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玫瑰如期盛开,一年一盛。
我透着鱼缸去看楼下那些嫣红的花,感觉水里的金鱼就在花里优雅地游动。那是口很大很大的鱼缸,大到可以占满一扇窗。
我和坐在我对面的女人相顾无言、静默不语,只是各自低头吃饭。她是我的母亲,我和她的母女情谊摇摇晃晃了十六年,在六年前的台风过后,戛然而止。
彼此各怀不堪的、惊悚的、见光便死的心事,我早已习惯这种诡异的家庭氛围。
晚上,我又梦到院子里大片的玫瑰,鲜红胜血。突然血像泉涌般从土里流出,又从花茎、花蕊……甚至是叶子上也全流出血来;梦里,我又是站在那口大鱼缸前,离花很远,只是对于那一切,我看得特别清楚真切。所以我惶恐地四处张望,瞥见鱼缸里的鱼还是在优雅地游动,可那些鱼却在狠狠地瞪着我,瞪得鱼眼都渗出血来,很快把缸里的水染红了。
毫无疑问,我又梦魇了,终于从中挣脱醒来,心律不齐。窗外是有点泛白的天际,在黑暗中我点了根烟,静等天明。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很久,我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天一亮,起身,离开。除了背着的画板,我没有什么可在乎的。所以,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也不顾她正在忙碌早餐的身影和叫我先吃了再上学的急切话语;我只需要将门一拉,合上门的瞬间,留给她双手顿停、黯然神伤的落寞哑剧。我对此有莫名的快感并乐此不疲。
我丝毫不怀疑我要将对她的惩罚进行到底的决心,六年前,我的所有认知和既定观念悉数摧毁,重建之后,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那究竟是惩罚什么呢?就当是惩罚她对我的欺骗吧——她骗我说我的父亲是个画家,只是下落不明。
好在六年前的台风,吹开了真相。
我记得,那夜的风格外的大,比任何一年都要大得多,几乎要将院子里所有的花都连根拔起。所以第二天,我很自然地去清理残花。为避免风把所有花都刮掉,我决定将此刻还存活的花儿先拔掉,留着根,用水沁润,等台风过去了再重新种上。我拔得很小心,可是等拔到一株似乎长得比其他株要茂盛、开得也更红一些的花时,我深觉拔得很费劲。加上工具锄、挖的辅助,我终于将它连根拔起,我怀着大功告成的愉悦感看着那株根系发达包裹着黝黑泥土的花,我忘不了它同时包裹着一根白骨。
我应该是魂飞魄散地冲到她面前,用纸一般苍白的嘴唇张出这样的句子:“妈,这是什么东西?”
那时候我还叫她妈妈,在那时候之前的所有时光里,我一直以为那个从小就缺席我们生活的陌生男子会突然出现。或许他会衣锦还乡,从此我们一起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又或许他只是一身落拓的艺术家装扮,站在门口说你们等久了,然后朝我们笑了笑……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可以像现在一样,面目全非到这种境况。是的,我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所以,在她说我手上拿着的东西是我父亲时,我已经听不进她说的其他话,而是径直冲进房间里,倒在床上大口呼吸。没有人知道,在课堂上接触到“父亲”这个词时我的生疏感;没有人知道,从小到大我多么羡慕和嫉妒那些可以向自己爸爸撒娇的同龄人;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希望能感受何为父爱……我一直以为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所以我一再想象和他相见时的场景,我不曾想过他会是这个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所设想的种种对话都用不上了,他已经不能说话,他早已化成一堆白骨。她们早就知道,她们一直骗我。我突然好恨我的那些画,那些换来墙角无数奖杯的画,那些妖冶的玫瑰,那些红得似乎要渗出血来的花。在无数次的黄昏中,我欣赏过它们;无数次,我惊讶于它们那鲜红的颜色;无数次,我将它们画在我的画板上。当我临摹那些迷人的玫瑰时,我却丝毫不知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埋在离我咫尺的地方,我终于知道它们为什么可以那么红了,因它们吸尽了他的鲜血和肉身。
阴森。愤怒。疼痛。压抑。似乎所有情绪都在肆虐,奋力冲击我的头脑,太阳穴针扎一样地疼。
她不停地敲门,求我开门时满是哭腔。她觉得我被吓到了,她向我不停地解释。她说她和姐姐不是有意瞒着我,她还说十二年前姐姐杀死了他没错,但她是有苦衷的。她叫我好好休息,不要再去问姐姐,还让我把今天看到的、知道的都忘了。
天真的塌下来了,与我相依为命的人都不在了,确切来说她们在我心里都死掉了,我自己无法负荷,因为天坍塌得太突然、太剧烈,所以我破碎了。她不知道吧,她怎么会知道呢,一颗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上了。
差不多一年过后,我决定去找她,按照我在学校时她给我汇款时的地址,我准确地找到她工作的地方。那是个不大的发廊,我进去,没有找到她。我报了她的名字说要找她,有个染各色头发的男生不怀好意地笑道:“恐怕这会儿是在工作着吧。”引起四周男女的猥亵附和,那时的我显得一头雾水。有个颇显恬静的女生给我递过来一张纸,说兴许能在这儿找到她。
那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偏僻难找。但我还是顺利找到她,我只要专注,往往能办到我想完成的事。我隔着玻璃,看到一个彪壮汉子正压在一个露出胴体的女子身上,动作粗暴。我本想扭头,可是我看清了那个此时正大口喘气、眉心紧皱却还要勉强取悦他人的女人正是我姐姐。我突然恍悟刚才那些人所谓的“工作”是为何意,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定要有这么多丑陋的谎言和欺骗?我由羞赧难当变为怒不可遏,随手抡起东西就砸。
那个汉子拿起衣服拔腿就跑,惯于嫖娼者,只有泄欲心理,没有风月心情,而且往往草木皆兵,一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我直接从窗户翻过去,避开旁边的鱼缸,在这个充满各种男人精液的狭小空间里,她也养着鱼,连摆放位子都和家里一样,我笑了,满是揶揄。
我毫不犹豫给了她一记响亮的巴掌,她还了我两记更响的,“你是嫌我脏吗?没有我的脏钱,你拿什么生活上学?”
“不要以为你供养我就可以随心所欲操纵我的生活!”我竟拿起一块碎玻璃揉进了她的腹部,恶狠狠地说道,“我痛恨欺骗!”很快,我闻到一股浓咸的血腥味。
我看到她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脸上有剧烈的疼痛感。但一直在推开我,叫我离她远一点儿。
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质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
“离我远一点儿!”她仍在推开我,用痛苦而虚弱的语气说道,“我不后悔,是他活该!”
“那这样也是你活该吗?”我活像杀红了眼,把揉进她腹部的碎片拿出刺向了她的颈部。
我不曾知道人的血管可以那么有力地喷涌出来,她很痛苦,将我推开时满身抽搐。
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我好想把她救活过来。我拨打救护车电话,手很不听使唤地发抖,杀气退去后,我的内疚和后悔直袭,将我折磨得哭到崩溃。
在我放下电话时,她的头重重垂下,她身上还有温度,可是心跳骤然停止。我知道这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在剧烈地颤抖而且感觉压抑呼吸不畅,但我竭力控制好起伏的呼吸和混乱的思绪。不一会儿,我又打了个电话,这是报警电话。我知道这个地方比较偏僻,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这个场面。首先,我需要将打碎的玻璃全部扫好铺到窗户外面,好让所有人都认为是有人从里面打碎了玻璃;其次,我又将房间布置成发生争执打斗的模样,尤其是将她的衣服弄得衣冠不整。等确定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后,最后我用那块玻璃碎片在我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随即将那块玻璃放进鱼缸里,鱼剧烈的游动了一下,鱼缸里的水将玻璃片上的血迹稀释后,澄澈依旧。
之后,就有了我声泪俱下的口供:我姐姐被人强奸杀害,巧合被我看见,在他砸碎玻璃逃走时将我手腕划伤,凶器异常锋利,是不常见的管制刀具。
提供那个人的身形和着装太过容易,因我牢牢记住了那是具怎样的身体压在我姐姐身上,还有他落荒而逃时拿起的灰色背心和黑色短裤。那个男人很快被抓获,他一直大喊冤枉,但没有人会相信他。虽然搜不出凶器,但我姐姐身上的精液成了他强奸杀人的铁证。之前我只担心那块玻璃碎片上留着的我的指纹,警察一波又一波将房屋内外搜了好几轮,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鱼缸。我知道玻璃鱼缸藏玻璃最安全,更何况还有水,水里还有鱼。我料准了他们不会专业到将那些打碎的玻璃一点点儿拼凑而发现少了一小块而得出玻璃碎片才是凶器,而且我的指纹就在上面。不管怎样,我赢了,找到了替罪羊成功将自己罪名洗脱。
没有人会怀疑我,因为我也受伤了,就连每天和我睡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这个女人也不例外。她不会相信我会杀了她,而且都过了那么久了,一切被我安排得天衣无缝。这个把眼睛哭肿了的女人一再问我为什么去找姐姐,我说我想去看看她,却碰巧遇见这不幸的事。我不觉得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有多可怜,所以我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我在无比冷漠的回答后,扬长而去。
之前她欺骗我的十几年时光,我会让她用她之后的几十年来偿还。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六年。我又在想我为什么会折磨她,仅仅是因为她的欺骗吗?不是的,还有同她之间疯狂的放逐、排斥的依附、隐忍的痛楚和歇斯底里的压抑组成的薄凉关系里的一个坚实黑暗的核。六年前,我挖出父亲的尸骨,然后在五年后,将玻璃捅进姐姐肚里的那刻起,似乎我早已丧失退路。剩下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梦魇和对她不懈的折磨报复。除了去恨,去报复,我已经没有任何乐趣。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帮我选了离家这么近的大学,她是想把我留在她旁边看着还是她有受虐倾向?因为我每天都能看到她,所以我每天都折磨她。堆在屋里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奖杯让我有恃无恐,在其他人还在为高考忙断肠的时候,我每天闲到几近奢侈,我当然不会放弃用这些时间去折磨她以获得快感。虽然保送了还算入流的大学,但在面试那天我拒绝发言拒绝作画让考官面面相觑。我在他们的摇头中走出来,我不知道之后她是怎么做才让考官们摈掉心理罅隙而接受我,成人世界的运作规则我不懂,也不想参与。
虽然每天会背上画板,但我已经很久没作画了。从小到大,除了画玫瑰还是画玫瑰,我只会画它,确切来说,我只想画它,我热爱那些用尽生命去盛开的妖冶花儿。将它们画出来是一件郑重的事,宛如安魂曲一般的庄严,除了它们,没有任何花能但得起这份殊荣。可是,在那场台风之后,我残废了,我丧失继续作画的能力。
院子的花渐渐颓了,这些我父亲种下的玫瑰。我遗传自他的基因,使我有常人不及的绘画天赋,同时他种下的这些花陪伴着我长大,成了我入画的素材。但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脑海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影像,就连当时他的尸骨被作何处置都不清楚。想到这,我的心被一阵钝重的疼痛袭击。我经常在这种时候,用尚未吸完的香烟在有着伤疤的手腕狠狠烫去,我不觉得会有多疼,相对于心里该死的钝重感而言的话。
你了解这种感觉吗?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好像一个久久吊在悬崖边上的人,双手却还在紧紧抓住崖边的岩石,她臆想出一个可以拉她上去的人,可那个人转瞬即化为碎片……这就是孤独吗?可我不怕孤独呀,我只怕我忍不住去渴望温情。这盏微弱的灯光会让我产生一种虚妄的想法: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得到温暖,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样的日子,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像其他人一样。
我想到那个从小和我玩得很好的女生,六年前的那场台风刮走了我所有一切,除了她,可是不久前她也死了。我记得无数次我怎样在她怀里痛哭,我记得我会替她出头解围,我记得她重要到植入我的骨血。
可是在之后,因为一个男生,都变了。我现在还是好怀念,那时候的她、他和我曾走过的路和开过的玩笑,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突然有一天,她的男朋友却说他爱上了我,那天是他生日,我去他住的地方之时就我们两个人,我没想到这种移情别恋的桥段会发生在我和我最重要的人身上,我很果断给了他一巴掌,可他很用力地将我吻了下去,我在激烈地抗拒,但在他抚摸我的肌肤之时,我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我像一个患上了皮肤饥渴症的人,好想被人抚摸。我父亲从未抚摸过我,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也很少,已经好久没人这样抚摸我了。他的动作在房外街道急剧的刹车声后停止。
我觉得我那时肯定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我才那么拼命地冲出去。我看到她躺在血泊里,门口是她刚领回来的蛋糕。她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给我解释和赎罪的机会。我记得我是怎样用力地抱住她,我好爱她,我好舍不得她。她会知道吗?我一点也不爱他,我爱的是她。司机说,她是笑着冲上来的。我不知道她在毅然冲上街道的那一刻是怎么想的,可这难道不是最重的惩罚吗?她在惩罚我,惩罚我失去她,所以在之后无数的夜晚,我经常会想她到哭……
风又呼啸而过,我还是挂在悬崖边上。我是一个人,我还是一个人。对一个泥足深陷而且无药可救的人来说,绝对零度情感是更为适合生存的方式。
那我究竟是靠什么活下去的?
接二连三的恋爱。夜以继日的买醉。日复一日的自残。还是仅仅只是出于对我母亲的恨与报复?
反正,我又恋爱了。我感觉与之前稍微有些不同,理由是他想了解我而且千方百计找到了我,这与以前的一夜情和做爱几次后就不见踪影的人不太一样。
我和他在酒吧遇见,他说在之前他就看到过我好几次,他说我是个奇怪的人,背着画板坐在天桥上却半天都不画画。他说,酒吧这地方不适合我。
那时候我就开始嘲笑他“你觉得你会有多了解我?你了解我的过去吗?”
“不重要。”他淡然一笑“重要的是现在。”
“我知道你以前是作画的,我在以前的画展看过你的画。我无法置信你如此年轻是如何驾驭那一幅幅玫瑰的处理手法。反正,我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你,而且我已经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他似乎觉得有点冒犯,真诚地望着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唐突。”
我被眼前这个男人清澈的眼神打动了,我确信我没爱上他,只是有点吃惊,在这个世界的某一角落里,我如此卑微而灰暗的存在竟然有人关注着。在外我并非什么光鲜金玉,而我内在的败絮他又洞穿了几分呢?
但我们因对彼此的好奇而迅速走近。画展,沙龙,专场电影,烛光晚餐……我觉得他是上天对我莫大的恩赐,让他来弥补我之前所空缺的部分。
一天晚上,他带我进入一座豪华的大宅,复古而精致。他牵着我进去,里面点满蜡烛,没有一点现代照明灯的痕迹。在用完晚餐后,他对我说:“我希望你今晚能留下来。”
他打开一个铺满玫瑰的房间,即便是到了我一丝不挂的时候,他也是有条不紊地将我轻轻放在床上,一点也不冒进,良好修养体现无遗。他的温柔和体贴竟让我想到以前那些同我做爱的男人,那些无比粗鲁的男人,仿佛我和他们之间毫无爱意,我丝毫感觉不到他们对我的一点儿疼惜。有一滴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滑下来,他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我弄疼了你?”我摇头,他用舌头将我的泪水舔掉,更为温柔与体贴。我能感觉到他的爱抚,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灵与肉的交合。
天一亮,我自动醒来,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可这是个不一样的早晨,我是满心喜悦地睁开眼,然后微笑地看着躺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侧脸很好看,现在的他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呼吸,我呆呆看了好一会儿,真想时间停在这一刻。
我轻轻起身,深怕弄醒他。穿衣服时我看到挂在对面的一幅画,那是一幅令我吃惊的画——画里开到荼蘼的玫瑰,不是纯粹的落败,也不是一味的妖冶。它不同于以往我所看过的任何一幅。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站在身后,轻轻为我披上衣服,搂着我的腰,笑着问我:“喜欢吗?”
“喜欢,这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一幅画。”我仍未从它给我的震撼中缓过来,不假思索的说道。
他笑着揉了我的头发“我问的是关于我,不是这幅画。”
我难为情地转过头来,但不好意思看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笑。
他把我的头抬起来,说道:“你要多笑,你笑的时候很美。”
我的尴尬感顿消,主题直奔画的来源,原来那是他父亲生前的遗作。
“我相信我父亲仍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很欣赏你,你们的画风很像。”说着他把我领进另一个房间,看得出这是作画的地方。我走近,摸了摸画板。
“你要不要试一下?”
我摇头,但他已经帮我在画板上夹上画纸,接着颜料画笔一律备齐,我推脱不了。
我深吸了口气,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玫瑰的轮廓,等到上色的时候,我想到种下一大片玫瑰的父亲,想到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些场景,还有那两个女子曾流出来的鲜血……我胸腔迅速上下起伏,那些混乱的场景很快将我吞噬,我开始抽搐,红颜料洒了一地。
他将我抱出画室放到床上,轻柔地帮我舒展身体“放松,放松。”
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用唇紧紧贴在我的额头,轻轻说着:“别担心,我在这,我在这。”
我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他眉间的担忧终于化成对我暖暖的微笑。
“我已经很久没作画了,我给玫瑰上色时总会忍不住想起她们。”
我将手腕上那些难看的伤疤摊开给他看“你就不好奇吗?”
“我早就看到了,我是等你自己想说的时候再说,或者你不说也是没关系的。”
“不,我要说。”我紧紧抱着他“就算你知道这样的我,将我抛弃了我也要说。”
在隐瞒了多年而且在我心里早已腐烂的秘密,今天,我终于找到这么一个人,一个我敢向他诉说的人“如果你不知道这些,而我对你百般隐瞒,我会觉得我配不上你的爱情。即使我知道我可能会失去你,但我恨透了这个世界的欺瞒与谎言,所以,我决定说出来。”
我用手轻轻抚摸自己的伤疤,“这些烟头弄的难看的烫疤,是我痛到受不了转移疼痛的时候弄的,我找不到一个说心里话的人,以前有一个女生,只是后来死掉了,我没杀她,她却是因我而死。你看到我手腕上这条长疤了吧?这是我自己割的,在五年前杀死了我姐姐之后……”
我情绪已经失控“我不想杀她,我只想问她为什么要杀掉父亲,可她为什么说是他活该?我不想杀她,我不想杀她的。”
我在他怀里崩溃痛哭“这就是我遇到你之前,我的全部人生。”
“好啦,好啦,说出来,哭出来就好了。”他在不停安慰我“都过去了。我说过的,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
那一刻,仿佛我又进行了一次重构,重构后世界的支点是你,林羽凡。
我终于等到那个把我拉上悬崖的人,虽然等得有点久,但我终于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活着了。焕然新生的我,用全新的态度去审视身边的所有事物。所以,对那个已经被我折磨了这么多年的人,我不再想去报复。在和她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说今天的菜很好吃。这是六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她吃饭的双手骤停,不是以往被我泼冷水时的停顿,更像是一种受宠若惊般的无所适从。之后我看到她笑了,这是六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可之后她却忍不住拿手去抹掉眼角掉下的东西。
我的心开始酸了,她的要求只是那么低而已,那时候我好想抱着她给她安慰,或者说点什么让她安慰的话。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做,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长时间的情感淡漠和层层隔膜,同她之间似乎有一种怪异的难以言说的别扭。
和羽凡交往直到临近我大学毕业,我偶尔会把他带回家吃饭,她对他没有意见,而且他们似乎交谈甚欢。我看在眼里,也觉得很开心。在我赞她饭菜好吃的那天起,我便决定停止对她的折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同她的母女关系虽然维持得小心翼翼,但也算愉快。
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直到羽凡向我订婚,在双方母亲碰头之后,我的世界又开始坍塌。
从她们双目交接的一开始,我就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会餐的不欢而散之后,我们被各自的母亲带回家。确切来说,我是被拽回家,我不曾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不允许你嫁给他,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他。”这是我们打破僵局她说的第一句话,带着突破她惯常性情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据理力争“我不知道你们曾发生过什么,但我绝不会因为你们的过往而放弃我的爱情。”
……
激烈的争吵之后,我们各回房间,关灯的声音过后,在寂静的暗夜中,我们各怀心事,一夜无眠。
翌日,我见了羽凡,他说她母亲也是坚决反对。是在昨天会面之后,她们的态度才有的一百八十度逆转。我决定跟羽凡回去,询问她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事。
她母亲现在对我无比反感,虽然以前并非这样,但这加深了我想把真相挖出来的渴望。我首先打破沉默“阿姨,我不知道你和我妈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希望您能成全我和羽凡。”
“不要脸,你们一家都不要脸!”我被她推开“离我们家羽凡远一点。”
羽凡边挡住她边说道:“妈,不要那么不讲理好不好?”
“我不讲理?那你叫她回家去问问那个老狐狸精,问她当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一怔,身体不自主地往后退。
我一路失神地回到家,她在准备晚饭,吃完后我帮她收拾碗筷。
“妈,我们能不能谈谈?”
她没说话,但表示默许。
“她说你是狐狸精,她为什么这样骂你?”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我很急迫的想知道真相。
“我们来交换彼此的一个秘密,好不好?”我恳求道。
不等她表态,我便说了句“妈,你知道当初姐是怎么死的吗?“她的目光顿时向我聚焦,暗示我继续。
“不是那个汉子,是我,我一气之下把她杀死了。”
我还想继续,但她的那种眼神把我吓住了。她先是震惊,然后恸痛,最后眼神茫然宛如死灰地走开了。
“妈,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时候她能不能听到我说话,我看着她慢慢走远,我不曾知道她原来已经那么苍老,我想叫住她,但她留给我的是她回房间后重重的关门声。
我不知道我这个震惊的秘密对她而言是否太过残忍,以至于她一时难以接受而缓不过神来。我觉得她只是需要时间,没准明天她就会和我分享她的秘密了,我这样想着便回到自己房间。
第二天,我因为失眠,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起来之后迟迟不见她。按照以往,她应该早就准备好早餐等我了。我敲她房间的门,没有回应,我继续敲,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我的呼吸顿时变得剧烈。随着呼吸起伏的加剧,我敲门的节奏也在变快而且大声地叫她,我的手已经敲得红肿,可是她还是没有来开门。
“羽凡,快过来,我求你快过来!”我急促的哭腔似乎在提前预兆一些什么事。等他过来把门撞开,应证了我那不详的惴惴不安。
白色的药丸洒了一地,她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
“救护车!”我撕心地呐喊。他将我的头埋进他胸口,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是多痛恨这个世界,或者她是多恨我,才舍得吞下那么多的药丸。我心口又有强烈的钝重感,我压抑到几近休克。
看到她放在枕头的遗物,我定了定神拿过来。里面是一封信,还夹着一张病单。
在信里,她没有丝毫埋怨我的语气,我也如愿交换到她留给我的秘密:
关于母亲。她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别人的小三,正妻来找过她,还带着一个小男孩。迫于道德伦理和亲情感召,母亲最后决定隔断与父亲的关系,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生下我,之后改嫁。
关于姐姐。我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所杀的那个父亲是她的亲生父亲,但不是我的,他只是我的继父。在她八岁那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强奸,她父亲之后还想强奸四岁的我,她为保护我将她父亲杀死。事后,同母亲商议,为避免被人发现便将尸体埋在院子里,也就是我当年挖出来的那根白骨。病单上显示姐姐两个指标呈阳性,她早就知道她患上了艾滋病,我终于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为什么会那么用力地推开我,她是怕我沾上她的血而感染上病毒。
关于父亲。他是个有名的画家,留下了种满玫瑰的院子给母亲,他与母亲曾两情相悦过,在我出生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在与母亲分开后不久抑郁离世。
这些留给我的秘密,是对我最长的凌迟处死。
时间的挑拨,时间的澄清,时间的裁决。
我努力挣扎了那么久,我还是万劫不复。
我和羽凡的关系,想必你们已经猜出来了,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我已经哭不出来,我没有力气了。
我在他回去后起来,在画板上夹上画纸,我真的已经好久没作画了。我要把它画完留给他,这个我唯一牵挂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要失去你,我不曾意识到自己是那么深爱着你。我觉得我很快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将会以何种状态存在,我不知道自己之后是否还会记得你。作画的间隙,我摸着自己的肚子,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这个世界的谎言,这个世界的秘密,这个世界的误伤,这个世界的杀戮。
这个世界对我的垂青与损毁、恩赐与戏弄。
人是什么?胎儿是什么?灵魂是什么?
造化的弄人,我们如此渺小,我们始终无能无力。
这个世界,留下了我的喜怒哀乐。而无常,从未给过我们选择的权利。
林羽凡。你也许是我来这个世界唯一记住的东西,可是不久我就要忘掉了。
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只祈求造物者能够对你仁慈一点。
羽凡,我罪孽深重。我不要再成为你的负累。
因为我画完了。
这是幅黑白色调的玫瑰,空灵到透明。
我把母亲剩下的药丸吞下,表情安详。
告诉世人,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太累了。
告诉世人,我的全部秘密,全在这幅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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