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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幸福的距离》

时间:2014/10/23 作者: 风吹杨柳 热度: 82024

 中篇小说           

幸福的距离

胡治平

阿福真名李来福,阿福呱呱坠落红尘的时候,家中来了一匹狗,头尾相接,盘卧屋中,死活也赶不走。当地有句土话:“猪来穷,狗来福,猫来披麻布。”在乡间,狗是预示着吉利的一种动物。见此情景,阿福的父亲灵机一动,心里默念着“狗来福、狗来福”,就给孩子取名来福了。

阿福顺利成长,无病无灾,父母欢喜异常。之后,阿福的父母又生了两胎,可惜的是都未能养活,夫妻俩伤心得要命,但伤心过后,就将阿福看得更珍贵了。少时的阿福,虽谈不上天资过人,倒也聪明可爱。入学后,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捧回的奖状粘了一面墙。阿福看到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锦绣前程!

阿福并未因名得福。事情来得很突然,正如古语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阿福的父亲在一次上山割软藤时不幸坠崖身亡,死无完尸。父亲亡故,一家子失了主心骨,阿福被迫中断学业,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味若黄连,立志做个读书人的理想也随之泡了汤。那一阵子,阿福真想一根绳子自缢了之,但看看艰苦存活的母亲,又想想父亲去世欠下的债,便咬牙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一晃就是十几年的光阴。如今的阿福已是三十来岁,母亲也于前几年去世了,结婚时欠下的债,再加上母亲殡葬时所借的费用,共计欠外债两千来元。两千来元啊,对每年人均收入只有几百元的山屹崂里人而言,不啻一座大山压在阿福的身上。一幢仄歪、破旧的木式结构房屋,一双穿着破烂的儿女,一个做牛做马、家里家外忙活不停的老婆,再加上四亩硗薄的田地,每年收获三千来斤稻谷,两百来斤菜籽,再养一头猪卖了,这就是阿福生活的全部,拢共加起来才两千来元,就这点家庭经济收入,并不能使一个四口之家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阿福愁啊,愁得连跟老婆干那事都提不起精神。总是那阿福上去一动作,就想起那些债款,想起那些债款,阿福立刻就蔫了,像一名被利箭射中的骑手,“啊哟”锐叫一声,翻身落马。女人还在那儿“阿福、阿福”地叫,阿福嘴里咕哝几句,早已滚到一边死猪般呼呼睡去了。

                             

正是仲秋时节,农人们在忙着收割,村周围的田野里“嗵嗵”地响着击谷声。阿福的四亩责任田夫妻俩撅起屁股忙活了五六天,已收割完毕。今年收成又不好,四亩田所收稻谷未超过三千斤;全家人的口粮是够了,可孩子开学的报名费还欠着,说好了待收割后卖稻谷交上去的;卖上几百斤交学费,又去掉猪、鸡的消耗,一家人全年的口粮就非常紧巴了,阿福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稻谷刚晒干一部分,阿福就狠心卖了八百斤,将一双儿女上中、小学的报名费交上了;仲秋佳节已经来临,又买了点廉价的月饼、烟、酒去探望了一下岳父岳母。岳母家养了一条黄狗,每次阿福一登门,黄狗就张牙舞爪对他狂吠不止,怎么也赶不开,惹得旁人讪笑不止。阿福心里就叹:“真是人一穷,连狗也瞧不起。”这次也不例外。阿福真恨不能将这狗剥了皮,吃了肉。回来的路上,夫妻俩嘴上辩驳不止。阿福骂岳母一双眼睛忒势利了,瞧不起穷人,同是登门客,另外两个女婿一去就煮鸡蛋,而他则茶都讨不着一杯喝。阿福说:“我说不来你偏要我来,我受了气,你心里就顺了?还是古话说得好:穷在街头无人识,富在山中有远亲。”女人也觉得母亲有些过分了,但也是一腔怨气无处发,听阿福这么一说,就冲了声道:“你咋就不能像两个姐夫一样争气成个好家?”阿福愠怒了:“我是无能,可当初也不是我强迫了你!”女人泪水就流下来了:“我是个贱货,是一块别人手一摸就裂开身子的臭豆腐!你满意了吧。”女人一哭,阿福的心就软了,一场吵闹休止。

今年阿福的稻谷减了产,就有一些好事者上门来说些不明不白的话:“阿福,今年收这么一点稻谷,又卖了那么多,吃的肯定不够,不够就向我家借,我家今年又是大丰收。”这些年来,阿福是少了精神,但心里却不含糊,好话、歹话、暖话、冷话,还是听得出个所以然的。最是隔壁的李春光,仗着老婆春红漂亮,自己又是个木匠,经常被人请了出出工,家里又开了个小卖店,日子过得滋润,就总是小看了阿福。阿福家的鸡若是去了他的家门前,便夫妻双双拿了笤帚,把鸡撵得“嘎嘎”魂飞疾走。富人有个穷邻居,可以更好地体会做富人的快乐与尊严;穷人有个富邻居,就觉得穷人在这个世上活得毫无理由。阿福有时都想去山沟里搭个茅草棚住着算了;或者在某个夜晚一家四口突然在这个世上消失了,那最好。

一日,阿福老婆又因家鸡被撵气得和李春光夫妻吵嘴。那边有两张嘴,是得了势的,这边只有一张嘴,已是难支;正好阿福掮着锄头打地里归来,女人心头一喜,满以为阿福要上前助阵,谁知阿福吼一声:“吵你娘的 !”竟然一个耳刮子将女人扇了回去。女人万万没想到阿福会做出如此荒唐、无知的举动,一进屋,立即嚎啕大哭,厉声骂阿福:“你这个孱头、脓包,自己的老婆和别人吵嘴,不但不帮助,反而打起自己老婆来了,你就不怕让人捂了嘴巴拿屁眼笑的?有本事就扇别人去,李春光的屁股都不配你舔!”一时是捶胸顿足,涕泪横流。这边一哭,那边就大放了录音机,音乐缭绕。音乐声中的阿福清醒了,冷静了,知道自己理亏了,心里羞愧不已,恨不得拿刀杀了自己,只恨地皮不裂缝,无处可钻,就捉了女人的手来扇自己。女人道:“我这贵手才不打你那贱肉,要扇你就自己扇!”呜呜地长哭着,捡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回了娘家。阿福穷追出去一里多路程,拼尽了全身力气,扯破了女人的衣服,也未将女人拉回来,只有让她去了。

女人一走,阿福就蔫了,如丢了魂,失了魄,家里两天三天里头不冒了烟火,饿了就喝口凉水,咬个红薯,日子过得不是滋味,如此一来就苦了女儿,天天散学回来就站在村口盼娘归。过了五六天,阿福只好厚着脸皮去了岳母家。岳母一见落魄的阿福,眉毛上是火,发梢上是气,就厉声责骂:“狗东西!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竟敢打起我女儿来了,我女儿既不做贼,又不偷汉子,你凭啥打她?有本事不到外面去逞?在家打自己老婆,亏你还是个长鸡巴的男人?我女儿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那条黄狗也仗了人势,对阿福狂吠不止,无数次做出扑咬的凶相,弄得阿福心里发毛。

女人见了阿福,心立刻就软了,好大一颗泪珠滴落下来,收拾好衣物就抬腿出了娘家的门。女人就是要了那么一点自尊,阿福不来叫,人就不回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其实一颗心却时时刻刻牵挂着那个破家。

到了家里,见了满地的红薯皮,瘦了一圈的女儿,还有猪栏里饿得哼哼的猪,止不住万般辛酸,又是落一阵泪雨。阿福则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言不语,对女人言听计从。晚上睡到一块,就于枕边对女人道:“那天我打你,恨的却是隔壁,我也是气得没处撒才那样的。”又要女人将耳刮子扇回去,女人不肯,却说她要那个了。阿福就上去了,好费一番折腾。

 

夜半时分,阿福被尿憋醒。起来屙尿,听檐前雨声滴得响脆,知道雨又下大了。女人睡得正沉,发出轻匀的鼾声。屙过尿,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再怎么也睡不着,听屋外那雨声,嘀嘀嗒嗒地越发紧了。阿福的心便被这秋雨声带来的愁闷所困扰。

阿福初恋的对象是隔壁李春光的老婆春红。仔细推究起来,春红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闯入阿福心中的。那晚,阿福和春红相爱了,他们在春天的田野里采摘各种野花,其中算映山红最多。阿福像一只快活的小鹿,兴奋地蹦来蹦去;而春红简直就是一朵美丽的蝴蝶,在田野里,在花丛中,轻盈地飞来飞去。春光烂漫,仿佛伸手就可捉住一把填进口中咀嚼。最后,他们用各种野花搭建了一座色彩斑斓的房子,他和春红进去了,他们在房子里热烈地拥抱,接吻,还欢畅淋漓地做了爱。做爱真痛快!阿福生平第一次体悟了女人的美妙,男人和女人真是鱼水相依啊!但阿福要屙了。阿福就醒了。醒来后,阿福才知这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春梦,又听屋外春雨正沙沙地下得绵密,止不住长叹数声,泪落枕巾。后半夜,阿福再也不能入睡,他失眠了。阿福在屋外缠绵悱恻的春雨声中发现自己爱上春红已经很深。

现实生活中的春红是本村人氏,住在村西头,父亲在村委会任会计,兄弟姐妹四个,春红最小,家庭生活过得还可以的。每日里去田间地头干活,春红都要打阿福门前过。村里人都说春红长得像一场露天电影里的一位女演员,并且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那场露天电影疯狂了不少年轻人,它真地把村里不少男女青年教“坏”了,他们在河滩边搂了咬嘴,在村边的桃树林中频繁地出入,更甚的是有几位少女还未出嫁,肚子就隆起来了,害得父母如做了贼般直不起腰杆。电影中的插曲也很好听,春红可以从头至尾唱出来,唱得村里不少汉子心里热热的,甜甜的,酸酸的。

春红是像医院中病人挂的盐水一样以点点滴滴的形式渗透进阿福血液中的,所以春红对阿福是彻底的,摧枯拉朽的,阿福被这雨后春笋般来临的爱情煎熬得难受。阿福倒也长得不错,中等身材,皮肤白净,十指尖尖,天生一副书生相,错在命运不公,不然定会是大学里的高材生。阿福是个读了些书的人,会动点歪心思,上学时诗文倒也写得不错,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于是,他就在某个夜晚成就了一封给春红的情书,倾诉了对春红全心的爱慕。

一天,春红又哼着歌儿打阿福门前经过,阿福双眼四下里一瞅没人,便旋风般疾步至春红跟前:“春、春红!”春红被惊得吓了一大跳,像在路上踩着了一条蛇:“你、你要做什么?”阿福便抖抖索索地将信交了出去,然后几步跳开,像一匹被枪眼追击的狼一样遁去。

一封信,两封信,……已经有十来封信了,春红就只对阿福说过一句话:“阿福,你的信写得有些意思哩。”当时,阿福是听得心里满怀了激情,仿佛看见美丽的爱情就站在不远处对他微笑地招手。阿福终于大胆地约春红想在村前的河滩上谈谈,春红竟答应了。阿福希望春红能答应,但意识中没想到春红真的会答应,所以他流下了泪水。

那晚适逢三五,明月如霜,好风如水,见面时,阿福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春红则顽皮地捡了小石子往河里“叮咚、叮咚”地扔。过了一阵子,春红立起身来说:“我要走了。”阿福着急了,说:“别、别——春红,我爱你!”说完,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勇气,蹿上去,双手箍了春红的腰身,脑袋往下一砸,就咬住了春红的嘴,出气如牛。春红嘴里咕哝着“不、不、不”,头摇得像拨浪鼓,使劲地挣扎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了,溜了。月光下的阿福心里好一阵怅惘!客观地说,那晚阿福的心灵是黑暗的,他想诱哄着春红在河滩上把那男女之事做了,那事一做,事情十有八九就成了!或者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

不知怎么,村里就有人知道了穷小子阿福想找大美人春红做老婆这件事,风言风语地传播着。有人说:“阿福这穷小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七仙女找董永是电影上演的哩。”更有甚者说:“阿福这穷小子要真能找了春红做老婆,我拿手当脚走完这辈子的。”这些闲言碎语阿福和母亲也捕捉到了些。母亲就劝阿福:“福儿,我看这钉子你就别碰了吧,俗话说:什么庙里住什么菩萨。我们配不上别人啊。再说女人好看也不过是一张脸,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阿福才不听母亲的话,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按照当地习俗,阿福打点了礼物,拽上媒人,登门说亲了。

阿福不知自己是怎么从春红家走出来的,他只觉两眼昏花,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就你来福这样儿,找我女儿春红做老婆,我这不明摆着是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能保证我女儿这辈子幸福?文不文来武不武,家里穷得连手电筒都没一支,跟了你这号人不是要倒他娘八辈子霉?”媒人也跟着挨了一顿骂。

这次爱情的打击不亚于被迫辍学给阿福带来的伤痛。他病了,躺倒了,接连两三天里米水不沾牙,双眼深陷,胡子拉碴,瘦得没了人形。阿福这时才后悔当初没听母亲的劝告,以至受此奇耻大辱;伤心、愤怒、自卑、绝望……就像无数条毒蛇一样咬噬着他年轻的心;生活,给阿福展现了一片沉沉的黑暗。

是母亲的泪水唤醒了阿福那颗濒死的心,为了母亲,为了这个破烂的家,更为了争一口气,他只有坚强地活下去!

时间真是一剂包治百病的良药!起始,阿福觉得自己在村里人面前丢尽了脸,心里比做贼被捉住了还难受;但春去秋来,阿福活了一年,又活了一年,回想前尘往事,已是烟消云散。这两年时间里,春红嫁给了隔壁的木匠李春光。李春光的父亲也是木匠,父子俩手艺好,忙得不可开交,钞票天天流水般唏哩哗啦进,家里盖了新房,开着小店,小日子过得蜜样甜。李春光讨春红做老婆极为容易,他的一颗曾被老师称为榆木疙瘩的脑袋才写不出阿福那样美丽的情书,他只是一次提着礼物上门就将春红搞定了,春红是不太情愿,但拗不过家中正急着造房子的父母,只好同意了。春红一同意,李春光就别开春红的大腿把她睡了,对李春光来说,就像到自家的菜园里摘菜一样,又像往身上套一件衣服,有一次俩人在床上弄得欢快时,春红又于耳边将阿福给她写情书的事说给了李春光听,这也是李春光瞧不起阿福的最大理由。搞个女人有那么麻烦吗?第一步,脱下裤子;第二步,插入,就这么简单,与写字有屁关系?虽然事情早已过去,但春红出嫁那天,噼哩啪啦的鞭炮声还是炸醒了阿福心中那缕沉睡的伤痛。

男大当婚,阿福虽然栽了,但婚还得结,老婆还得娶,不能就这么潦草地过一辈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阿福母亲的哲学。好心的媒人就给阿福介绍了外村的冬菊。冬菊较春红外貌是差了些,但也还过得去,更难得的是虽然冬菊母亲弹嫌阿福家穷,但冬菊却义无反顾地要嫁了阿福,说她就爱了阿福这个大活人,热热烈烈,像一团火。阿福大受感动,爱情之火又熊熊燃起,止不住心痒手痒,又情呀爱呀地写一些甜言蜜语塞给冬菊。冬菊读得心花怒放,赞一句:“读过书的人到底不同!”美死了穷阿福。

阿福是干完了自家的活儿又要帮冬菊家干活,却不觉得累;一年半载之后,俩人好歹也算是结了婚。刚结婚那阵子,俩人是恨不能日日夜夜绳拴了一块儿,真是说不完的欢乐,道不尽的甜蜜。后来,冬菊也就知道了阿福和春红之间的那一档子事,晚上两人睡到一块时,冬菊就于枕边问:“这会儿还想春红不?”阿福被激,嘴里咕哝骂一句,就驾上去风风火火做弄起来。

后来,孩子出世,母亲去世,贫寒的日子一过起来,俩人就少了激情,多了冷淡。冬菊嫁过来,福没多享,苦却没少吃,家里家外,水深火热的,劳作下苦得像一头牛。想起冬菊当年嫁给自己的火热劲,阿福就深受感动。还有那年他患了肝炎,女人是又急又悲,守护着他说:“无论怎样你都要快好起来,男人再无能,也是一家子的主心骨!”那份柔情,令阿福当时感动得热泪直流,这男人就因为有了女人才感觉活出了男人的味道。又想起前几天自己破天荒伸手扇冬菊耳刮子,真是止不住万般辛酸。阿福就于黑暗中去吻熟睡的冬菊,一串滚烫的泪水落在了冬菊的脸上。

 

阿福清晨醒来,瞅一眼身边,冬菊早已起床,只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丁当”响,栏里的猪在耶耶地叫,才知自己睡过头了,赶紧下床穿衣。

天已放晴。一番秋雨一层寒,起床后的阿福感觉寒意又增加了一层。阿福去到厨房里,猪食已被舀在桶里了,他就提了要去喂猪,冬菊说话了:“猪食还烫的,让它冷冷吧——你先洗洗脸,把这碗稀饭喝了吧,盛出来好一会子了,怕都冷了吧。”阿福止不住心里又是一阵感动。阿福自打辍学归来务农后,就养成了早上喝碗稀饭的习惯,这都是母亲对其疼爱的结果,说什么锅底的稀饭是最养人身体的,阿福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吃将起来。母亲过世后,冬菊也继承了这一做法。

早饭过后,太阳才露了脸,天空也随之变得澄明。

秋收过后,庄稼人还有一桩事要忙的,就是种油菜。今年的天公很不作美,秋收刚一完毕,就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起了秋雨,且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的,收获的稻谷不能入仓,油菜也不能种到田里,弄得农人们天天在家坐立不安,怨这伤人脑筋的缠绵秋雨:“这挺尸的天,要落就痛快地落一天完了,堆在家中的稻谷都发了芽,你娘的这不是偏生让人不好过么?”怨秋雨,秋雨更缠绵。

天一放晴,庄稼人的脸也晴了,黄澄澄的稻谷立马就晒了出来,牛也被赶到田里开始了油菜的耕种。

阿福门前屋后的土地倒是非常开阔,就差没钱不能建设美好家园。阿福门前是块大场地,晒谷用的是父亲手上留下来的竹簟。隔壁李春光门前也是大块场地,却是一块白花花的水泥地,晒起谷来是晒得多,干得又快,令村里好多人都羡慕。阿福家是养了不少鸡的,这都是冬菊的主张,说是鸡蛋让孩子吃着身体好些,阿福便从了女人。但为了这群鸡,气却没少受。阿福家有一只公鸡,能争善斗,总是将李春光家那只公鸡骇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便领导了李春光家那几只俊俏母鸡,在他门前的水泥地地上嬉戏,追逐,摁住李春光家的母鸡做些风流勾当。公鸡经常是要争斗的,斗得冠破血流,阿福这边是人无势,公鸡却有能耐,李春光那边则是人有势,公鸡却无能耐,有势的人就恶了无势人的鸡,捡了石子掷,举了笤帚追着打,无势的人见了公鸡被打,也只能把一口怨气闷在心里咕咕叫,最是冬菊。有时村里好多孩子都聚集到李春光门前做游戏,冬菊的两个孩子却听她的话,在家专心地写作业,可这群鸡不是冬菊的孩子,她对它们无可奈何,除非全部杀了,冬菊舍不得。

稻谷一晒出来,阿福家那群鸡自家的稻谷不吃,偏要跑了去李春光门前的水泥地上吃谷屙屎。那边就一边撵鸡,一边扯了声儿骂:“养那么多瘟鸡害人的!”阿福和女人皆听了骂声。阿福气了说:“他娘的,这人就是不能穷的!”女人说:“你也气的,亏你还当别人的面扇我!”阿福无语。

阿福家四亩薄田只有一亩多可以种得油菜,其余的潮气重,一年到头都是水淋淋的。阿福缺钱,买不起耕牛,只好人当了牛使。夫妻俩拼死拼活,好歹总算把油菜种下了。接下来,冬菊就病了,去医生那儿检查,是急性胃肠炎,饮食不卫生所致,再加劳累过度,身体太虚弱了,要增加营养,心情也要放开些。虽说钱比六月的雪还难,但人到底比钱重要,病还得治。打了几日的针,吃了些药,人就渐渐好了。那一段时日,阿福不让冬菊干任何事,要她在家休息,还将家里的母鸡宰了两只。一双儿女太懂事了,放学归来见了,怎么也不吃那肥嘟嘟的鸡肉,冬菊则吃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女人说:“阿福,你不用待我这般好的。”阿福说:“这是应该的。你跟了我这般受苦受累,没吃过一口好饭菜,穿过一件好衣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这颗心哪一日松弛过?若你当初也不肯嫁给我这穷光蛋,说不定我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女人说:“我也不知自己当初是吃了迷药还是咋的,那么拼死拼活地要嫁给你,这可能就是前世的姻缘吧——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抚养儿女也有我做女人的一份责任,但你有这份体谅的心,我就吃些苦又有啥埋怨的。”女人已是泪痕满面。又接了说:“国栋、国香这俩孩子读书倒是块好料,承袭了你,奖状都粘满一面墙了,可现在读书学费这么贵,我真不知将来这兄妹俩怎么办,唉!”阿福长叹一声说:“看,你又操心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说罢,心里也觉前途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光明,一颗脑袋便蔫不拉叽地耷拉下来,快要够着裤裆了。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冷、漫长的冬天说来就来了。富人的冬天是过得温暖而祥和的,譬如隔壁的李春光家,只要是好晴天,李春光的父亲总是八仙桌摆在了门前的水泥地上,约几个人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唏哩哗啦地搓麻将;春红则穿得一身光鲜,守着一个火炉,坐在阳光下织毛线,一双玉手灵巧地穿插不停,透出几分高傲。相反,穷人的冬天就过得冰泠而缺少生气。冬菊病虽痊愈了,身体恢复了不少,脸上也红润了些,但一颗心总时时放不开。

冬天是准备明年柴火的季节,阿福便每日里提了刀上山去砍柴,遇上野兽足迹了,也顺便装弶以捕获野兽赚几个灵活钱贴补家用。冬菊也执意要上山帮着砍,可硬是让阿福给挡住了,说身体刚好一些,怎经得如此劳累,干活的日子今后还长着呢。

又有两件烦恼事找上门来了,冬菊娘家那头有两个亲戚家要办喜事,一是结婚,一是造房子,这都是要送贺礼的。贺礼送轻了遭人耻笑,重了又送不起,夫妻俩陷入了深深的愁苦之中。

这天,阿福又提了刀上山砍柴去了,冬菊坐在家中一面纳鞋底,一面想着家里的烦心事,软手软脚的,提不起精神。没想娘家来人了,说冬菊父亲不小心跌了一跤,便不省人事,医生说是因高血压造成脑部血管破裂,加上有心脏病,怕要命归黄泉了。冬菊一听,“哇——”地一声,扔了鞋底,关上家门,便一路嚎啕大哭着奔娘家去了。

到得娘家,冬菊来迟了一步,父亲刚刚断气,屋里哭声震动,草纸、锡箔、冥钞于死者床前的一口大铁锅中燃烧得火光闪闪,乌烟瘴气。冬菊想起自己当年嫁阿福时,母亲不同意,弹嫌阿福家太穷,但父亲不反对,遵从冬菊的意见,还劝母亲不要过多阻挠,就止不住大放了悲声。

打柴回家的阿福获知消息后,不得不赶来了。那条黄狗一见阿福就蹿上去狂吠不止,恨不能将阿福吃了。阿福心里好不气愤,骂一句:“你娘的,老子是前世得罪了你还是咋的?”弯腰拾了块石头就“日——”地掷了出去,那狗惊慌得逃出两丈开外,吠声却咬得越发紧了。

冬菊的娘是恶了阿福的,只喜欢大女婿和二女婿,这两个女婿,一个当教师,一个做手艺,文是文,武是武,不像阿福这样不稂不莠的。这当儿,岳母大人就将另两个女婿唤得狗一样亲,黄狗见了那两个女婿也摇尾乞怜的,但只一见阿福,就变得恶狠狠,凶巴巴。冬菊见做母亲的这般分别,那气便在心里堵得难受,就将心中所有的悲痛都宣泄地哭了出来,既哭已死了的父亲,又哭自己,更哭这世态的炎凉,不少旁观者大动恻隐之心,赞冬菊好一片孝心。

该来的亲朋都来了,最要紧的是乐队和老道士,他们于山里的丧事不可或缺。乐队敲锣打鼓,道士就咿咿呀呀地唱那为死者招魂的令人哀伤至极的古曲儿。唱到那九曲回肠处,闻者涕下沾襟,死者的儿孙哭得满地乱滚。一切闹过后,就八个壮汉抬了那棺材往山上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锣鼓声敲打成一片,生者哭天嚎地,死者浑然不知。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山上,就隆隆起了一座新坟。

丧事一完毕,阿福夫妻俩就出逃似地离开了,那条黄狗追咬出去好远才作罢。这一场丧事熬过来,夫妻俩都像大病了一场。

天意怜穷人,这个冬天,阿福的运气竟然出奇地好,装弶弄得了好几匹麂子,赚得好几百元,轻而易举就将冬菊娘家那头两件喜事的贺礼给送了,也算除去了心头大患,余下的钱一家四口每人都添置了一件过年的新衣,欢天喜地的。

倏忽岁末年初就到了,亲戚朋友之间就你来我往地走动,吃吃喝喝,热热闹闹。阿福家极少有亲朋登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却是坐也不坐就走了,好像生怕沾了穷气。夫妻俩见别人家七亲八戚登门不断,吃喝说笑,心里就觉惨惨的。女人一叹气,阿福这大男人心里就更不好受,在劝慰了女人后,就去找了上高中时买的文学名著来默看,以驱愁闷。

 

 

    冬去春又来,花是去年红。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阿福夫妻俩正在春光明媚的田野里忙着耕种,女儿国香匆匆跑了来,立于田塍上扯了声儿喊:“妈哟!妈哟!”冬菊听见了,回过头来:“香香,你不在学校好好念书,跑到这儿做什么来了?”国香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家来了客人,是坐轿车来的,说要见爹。”阿福惊了,停住了手上的活儿,问:“真的吗?”国香说:“是真的,我怎么会骗爸妈呢?”夫妻俩就各揣了一颗惊奇的心往家赶去了。

果真家门口停了一辆黑亮的轿车,且有不少人在那儿看热闹了。乘车来的有三人,一位六十来岁,另两位三十来岁,其中一位是司机。那位老者一见阿福,便亲切地问:“你就是李永天的孙子?”阿福道了声“是”,便赶忙将三位来历不明之人让进了屋里。冬菊急忙将茶杯洗了,又泡上今年开春采摘的新茶。穷阿福能耐没有,倒有一项喝茶的嗜好,所以每年春天冬菊都要制作些好点的茶叶。

老者揭开茶杯盖儿,在杯沿上“丁、丁”轻敲了几下,又微微摇头撮唇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几枝茶叶,才呷了一口茶,作品味状,就赞了山里的水好,茶叶好。接下来,就把话说开了。原来这位老者的父亲年轻时在这儿闹过革命,这里是皖赣交界处,又是交通要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所以经常就与国民党的军队开火。那时,每于夜间,村里人常听得山上噼哩啪啦密集的枪声,胆大的,爬到屋顶上看热闹去,一颗颗子弹拖着长长的红尾巴在空中呼啸而过;胆小的,被子蒙了头,缩于里面瑟瑟发抖。老者的父亲当年就是这支红军队伍的头儿,骁勇善战。终于有一次被叛徒告密,遭到了敌人的埋伏袭击,国民党那边是悬了重赏捉拿这位红军头儿的,赏金是五百大洋。这次突围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头儿也因身负重伤昏倒在了途中。当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藏在了一暗室中,多亏了这位李永天,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后来,国民党军队找遍了山上,搜遍了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未找到,非常扫兴。

事情就这么简单,阿福的爷爷在战乱的年代救了这位老者的父亲。解放后,老者的父亲官儿做大了,如今还未去世,晚年后很想来当年闹革命的地方看看,并顺便寻访一下当年的救命恩人是否健在,只是由于身体的原因不能如愿,就委托儿孙来了。

老者是位善心人,很快就了解了阿福一家的生活境况,不由得大生同情,说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中国的农村有些地方居然仍如此贫穷,看来我们的改革开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老者又问了阿福的文化程度,在得知阿福是高中文化后,终于做出一项英明的决定,要带阿福进城去,他身边这个儿子是私营企业主,就安排在他公司里做事,问阿福愿不愿意,说将来孩子读书要花好多钱,又说这房子是危房了,住不得人的,一定要推倒重建。阿福感动得眼泪都来了,一百个愿意去城里。

最后,老者就给了阿福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他一下火车就打电话,有车来接他的。更让阿福惊惧的是老者竟然拿出了一千块钱给他,夫妻俩吓得面色苍白,魂都没了,手不敢摸那钱,怎么也不肯接,仿佛是毒蛇,是炸弹。老者就火了,说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报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得阿福爷爷这么勇敢的好人。阿福夫妻俩是推挡不过这三人的,更说不过这三人,只好抖抖索索地收下了。小车吱溜开出村子好久了,阿福还站在原地不动。

这消息立刻在全村炸开,村里人少不了一番嫉妒,都在说:“这阿福怕要时来运转了。”

阿福真的时来运转了。

老者给的一千块钱,夫妻俩不敢动用一分,最后决定用纸包了藏在一只旧木箱的角落里。阿福觉得一切太像一场梦了。阿福决定三日后动身去千里之外的省城。

临走的头天晚上,阿福鼓起激情,和冬菊狠做了一场房事,俩人干得都很卖力,感觉也不错,不亚于当年新婚。

送阿福上车,冬菊止不住流下了泪水,对阿福是千叮咛万嘱咐,叫阿福一到那边就写信回来,若外面难熬的话,就撤身回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穷家终归是个家的。

阿福走了。

 

老者的儿子所经营的那家私营企业是一家制药公司,产品销售量非常大,在全国各大城市都建立了分公司。

阿福从上火车那一刻起,一颗心就被悬了起来,他不敢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坐在火车上,听着火车“哐啷哐啷”的前进声,看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景物,他真希望火车就这样载着自己永远行驶下去,没有目的。但火车到站了,阿福真切地感受到了大都市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土头土脑的马铃薯。一出火车站,阿福就找了个电话亭,掏出那张揉皱的名片,按上面的号码抖抖索索地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老者的儿子,那家制药公司的总经理,他在电话中问明了阿福所在的位置,叫他在原地稍等,小车马上就过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辆黑亮的小车慢悠悠地滑过来停在了阿福身边,惊了阿福一跳。车门张开,钻出车门的正是总经理。总经理走过来热情地握了握阿福的手,然后和阿福一同钻进了小车。车门砰地关上,一溜烟驶去了。

总经理将阿福安排在了公司的招待所里,他叫阿福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派人带他去商场买衣服。阿福生平第一次住进这么豪华的房子,他真觉一切都像在梦里一般。吃过晚饭,在浴缸里洗了澡,阿福就在松软的席梦思床上狠睡了一场。

翌日清早,总经理果然派来了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派头十足,他自称是老总的一名助理,姓王,让阿福就叫他小王。走出招待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门口,小王拉开车门,让阿福上车,然后自己驾车快速驶去。两人先是寻着一家餐馆吃早点;喝牛奶、吃肉饺子,一次早餐花掉四十元,阿福心疼不已。吃过早餐,两人又上了车。小王说:“带你去发廊,你这乱糟糟的头,在乡下可以,在城里可不行的。

面包车“吱——”一声在一家发廊门口停下来。小王说:“这家‘相思雨洗发屋服务不错,我经常来的。”两位漂亮的小姐一见小王,立刻热情地上前招呼:“王助理,您好,快请进。”小王就领着阿福进去了。两人一坐定,小姐就“哔、哔”开了两瓶饮料递过来。小王饮一大口,然后“咕噜”一声咽下,一位小姐就朱唇“噗嗤”一笑。小王说:“这是我们老总的亲戚,快把这颗脑袋给收拾了;阿福,你就在这儿耐心地让她们侍弄,我上楼去坐会儿。”说完,就哼着曲儿上楼去了。

乡巴佬阿福坐在大块的镜子前,心里怯怯的。他在镜子里看自己,看小姐,一身的不自在,如坐针毡,真希望赶快完毕了事。但小姐的十根纤纤玉指就是在阿福的头上慢腾腾地来,还不停地赞阿福的发质好,既柔又黑。阿福好累啊。

小姐果真手艺不凡,一番收拾下来,阿福都快不相信镜子里的那人就是自己了。小王也下楼来了,身子懒懒的,失了先前的刚劲,像被水泡过的面条,一见阿福,就惊了,谐谑道:“阿福,你这颗脑袋让我明白,社会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离不开这些漂亮的小姐,她们也在创造。”说笑了一会子,扔了钱,离开了“相思雨”。

跑了一阵,面包车在一家商场门口停了下来。小王说:“总经理命我带你买两套衣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在城里活人,不穿得气派是不行的。”一进商场,小王的神气就来了,西装革履,昂首阔步,傲气十足,让人一看就知不是等闲之辈。经过一番选择、比较、试穿、论价后,小王为阿福买了两套西服,一套黑色,一套深灰色,共计一千八百元。阿福死命推辞不受,小王说话了:“这是总经理分派我必须完成的任务,你若真不要这两套西服也可以,我就去总经理那儿说你不想在城里呆,要回乡下。”阿福一听这话,不禁想起自己那个破烂的家,就服罪的犯人一样垂下了脑袋。

 

小王把西装革履的阿福带到总经理面前,总经理春风满面地说:“小王,你的任务完成得确实不错,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阿福,在城里工作就得要这副形象,要扔掉乡下人的土气,知道吗?”没说上一会儿话,桌上的两部电话就响了几次。接着,总经理就命小王带阿福去分配工作,又对阿福说:“活儿是很轻的,不用像在乡下那般下苦力,只要多经心些就可以了。”

小王就按总经理的旨意让阿福在总部培训了一个星期,然后分在了省城的一家分公司当送货员,月薪千元以上,任务是从分公司把产品送到各销售点,要求是送货迅速、及时、数字清楚。

一个月工作下来,阿福不但适应了城里的生活,而且工作也非常出色。总经理打电话到分公司问及阿福的工作情况时,分公司经理在电话中大大地夸赞了阿福一通,说阿福文化素质不错,写得一手好字,最主要的是工作上吃得苦,受得累,是他见到过的最出色的送货员。总经理就说每月加薪二百,叫他继续努力工作,公司是不会亏待努力工作之人的。

第一个月拿到一千多元的工资时,阿福激动得一晚上都未睡好觉;住是不要钱的,除掉自己一身的吃喝穿戴,每月最少可攒一千元,这么多钱,要在乡下该往哪找去?阿福没想到总经理这么快就给他每月加了两百元,他只觉工作任务太轻了,有劲没处使,恨不得日夜送货不停,对于从山旮旯里走出来的阿福来说,这点工作的苦和累根本就不值一提。工作之余,阿福开始接受城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譬如购物,洗发,看录像,唱卡拉OK等。

阿福在城里越活越滋润!

 

阿福的信来得比较晚。收到阿福的第一封信时,春天已经过去,炎热的夏天来临了。冬菊是一双 眼睛都望穿了,骂一声“这死阿福”,颤抖着拆开读一句“亲爱的冬菊”,泪水不自觉流了下来,看着看着,脸上就绽开了笑容,又大声地擤去鼻涕,在鞋底上揩拭了。

阿福在信中说他在外面很好,比去省城前在家里想象的要好得多,先是大大地赞了城市一通,再就是说他怎样工作,生活,甚至连吃喝拉撒都细细地说了,又叫冬菊花那位老者给的一千元钱,给自己和儿女都买些艳炸的衣服穿穿,还叫冬菊少做点事,多歇着,别累坏了身子。最后,阿福说他在外一切都好,就是想家不好,尤其是晚上,想冬菊想得好厉害。冬菊就思想到那事上面去了,顿觉一张脸子火辣辣的,心怦怦跳动不已,就将信重重地按在了心口上。

冬菊怎舍得花那一千块钱呢,她只是干活更上劲了,撅了屁股在土地上没明没黑地干,猪栏里又多养了一头猪。村里就有人向冬菊打听阿福在外的情况,冬菊想了想,就平静了一张脸说:“他真有能耐我还用这么做牛做马地干活吗?”问者听了说“是、是、是”,就走开了。

白天拼了命忙活的冬菊,到了晚上并不能睡得香,她经常失眠,翻来覆去地,总止不住想起临行前那个晚上阿福的那股热腾劲儿,情绪激动时,就将一只枕头紧搂了怀中“阿福、阿福”地叫,男人啊,你就是女人的血肉,女人的骨头!没了血肉和骨头,人还咋活?

村里开始有人对冬菊非礼了。晚上,那扇木板窗就被“笃笃”地敲响。起始,冬菊是置之不理的。后来,那“笃笃”声十天半月地不断,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冬菊就恨了,决心想办法治治这村里的坏人。有一天晚上,外面居然压低声儿说话了:“冬菊,你开门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不就那么回事,你又少不了啥?啊,快开门吧。”冬菊心头的怒火窜起好高,她悄没声儿起了床,蹑手蹑脚走到窗户边,猛地揭去木板,将准备好的半盆水“哗一一”一声泼了出去。外面就“噢”地一声锐叫,骂一句“老子操你娘的”,急急逃遁了。冬菊的骂声追上去:“畜牲,你再敲,我就要泼尿水了。”自此倒也清静了。

那动邪魔歪念的敲窗者吃不着葡萄就在背后骂:“肉缝子夹得这么紧,真他娘的是一块青石板!”

在田地上劳作的冬菊常想起远在他乡的阿福。阿福在信中将城市说得那般天花乱坠,城市到底是啥样儿,冬菊就使劲想;使劲想了,还是想不出来城市到底是啥样儿。可怜的冬菊,从小至今连县城都未去过,她怎么能想象得出城市是啥样儿。

 

 

    腊月里,阿福归来了。

阿福的归来,着实地给全村人一惊。看看阿福那一身行头,西装革履,足套皮鞋,手提密码箱,白白胖胖,这哪是原来的阿福?就连冬菊见了,也惊得一张嘴巴能囫囵囵塞入一只鹅蛋。穷阿福倒真地人模狗样起来了。

国栋、国香俩孩子喊一声“爸”,热泪便扑簌簌落下来。阿福问起兄妹俩的学习成绩,回答考的都是全班第一。阿福乐了,说:“你们俩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做个读书人。爸现在挣得到钱了,只要你俩读得上去,成千上万的爸也不怕。爸到了外面,才真正知道了文化的重要,没文化真的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两个孩子听得连连点头。

阿福又向冬菊询这问那的,看看冬菊,还是那样地黑,只是脸上多了些光彩。阿福一年不在家,今年的稻谷居然增产一千多斤,栏里的猪也养得肥壮,田地不曾荒芜半点,这一切太让阿福感动了,说一声:“冬菊,这一年可让你受苦了。”夫妻俩人眼里皆噙满了泪花。

新婚不如久别,晚上,阿福狼虎一样对待了冬菊,又要开灯,又要冬菊改变样式,冬菊好歹是依从了他。这会子,阿福把城里耳濡目染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挥戈上阵了,弄得冬菊应接不暇,招架不迭。终于折腾完毕,阿福才卸了架的牛一样“呼哧呼哧”滚到一边去了。过了一会儿,阿福平静了呼吸说:“冬菊,你知道这一年我带了多少钱回来了吗?”那边没声音。阿福叹一声:“你不想知道就算了。”那边竟发话了:“你说的,我听着。”阿福就说出了一个数字来。冬菊惊得一个翻身:“你是不是说糊话了?”阿福就嘿嘿笑了:“我知道你会惊诧的——起来吧,我给你瞧瞧。”

冬菊骂一句:“死东西,骨头都被你弄散了。”就要侧身起床。阿福说:“天冷的,你就坐在床上吧。”跳下床去捉了密码箱,也坐回了床上。阿福“嘀嘀嗒嗒”灵巧地按了好几下,打开了密码箱,又从箱子里的另一个夹存中取出个小包,再打开小包,就现出一沓崭新、挺括的钞票来。阿福左手握了那沓钞票,右手大拇指在钞票的边沿一刮,钞票就“哔、哔”地发出一串短促的带金属的声响。阿福说:“信了吧。”冬菊说:“我好像在梦中的。”阿福说:“这算什么,我辛苦干一年还抵不上别人一个月的,这人活在世上什么都不怕没,就怕没钱,什么都不怕有,就怕有病,有了钱,有了好身体,人才能活得出好滋味来,嘿嘿。”冬菊说:“阿福,你变了。你笑起来好难看的。”阿福说:“是吗?你是见惯了我的愁苦相的,乍一见我的得意劲儿有些不入眼,时间长了,你就不会觉得我笑得难看了。”冬菊说:“出外不到一整年就挣下这么多钱,我真感觉在做梦。”阿福不笑了,叹一口气说:“若不是爷爷当年救人一命,我哪有今天的。那位白发大伯倒真是个好人,还说要早些年和我家联系就好了,他一定会资助我上大学的。”冬菊说:“你伤心了,是吗?”阿福说:“我当然伤心的,你不知道那些有钱的城里人过的啥日子,要我当年把书顺利念上去了,也可做个城里人的,讨个漂亮、时髦的都市女孩,过城里人的生活——我这辈子是没啥希望了,只有多挣点钱,把希望寄托在国栋和国香这俩孩子身上。”顿了顿,阿福又严肃了一张脸说:“我现在是有了钱,也有人给了我一条暂时的挣钱的路子,可我更感到了贫穷的可怕,我觉得人有了钱才是人,人没了钱也和猪狗没啥两样,以前是站在黑暗里倒感觉不到黑暗,现在是站在光明里却感到了黑暗的可怕。”冬菊说:“阿福,你说什么?我不太懂的。”阿福叹一声说:“你书读得少,感悟力差呀!”言毕,两人就厮搂着睡去了。

 

乡村的日子到了腊月里就呈现出一种祥和的气象,打年糕,宰年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遵照阿福的意思,冬菊辛苦喂养的那头大肥猪被宰了自家食用,千好万好不如身体好,要想身体好,就得吃好,是阿福说服了冬菊。两个孩子见自家栏里的猪被拽出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喷了一地,倒伤心得落了泪,生死不肯吃那猪肉,因为以前家里的猪都是卖了交学费。

“阿福家宰年猪啦!”村里人无不感到惊诧。掐指算一算,阿福家还是在他结婚那年杀的猪,每逢过年时,阿福都是穷巴巴地向村里杀年猪的人家赊几斤最便宜的脖颈儿肉。阿福家的年猪一杀倒,全村都轰动了,很多人聚到阿福门前来瞧热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阿福没想到自己一年不在家,冬菊竟养出一头家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肥猪,净肉就有二百斤,阿福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口中夸赞冬菊不停。

家事完毕,一家四口就坐了三轮车去小镇上置办年货。小小集镇,倒是人头攒动,拥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吆喝不断,有骂“你踩掉了我的鞋”的,亦有骂“你撞了我的腰”的,热闹非凡。阿福一家四口走了好几个衣服摊,才给冬菊选中了一套衣服,一问价钱,冬菊说一声“太贵了”,撤身就要走,阿福吼一声“你回来”,又给了摊主一个价钱,成就成,不成拉倒。摊主说:“我算是遇到精明的买主了,反正也快过年了,就脱手吧。”阿福口袋里跳出一沓钱来,又抽出几张拍在了柜台上。店主马上用袋子包好衣服,收了钱,然后笑脸将一家四口送出店门。又给一双儿女买了衣服,价钱都不便宜。冬菊骂阿福太显摆了,花钱买这么贵的衣服,心疼!阿福说:“这些衣服就送给那些有钱的城里人,他们都不穿的,贵个屁!”买过衣服,又去买酒、买鱼、买香肠、买烤鸭、买一万响的爆竹等等,最后,一家四口都扛不动了。阿福说:“还有一样东西没买的。”冬菊问:“还有啥的?”阿福说:“猜猜看。”冬菊左猜右猜,总也猜不着,两个孩子帮着猜,还是猜不着。阿福说:“彩电!”冬菊一听,“噢”地一声叫起来:“阿福,你是疯了吗?”阿福说:“明年我还要去外面挣钱的,省得你在家闷得慌,有个电视机陪伴着也热闹些,再说你没到过外面,也可以从电视上看看外面那些新鲜光景的。”冬菊说:“阿福,你做事怎么不和我商量的?”阿福笑了说:“我是男人嘛。”彩电就买了,一家四口坐了三轮车回家。公路是很不平坦的,车身颠簸得非常厉害,阿福就对儿女说:“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才能走出深山,到大城市里去活人,不然就像爸爸一样在山里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做个可怜的山里人。”

年货置办齐全,再就是走亲戚了。阿福决定今年他哪家也不去,走亲戚的任务全由冬菊一人承担。冬菊就劝阿福一同走走,阿福冷笑了说:“都是你娘家那边的亲戚,又是有钱人,我是穷人上门连狗也嫌的。”冬菊见阿福说得难听,虽是心里不太高兴,也就没再勉强,因为阿福的话也不无道理。

出门前,阿福非要冬菊穿了刚买回来的那套衣服。冬菊不肯,说还未过年,就把新衣服穿了,让别人笑话的。阿福骂一句:“你个榆木脑壳,我就要你穿得艳炸些走到人前去!知道不?”冬菊就穿了,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果觉比先前精神了好多,只是心里觉得怪别扭的。先是到了娘家。那黄狗见了焕然一新的冬菊,倒没了往日的凶恶,相反,却作出摇尾乞怜的样儿来,要与冬菊搞亲热。冬菊是恶了那黄狗的,趁人不在就一脚踢去,黄狗热脸凑了冷屁股,便歪了狗脖子,作一副看不懂冬菊的神情打量了冬菊几眼,然后夹着一条狗尾讪讪地走开了。

母亲见了冬菊,就问:“阿福怎么不来的,我还没死呢,就不认我这个丈母娘啦?”冬菊说:“他是要来的,是我叫他不要来。”说话间,娘家的嫂子就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端上来,是六只,冬菊吃了两只后,任凭怎么劝也不吃了。出门时,娘家嫂子说:“自己人空手来走走就算心意到了,买这么多东西干啥的。”就将冬菊送出了门。回来的路上,冬菊不知怎么就流下了泪水。

 

大年三十到了,一万响的爆竹响过后,一家子就聚在了桌上吃大年饭。猪肉、牛肉、鱼肉、鸡肉、鸭肉等摆上来,好一桌丰盛的饭菜!几杯酒下肚,阿福白净的脸上就浮起了红晕。吃着,喝着,谈着,阿福居然嘤嘤啜泣起来。冬菊倒慌了,忙放下杯箸来劝阿福。国栋说:“妈,我读过<<红楼梦>>,爸爸和那位省亲的贾妃一样,悲因乐生。”阿福一听,激动地说:“国栋,好孩子,你真聪明,是读书的料。爸这辈子是没啥希望的人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努力读书,有出息,别像爸这样在土地上刨食,只要你们读得上去,成千上万的爸也不怕,那位白发大伯说了,如果你能考上大学,他包你大学毕业的一切费用。再就是爸想建一座房子,你看这屋实在太破旧了,不建怎么行的。”国栋说:“我和妹妹一定努力,决不辜负爸的期望!”阿福赞一声“好孩子”,揩去脸上的泪水,又“吱——”一声喝下一杯白酒。阿福说:“爸是爱读书的,可惜命运不公,看爸来一段《红楼梦》——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还有那个‘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背完了,阿福的泪水流得更厉害了。阿福又揩去了泪水,接着说:“冬菊,我知道你跟我吃了不少苦,今后家里的事就少干些,田地少种些也不要紧的,土里刨不出金疙瘩。你说我做事不和你商量,我是男人嘛,现在我就跟你说件正事吧,我要建新房子的,就在这两年,还要开个店,与隔壁一争高低!”冬菊说:“阿福,你醉了,别再喝了吧。”阿福说:“我没醉,酒后吐真言,我说的是真心话,也道出了我多年的苦闷——别拿走,把酒瓶拿过来,我还要喝的。”还要喝时,人却像一条绝气的黄鳝般滑到桌底下去了。

正月里,不少人来阿福家串门了,有亲戚,有村里人。阿福倒是热情接待,沏上一杯热茶,敬上一根中档香烟。阿福回来后,好像又胖了些,一双白皙的手都长出了小肉窝儿,男人一胖,那风度就出来了,加上阿福又将那一头黑发梳了个大背头,宽宽的脑门,四方脸,倒真有些人模狗样,俨然一个人物了。春节前几天,村里有不少人还拿了红纸来找阿福写春联,这穷阿福,书没读成,但那一笔字却写得令不少读书人自叹不如,去省城后,有一次那位白发大伯见了阿福的毛笔字,止不住连声赞叹,说阿福是块好料子,有慧根,没成了读书人,真是太可惜了。

阿福就和这些人说些城里的新鲜事,让人听得一惊一乍的,好不开心。有人就问:“阿福,你还去城里吗?”阿福说:“当然要去的,这个破破烂烂的家,孩子又要读书,不出去挣钱咋行的。”听者就露出一脸热羡。阿福说了城里火车站那些拉客的女人,说她们怎样不要脸,打扮得花里胡哨,见了男人就生拉死拽,屎苍蝇般挥之不去,表面上是拉你去住店,暗里却是做那事,更有不要脸的还凑到你耳边说:“先生,打洞吗?很便宜的。”一个光棍小伙子听得热血沸腾,粗了气说:“把我拉了去才好。”阿福笑了说:“那可是要花钱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岂能白占了便宜?”大家就“哄——地笑了起来。

阿福家彩电一天到晚放个不停,就惹来了不少顽童,那阵子,村里有彩电的只几户,晚上夫妻俩睡到床上,冬菊就责怪阿福,说这样放电视,多耗电的,哪吃得消。阿福听了则说:“买了来就是要放的,别心疼那点电费。”顿了顿,叹口气又说:“想起我们从前过年的寒酸,真是可怜的很。两个孩子连香肠是啥东西都不知道,多可怜的。人家城里的孩子是什么肯德基,麦当劳,哪样没吃尽?当然,这一年来,我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把从前没吃的也吃了,从前没看的也看了,这颗心也服了。这人活在世上就是不能穷的,你想想去年,再看看眼下,还不是见我阿福活得光鲜了?”冬菊说:“阿福,你以前是个闷罐的,今儿倒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像个女人似的。”阿福说:“我说的是我心里的感受,你懂吗?”冬菊要睡了,阿福还在说:“冬菊,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说的,过了元宵节,我就要走了,你一定要关心两个孩子的学习,不要让他们落后了。放假回家不要让他们看电视,会影响学习的。话说回来,这两个孩也算蛮听话的,我看是那种有志气的人。孩子有出息了,我们做父母的脸上也光彩。”冬菊“嗯地答应了。阿福说:“睡吧。”就侧过身去扯起了呼噜。

元宵佳节就到了,山里有句俗谚:“雨打元宵灯。”这年的元宵果就下起了雨,滴滴嗒嗒。翌日清晨起来,雨仍未停。冬菊望一眼屋外牵扯不断的冷雨,几多愁绪萦绕心头,说:“阿福,今天就别出门了吧,待天晴了再走,也不在乎这几天的。”阿福说:“还是今天走吧。”就一手举伞,一手提了那只密码箱,西装革履地出了门。冬菊说:“我送送你的。”又拽上一双儿女,追上去替阿福提了箱子。

雨不大不小,但寒意侵人。一家四口就站立雨中,于村边贫血的马路上候车。阿福摸了摸一双儿女的头说:“爸不在家,你们俩要听妈的话,最要紧的是学习,不要看电视,尤其是电视剧,会耽误功课的,知道吗?托曾祖的福,爸现在能挣点钱了,你们再把书念上去,爸就死了,九泉之下也会笑的。爸这辈子是没啥希望的人了,你们就是爸活在这个世上的精神!”言毕,又去嘱咐冬菊,说田地荒芜些不要紧的,千万不敢累坏了身子,还劝她要用飘柔洗头,玉兰油擦脸,买回家的东西就是要用的,用完了再去买。

还要说时,车子来了。这个山里,一天就只有清早一趟去市城的客车。阿福上了车。车子开动了。阿福于车窗中探出一只手来摇啊摇的,冬菊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女儿国香喊一声“爸”,随车跑出好远。

 

阿福又接连外出了两年。

第四年,阿福的新屋就建成了,一砖到顶,内外墙壁皆用雪白的石灰搪了。门前铺了白花花的水泥地,牵起了围墙,围墙里嵌了两扇铁门。院子里植了些花草树木。同时,阿福还骑上了一辆红得耀眼的摩托车,来去都是风驰电掣的。小店也开张了,卖的是油盐酱醋烟酒等日用杂货。新屋落成那天,上门祝贺的人太多了,酒席大摆了两天,才撤去了。这半年时间里,阿福没外出赚钱,在家忙着建设美好家园。

与建房并行的还有一件事,就是阿福将他爷爷那座坟墓用水泥、釉面砖改造了,并且自己跪在坟前叩了三个头,脑门上沾满了黄土末儿。

至此,阿福算是有模有样了。冬菊说:“阿福,我看你就别再出去了,钱是赚不完的,就守着这个家,日子也算过得去了。”阿福说:“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看现在一双儿女还正在念书,这关节上,我不出去挣钱咋行的?天上又掉不下金元宝。”阿福已是头犟牛,冬菊知道自己是拴他不住的。

一日,娘家捎信来让冬菊和阿福过去。冬菊说:“阿福,我看还是咱俩去一趟吧,这几年里,你总也不出门,我是理解你心情的,那是因为以前咱们穷气太重了,让人瞧不起,今天咱们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能走到人前去了,你若再那样儿,倒应了一句俗话的:穷了过不得,富了了不得。”阿福倒“哧——”地笑了,说:“去、去、去。”就去“突突突”发动了摩托车。

丈母娘见了阿福就说:“阿福,我宰了两只母鸡,叫你夫妻俩来吃的,你是富了就看不起亲戚了,‘山高挡不住太阳,儿高遮不住爹娘’,你是我女婿,女婿也顶半个儿子的,你那一双儿女也不是你一个人闹腾出来的吧,将来有出息了,也有我的冬菊一半功劳的。”阿福就笑了回说:“是的,是的。”那条黄狗还在的,出奇的竟对阿福凶恶绝无,,亲昵有加,一根尾巴欢欢地摇。阿福心里想:“这么多年了,这黄狗还在的!”就灵机一动,问:“这匹黄狗可以卖给我吗?”丈母娘说:“一条烂狗,自己人还说什么卖不卖的,你若一心想要,就唤了去。”结果阿福还是掏了一百块钱。

临出门,阿福就拿了一条绳子一端套了狗脖子,一端系在摩托车上,慢慢地骑着回家,这黄狗居然顺畅地在后面跑得欢。冬菊说:“早知你这样,我真不该叫你来的。”阿福说:“你心疼那一百块钱是不是?你可知我更恨这势力狗!”冬菊觉得这话有些扎人,就说:“你不要这么骂人的!”阿福说:“我骂谁了?我在骂狗!”

冬天就到了。黄狗自从到了阿福家,简直就是打糠箩跳进了米瓮,由于吃得好,身子竟也像阿福一样发福了。一日,太阳很好,阿福一把藤椅坐了在院子里眯了双眼晒太阳,那黄狗就过来了,阿福伸过一只手去,黄狗便张大了嘴巴龇牙咧嘴地来咬,咬到嘴里了,却变成了吮。阿福喊一声:“趴下!”黄狗立刻匍匐了身子,软作下贱至极。阿福看看胖了身子的黄狗,笑了道:“待日子再往前点,天气更冷些,老子就要剥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狗肉御寒哩。”黄狗听不懂阿福说什么 ,又立起身来和笑脸的阿福搞亲热。阿福嫌其卑贱,就一脚踢去,骂一声:“好下贱的浊物!”

三九天里,阿福将黄狗宰了,切成薄薄的肉片放在火锅里烫吃,还叫了不少人来白吃喝。阿福吃得大汗淋漓,浑身燥热,大叫:“痛快!痛快!”一天后,那条黄狗就变成了粪便被屙在了粪池里。

 

隔壁的春红和李春光已是吵闹过好几次了。春红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嫌弃了李春光,骂他没模样,没能耐,就知道闷了头干那呆活,算什么男人?一次两次的,李春光都忍了;次数一多,他也就有些发怒了:“我没能耐,你这些年来到我家过的啥日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就是陪老公睡睡觉!”这一骂骂着了痛处,春红就赌气回了娘家。娘家在村里,抬脚就到,所以李春光就不在意。

李春光的妈也还在的,女人话多,就坐在家中骂:“这不识好歹的贱货,也不想想这些年来在我家过的啥日子,我家哪桩对她不住的?这就是好日子把人心给过坏了,赌气回娘家,算什么的?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这个家!”这话一出口,立刻就被那种长舌妇添油加醋地传递到了春红娘家。春红的娘家就气得吃不香睡不稳,一口气堵在胸口上难受,也便骂了起来。两边一骂来,一骂去,结果就大吵了一架,闹得春红和李春光要离婚。婚当然没离成,但春红回家后,李春光于晚上要行那事时,春红却万般不肯,不让他沾了身子。如狼似虎的李春光哪打熬得住,就百般求饶,最后还跪下了,才得了许可。

待李春光行事毕,呼哧呼哧滚鞍落马后,春红长叹了一声说:“这人的眼睛就是看不到未来的事,当初我父母反对我嫁给阿福是嫌弃他穷,可谁知臭草也有开花时,你今后再别拿冬菊来比划我,说我怎么快活的,人家现在可比我扬眉吐气!你看看,自从阿福那边的店一开张起来,我们的生意就一下子冷下去了,一天到晚也难得有人来买件东西。”

李春光平静了呼吸,说:“就知道阿福阿福,你话怎这么多的?你想想,我们还不过的是从前日月,没差到哪去?不就这爿小店少赚了几个钱,又何必放在心上?”春红说:“我说阿福怎么了?我看那阿福就比你有精神!”李春光冷笑了一声说:“阿福是比我有精神,可那冬菊虽然好日子过上了,我看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家里家外没明没黑地忙活,这才是发家的女人!”

春红一听,火气窜上来,一脚就将被条踢掉了,又扯亮灯坐了起来。李春光一见这阵势,就软作下来,千声万声地劝,总算平静。

 

阿福再出去时,就带了村里几个穷小伙子出去了。这些人年龄都已不小,只因生长于穷山恶水间,有力无处使,找不着赚钱的活路,连媳妇都讨不上,平日里,若见公狗母狗于村巷里交结纠缠,便也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眼馋至极,待清醒过来,就厉骂一声“你娘的”,捡了石子去掷,举了棍棒去打。

冬菊并未听从阿福的劝言,她仍象从前那样地劳累,若真像阿福说的那样闲下来,她还真受不了。阿福就说过:“你也学学隔壁的春红,人家多会享福。我阿福现在不比别人差,你还像从前牛马一样地劳累,可是在丢我的脸!”冬菊听了这话还真犯糊涂了,干活怎么就丢脸啦,人长手长脚就是教劳动的呀。阿福就骂她不聪明,脑壳子里少了一根弦。

再干重活的时候,村里有些人就肯出手出脚地帮忙冬菊。冬菊担了猪粪往菜园子里去,就有人从她肩上抢夺了担子。冬菊扛了化肥去田里撒,就有人替她扛到田头,并且撒了。

春天的夜里,沙沙地下起了雨。冬菊虽是个粗人,庄稼人,却也在这蕴含了诗情的沙沙春雨中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冬菊好不容易才睡去。冬菊一睡去,就在梦中见到了阿福。梦中的冬菊正在春天的田野里辛勤地劳作,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喊自己:“冬菊!冬菊!”冬菊闻声抬头一望,就看见阿福正向自己飞跑而来,旋即就到了身边。阿福粗声地喘着气说:“冬菊,想死你了,我再也不外出赚钱了,要在家守着你过日子。”说完,就强盗一样拦腰扛了冬菊往河边的杨柳树丛中一路狂奔去了。冬菊只听得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便使劲地跺着双足,大声喊:“死阿福,你要干啥?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阿福置若罔闻,狂奔不舍。就到了河边,强奸犯似的三两下就撕扯掉了她的衣裤。冬菊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一件粉红色内衣被扔得挂在一棵杨柳树梢上,在撩人的春风中飘啊飘的,像婊子的一张脸。阿福就上去了,如虎,如狼。

冬菊在梦中深深地感受了做女人的美妙,然后就醒了过来,她惊异地发现身子被重重地压迫着,耳边响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心中立即明白自己遭人暗算了,就扯亮了灯;看清了,自己身上压着的是村里的虎头。一股无名怒火窜起好高,冬菊手足并用,身子一弹,短小精悍的虎头就“扑嗵”一声被掀到了地板上。

虎头对冬菊蓄谋已久,终于想出一个在天黑之前潜入冬菊床底下的绝妙法子,果然得手了,真是得意非常。冬菊没想自己竟然如此失身于下流的虎头,恨不能手刃了他,要骂、要打、要拿剪刀铰了他腿根那玩意儿,又怕惊动了左邻右舍,失了脸面,只好让虎头张惶失措地穿好衣服逃遁了。

第二天,虎头吆喝着自己的那头大牯牛把冬菊的三分自留地给耕耘了,还笑嘻嘻地对村里人说:“明年我也叫阿福哥带我去外面打工赚钱,窝在家里,儿女都快养不活了。”

 

冬菊没想到春红竟然会和自己来往。一天,冬菊正在外面干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下起大雨来了。冬菊想起家里晾晒的那些东西,便匆忙往家赶。到家一看,东西不知被谁收了去。这时,春红就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发话了:“冬菊嫂,天下雨,东西我替你收了。”雨一停止,春红又将东西送了过来。接下来,又是一次过节,春红亲自送了一碗糍粑过来。就这样一些日常琐事,两个不和气的女人就互通了声气。

阿福回来见两位女人闹出这等和平局势,就嘿嘿笑了,说:“我还以为真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这样才好,这样才好。”阿福有时就跟春红谈起城里的女人,说城里女人怎么怎么,春红一双眼里就生出多少热羡。有一次,阿福说:“春红,你要是跟城里女人那样一打扮,半点不比她们差的。”春红一听,脸就红了,软语一声:“福哥,真的么?”将头低下去。自此,春红便叫阿福“福哥”。阿福也是那种于世路上好机变之人,再回来时,也就给春红买几件廉价衣服什么的,弄得春红心里生出多少感激。

阿福终于带冬菊进了一次城,一去就是十几天,家就一把锁交给了春红让经管。此前,冬菊是说啥也不肯去的,说看看城市身上就多长了一块肉还是咋的。阿福就骂冬菊是个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的家伙,这人活着不光是物质,还要活一种精神。精神?啥叫精神?冬菊琢磨不透这个云雾一样的词,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和阿福一道进城。阿福就又教给冬菊这进城的作派,首先,这腰杆子要直,头要昂起,不要低头弯腰的,像个罪犯,罪犯都不这样的,要作出看不起人的样儿来,觉得这城市就是你冬菊的。说话也要大了声。冬菊听了就说:“要进城就进城,我才不听了你这些鬼话的。”阿福止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冬菊进城一看了那阵势,头就晕了。阿福带着她转了几转,立刻就不辨了东西南北,怎么太阳竟从西边出来的,河水不往东流,却往北流?阿福要拽了冬菊在街中央走,冬菊就生死要贴了墙根走。阿福买东西,冬菊就站得远远的,生怕摊主会吃了她。阿福要带她逛大商场,两人走到门口了,冬菊看见门口镜子里照出自己,就死活也不肯进去了。阿福带冬菊坐出租车,冬菊坐进去了,就像木偶,一动不动,阿福叫:“冬菊,冬菊。”冬菊没反应,阿福就用手在冬菊的眼前打了那视线,冬菊反被惊得屁股弹起,头撞了车顶。阿福说:“你想啥哩?”冬菊说:“我在想家里的猪鸡,还有,今天是星期六,上中学的国香放假的,不知衣服是不是她自己洗。”阿福就转过身去长叹了数声。冬菊又说:“我说了不进城的,是你硬拽了我来。”阿福心里钻出个奇怪的想法来:“要是带了春红进城,不知又是啥光景的?”一时又为自己有这个奇怪的想法而深感惊讶。

进一趟城回来,冬菊非但人没长精神,反而丢了精神,一病四五天;病好后,又待家里家外忙碌开来,身心才有了往日的舒畅。看着一双被高跟鞋磨起了血趼的脚,止不住骂一声:“阿福啊,都是你作的孽,就算你拿了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再不进了那城的!”

 

阿福的儿子国栋果不负其所望,考上了省重点大学。村里人就传言阿福家祖坟埋得好,占着了风水。阿福也有些信的,就携了儿子去上祖坟,感谢祖宗的大恩大德。

站在爷爷的坟前,阿福命令国栋说:“跪下,跪下,要磕头,你上大学家里不用出一个钱儿,省城那位白发爷爷说的,这还不仗了你地下这位曾祖的洪福,若不是他于乱世救人一命,我们哪有今天的?”听话的国栋果就跪下叩了三个头。

国栋去上学就更有气派了,是那位白发爷爷命人开了小车来接他去的,又是大摆了酒席,鞭炮炸得村巷里鸡飞狗跳,风光至极。白发爷爷的官职可是比县长还大,所以县上主管教育的副县长也随同来了。副县长文质彬彬,一副知识分子相,笑脸向国栋道:“这可是我县的人才啊,望在校努力掌握专业知识,将来为全县父老乡亲作贡献。”

接下来,阿福的女儿国香也考上了地区的一所师范性质的专科学校,成了村里第一名女大学生。阿福的宝贝女儿国香,天生一副好相貌,高挑身材,皮肤是袭了阿福的白,但白出于阿福而胜于阿福,虽说不上闭月羞花,却也着实有太多妩媚动人处。小女子国香考上大学,对村里那些同龄女孩真不啻一个莫大的震动,她们于田间地头谈起国香,便心生热羡,止不住长吁短叹,这人啊,可真是不能比,人比人,真气死人的!

光阴荏苒,转瞬阿福的一双儿女就大学毕了业,国栋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国香分配到县城直属中学教书。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一双儿女都有了着落,阿福就丢了那份工作,再也不出去了,虽说工作是轻松,但终究不自由,有责任。人是有精神的,在家死呆着只管吃喝拉撒也不行,亦不知阿福从哪儿转了几转,带来了两位浙江人氏,在家里弄起了食用菌。两位浙江人氏既生产菌种,又种木耳、香菇示范给当地人看。一两年下来,村里就发展起了食用菌,村民好不感激阿福。一位下乡采访的好事记者就将这事拔高了,写成一篇通讯发表在了市报上。

阿福成人物了!

较之以往,阿福已是春风得意,但晚上睡到了床上,阿福仍像从前一样唉声叹气。冬菊就说:“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阿福说:“你们女人哪理解男人的心思?不要罗嗦,睡你的觉去!”

阿福对村里的村民更好了,平时出门别人托他买东西的都不推辞,欠了他的零碎钱,人家给时,他都推了回去,说算了。于是阿福落得一片好名声。

村里再换届选举时,阿福就夺了原村长的位置。当了村长的阿福好精神,更是天天驾了摩托车在人前奔来奔去。

丈夫当了村长,妻子并不得意。冬菊说:“阿福,你脑袋瓜子倒真够使的?”阿福说:“哪像你,长了个榆木脑壳子!”

 

冬菊万万没想到阿福竟会不争气地沾惹上春红。且说春红的公婆已于前两年双双去世。眼下又是两个孩子在外打工,男人李春光也在较远的县城干木匠活,个把月才回家一次,春红只好一人在家呆着,日子过得缺盐少醋的,不是味儿。忽一日,冬菊娘家捎来信,要夫妻二人去一趟。阿福就摩托车驮了冬菊飞驰而去。到了,才知是岳母大人病了,阿福掏了两百块钱让请医生好生治疗和买些营养品滋补滋补,又留下冬菊叫服侍几日,就只身走了。白天去几户发展食用菌的农户家走了走,就去书记那儿搓起了麻将,直待吃过晚饭,喝下二两白酒后,才驱车回了家。

人一进家们,屋外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家里一边抽烟,一边听屋外的雨声,阿福觉得很无聊,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想做点什么的念头。阿福就于雨夜进了春红的家门。两人先是聊了些闲话,后来就又无言无语了。再后来,阿福热热地叫一声“春红”,过来捉了春红的手;春红软语一声“福哥”,一截身子就滑进了阿福的怀里……阿福的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年轻时与春红的那段恋情,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折腾,情绪中甚至有些报复的意味。春红则激动、兴奋不已,饧了双眼千声万声地轻喊“福哥、福哥”,最后还落下了晶莹的泪水。事毕,阿福掏出两百块钱给春红,说:“去镇上买件合适的衣服穿穿吧。”春红却把钱推了回去:“福哥,我并不要你钱的。”阿福就收了钱,几天后买了一套衣服暗地里送给了春红。第二天,春红就将那套衣服穿上了身,好生标致。

既有初一,就有十五,两人从此免不了私下弄些风流韵事,快活至极!

冬菊得知阿福沾惹上了春红先是听人说的。有人告诉她,说看见她家阿福摩托车驮了春红在镇上飞驰。冬菊先是不信,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事岂能轻信的?后来,十天半月的阿福也不碰了她的身子,就有些信了。夜里她软语声声地叫阿福,阿福一声不吭;叫得紧了,阿福就极不耐烦地说:“别吵了,我好累!”

冬菊就火了,觉得自己很下贱,言语止不住激烈起来:“闲言碎语我也捕捉了些,我知道你是有外人了。这人就是贱骨头,甜日子过起来,就吃了五谷想六味的,像你这种人就该让永远过着从前的苦日子。不过我告诉你,可别让我逮着了,到时看我不撕碎了那蹄子的嘴脸,自己在家里做婊子,两个女儿在外面做婊子,祖宗的脸都让给丢尽了!”阿福吼起来:“我跟别人好了,我就要跟别人好,你若真气愤难忍,就也去跟哪个男人好,我不反对!实话告诉你,我昨天听人说了你跟虎头那档子事,我也要问一问,到底是真是假?”女人气的说:“阿福,我对得起你,对得起这个家,可你不是人,是畜牲!”冬菊就呜呜哭了:“我知道自己是没用的人,脸子没别人长得好,在这个家又没半点功劳,要不是这肚皮还算争气,早被人一脚踢出了门!”阿福冷笑了说:“国栋、国香也不是你一个人能生出来的吧,他们有出息,还不仰赖了我家祖上的恩德,就靠你那样撅着屁股苦干能将儿女培养成今天这模样?再说这几年里,你娘家难道还少得了好处?既吃又拿的!我跟别人好那是我的事,你还不照样是你?又没少你的吃喝穿戴!”这一席话堵得冬菊心里好生难受,那声儿更高了:“说出这话来,亏你还是人的?就吃了你那几顿饭也那么伤心?人家讨饭的上门都会给吃的,真亏你说得出口,乡上那些人来吃的你怎么就不说了?我嫂子借去的那五百块钱是我养猪卖得的,又不是你的钱,你恼什么的?明白地说,你阿福是有能耐了,可我打嫁进你家起直到现在,从没让你白养活!不就给我添置了几件衣裳?我从今往后不再穿了!有能耐当初咋不娶了那不要脸的骚货过日子?”……两人一夜吵得不可开交,第二天起来,皆黑了眼圈儿。

冬菊就又恶了春红。白日里,再见了春红,那一张脸就冷得要掉下冰来。

一日早晨,阿福正吃早饭,春红家的一只母鸡“咯咯咯”叫着进这边院子来了,阿福家的一只公鸡就忙追扑了要与其交媾。冬菊见状,立即捉了笤帚去撵,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骚货,跑来招惹我家公鸡,我打死你这畜牲去!”母鸡受惊,慌不择路,就不走了院门,而是展翅“嘎嘎”飞过院墙出去了;飞出去了,冬菊仍是咒骂不停。那边春红听见了,心里就敲起了鼓。阿福已是“丁当”一声,手中的饭碗摔碎于地上,厉声道:“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离婚!”然后发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去了。

晚上回来,鸡栖于舍,阿福从鸡舍里揪出那只公鸡,拿刀子一抹,那公鸡厉叫几声,鸡爪踢蹬几下,立即断气。阿福将公鸡信手扔了,也不洗脸擦澡,“嗵”一声踢开了房门就睡了。冬菊闻到酒气,知道阿福又在外面吃喝了回来,原本对早上的事已有些悔意,觉得自己是过分了些,待晚上见到阿福这阵势,那火气又忽地窜上来,就不吃了晚饭,一个人坐了涕泗横流地哭骂。

 

女儿国香于一次回家时告诉了阿福一件事,说她谈对象了。阿福笑着说:“谈对象好,是女儿就要嫁了人的。”又问男方的情况。国香说是她的一位同事,父母亲都是乡下种地的农民。阿福就沉下脸来,不高兴了:“我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你赶紧和他断了。”国香问:“为什么?”阿福说:“你也太看轻自己了!”国香说:“我们之间有爱情啊!”阿福说:“爱情?我才不相信爱情的。我告诉你,你要不跟他吹,你就永远不要进我这个家门,算你这女儿没生!”

冬菊也插话了:“阿福,从前你骂别人势利,今儿你怎么也变得这样了?弹嫌别人,你自己还是农民的。男方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好歹他本人也是个大学生,有一份工作,并不辱没了我们国香的。”阿福骂:“闭上你那臭嘴!培养儿女是我的功劳,谁叫你胡羼的?——国香,跟你明白说,我辛辛苦苦培养了你,就是要你找个有些分量的人。你回去跟那男的说,就说我不同意!”冬菊呜呜哭开了:“女儿呀,你也看见了,我在这个家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人了。”

一惯性情柔顺的国香发怒了,流泪了,说:“爸,首先我要告诉你,婚姻的事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不会被你左右的。再就是你若真的与妈妈过不到一处就离婚算了,不要这么作贱她,房子归你所有,妈妈去县城跟我住,我会每月给你生活费的,我还要把这事告诉给哥哥。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等俗陋不堪之人!”

阿福捉起一只茶杯就摔在了国香的脚下:“你……你这个不孝的家伙,竟敢教训起老子来了,滚!别再回来,我等于没生!”

国香气得呜呜直哭,立刻就要拽上妈妈去县城。冬菊不肯,说:“真离了婚我再跟你走,不离婚我就要赖在家里碍别人的眼!”

家里乱了,吵闹得一团糟。最后国香哭着回县城去了。

阿福做梦也没想到冬菊会精神失常。

冬菊真地疯了,她忽而哭,忽而骂,忽而笑,忽而唱,忽而又掮了锄头去田地里乱挖,整天蓬头垢面,衣服也不扣了纽扣,疯疯癫癫的。她已无数次捡石子砸破虎头家的屋瓦,还站在虎头的门前大声骂:“虎头,你这下流种子,来啊,来跟我睡啊,哈哈!”虎头不敢骂,不敢打,每逢此时,便只好紧闭了大门,如临大敌般。

国栋、国香回来,就搂了冬菊放声大哭。冬菊反而嘻嘻哈哈笑了,一双儿女就哭得更凶。

冬菊又进城了,是被阿福擒了去治病。村里人看见冬菊捉了车门声嘶力竭地喊:“我不进城!我不进城!”但结果还是被阿福使劲塞进车子里去了。

……

 

                                   初稿于:2001年寒冬

                                    定稿于:2013年寒冬

(总字数:26783

作者自介:

胡治平,男,生于1972年,大专文化,教师,毕业于景德镇师范学校。迄今在《星火》《创作评谭》《江西日报》《光华时报》《江西青年报》《质量文化报》《景德镇日报》《瓷都晚报》《散文视界》《散文选刊》《教师博览》等报刊发表或转载100多篇作品,并有作品入选《创作评谭》“江西散文方阵”、《伯乐——江西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江西现当代散文选评》等书。现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浮梁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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