片。
屋里灯光昏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后墙上挂着的一幅松鹤延年图,两边的对联写的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灯光下虽然看不真切,但那布局笔迹都还养眼,应该值几两银子。下面条案上摆放着一尊菩萨塑像,面前一盏香炉,炉里正燃着一根清香,两旁各燃一只蜡烛。条案前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张宽大的太师椅,心里不由一惊,这可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东西,莫非山野间还藏着皇亲国戚,待老爷回去可要好好查一查。
待老爷坐定,曹德宝忘了是该先给老爷斟茶还是该先给老爷敬烟,斟了茶,又慌忙去拿烟袋,不想碰翻了茶碗。他羞愧极了,想自己真是该死,真是无用,活了这一把年纪连这一点事都做不好,让老爷见笑,惹老爷生气,老爷一定要发怒了。不禁怯怯地偷眼去看,老爷并没有发怒,而是微笑着,他又好象听人说过老爷不怒而笑是一定要杀人的。这回,该不会,啊——。他突然感到一股凉意直透脊梁骨,心里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辱和恐惧,望着眼前晃动的人影,鬼魅似的,恍惚已非人间。
这时,村长已忙完外面的事赶了过来,嘴里一边说着“老爷辛苦,老爷辛苦。”一边吩咐摆桌上菜。顷刻间老爷面前就摆满了一桌子牛腿牛鞭牛肺牛肝,正中间摆着一只完整的牛头,大睁着眼看着老爷。村长弓着腰堆着笑,请老爷品尝他的全牛宴。
老爷很满意,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在大灾之年,人们依然能够富足安康,这是何等的伟业啊。他来不及休息,不顾疲劳,急忙催促人马连夜赶回去,他要赶快把他自己看到的这一切写一份奏表呈报给皇上。在回去的路上,老爷坐在轿子里,望着眼前迤俪的灯火,想着皇上的笑脸,仿佛面前铺就一条金光大道,照着他步步高升。
曹德宝站在门口,看着老爷的轿子消失在黑夜里,才想起来院子里还煮着自家的牛呢。忙转身往回走,火已经熄了,余烬还在,只是锅里空空的泛着白。曹德宝舀了一碗水沿着锅壁倒下去,以希冲下一点肉末来,水泛着泡,吱吱叫着流到锅底,已没有多少了,他又舀了一碗水倒下去。舀出来热热地装在碗里,反身就走。老太婆已经好久没有喝到一口热汤了。出了院门,往左,拐过墙角往后。村里的篝火已经完全熄灭了,黑漆漆的看不见路。曹德宝摸索着往后走,拐过墙角再往前挪几步,就碰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他知道他的老太婆就在这里了。床没有了,他知道床已经当作劈柴烘干了老爷随从的湿衣服。他摸索着弯下腰,坐到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托起老太婆的头,把碗举到她的面前。他不知道老太婆的嘴是否已经张开,却分明看见自己牵着老太婆的手幸福地走进天国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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