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爱情
去乡下亲戚家吃喜酒。支客司是一位老农。六旬上下,骨瘦如材,脸上满是沟壑,填满了长长短短的胡须。
他在人群中不停地来往,招呼一些人,而每一个人要与他耍笑两句才走开。他并不生气,每一次耍笑就似添了一层快乐,他总是呵呵直笑。
这快乐传递给了我,奇怪他的生活那么幸福。我悄悄问亲戚:“他的女人呢?怎么没有见?”
“女人?”亲戚低低地对我说:“瘫痪了,在床上。”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迟迟疑疑地问:“那——他挺高兴的样子?”
“他就是这个样子。你知道吗,他年轻时,那还叫惨,害过胆结石,阑尾炎,肿瘤……住院开了五次刀。他的女人一分钱也找不到,就背着他,挨个求领导,硬是把他好好地领回了家。 ”
“后来——?”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但是十岁上下在塘里淹死了。女人那时就受了刺激。”
“她什么时候瘫痪的?”
“五年前。开始有些痴傻,后来变得疯疯癫癫,将侄女叫妹妹。在屋里一天到晚乱说,或者满山乱跑。男人找到她,哄小孩一般引回家。最后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这时,一个女人从院坝边路过,那个男人似乎想起一件旧事,喊道::“你把你男人骂得那么惨,自己却到处遛阿!”说罢自己一阵大笑。
女人受了这奚落,不高兴了,回敬道:“想挨骂吗?叫你女人骂呀。”
男人更是大笑起来。亲戚说:“有一年,他女人死命骂他,他却嘿嘿地笑,说:‘你骂,越骂得凶我越放心——说明你越在意我啊!’”女人反而不骂了,两人拾起农具干活去了。
天快黑,男人向自己家中走去。我借故来到他的隔壁。
男人走到里屋,大声说:“饿吗?我马上煮。今天忙,没有空陪你啊。”
女人要吃很稀的那种,男人就自己做。他点着了火,将一背洋芋苗倒在地上,用刀剁起来,发出一阵快速而匀称的响声。圈里的猪立即一声高过一声地吼起来。
给女人喂饭的时候,我特意在篾壁墙上抠了一个小洞。只见女人半坐着,头枕在男人的手臂上,饭碗放在床边小凳上,男人一勺一勺舀起来,放在口中吹一吹,向女人嘴里送去。女人的嘴慢慢地动着。我想,当年在医院的病床上,女人一定也是这样喂这男人的。
第二天,和男人很熟了。我试探地问他:“你这么精神,看起来年龄并不大?”
“精神?”他眼里竟有了一丝呆滞。顿了一下,他说:“我六十七了,你们才叫年轻——我们还可以活几年?”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沉重,一时不知该怎样接下去。
“不过莫让我死在老太婆前面。”他又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起来。但是他那一句话却深深地撞击了我的心灵。他仅仅是不愿意自己先去留下女人受苦吗?他和女人,这辈子相依相携过来了,他还要快乐地将女人平安送到生命的彼岸。
那些风花雪月的城里人,山盟海誓的年轻一代,有几个将爱进行到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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