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是我们中国人第二大节日，它和春节一样，也是一个“团圆”节。一家人无论相隔千里万里，临近节日，总要想办法聚到一起。在我的一生中，已经度过五十多个一家人团聚的中秋佳节。但让我印象最深、感到最美好的一次，却是在河岸上和两个陌生人在一起度过的中秋月夜。
　　
　　那时我是运输公司的大货车司机。这天早上，早晨四点钟我便起了床，赶往公司停车场。为的是早点完成任务，好回家过节，并准备第一次把我父母接到我家里过节，由我亲自烧几个拿手好菜，以表我们夫妻两人的孝敬之心。出门的时候，妻子一再叮嘱我早点回家。
　　
　　车队给我们下达的任务很轻松，只拉一趟便可以收车。而平时调度命令单上都写着三趟四趟。我算计着大约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就可以回家了，心里十分高兴。没想到正要出发时。车队队长拦住车不让我走，说今天书记忽然有兴致，非要跟车上路检查工作，而且指名要坐你的车，因为你是安全司机。我心里暗暗叫苦！书记是有名的“撑得稳”，他坐我的车，我肯定不能按计划收车了。
　　
　　果不出所料，我从早晨五点多一直坐在驾驶室里干等，直到八点多，书记才从办公室走来。
　　
　　那天的任务是去左云县的北深井村小煤窑拉煤。
　　
　　上小煤窑，有两条路。一条是河湾路，路远但比较平坦；另一条是村里农民在悬崖峭壁上硬凿出来的土石路，窄而陡峭。我们司机对此有一段顺口溜：“上坡好像躺着开，下坡低头往下栽，车轮道路一般宽，不是英雄不敢开。来是鬼门关，去是断头台，一旦摔到深沟下，找不见尸首不用埋！”这天我选择了走山路，为的是早完成任务早回家。
　　
　　到了煤窑，我想装上煤立刻往回返，不料窑上的领导看到运输公司的一把手亲自来“检查”工作，说死说活不让走，杀鸡宰羊炸油糕，非要留下书记喝酒不可。我又一次心中暗暗叫苦，但无可奈何。
　　
　　领导们喝酒喝得没完没了，北深井的书记、村长、矿长、会计以及其他在本地有头有脸的人轮番向书记敬酒。更让我焦虑的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窗外辟里啪啦掉起雨点来。屋内酒酣畅，窗外雨淋漓，直到下午三点多钟，人们终于离开了酒桌，秋雨却依然下个没完。所幸我们的书记虽然喝成了红脸关公，头脑却很清醒，谢绝主人们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回家过中秋团圆夜。
　　
　　大雨滂沱，泥泞险峻的山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了。我驾车顺着曲曲弯弯的河滩峡谷返程。砂石河滩，坚实平坦，车跑得很快，再有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到家中了，但一条横在前面的洪流让我傻眼。本来这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浅溪，此时却浊浪滚滚，不可莫测。我下车脱下鞋袜在洪水中淌了一个来回，觉得问题不大，驾车加大油门，闯了过去。接着我又闯过了三条同样的洪流。
　　
　　然而，一条更宽更深的山洪横亘面前，滚滚洪涛，泥沙俱下，我不敢贸然前行。瞻前顾后，前面洪水不断涨高，后边小溪变成大河，近看水流四处漫溢，远看山洪倾泄而来，犹豫两三，最后我加大油门向对岸猛冲。但是没想到河底已被洪水冲成大坑，一瞬间，洪水漫过车窗灌进驾驶室，紧接着车身被洪水掀起，向一边倾斜，哗一声，满满一车煤倒入河水中。我和书记从车窗中爬出来，怕被洪水冲走，手牵手淌着齐腰深的水，逃到河岸。
　　
　　雨还在不停地下，我和书记两个人浑身早已湿透，冷得上下牙打战。光这样待着也不是办法，俩人一商量。最后决定由书记留下来看护泡在河中央的汽车，我去找电话通知公司有关领导。
　　
　　四野茫茫，都是荒滩野坡，但距河边一里地左右有一处很大的砖墙院子，里边有几排红瓦平房，像是一个单位。大门开着，我径直走进去。屋子里有几个人正在打扑克，问我有啥事。我正要说明来意，其中一个头戴炊事帽的汉子忽然认出我，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说这不是老战友吗！你咋成这样了？我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的遭遇，边讲边在脑子里使劲搜索有关“战友”的信息，因为我不认识这位单位的厨师，我怀疑他是认错人了。然后汉子给我点烟，倒水，领我到隔壁帮我打电话。打电话是件很麻烦的事，先得要通县里，再要通市里拐好几道弯儿才能接到我们公司。而且到处都是占线，一直要耐心等待。等电话的时候，我听见汉子和另一个人在隔壁对话：“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司机的？”
　　
　　“那年进城给食堂采购东西，我搭过他的车。”
　　
　　“那你可得好好招待一下。”
　　
　　“那当然。我们还是战友！在车上聊天，他说他也是从建设兵团回来的！”
　　
　　“那更得好好招待了……”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那时候，我几乎天天在这趟线儿上跑车，沿途常有老乡长途步行。看到他们背着沉重的口袋，或者手提一大堆物品，看到他们那疲倦的神色和期待的目光，我常常会停下车，邀请他们坐一程。坐进驾驶室里的老乡总是十分高兴，特别感激。他们通常都会把我当作好朋友，一路上说许多心里话，让我很长见识。但是，通常彼此都会很快忘记——我一直这样认为。
　　
　　电话终于打通了，我向汉子道别。汉子正在厨房里忙活，说那可不行，今天咱哥俩说啥也得喝两杯！我说你的情我领了！可是你看我现在汽车还在河里翻着，我们领导还在河滩里淋着雨，我哪还有心情喝酒啊！
　　
　　汉子一副很遗憾的神情，送我出了大门，还一直往前送，结果一直陪我走到河边。他又一再邀请书记去他那里喝点水暖和暖和，书记一再婉言谢绝，他才离去。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说：待会儿我给你们送点吃的吧！我俩赶紧说谢谢了，不用！不用！
　　
　　雨慢慢停了，又过了很长时间，我们公司的人开着吉普车来接书记。他们看了看半躺在水里的汽车，议论说要把车从水里弄出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干完的活，，干脆明天再说。但是司机还必须留下来照看汽车，防止被人拆卸偷盗。临走，他们留给我多半盒官厅烟，让我不至于太无聊。
　　
　　天色逐渐黑下来。黑漆漆的河滩里一片沉寂，只有哗哗的流水声。潮湿的地上没法坐，更不能躺，只能蹲累了站起来，站累了蹲下。我又饿又冷又孤独，只好不断抽烟。
　　
　　突然，我看到远处两团火球在地面上飘飘荡荡，我疑心那是野地里的鬼火。我不迷信，知道鬼火并不可怕，但这鬼火朝我这边飘来，这让我有些发怵。鬼火越飘越近，发出声音：“赵——师——傅！”
　　
　　是那位战友，他和另一个汉子，一人提着一盞马灯。竟然真的来送吃的了。
　　
　　两个汉子麻利地忙碌起来。在地上铺上塑料布，从篮子里取出老白干、饺子、月饼、炖鸡肉、炒鸡蛋……又架起一堆他们自己带来的干柴点燃。火光熊熊照亮了河滩，空气中飘着老白干的酒香。清风阵阵吹来，满天乌云散去，一轮明月从河岸边的树木后面升起来，月光下我们频频干杯互相祝福，我们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海阔天空地聊着所见所闻。我们喝得醉意朦胧，扯开嗓门，对着月亮唱十五的月亮……我深深地感受着世界的美好，品味着人间的真诚与温暖。
　　
　　遗憾的是，虽然我一直惦记着那位热情洋溢的战友，却由于不在那条线上跑车，一直没空去看望他。两年后，当我再次回到故地，那个平房大院子变成了一片荒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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