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乡，记忆中的故乡很美。

    绿树翠竹，枝枝叶叶，笼成一团团绿云，守候着静卧的村庄，一塘清水偎依在村庄的右侧，晴天时，水光阳光互相追逐，互相挑逗，满塘星辉闪耀，就像村庄显露在我们面前的一张笑脸。门前，鸡婆领着叽叽喳喳的小鸡到处觅食，大公鸡抖着红红的鸡冠，不时高歌一曲，鸭呆子摇摇晃晃，想赶过来凑个热闹。屋旁，丝瓜、南瓜伸展触须，争相爬高攀远，把一朵朵黄花佩戴在安静的角落。就是这些常见的乡村景象，把故乡绘成画，编成诗，装进我心里，成为我在他乡咀嚼的食粮。

    多年以后，当母亲拖着寂寞的影子，从忙碌的地头走到马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把她放飞的三个儿女一遍遍地想望时，我听到故乡焦灼地呼唤。踏上通往村庄的石子路，脚板都能感受它炽热的情怀，我飞奔着一头扎入村庄。然而，母亲老了，村庄也老了。清波荡漾的池塘像母亲那双深陷眼眶的眼睛，经过无数个望眼欲穿的日子后，终于干涸见底，成了杂草肆意欢笑的地方。村庄安静极了，朱漆斑驳的大门几乎都虚掩着，有的还铁将军把门，门锁锈迹斑斑，门前的晒衣篙空荡荡的，猪圈敞开着，庭院野草丛生，看来主人已离开多时，房屋如饱经风霜的老人，老态龙钟，炙烤在太阳下，慢慢地回忆，又在周围寂寂一片中打起了盹儿。

   母亲见我回来，高兴得连忙系上围裙，走到灶旁点起柴火，红色的火焰映红了灶膛，也照亮了母亲的胸膛，她的话匣子冲破寂寞的防线，在我的跟前絮絮叨叨，她告诉我，村里哪些男人带着女人上了东北，哪些去了广州，哪几家又在城里买了房，末了坐在椅子上似在自言自语：“唉！年轻的差不多都飞出去了，那么好的田地都荒了，可惜啊！我们老了，要不，真想把它们都种上，庄稼也是钱，还能养命。城里的钱就那么好赚吗？都到城里赚钱，将来谁来养命？”母亲的话落在我心里，很沉。

   守着村庄的，不见鸡，也不见鸭，只有上下翻飞的麻雀，它们把有客到来的喜讯很快从村东传到村西，我和一位位年迈的父母相聚到当年打麦晒谷的稻场上，他们像见到自己久未谋面的子女一样，眼里闪着惊喜，拉着我的手，心疼地问短问长。熟悉的乡音，温暖的话语，像一串串动人的音符，跳荡在村庄的上空，为斜阳下的村庄配上一段充满生机的背景音乐。大人们的谈笑吸引了一个个小孩，他们走出空落落的小院，来到我们中间，黑葡萄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我这位从村庄里走出的陌生人，偷偷打量，似乎想从我的身上读到出门在外的父母的一些音讯，我俯下身子想去抱抱这些渴望爱抚的孩子，他们却怯怯地连连后退，眼睛里飘出和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孤独和忧郁。

   月亮升起，蚊子唱着快活的歌谣，从四面逼来，不停地在耳边聒噪。爷爷奶奶们牵着孙子回到自家的小院，拴上虚掩的门，坐在电视机前，和荧屏上的人物拉起家常。稻场上剩下一丛丛齐腰深的蒿草，它们火焰喷吐火舌般，正蓄意地朝着中间围攻，使得稻场瘦下几圈，纺织娘趴在蒿草浓黑的影子里放声呼喊，一声声，像在召唤孩子们能和它一起嬉戏。

   稻场曾是村庄孩子们的乐园。迎着呼呼的北风，我们在它裸露的胸脯上跳房、踢毽；一堆堆草垛是天然的屏障，倚靠它，我们玩躲猫猫的游戏。稻场也是村里人的活动广场。夏夜，人们搬出竹床、躺椅，悠然一躺，便开始摆龙门阵，小孩追逐萤火虫一眨一眨鬼魅的眼睛，挥舞大大的蒲扇，俘虏一些光亮。天气炎热时，人们还在稻场上安然入睡，梦中，我常能闻到月宫里飘下的桂花香。如今，这一切都随着撕下的日历，变成碎片，残留在泛黄的书页里，而新的日历上记录的却是荒草泥泞对村庄的侵蚀，老人小孩对远方的凝望。

   一大早，母亲就要下地，我也跟着去菜地。村庄周围的空气依旧清新，好像无数鸟儿扇动隐形翅膀，跳着归巢时欢快的舞蹈，带来一阵阵凉凉的薄荷味。田埂上却仍被杂草统治，一根根草就是一道道铁丝，封锁了逼仄的田埂，母亲在前面拉草扯藤，为我开路。眼前一块块稻田还充盈着绿，这是守在村庄里的父母一年四季永不停歇绘出的杰作。山坡上的一垄垄，我们曾在它的上面刨过红薯、挖过花生、捡过棉花，只要汗水洒进土里，这里就能长出丰收的一片。可是，坡上的地里却填满另一种绿，成了马齿苋、车前草、丝茅草聚会的场所，它们吃饱喝足，在风里摇头晃脑，得意的劲头刺痛我的眼球。

    当我又要起程时，母亲一声不响，点燃柴火，我说：“妈，村里人少了，你干脆就到我们那儿去住吧。”母亲直摇头，“在城里买了房的，小孩都去城里念书了，小的走了，老的又走，谁来守我们的老窝？叶落归根，这根不守住，将来你们到哪儿寻根？现在很多城里人老了都回乡下住，可我们的年轻人又拼命往城里钻？”

    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对于远走他乡的脚，对于飞上天空的翅膀，炊烟是永不能扯断的绳子，连结我们和故乡。故乡是祖辈们馈赠给我们的一笔财富，呼啸的火车常常载着的是我们匆匆的脚步，在钢筋水泥留下的窄窄缝隙里盲目地寻找财富，还不如回来珍爱我们的村庄，守住故乡的根，别让它在寂寞中失去年轻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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