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
每天早上睁开眼晴,不用看钟,一定是6点。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生物钟。跳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梳妆台前的小凳子上,先对着镜子扮个鬼脸,仔细检查一下脸上有没有在一夜之间冒出颗小痘痘或又添了几道皱纹,然后才去洗手间刷牙梳洗。
老爹每天早上6点钟准时出门去晨运,大约7点钟回来。我会在洗漱完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等老爹晨运回来顺便带回的早餐。我吃过早餐后在7点半左右出门搭车去上班。一切都是那么的有规律。
可是,这天的早晨有些与往常不一样。我是被开煤气炉的声音给吵醒的,接着便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抬头望一眼搁在梳妆台的闹钟,嘿嘿,还差5分钟6点。
老爹在做什么?怎么没有去晨运?
老爹的反常让连日来藏在心中的疑团不断扩大再扩大。这段时间,经常看到老爹一个人心神不定的抱着家里的那本早已被翻得破旧不堪的相册发呆,又一副喃喃着却又开不了口的样子,我猜想老爹肯定是动了那根叶落归根的心思了。
想着想着心里不由得来气。真是搞不懂老爹,为什么年纪大一点就觉得哪里都不如老家好了,非得回到老家,死了以后还得埋进祖坟才算是圆满?年轻的我对叶落归根的说法是嗤之以鼻的。相对人有来世,我还是比较相信人死如灯灭,最后化作了一缕青烟袅袅随风散去了,去哪找下一辈子?
但是,老爹的相法让我害怕。我是个自认为很孝顺的女儿,如果老爹真的向我提出回老家过晚年,我想信自己一定会妥协,同意老爹回到老家盖上两间瓦房,开始一个人孤苦无依地生活,然后让家乡的那些人耻笑老爹耻笑我。
我憎恨老家,憎恨老家的那些人,我不想回去。我害怕再过回那种恶梦缠身的日子。趁着老爹还未开口,我必须赶紧想办法让老爹打消那些念头。
越想心里越乱。我在房间踱着步子,一直磨蹭到7点钟,也没想出个可行的办法却不得不打开房门,上班的时间快到了。一开门就看到正举着手要敲门脸上还挂着奇怪表情的老爹,我赶紧在老爹开口之前为自己的反常行为找到借口:爸,我要减肥,不吃早餐了。天快热了,再不减肥的话,穿裙子会很难看的。
老爹皱着眉头盯着我从头到脚打量了我足足有一分钟,说,真是不明白,你们现在年轻人这都是怎么了?明明瘦得就剩一张皮包着骨头了,还一个劲儿地糟蹋自己,身上的肉跟你结的是哪辈子的仇?
我低着头,无语。
老爹无奈地叹口气,吃点吧!不吃早餐那怎么行?弄坏了身子谁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整个霜打的茄子。我就是看你最近精神好像不太好,特意给你做了点你爱吃的,是小米稀饭,赶紧收拾收拾一下吃点吧!
跟着老爹坐在餐桌前,却一点胃口也没有。老爹皱着眉头看着我心不在焉地样子,丫头,怎么了?还是不开胃?最近工作很忙吗?
老爹关切的话语瞬间又让我乱了手脚。我赶紧几大口把稀饭喝完,装着笑脸,爸,我吃完了,去上班了啊!
老爹也跟着我站起来,帮我拿包和帽子送我到门口,说,下了班早点回来,我去买点东西给你补一下。看你那满脸菜色,简直一副营养不良样。我在门口站住,回过身,像小时候一样拽着老爹的胳膊娇嗔地说,爸,你怎么这样,人家刚说要减肥,你就要人家进补,再补下去,我就真成老姑婆,嫁不出去了,到时看你怎么办?
老爹把帽子给我戴上,把包给我挂在肩上,说,要是真嫁出去了我还不舍得呢。想想你以前,脸蛋红朴朴的,多健康,现在呢,减肥都把脸色减青白了,再减下去,我看我可能要去医院给你炖补汤了。
我不依了,爸,我拜托你别那么老土行不行,那不是减肥减的啦,那是我去美容院做美容的效果。我以前黑得像包黑子的兄弟,现在好不容易白了那么一点点,你还那样打击人家说什么青白,说得人家像地狱里的黑白无常鬼似的。老爹被我不着边际的话噱得一愣一愣的。我趁机逃也似的往楼下跑,边跑边说,爸,我走了啊!
老爹追着我的背影喊:丫头,下了班早点回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老爹的话让我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我在大街上如幽魂般晃荡着。
打了个电话去公司,告诉经理,我直接去银行对帐。
我是个会计,经常会外出去银行或税局,所以可以找到借口在大街上晃荡。走累了,随便找个台阶就坐下来休息。穿着高级套裙拎着淑女包包满面忧愁的我随随便便地做在脏兮兮地台阶上,惹来一堆好奇的眼光。
我不理会众人目光,长长地叹口气,回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从醉生梦死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高高挂在天上。暖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在屋子里。
堂屋外间。一个小女孩抖抖嗦嗦地坐在一个煤炉旁边。炉子早已熄灭,煤炉上装满水的铝壶尚留一丝余温。小女孩又黑又瘦,一头长发乱得像鸡窝似地,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白点,那是虱子。黑乎乎的小手不时拿来挠一下头,黑黑的指甲缝里常常带着血丝和头皮。身上穿了一件青黑色的破棉袄和一条青黑色的裤子,棉衣的袖口和衣襟已破烂不堪,露出已变成黑色的棉絮。裤子又肥又长,腰上用一根白长布带子系着,脚裸处一连挽了好几道还是长,长地拖到地上,边脚也盖住了。
地上还算干净,看样子是刚刚打扫过。
小女孩看到掀开门帘披着棉袄吸着鞋子走出来的男人,用力一吸鼻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 爹,你醒了?
他的心里瞬间窜起了一丝羞愧。对小女孩恭敬又热情温顺的叫唤没答话,直接走过去提起煤炉上的铝壶,看了一眼炉子,然后把水倒在靠门后的洗手架上的铝盆里。打上香皂,搓脸。香皂刺激地他的眼睛又涩又痛,只能眯着眼到处找毛巾。
小女孩拖着长长地裤脚走过来,一只小手里抓着一条已看不出花纹并且还破了两个窟窿的毛巾,另一只小手心里托着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小铁盒,锈迹斑斑的盒子上还能模糊的看见“友谊”两字的痕迹。他知道那是友谊牌雪花膏,是他媳妇以前用的。小女孩像献宝似的看看手心里的雪花膏, 爹,给你擦脸。一开口两根鼻涕失去控制流了下来,他把手伸了过去,捏住小女孩的鼻子,说,用力。两根鼻涕瞬间掉在了地上失去了踪影。他把脸盆里的水换掉,粗鲁的用力拉过小女孩,去,把手和脸都洗干净了。
小女孩站在盆架旁,盆架太高,她只能踮起脚尖,把双手伸进脸盆里,先把两只手相互用力搓一下,摔一把水,再把手拿出来摸一把脸,如此重复着。
他随手把毛巾搭在盆架上,把炉子搬到院子里。他要重新生着炉子,天很冷不生炉子不行。点着火丢几块玉米棒子,再把块煤球压在上面,使原本烧的很旺的火一下子变成了呛人的浓烟。他虽早有准备,但还是被呛了一口,呛地他眼泪鼻涕的直往下流。他嘶着喉咙朝屋里喊,丫头,快拿把蒲扇出来给我,快点。
屋里,小女孩正在照着镜子把“友谊”雪花膏往上脸上抹,听到院子里的父亲叫她拿蒲扇,只好三下五除二地把刚勾在手指头上的雪花膏胡乱的在脸上搓了搓,然后旮旯里找蒲扇。
院子里又传来他的叫声,丫头,快点,蒲扇在八仙桌上。
刚刚6岁的小女孩这时才和那张高大的八仙桌一般高。扒在桌沿上,使劲地踮着脚尖,才看到放在桌子上的蒲扇。
小女孩两手对插在破棉衣袖子里,怀里抱着蒲扇跑到院子里时,就看到大娘一手端着一碗菜,一手抓着两个馍馍正神秘兮兮地在跟她爹说着什么。一看到她跑近,就住了嘴,改口说,别生了,先进去把饭吃了,呆会儿我回去,从家里给你夹块烧着的过来,多省事。我们都还以为你都给她收拾好了呢?你看看她那张脸涂地跟小鬼似的,披头散发的,还有这身上穿的是些什么?你怎么带她出门?他没说话,神情木然地接过菜和馍馍回过头对小女孩说,走,不生了,进屋里吃饭去。
小女孩低着头跟在父亲身后,她饿了。刚才看到大娘手里的热菜和馍时,口水差点没掉下来。可是她不敢吱声,这个大娘从来不给她好脸色,有时在路上碰到了,她礼貌地唤她一声,大娘。她是从来不应的,就当没听见,反而背过身就骂她是野种。
野种是什么?
野种是什么?
我是个弃婴,刚出生没几天就被人丢在荒郊野外,是娘从娘家返家的路上发现了我。那时的我已奄奄一息。娘抱着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村,把我送到村医爷爷家里,村医爷爷看了直摇头,说,太迟了,小脸都发紫了,神仙恐怕也救不活了。娘不信,说,我刚看到她,去抱她的时候,她还动了一下,这怎么说没救就没救了呢?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掀起她的大襟褂子,露出被奶水涨得鼓鼓的乳房,说,死马当成活马医,看她还会不会吃奶?温热的奶水滴在我的小脸蛋上,我哆嗦了一下。旁边的娘高兴的大叫,看,快看啊,她还会动呢!我的嘴被一根薄薄的小木片撬开,女人的奶头塞进了我的嘴里,一股甘甜温热的奶水顺着喉咙慢慢地流进我的肚子里,生命的本能救了我,我苏醒了过来。
人总是很矛盾,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非常不幸的人,刚出生就被自已的父母抛充。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个非常有福气的人,因为我受到了爹和娘的精心呵护。爹是个有着很精湛手艺的木匠。娘是个很温柔很漂亮又会持家的女人。娘每天把我打扮地像只花蝴蝶般地飞来飞去,看着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我的心里就会飞起无数朵浪花,朵朵心花怒放。
爹的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可是,他们从来不和爹来往。我的那些个伯伯叔叔们有许多的孩子,他们也从来不跟我玩,还在背后一个劲地骂我是野种。我不明白,我们不是亲人吗?我问爹,爹抽着汉烟袋闷着脸不吱声。我问娘,娘虎着脸叫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后来,我还是渐渐明白了,我的那些堂兄弟堂姐妹们是在羡慕我,妒忌我。就像我的伯伯叔叔们羡慕妒忌爹的木匠手艺,娘娘婶婶们羡慕妒忌娘的温柔美丽一样,他们羡慕我不用每天围着锅台猪圈打转转,他们妒忌我当他们在忙着干活时,我却可以每天花枝招展地街上玩耍,当他们几个小孩子为争一点好吃的或好玩的而吵的面红耳赤的时候,我却在独享。他们拼命地骂我是野种、杂种以宣泄他们心中的怨恨,因为如果没有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有机会过我这样的生活。
我有一个很特殊的名子,带弟。村里有很多个和我同名的带弟,她们都是左手牵着妹妹右手拉着弟弟,我羡慕他们,我也特别希望有一个弟弟或妹妹,那样我就可以做他们的姐姐,高叫着要他们听我的话,让他们来讨好我巴结我,但可惜娘的腰身一直都苗条的像没有出嫁的大姑娘。没想到娘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娘是喝农药自杀的。娘在自杀的前一天下午曾和大娘打了一架。晚上又和老爹吵了一架。那是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见他们俩个人吵架,也就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自己是娘在从娘家回来的路上捡到的。娘去跟大娘打架就是为了我去的。我告诉娘,我在水库坝上玩耍时听到在水库边洗衣服的大娘在骂,骂娘是只不会下蛋的鸡,骂我是不知知道打哪拾回来的野种。娘听了实在忍不住了气冲冲地去找大娘理论。
娘回来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的衣服也都撕烂了。晚上爹回来了,娘要爹去为她讨个公道。爹不肯,说,这样子打来打去闹来闹去的,什么时候才到头?再说你把带弟带回来,我也当亲闺女看,这两件事就扯平了吧!娘不依,把家里的许多东西都砸了。娘还用力地拽着爹的胳膊捶打着爹的胸膛指控着爹的罪行,爹无奈的苦笑着,一边是他的兄弟,一边是他的媳妇,他觉得难做选择。虽然他的弟兄们早已不再把他当弟兄看了,但爹还是宁愿像以前那样大家虽不相往来,但却相安无事,见了面还可以皮笑肉不笑的打声招呼,如果像现在这样去打打闹闹,那他们就彻头彻尾地成了仇人。
娘嫁给爹十多年,被爹的兄弟们当成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孤立、耻笑了十多年。娘这口气终于再也吞不下去。娘就像座火山一样彻底暴发了。娘恨恨的拉着爹,说,明天我们就进城,去医院。爹明白娘的意思,摇摇头,说,不用去了,是我身上的毛病。娘瞬间傻眼了,说,还没去医院你怎么知道就是你的毛病?爹说,上次,我在城里干活时,站在梯子上脚没踩好,结果那里受了伤,后来医生告诉我的。
娘哭,娘哭地昏天黑地。娘在心里觉得万分委屈,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在替你背黑锅。爹说,我是个男人,我要在村里立足,我不可以让人家知道毛病出在我的身上。
娘死了。娘觉得这么多年来老爹一直都在骗她,让她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和耻笑。她努力地持家为的就是不想让别人看笑话,没想到老爹最后还是维护了他的兄弟而舍弃了她。
我一直不愿意去回忆,去掀起那些陈年旧疤,可是童年的记忆太深刻,母亲那张青黑色,嘴角流着一条血痕的脸是我长久都挥之不去的梦魔。小时候,我经常被恶梦惊醒,甚至失眠,后来,老爹带着我离开家乡及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让我远离了恶梦。
老爹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还有一手很精湛的雕花绝活。老爹靠他的这一双手为自己和我挣了一个安适温暖的家。老爹老了,身边虽然有我的陪伴,但可惜这个家不是家乡,也不是他在百年之后想埋身的地方。跟着老爹来到这座城市也快有20年了,老爹只回去过一次家乡,是在我读高三的那年春天。
其实老爹的那次返乡还和一个女人有关。那个女人是老爹工厂里的工人,一个三十多岁离婚的女人,看中了老爹的老实本份。女人虽长相普通,但是对老爹很温柔,对我也很照顾,不管我回家多晚都会等我。我觉得那段时间老爹变得年轻了很多。为了她及在征得我的同意后,老爹决定回乡祭拜娘。在家乡,娘的魂魄在孤怜怜地四处漂荡着。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刚走近家门口就听到了老爹的声音,你别这样子,弟快回来了,你快起来吧,别让她看到了,她快考试了,不能分心的。接着一个哭泣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明明告诉我,等你从老家回来,我们就结婚,然后把孩子生下来的。为什么你一回来,这一切就全变了样?不什么要把孩子打掉?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孩子也是你的啊!
我被来自屋里的争吵惊呆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不是老爹不能生,是娘不能孕。老爹是为了安抚娘那颗被自己兄弟伤地伤痕累累的心,才把不能生育的罪名背在了自己身上,没想到这反而让娘恨上了爹。娘的死,让老爹痛悔万分。老爹长长的叹气声窜进了我的耳朵,你别问为什么了,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这辈子命中无子。
女人又哭又笑的声音再次传来,嘻嘻,这个世界真是讽刺。以前那个男人说我是只不会下蛋的鸡,不顾夫妻情份逼我离婚,然后去找了一个婊子,生了一个儿子,现在看来是也是个野种,头上绿帽压顶还得意洋洋不自知。现在,这个男人说他是无法下种的驴,而我却偏偏大起了肚子……
我听不下去了。女人嘴里的野种二字像两根刺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奔离了家门,直到很晚才回家。老爹坐在客厅里抽烟等我,女人已不见了踪影。我装着很惊喜和一副什么也不知道地样子问老爹,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姨呢? 怎么没看到她?
老爹从不在我面前抽烟,一看见我回来急忙把烟熄灭在烟灰缸里,强装若无其事,说,她有事走了。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煮碗面去。老爹说着就站起来。我突然发现几天不见老爹的头发竟白了许多,高大的身躯也驼了,我的心不由得一酸丢下书包,扑到老爹身上就哭了起来,爸,你知道吗?你回去这几天我好想好想你。或许是我的真情流露安慰了老爹,泪眼朦胧中我看到老爹失神的眼睛亮了起来,腰杆又挺直了。老爹爱怜地拍拍我的后脑勺,傻丫头,你等着,我给你煮面去。
我急忙拦着老爹,爸,你别忙了。下了晚自习,我跟同学去吃宵夜了。阿姨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爹说,你快考试了,别打听那么多了,你阿姨不舒服,明天我陪她上医院去看看就没事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那年秋天我考上了本市一所很有名气的大学,让老爹开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思前想后,我决定放下一切,陪老爹回老家。
晚上,吃过晚饭,我陪老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瞅准时机跟老爹说,爸,我请了几天假,陪您回趟老家吧!
老爹听了神色像早上一样怪异的看着我,好一阵儿才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一下子想减肥,一下子又想陪我回老家的?你想回老家了?
我说,不是,是我看到老爸您想回老家了。
老爹眼睛不离电视淡淡地说,以后再说吧!
我又纳闷又着急,爸,您一直不是都想回老家看看的吗?为什么又不回了?我假都请好了,你却又说不回去,爸,这是为什么呀?
老爹的语气还是不咸不淡的,我何时跟你说我想要回去了?
我说,如果不是,那您干嘛每天翻那本旧相册,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害得人家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还以为您真的是想回老家去养老呢,您要是想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老家呆着,我可不愿意,心里想着自己还是先下手为强,现在跟您回去,是为了到时候再把您给拉回来嘛。
老爹呵呵地笑了,疼爱的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小丫头片子,鬼灵精。
我扮了个鬼脸给老爹,爸,您不知道,人家可是怕死了老家的那些人。他们会说,看吧,看吧。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哪能跟你一条心,现在长大了,出息了,就把老头子一个人赶到乡下来,她自己在城里享福呢!
老爹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你这丫头,真不知是你在心疼我呢,还是在乎自己的面子?
我鼓着嘴,祥装生气地说,我当然是心疼老爸您啦,再加上,我觉得现在回去出不错啊!我们现在是衣锦还乡。我要让老家的那些人以前眼红我,现在更眼红我,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命就是比他们的好。我现在可是觉得非常风光,一个本科硕士生,在外企工作,一个月的收入就是他们那里一家人一年的收入,我啊就是要馋死他们。
老爹皱起眉头,问道,其实,你还在恨他们,是吗?
我耸耸肩,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恨是不恨了,但心里就是还有点怨气好像无处散发一样,心里想着回去看到他们对着我流口水的样子,心里肯定就会非常舒畅了。
老爹笑了,坏心眼的丫头,很晚了,睡觉去吧!
我缠着老爹不放,爸,您不还没回答我呢,我都请好假了,到底回不回去呀?老爹挥挥手,你先去睡,让我想想。
他把菜递到小女孩跟前,多吃点。很快,菜和馍馍又被推回到他面前,爹,你吃吧!小女孩眼巴巴地瞪着馍馍和大白菜。她现在是很饿,但是她知道爹更饿,自从娘死了后,爹这些日子除了炸花生米和烧酒外也没吃过什么垫肚的东西。
他眼眶一热,连忙站起来,把馍和菜推到小女孩面前,虎着脸,叫你吃,你就吃,要是不想吃,就端去倒了。说完掀起门帘进里屋去了。他坐在床沿上生闷气。他看得出,他的大嫂拿来的馒头和大白菜只是他一人的份。他们就真的那么恨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吗?就为了她抢了他们的儿女进入他家门槛的机会吗?如果是为了这个的话。他的媳妇巧兰已经为此填上了性命,难道说这不够吗?
他和巧兰结婚六年还没有生育,他的兄弟们就开始商量着叫他在他们的儿女当中挑选一个做养子或养女,兄弟们个个都知道他家的日子好过,谁要是进了他家的门槛,就如同掉进了福囤里。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去享福。他们想用各种各样的道理来说服他,但他们的学问实在有限,说出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莫过于就是叔侄亲如父子。
刚偷生第三胎一看还是个女孩又准备偷生第四胎的老五说,要是你嫌他们的都大了记事了,那就把我那老三抱去吧!她才出生了半个月,我正准备想找户好人家呢。
他吱吱唔唔地说要回去跟巧兰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因为,就算他现在同意了,巧兰如果不同意的话,孩子领回去也没好日子过。兄弟们都知道是这个理,也就不再为难他,只是一劲地嘱咐他,一定要做通巧兰的思想工作。
巧兰听了以后,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给他留下,坚决反对,叔侄是亲如父子,但还是没有亲生父母亲吧。你也不看看他们,一个个都尖头尖脑的,一门心思地想从我们这里抠出去,能抠多少就抠多少,你也去上那种当。
他说,那我们去抱老五家的老三好了,他嫌是个女娃儿,正准备送人养。
巧兰还是不同意,他要送人就让他送人好了,我宁愿去外面拾一个,也不养他们的,一个弄不好就会背上一身口舌是非。待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了,他们说不定也会来把她抢回去。现在村里不就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人家那可还是吃公家饭的。
他无言以对。
前一段时间,村里的确闹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哥哥,有三个女儿,家里什么都不缺,唯一就缺一个儿子。有一天,他回到村里省亲,看到自己兄弟生的第二个儿子刚刚满月,就起了收为养子的念头,他那兄弟知道了以后,也很赞成,因为他是个很精明的人,心里明白的很,儿子跟着这个吃公粮的大伯比跟着种地的自己要强一百倍,并且自己又省了一笔罚款。
几年后,哥哥夫妇带着孩子回家探亲,孩子在这几年来因为生活条件好,接受的教育好,是长地高高壮壮,又聪明又活泼,孩子的亲生父母一看,喜欢的不得了,就起了抢回来的念头。结果两兄弟大打出手,最后孩子虽然是跟了亲生父母,却也已经被糟蹋地不像个样儿了。村里人无不摇头惋惜。
他依了巧兰,不抱就不抱吧!家里虽不像有孩子的人家那样热闹,但两个人的日子过得也挺好的。
没想到,过了没几天,巧兰从娘家回来时竟抱回了一个小女娃,问她是从哪儿抱的,她怎么也不肯说,只说她那黑心的父亲真是太黑了,为了等她,竟让一个才出生半个多月的孩子在野外呆那么长时间。他也就不再说什么,打心里认了她。只是他的兄弟们在听说他的媳妇从外面抱了个野孩子回来,纷纷上门来指责他,特别是他的老五弟,更是气地破口大骂,骂他没良心,自己的亲侄女不要,偏偏去外面拾个野种回来当宝贝。兄弟们跟他越来越远,最后生份的就好像是陌生人。
他不怪他们。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媳妇,和他相濡以沫了十多年的媳妇都已经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送上了自已的性命,为什么他的兄弟们、他的兄弟媳妇们,他的侄儿侄女们还是不肯放过他的女儿,这个拾来的本来就已经很命苦的女孩儿,一定要他把她送走,才甘心。现在他已经是个穷光蛋了,所有的积蓄都为巧兰办了丧事。事实上,他家的日子并不是富裕,以前的好日子光景都是靠好强手巧的巧兰的打理出来的,巧兰死了以后,这个家就已经塌崩了。以前那个快乐的小公主现已经变成了个小叫化子,整天愁眉愁脸的劝他,爹,别喝酒了。爹,少喝点酒。爹,吃个馍吧!一个刚刚六岁的小女孩这么懂事这么贴心,他已经四十岁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靠他们?他的兄弟他的侄儿侄女们?
我不声不响地坐在老爹对面的沙发上。
是挂在墙上大钟的报时声惊醒了沉思中的老爹。
老爹问:丫头,几点钟了?
我答,凌晨5点了,快天亮了。
老爹叹了一点气,你也睡不着,是吗?
我点点头,说,我突然想起前两天在小区门口的黑板上的请取信一栏里发现了我们家的门牌号码,仔细想想,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也就只有老家的那些人还用写信这招式了。爸,你是不是就是想跟我商量这封信?
老爹又考虑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才把一个信封递给我,说,看完信后如果你还想回老家的话,爸爸就跟你回去。老爹慈爱的拍拍我的肩膀,又说,我先进去休息一会。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老爹给我的信。信很薄很轻,几乎没什么份量。信封里有一张信纸和一张黑白相片。看一眼相片,傻了眼。相片上的人就好像镜子中的自己,只不过,相片上的人梳着两条大辫子而我则剪着眼下最时髦流行的发型。
我明白了。信无需再看,我已经全明白了。我把相片和信并排放在桌子上,双手抱腿,下巴低在膝盖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它们,心里一片木然。一个跟我流着同样血液长地很像却也很陌生的女人,就在那里笑眯眯的望着我,而我的心竟没有半点波澜。我又想到了娘和老爹,娘为了我付出了生命,老爹为了我背井离乡,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相片上的女人。我心情激动地伸手去把相片抓在手就想撕他几片,但当我的眼睛看到相片那双清澈笑意盎然的眼睛时,我又犹豫了,手指不由自主的抚上相片。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的滴在相片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矛盾重重,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无声的抽泣着。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上了我的肩膀,丫头,想哭就大声的哭出来吧!我抬起头,擦拭了一下眼睛,对老爹说,爸,没事。
老爹神情复杂的说,丫头,你恨他们吗?
我摇摇头,爸,我不知道心里的那些感觉是什么?我说不上来,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有。
老爹轻轻地揽着我的肩膀,说,你的感觉,我懂。几年前,我回到老家,当你四婶哭着跪在我面前时,我的感觉是跟你现在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又恨又气又悲又怜。特别是想到你娘的死,我就发誓,我再也不回去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恨。回来后,看到已经怀孕的你的阿姨,我竟然也无法接受,接受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逼得你阿姨离我而去。恨,使我伤害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和女人。几年过去了,每当夜深人静,心情平静的时候,悔恨就像蚂蚁一样咀咬着的我心。你娘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没珍惜,你阿姨那么苦命的一个女人,我不但没给她一丝的帮助,最后还又更深地伤害了她。现在,接到这封信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在想,我该不该把这事告诉你?我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有多么的痛恨那块地方和生活在那块地方上的人。但是情况却又不允许我再犹豫下去了。我不想让你步我的后尘,一辈子都生活在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事后再悔不当初的悔恨之中。丫头,事情既然是确实是存在的,我们就不能逃避,只有接受,才能更快地从它造成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靠在老爹的肩膀上,细细回味着老爹的话。
离开家乡快二十年了。我每时每刻都在痛恨着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就因为自己心中的那块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已变得越来越模糊的记忆。我一直生活在自哀自怜的影子里,我拒绝知道家乡所有的一切,理所当然的接受着老爹的百般疼爱和万般庞爱。可是我又对老爹付出了什么?如果老爹不说,我根本就不会知道老爹这么多年来心里的痛和苦。我的心被惭愧填满。我抚着老爹那双因长年雕花而布满疤痕和老茧的大手,抬起头,郑重地对老爹说,爸,我懂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地孝敬您,侍候您,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老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丫头,我们```````
我站起来顺手也把老爹拉起来,说,爸,我知道了,现在你去收拾东西,我去打电话订车票。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子让更多的阳光照进屋子里,赶走屋里所有的黑暗。一阵风吹了进来,吹起了桌子上的信纸。信纸随风起舞飘落在我的脚下,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四哥你好:
那年你回来,看着你气愤地想把四嫂的骨灰挖出来带走,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了。当年的做法实在是不得已,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和玉桃对不起你和孩子,更对不起四嫂。这些年,玉桃想孩子都想疯了,再加上对四嫂的愧疚,就真的疯了,现在病情是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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