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里过着稀汤寡水的穷光景。没进腊月就盼过年,好不容易盼到过年,吃一顿白面饺子,一笼白面馍馍,锅里又煮上了粗粮野菜。一不留神,年已经从身边悄悄溜过去了。
好在过了年,还能到处走亲戚。亲戚家给吃饺子、豆腐、粉条,有的家里还有猪肉片,临走还要塞给点儿压岁钱。接压岁钱的时候,心里美滋滋的,嘴上一边说“不要不要”,一边却情不自禁将衣兜撑开.生怕人家装不进去。兜里有了几毛钱,立刻觉得很富有。
压岁钱挣得最多的一次,是五毛钱。可这是我最不愿接受的压岁钱——那是石坡村的姨奶奶给的。石坡村是个小山村,离我们那个平原上的村子,大约二十多华里。以前,都是我娘领我去拜年。九岁那年,娘叫我跟堂姑姑小荷去。我有点瞧不起小荷姑,她只比我大两岁,跟着她,没啥安全感。娘却执意要我跟她去,说姨奶奶年纪大了。日子又过得紧,大人去了,又要打酒,又要炒菜。你们俩孩子去,随便吃点就行了,你姨奶奶能少些麻烦。
走亲戚总得带些礼品去。如果是新女婿头一次给丈母娘拜年,须备鸡鸭鱼肉点心礼盒等贵重礼品,到一般亲戚家,通常就是一篮子馍馍。馍馍有“实在馍馍”与“掺假馍馍”两种。实在馍馍是白面的,掺假馍馍是用一种颜色格外白的玉米面掺上白面做成的,中看不中吃,跟窝窝头差不多。就是这种掺假馍馍,村里有些人家也拿不出来。年后,这样的人家在家干等着亲戚上门。亲戚一来,一边用粗茶淡饭招待客人,一边派名家庭代表,提上亲戚带来的篮子,赶紧上另一家亲戚家去。另一家亲戚同样是借花献佛,礼品马上又旅行到下一家,一篮子馍馍有时要转五、六家。最后那家人本来也想派代表出门,无奈已是午饭时分。按乡俗,过了中午不能走亲戚,只好停下。客人吃了饭,一放下饭碗,赶紧起身告辞,说“家里忙”,实际是因为篮子是别人的,只有他先回去,家里的客人,客人家的客人,以及客人的客人的客人……。才能依次回家。说来说去,大多数人家其实不用备礼品,都属于“抄袭”。苦就苦了“原创”馍馍那家。不过这样的人家一般相对富裕,也都是自愿起模范带头作用,因为这种“原创”显得自家日子过得好,日后说起来,多少也算是件光荣事。
那次去姨奶奶家,我家的礼品是“原创”馍馍。我父亲在城市里当工人。用生产队长的话说,有“经济来源”。姨奶奶是我家和小荷姑家的共同亲戚,小荷姑家拿不出礼品,娘主动提出让小荷姑领着我去,馍馍则由我家来蒸。
由于是两家联合送礼,娘就准备了一只夏天用来挑猪草的特大号篮子盛馍馍。头天上午推了半天磨,头遍二遍罗筛下来的精白面用来蒸馍馍送礼,三遍罗以后明显有许多麸皮的粗面,留下日后自己吃。下午将面发好,第二天天不亮。就点上灶火上笼蒸。出笼的热馍馍又大又喧,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我和小荷姑早就在锅灶边等着。馍馍出了屉,晾晾热气,娘马上手脚麻利地装满篮子,叫我俩提上赶快走,好让姨奶奶家的“代表”赶早到下一家。路上,一开始以为提篮子是件美事,我和小荷姑争着提。她说我小,坚持要自己提,我就急了,这是我娘蒸的馍,又不是你娘蒸的馍!小荷姑觉得理亏,赌气将篮子搡给我。我刚提上挺得意,没想到越提越沉。好象篮子里装的不是馍馍,是铁块。累得我满头大汗,胳膊酸麻,只好坐在路边土埂子上歇脚。歇够了,再走,没走多远,又累得酸软,再歇。小荷姑不耐烦了,说象你这样,明天也到不了。我歪靠在路边一棵大柳树下,用棉袄袖子擦着汗说,嫌慢你来试试!小荷姑提上篮子,没走多远,一样是疲惫不堪,一样要歇缓。后来,我俩经过谈判,商定轮着提,每走一百步换一次班,走一千步共同坐下歇会儿。如此一来,运输能力大为提高,走得快多了。走至多一半路程的时候,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跟小荷姑达成共识,揭开蒙篮子的花布,合伙偷吃馍馍。她一个,我一个。吃了觉得长了不少劲,一口气又走出老远。
石坡村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姨奶奶家在顶上边。到了山底,我们已经累得腿酥脚软,正愁如何一步步攀上去。只见姨奶奶家的表姑秀桃,从半山坡上的“之”字路上匆匆跑下来迎接我们。表姑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穿着新缝的印花土布棉衣,头扎红线绳,一看就是要去走亲戚。她从我手里接过篮子,问了一气你娘好,你爹好,就急匆匆大步走去。
进了姨奶奶家门,首先受到的款待是烤火。姨奶奶是个精干利索的山村老太太,走起路来登登地响。她从屋后大青石上抱回一堆晒干的树枝,堆在堂屋中间,烘烘点将起来,让烟呛得直咳嗽,咳着把我和小荷姑拉到火堆旁。尽管我俩走得热成了刚出笼的馍馍,浑身汗津津的,头上直冒热气,还是不得不蹲在火堆旁,接受热情的火烤。烤完火,姨姥爷已经在灶上烧开了半壶水,粗瓷大碗给我们沏茶。“茶”是他自己制作的,春天从枣树上摘下嫩叶,晾晒而成。我娘也会弄这枣叶“茶”,苦涩苦涩的,一股青枣味,口感虽差,倒很解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
对我们实施了第一轮招待后,姨奶奶就上那间烟熏火燎“黑不留秋”的灶屋张罗做饭。姨姥爷和福牛表叔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用荆条编筐。他们手指头又粗又黑,节节棒棒的,猛一看跟干树枝没多大区别。编起筐来,却很灵巧。编一会儿,手放到嘴上,热气哈一哈。我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没啥意思。院子里冷得我直缩脖子,就跑进灶房里,看姨奶奶邦邦邦邦剁馅,嚓嚓嚓嚓切菜。菜都是泡开的干菜,干豆角丝,干葫芦条,干茄子片,干蘑菇朵。小荷姑主动帮着姨奶奶包饺子。姨奶奶家包饺子的方法有点特别,胡萝卜馅和肉馅不往一起拌,胡萝卜馅在大盆里,肉馅在小碗里,肉馅是黄豆般大小的肉丁。姨奶奶嘱咐小荷姑,一只饺子只放一粒肉丁,这样才能保证每个饺子里都有肉。叮嘱完后,登登跑到院里,跟姨姥爷悄声商量了些啥,然后就叫福牛表叔赶紧到后山去逮点蝎子。过去我光知道蝎子会蜇人,见了它要赶紧躲开,没听过还专门去逮它,难道姨奶奶要给我们炒盘蝎子吃?觉得挺新鲜,闹着也要去。开始姨奶奶不让,后来看我态度很坚决,只好答应。表叔领我走时,扛把三齿钩,提一只栓绳的瓦罐,裤腰上别了双筷子。我们临出门又被姨姥爷叫住,姨姥爷从屋里石头墙上摘下一只很光滑的牛角号,叫我们带着,万一遇到狼,就吹响。我试着吹了吹,牛角号沉闷的响声,象老牛哞哞叫,我把它很牛气地插在腰里。
我们很快走进苍凉的深山里,满山是高大的马尾松,在山风里摇曳起伏,阵阵呼啸。我有些害怕,生怕狼从哪块山石背后突然窜出来,表叔却不管这些,他不停地翻开树旁的一块块石头,连个蝎子影儿也没见着,就领我往远走。穿过一条淌着清清溪水的山沟,翻过两座山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座向阳的光秃秃的荒山。表叔翻开一块石头,用三齿钩刨了刨没冻住的干土,很快刨出了一只多半杆钢笔那么长的大蝎子。看来它是冻僵了,在石头下土里一动不动。表叔用筷子轻轻夹起,我赶紧揭开罐子盖,那毒蝎只是将尾巴缓缓往起翘了翘,便成为罐中之蝎。再翻开一块石头,福牛表叔抡起三齿钩,一刨,有只蝎子被刨出,扭曲挣扎。原来这荒山上的蝎子竟是如此多,几乎每块石头底下都潜伏着一两只。有一次从一块山石下居然刨出五只。我学会了,拣了两根干树枝,兴趣盎然地自已逮。不一会儿.提了半罐蝎子,忽听山背后一声喊,干什么的!我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把瓦罐摔了。表叔也显得惊慌失措,说快走,就磕磕绊绊往回逃。我稀里糊涂不知道咋回事.只是跟着瞎跑。俩人跑得气喘嘘嘘,没防住那人从半山腰绕过来,将我们截在山沟里。这是一个丑得歪瓜裂枣的黑脸汉,上牙很长,几乎盖住了下嘴唇。我觉得他好象是只黑狼变的,是个“狼人”。吓得躲在表叔背后,不敢吭气。表叔说,别害怕,你提上罐子从那边走,我来对付他。“狼人”见我提着蝎子罐往另一边溜,朝我追过来。我想跑,腿却软得跑不动。表叔上去拦住他,“你想干什么?”‘狼人”说:“我叫你把蝎子倒了!”不倒你能咋样?不倒我揍你!你动我一下试试……俩人吵着就扭打在一起。表叔一边打架,一边喊我快走。我颠颠地在山沟里跑起来。跑出去有多半里,回头一看,俩人你揪住我的领子,我拽住你的头发,仍在撕打。忽然,表叔被“狼人”摁倒,骑在身上。我着急起来,“灵机一动”,拔出插在腰里的牛角号呜呜吹响,满山都是回音。“狼人”不知是听见号响害怕了,还是打表叔打累了,我见他慢慢站起身,紧跟着表叔也从地上爬起,抬了一下腿,然后就见狼人歪斜着身子蹲在地上。表叔指着他的头,不知说了些啥。再后来,表叔跌跌撞撞朝我这边走,“狼人”却一直耷拉着脑袋蹲着。
表叔满脸都是血。棉袄也撕破了,露出一大块棉花。他捧着山沟里冒着热气的温泉溪水哗哗洗了好大一阵,才将血迹洗净,然后摸着脸上的伤说,那家伙让我踢到裆里,咱不算吃亏!
回到姨奶奶家,才知道那座荒山是当地有名的蝎子山。蝎子是中药材。能卖钱。蝎子山是“钱山”,属于另一个山村的生产队。为防止蝎子被“偷”,经常派民兵看守。
姨姥爷叹口气,提上瓦罐,去山下供销社,将蝎子卖了两张五毛钱。
我一直惊魂未定,饭吃得毫无滋味。“狼人”和蝎子不时在脑海里叠印、闪回。表叔福牛却象啥事也没发生,狼吞虎咽吃完饭,又回到院子里默默地编筐。
表姑秀桃直到太阳落山时,才空着手回来。篮子呢?姨奶奶惊愕地问道。“哎呀,真是巧了,篮子不知怎么就转回他家去了!”表姑拍了拍腿,指着我说。
“那你们俩就赶快回吧!”姨奶奶一边说,一边就把两个五毛钱分别往我和小荷姑兜里塞。我苦着脸,扭着身子不肯要。姨奶奶就气了,气得好象要打我,我才极不情愿地将钱收下。
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堂屋方桌上放着那只篮子。揭开花布一看,还是那满满当当一篮馍馍,在油灯的照耀下,放射着让人嘴馋的雪白光芒。
“明天还能走一家亲戚”,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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