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乡,在物质概念上就是一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事。
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四十年,儿时记忆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陆续离我远去了,曾经鲜活的肉体消融于泥土中——那是我们故乡人永恒的归宿啊!我有时上山做樵夫,就坐在某一位逝者的墓前休憩。这时,我就在心里记起了他的名字,以及他生前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位逝者,生前只要是拿着刀出门干农活,就追赶着恐吓我们这些小男孩,声言要割下我们裆里的小鸡鸡拿回家炒了下酒,害得我们总是仓皇逃遁。当年,我们这些小男孩都非常惧怕且讨厌他。后来,他死于脑溢血。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田里忙秋收,当他又一次弯下腰去要扛起一袋稻谷时,突然倒下了。他就这样走了,干净利落,一点儿不拖泥带水,一群儿女哭得涕泪横流。
再比如一位逝者,他生前最爱唱戏,在我们村的戏班子里专演小生,他扮演的吕洞宾人人称道。我的故乡地处赣北,毗邻安徽省的祁门、东至二县,因此本土的戏班子既会唱江西的赣剧,又会唱安徽的黄梅戏。或许是小时受到了熏陶吧,像黄梅戏中的《天仙配》《打猪草》等戏曲,我都会唱上一段。夏天的夜晚,他抽着竹制的黄烟筒走过来了,夜风习习,纳凉的妇女就叫他来一段。他便“噗——”地一吹,一粒猩红的黄烟屎就划着弧线落到了青石板上。“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员……”他唱的是《女驸马》选段。
从空间上看,故乡很小,就如我们身上一粒黑色的痣。
从时间上看,故乡很大,它是一条由生命组成的湍湍流淌的河。
有位诗人说过,最高的头颅高不过泥土。我说,最高的头颅高不过故乡。
我从逝者的墓前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飘着几缕炊烟的故乡,依然是这片深情的土地,日出又日落,很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来了又走了,时光带走了一切,惟有墓草萋萋。
《醒世咏》诗最后两句说:“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是啊,锣鼓声响起,鞭炮声炸响,是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走出了故乡的视线。
可是,我们活着的人,无论身在何处,一颗心永远都走不出故乡!
枫叶红了
我读小学的时候,村庄的东头有好几棵高大的枫树,估计每棵都有十几丈高,最粗的一棵要我们五个小孩子牵手才能将其围住。
当年枫树下有一间用茅草盖的碓房,逢年过节的时候,碓房里就传出舂粉的“嗵、嗵”声,做糍粑和蒸年糕的粉末都是大人们辛辛苦苦从碓臼下舂出来的。我总记得在一盏昏黄的马灯下,父亲双手握着光滑的扶手,一脚一脚踩着踏板,母亲则双膝跪在一个草蒲团上,双手捉一把筛子,忽忽地筛着,她的身上已是栖满了细细的白色粉末。
深秋时节,枫叶红了,几棵枫树就像是几枝举着的巨大火把,在热烈地燃烧。飒飒秋风中,一片片通红的枫叶便在我们村庄的上空翩翩飞舞。我们村庄每家人的屋顶上都落了不少的枫叶。我们坐在当时的小学校里读书,有枫叶都飘进了窗户,落到了我们的课桌上,红红的,像手掌。那时,我们常到几棵大枫树底下去捉迷藏,做游戏,快活至极。
有一年的清明节前,那场风雨奇大,我都还记得,简直就如一场浩劫,乒乒乓乓,飞沙走石,瓦页纷飞,家家户户都在大门的铁环上(如今很多人家都建了新房,像那种带圆铁环的老式大门已不多了)吊了一杆秤,然后紧闭门窗,不敢出来。就是这场风雨,将我们村庄的几棵枫树全部摧倒了。那年,我小学未毕业。
后来,我长大了,但每到深秋时节,总会想起故乡的天空那曾经漫天飞舞的红红的枫叶。
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篾匠。他是个出色的篾匠。有人曾将他编制出的四个箩筐进行称量,结果一样的重量。
父亲钟情于他的手艺,就像今天的我钟情于书本和用笔诉说。他走起路来很快,身子前倾,脚步很重。冬天的夜里,万籁俱寂——那时村里还没有人家买电视机,大家晚上都是静坐——我和母亲关门闭户在家烤火。母亲的耳朵很精灵,父亲人未进屋,他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就被母亲的双耳捕捉到了。母亲说一声:“你爸回来了。”就站起身来去开门。“吱呀——”一声,门开了,真的是父亲下工回家来了,跟着裹进来一股寒风。
父亲吃的是百家饭,他常说:“官至三品,不如一技在身。”他以手艺的精湛和做人的忠诚而赢得了东家对他的交口称赞。他满足于他的手艺,希望我最多读完初中后就回家延续他的衣钵。但母亲不肯,硬要让我和弟弟读书。母亲说:“做篾匠太苦了,看你爸的一双手。”母亲有她的打算,若是我和弟弟在读书上愚拙,就一个学木匠,一个学漆匠,反正不学篾匠——父亲好气。母亲说:“手艺是人学的,书也是人读的,主要还是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父亲虽不主张我和弟弟读书,但我和弟弟读书还是花他辛苦赚来的钱。
父亲的晚年,竹子上升到了他精神的高度。虽然我们的家庭已不需要靠他编制篾器来生活了,但他依然从山上砍来竹子,满怀深情地编制着一件一件篾器出售。
父亲是在数九寒天走的。走的前几天,他还在编制篾器,冰冷的篾刀和竹子让他不断地举着一双龟裂的手去火炉上烤火取暖。给父亲穿寿衣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的双手,十指弯曲,伤痕累累,我抚摸着,是那样的粗糙,有几道口子还结着红色的血痂。我的泪水止不住倾泻而下。
好多年过去了,行走在故乡方圆十几里的土地上,还偶尔会听到有人说起我的父亲,说他的手艺好,说他待人的热忱。父亲是一个小人物,当有一天见证过他生活的人都消逝了,又还有谁会知道他曾来到过这世上呢?
父亲是属竹子的,他吃苦受累的一生,永远在我生命的天空熠熠闪烁!
乡间的小路
乡间的小路是一张网,一个个生命就是这网中穿梭的鱼。
有的小路连着菜园,有的小路连着稻田,有的小路连着青山,有的小路连着河川,每条小路都与故乡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我熟悉故乡的每条小路,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络。我喜欢在乡间的小路上行走,有时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会让我驻足欣赏一阵,它们的模样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在春天里开得那样有精神,没有一点委屈委琐的情态,向我诠释着生命的坚强!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的脸上总是难掩内心那份淡淡的忧伤。一个人一辈子到底要走过多少路,留下多少脚印,承受多少岁月的风霜,他的人生才可以收场?
我又看见儿时的自己了,牵着牛儿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稚嫩的脸上没有一点忧愁,涂满了金色的阳光;而迎面走来的,是挎着猪草篮子的小芳,人们都说她是我未来的婆娘,她与我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一朵艳艳的映山红,斜插在她乌黑的头发上。
小芳很美,她长大后走出了乡间的小路,嫁去了远方。
我的爱情却被遗落在了乡间的小路上,独自惆怅……
白墙上的电影
我家房屋的一面石灰白墙,成了村里当年放映电影的银幕,放映人员来到我们村,就省去了一件扯银幕的事;而且把放映设备搁在我家,放映的时候,拿一根绳子绕在转轴上一拉,发电机就“突突突”响了起来。
那年月,谁不渴望电影呢?电影要来的消息总是前几天就风一样传进了村,在田地里干活的农人们身上陡然就添了几分劲头。放映的那天,真巴不得太阳赶快下山。太阳还没下山,孩子们就端去家里的椅子板凳占据了地方。不只是本村的人看,大家早就通知了各自的亲戚,所以放映的那晚,周边村子的人也蜂拥而来。同是一部片子,这村先放映了,又到别的村子去放映,可是看过的人仍要去赶场子。越剧电影《红楼梦》,我的母亲至少是看了五遍,她去田地里干农活的时候,嘴里都哼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是最喜欢赶电影的,对于他们来说,放电影的日子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场电影这村看过了,再到别的村子去看时,就不是看电影,而是看人了。男孩子大声说着话,女孩子则窃窃地笑。当年的露天电影也确实成就了一些年轻男女的姻缘。若逢到别的村子去看电影,散场之时,母亲总是大声呼唤着我姐姐的名字,好像生怕她的宝贝女儿被人拐跑了。当然,别人的母亲也是这样。
电影《少林寺》在我家的白墙上放映过后,我们当年的小伙伴几乎个个都怀揣了上少林寺学武功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到河边的草地上去练习摔打。三姐唱着电影里的主题歌《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劳作在故乡的田野上。
我家房屋的白墙,一部部电影曾经在上面热闹地流淌。今天,当我站在剥落的白墙下仰望,电影啊电影,我的心又飞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
三姐
十八岁的三姐当年是一朵花,开在故乡贫瘠的土地上。
隔壁的一位大伯家请了一帮木匠建房屋,一位年轻的小木匠看上了我的三姐,便搬到我家门前的场地里做起活来——好像是我家请木匠师傅,锯、劈、刨、凿,一招一式都轻捷有力,活儿干得非常漂亮。我的三姐,年轻俊俏的三姐,哼着当年的电影插曲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小木匠不断地拿眼睛瞟我的三姐。小木匠长相英俊,又有门好手艺,村里人都说这桩姻缘能成。
但我的三姐不同意,她已有了心上人——她的心上人长相不英俊,也没有手艺。媒人不能改变我三姐心中执着的爱情,最后小木匠怅然离开了我的故乡。我想有一天那个小木匠老了,变得白发苍苍,他定会想起年轻时曾到过一个村庄,喜欢过一个美丽的姑娘。
身穿红衣服的三姐走过了青石巷,鞭炮声炸得巷子里鸡飞狗跳,一群顽童在争抢哑炮和喜糖。那年我十岁,记得三姐夫给了我一个红包,我拆开来,里面装了一块钱,可是却让我欣喜若狂。我小个子的三姐夫身着中山装,那么骄傲,一身酒气,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母亲的最后一个女儿出嫁了,她坐在屋子里,哭得两眼泪汪汪,鼻涕拖得老长。
油菜花开
如果你没有见到过油菜花开,怎么能想象它的金黄?正如此刻飘香的时光,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绽放在故乡的土地上,好像要淹没了村庄。
那一年油菜花点燃了春光,我心里蓦然渴望起爱情,一颗心一夜之间突然就受了伤。我渴望握住一位美丽姑娘的手,到油菜花丛中去,像两只蝴蝶,窃窃私语,缠缠绵绵,翩翩飞翔。爱情来了,它搞得我好心慌,可是仍未见到我眼中美丽的姑娘。我独自走向油菜花丛,寻寻觅觅,在一条条田埂上彷徨。
油菜花开,绿草苍苍,爱情茫茫,我的心上人她究竟在何方?
春意阑珊,油菜花已凋零,那个春天我的爱情始终未登场,只是素白的稿笺上,留下了很多我渴望爱情的诗行。
如果你见到过油菜花的金黄,即使你有一天白发苍苍,当春天来临,油菜花飘香,你心里肯定会升起年轻时那份对爱的渴望,渴望生命能够重来一场。
(总字数:4011)
20110704
333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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