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变了，变得焦躁偏执起来。我知道，母亲的变化是因为父亲的病，但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连日来，我唯唯诺诺地遵循母亲的吩咐，为父亲四处寻找特效药和“药引子”。我明明知道再名贵的药品，都不可能让病瘫十一年的父亲重新站起来了；也明明知道再灵验的偏方，也不可能改变因衰老身体器官功能弱化的自然规律。但我还是不顾朋友的劝阻，想尽各种办法，满足母亲的要求。因为我心里明白，我找的不是药，而是母亲的心愿，是母亲的希望。它饱含了母亲与父亲相濡以沫五十年凝结而成的爱，寄托了母亲对父亲今生今世最深最真的情。
　　
　　父亲中风十一年里，母亲怕拖累女儿，坚持一个人照顾父亲的吃喝拉撒。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虽然在父亲几次病危住院期间，我也陪护过一些时间，但实在微不足道。我无法想象，在过去的四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母亲一个人是怎样撑下来，独自承担照顾父亲的重任？她默默无闻地熬过多少夜？给父亲擦过多少次身子？换洗过多少床被褥？喂过多少餐饭？翻过多少次身？推着轮椅走过多少路？……这一切一切，无人知晓，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扪心自问，如果是换了我，我能做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一年、两年，而要持之以恒十一年，我很难做到，即使做到了，也不可能像母亲做得那么好，那么细。这种坚持，是无法用一串数字来描述，也不是用简单的文字能形容的。
　　
　　想到这些，我很内疚，很难过。对母亲，除了心疼，更多的是敬仰。如今，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母亲自己也到了古稀之年，体力和精力明显不比从前。我多次请保姆来家里帮忙，都被母亲辞退了，照顾父亲的事，母亲不愿意外人插手，我只能依顺了她。
　　
　　针对父亲的病情，我和两个妹妹在广东和湖南两地，通过各种关系，想尽一切办法，寻医找药，带父亲到几家大医院做过各种检查治疗，遍访名医专家，做各种理疗康复。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世界上目前最先进的医疗手段、最昂贵的医药产品，都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父亲脑萎缩、器官功能退化、肢体和语言障碍这些问题，只能尽量改善症状，或减缓病情发展。我的朋友是脑外科专家，在国内外都享有名气。他说自己一辈子研究这个病，但自己父亲中风偏瘫后，也深感束手无策。你想想，美国前总统里根，英国前首相撒切尔，这些政坛风云人物得了老年病都没有灵丹妙药，还能有什么办法？他劝我一定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不能乱投医。
　　
　　然而，母亲不相信这些，她觉得一定还有办法能让父亲站起来，还能跟她说话拉家常，还能挽着她的手散步溜弯，还能自己去上厕所，甚至认为不是治不了，是因为父亲病久了，我们怕麻烦，怕花钱，怕辛苦，用各种理由在逃避责任，搪塞她。于是，她不顾一切，不厌其烦，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为父亲治病的药方和秘籍，有电视广告里播的，有报纸上刊登的，有从邻居打听来的，有老乡告诉她的，还有病友推荐的……只要听说别人用了有疗效，或者吹嘘很神奇，她就一定要千百计弄到家里，给父亲试一试。此药无效用彼药，西药不行用中药，中药不行用草药，草药不行用偏方、用秘方，家里的药品、保健品和不知名的东西堆成了小山。我担心这样下去，不仅治不好父亲的病，还会有副作用，对父亲身体造成伤害，联合两个妹妹给母亲做思想工作，结果，母亲急得跳起来，披头盖脑地把我们数落一番，还骂我们没有孝心，没有良心，一个个都是白眼狼！讨债鬼！我和妹妹面面相觑，灰溜溜地低下头，谁都不敢吱声了。
　　
　　前不久，母亲打电话来说要给父亲买几盒美国产的“前列保”，我二话没说，赶紧托香港朋友买好寄回家了。紧接着，母亲又说要买新加坡原装进口的“麝香追风止痛膏”，我一一照办。她说，红豆杉能防癌治癌，是好东西，我马上托朋友往家里送了一株盆栽的红豆杉。
　　
　　这天，母亲又来电话：我听说一个偏方能让你爸开口说话，但有些讲究，缺几样东西做“药引子”，你马上给弄回来。
　　
　　我问：“药引子”？是啥东西？
　　
　　母亲说：就是要把猪毛插在乌龟鼻子里，刺激它撒尿，然后用荷叶接住，放进用芭蕉蔸里的芯熬成的药汤里，才有效果。你把这几样东西弄回家，我给你爸试试，没准很灵验。
　　
　　乌龟、猪毛都好办，荷叶也不难，芭蕉在广东到处都有。只是我想不通，这么奇特的方子有什么科学依据？管它呢，不偏就不叫“偏方”了，母亲开口要的东西，只要不是毒药，我统统帮她找。
　　
　　在农贸市场，我买了两只鲜活的大乌龟，找屠夫要了一把猪毛，然后跑到西湖公园的荷花池摘荷叶。结果，我傻了眼：池塘一片水汪汪，只有几根枯枝垂在中央，无精打彩。一个公园管理员问我干啥，我说：找荷叶。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小声说：冬天来这里找荷叶？是不是有……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他就走了。
　　
　　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望着屏幕上一张张鲜嫩碧绿的荷叶，自言自语：哪有荷叶呢？我打开QQ，问一位种兰花的朋友：你有没有种荷花？朋友也觉得我问得好奇怪。我说明原委，她说可以帮我找搞温室养花的朋友打听一下，有没有种荷花。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
　　
　　芭蕉这个东西没什么稀罕的，广东人说“火烧芭蕉心不死”，意思是说芭蕉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极强，即使把茎叶烧成灰，只在蔸心在，照样能活过来。
　　
　　平时散步时，我看见东江两岸到处都是，想挖多少有多少。然而，情况并非那么简单，当我来到岸边一户村民家借锄头时，他告诉我，江边生长的都是香蕉，不是芭蕉，香蕉和芭蕉的叶茎长得一样，不开花结果，肉眼很难分得清。就这样，我失望地走了。
　　
　　同事听说我在找芭蕉，给我出主意，说在铁路边巡线时，曾看见山坡上有不少蕉。我说，即使有，分不清芭蕉和香蕉，也无从下手呀。同事劝我，你妈妈说的偏方根本不可信，你也只是想安慰她，管它是什么蕉，挖回家哄哄她就是了。我想，这话有道理，香蕉和芭蕉区别不大，搞错了也不会坏事，只要母亲心满意足，目的就达到了。再说，这个偏方没有疗效，母亲不会怪我，只会再去找其它偏方，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然而，转念一想，良心不忍，我怎么能欺瞒白发母亲呢？怎么能辜负她善良的愿望？怎么能亵渎她一颗虔诚的心？不行，我一定要搞到货真价实的芭蕉蔸带回去。另一个同事说自己的父母住在郊区，家里种有蕉林，只要是芭蕉，马上就帮我挖。打电话一问，家里人告诉他：种的都是米蕉、粉蕉，不是芭蕉。原来蕉的品种还有好多种。
　　
　　到哪里能找到芭蕉呢？就在我犯难的时候，一位驻站的同志来电话询问工作上的事，我顺便问他能不能帮挖到芭蕉？他“哈哈哈”笑起来，说，这样的小事，你客气啥？你看是我带你到芭蕉林里去挖，还是我挖好了给你送过来？是挖老的，还是挖嫩的？是带根须，还是不带根须？……一番热情的话，让我激动得差点掉眼泪。第二天，他果真挖了一棵芭蕉兜送上门，还称老蕉根药性强，带些泥土保鲜久。我提了提，好家伙，至少八十斤！去掉泥土，少说也有六、七十斤，样子像槟榔芋，而且是槟榔芋中的“巨无霸”。
　　
　　就在这个时候，种兰花的朋友也打电话告诉我，荷叶没找到，但有人种了睡莲，她上网查过了，睡莲和荷花同属莲类水生植物，没有荷叶，莲叶也是可以的。为了摘取莲叶，她帮我把一大盆睡莲都买下来了。
　　
　　谢天谢地谢朋友，我终于把乌龟、猪毛、芭蕉蔸和荷叶都搞齐了。
　　
　　周末，我顾不上形象，顾不上斯文，背包里装着乌龟、猪毛和荷叶，肩头上扛着芭蕉蔸，赶火车，乘汽车，兴高采烈赶回老家了。
　　
　　快到家门口时，看见妹妹和妹夫一前一后从电梯里出来，好像在议论什么。
　　
　　我汗流浃背，赶紧放下东西，叫住他们：喂，你俩上哪去？快来帮我一下！
　　
　　妹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惊讶地问：姐，你这是扛的啥东西？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说：芭蕉蔸呀，妈用来给爸治病的偏方。
　　
　　妹妹说：哦，坏了，一定是妈忘了告诉你，她搞错了。
　　
　　什么？你说什么？妈搞错什么了？我追问妹妹。
　　
　　是呀，是妈搞错了。这个偏方是用来治小儿口吃的，不是治老年语障。芭蕉蔸没有用，妈给爸讨了另一个治流口水的药方，需要新鲜的桑叶汁，我们现在出去找桑叶。不陪你了，你先回家吧。
　　
　　妹夫走过来，一声不吭，拎着芭蕉蔸，直接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
　　
　　妹妹妹夫俩人钻进车里，发动引擎，驱车走了。
　　
　　不会吧？这……我怵在原地，桑叶秋天就落了，冬天还有吗？
　　
　　这时，我听身后有动静，突然想起来，背后还有两只乌龟在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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