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个题目,你千万别理解错了,我家既不是大儒人家,藏书万卷;也没有饱学之士,通达古今。我家“藏书”只是与我家的历史有段渊源而已。
我爷爷去世时八十五岁,推算起来爷爷应是1907年出生的。年轻时恰逢乱世,为了谋生,爷爷十七岁下汉口,跑码头,贩烟土,打短工,后被抓过壮丁。八年后回来了,腿也瘸了,说是在混乱中被流弹击中脚脖子。回来时带回一个黄皮寡瘦的姑娘,就是我奶奶。奶奶的父亲在海上跑船,奶奶家在浙江慈溪当地还算是个殷实之家。当爷爷拖着受伤的腿昏倒在奶奶家的门楼下面时,被善良的奶奶一家人给救了,藏在地窖里。之后有一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奶奶家被一股土匪洗劫,父母被惨杀。在镇上买草药的奶奶和在地窖里养伤的爷爷躲过横死一劫。
埋葬亲人,把空荡荡的宅院变卖后,无依无靠的奶奶跟着爷爷一路东躲西藏三个月才回到了相对还算平静的豫西南老家。据奶奶后来说,除带了十几块银元外,就是书,有奶奶在私塾时的书,还有残存的十一卷《海国图志》。我问过奶奶,为啥要带这些饿不能充饥冷不能挡风的东西时,奶奶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些书,带上书是对惨死父母的一点念想。
爷爷、父亲、我,我们家三代单传。爷爷回来后,要养家糊口,可没钱没田怎么办,就在村里的大户人家的私塾里当先生,奶奶给人缝补浆洗补贴家用,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紧紧巴巴,但爷爷奶奶感情甚笃。每逢春日,奶奶必定会把装在樟木箱子里的书拿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晒,防霉驱虫。爷爷三十六岁得子,对父亲宠爱有加。父亲跟我说他小时候最喜欢看那些书上面的插图,文字的内容他不感兴趣。午后煦暖的阳光下,靠在爷爷怀里听他讲书本上逸闻趣事成为父亲对爷爷最温馨的回忆。晒过之后,奶奶会把这些书放好,用布包住,里面放上樟脑丸,再放到樟木箱里收藏起来。奶奶自从来到我们家里就再也没有回去,年轻时是因为兵荒马乱不能回,年岁大了,是因为腿脚不灵便,不想回了。
我小时候,常见奶奶打开樟木箱子,抖嗦着手去摸挲那些书,喃喃自语。奶奶是七十八岁时走的。她告诉爷爷,她走了后想把那些书放在身边,爷爷老泪纵横点头答应了。但最后陪伴奶奶枕边的却是他们当年变卖房产一起带回的、保存了近半个世纪的一块银元……
爷爷奶奶走了之后的有二年,是93年吧,我们家来了一个古玩商,想看看爷爷奶奶留下的书,父亲没让看,说虫蛀发霉早就没了。那人不甘心,生磨硬缠了一个下午。父亲无奈,打开樟木箱给他看了。那人看得很仔细,翻来覆去,后来伸出两个手指说,一本二千,十一本都卖给他。父亲吃了一惊,又摇摇头,说这是我们家的根,不能把根都卖了!那古玩商后来又来过几次,见我父亲心意已决,才止了念头。
爷爷走后,父亲把家里的担子给挑了起来。父亲说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恍恍惚惚,爷爷活着时虽年老体衰,但关键时候还能做个主心骨。
父亲是高小毕业,算个文化人,后又当了几年兵,所以眼界开阔点。七十年代末,国家的政策变了,不再割“尾巴”了。父亲大着胆子从亲戚家买了一群蜜蜂来养殖,看能否挣个油盐钱。我们老家在湍河的冲积平原上,地肥水美。那时候,国家鼓励种棉花,联产承包后我家分得二十来亩田地,每年要种上十五六亩的棉花,父母起早贪黑辛劳劳作。天佑勤劳人,当年就大丰收。八六年我家成了我们镇里的第一个“万元户”,敲锣打鼓,披红戴花,连报纸上都刊登了父亲的照片,父亲很是风光。第一年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第二年买了台黑白电视机,第三年父亲把五百元的奖金都买了书籍,又和村长商量,借用村里的两间房子,办起了小小的图书室和农民夜校。把十里八村的致富能人请来给村民上课,讲养殖、讲种田,一时间传为美谈。再后来,村里的姑娘小伙子都一股脑地出去打工了,田地都撂荒了,谁还听你在这里“传经送宝?夜校自然是门庭冷落了。父亲很有些失落,把那些破旧书籍都带回家,仔细整理包好收藏起来。作为一段记忆封存起来了。
父亲养蜂到如今有三十个年头,有一百多群,每次转场赶花期都需要用大卡车搬运。父亲日渐年老但很不服输,经常说别看你们年轻人出去打拼,我老人家在农村一样不少挣钱!这不,去年秋季,父亲被推选为市里的蜂业协会秘书长呢!父亲的养蜂书籍、笔记有满满几大箱,只要有时间,父亲就把养蜂的老友请来,谈天说地,还谋划着把蜂产品深加工。尽管奔波不停,他还感到自己生活蛮有滋味呢!
我儿子出生后,父亲很高兴。记得儿子读小学时,父亲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提出他的“三一工程”的想法,说他孙子将来考上市里的第一初中,奖励一百元;考上市里的第一高中,奖励一千元;考上一本重点大学,奖励一万元,还真有模有样地执行起来了。我儿子读初中时,他奖励我儿子一百元,但前提是只能买书籍。我和母亲都笑他太迂腐了。
我老家的房子翻修过几次,每次新房建起来,父亲必定把“耕读传家”的匾额挂在门楼上。父亲常说,“种田是让我们饿不死,读书时让我们好好活”。父亲说的话粗理不糙,让我经常反复咀嚼。我喜欢买书,大学时总要挤出一点生活费来买书。现在家里的书籍有五千余册,古今中外,既乱且杂,但凡自己喜欢的,都倾囊买回来。积存起来,有满满的几个大书柜。我把一楼朝阳通风的房间用做我们家的小小图书室,儿子自告奋勇的在门上写了个“石头书屋”四个字,还自封自己做图书馆长。我教儿子怎么给书籍编目、分类、做摘要。儿子很有兴趣,干得像模像样。《读者》创刊到现在的有31年了,我家从1993年起各期《读者》杂志一本不少。2001年《读者》创刊20年读书知识竞赛,我们家还得了一等奖。我在上海书展买的《世界文化通史》也成了儿子的最爱。儿子人小鬼大,时不时抛出的问题,让我张口结舌,为父的尊严使得我自然也要潜心读书,广览博取。
读书享受的是一个过程。无论是月白风清的晚上,还是春雨潇潇的午后,一杯茶,一卷书,慢慢地读,细细地品,目光流连于文字间,烦恼抛至云霄外。那种悠然与闲淡的感觉是妙不可言的。陶渊明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辄欣然忘食”,想来他是彻悟书中三味。我自己非常喜欢林徽因的一句话,“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的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或许,这个世上让我们无奈的东西太多太多,常思一二,达观一点吧!所以读书不要太功利,不要想着今天读书,明天就会有“黄金屋”“千钟粟”在等着你。或许你今天抓耳挠腮想不明白的东西,偶尔翻书,心中一下释然了,这样就值了。
回首我家的藏书,不免感慨唏嘘。藏起的不仅仅是几本书,藏起的分明是几十年的尘封记忆,几十年苦辣酸甜的家族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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