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度一切苦厄

赶到小总的老家时，天已昏沉，并非是因为时间已晚，而是说今日台风登陆。

我站在公交车下车的地方，左右四顾着，对凡事都充满了好奇，也对凡事都充满了期待，转过身，就是见到了他所在镇镇政府的牌匾，乐意一笑，幸好没有走错，否则在这山沟沟里还真不知道往哪儿去。

留了个照片，往街道延伸的前方走，果然是闽南文化的地域，建筑风格显然与我们浙北地区不同，我看他们屋子的窗花，看他们的楼阁的设计，内堂的安排，耳朵里灌进一连串叽里呱啦的鸟语，唉，小总的家乡话实在是博大精深，哪里是我这等土包子可以理解的。

才走几步路，天已黑的可怕，像是地狱的妖魔覆盖人间。

风一浓，雨滴就点点扑来，我赶紧撑开雨伞，打开手机导航图，打算按着小总给的地址，先去他家门口踩点。手机屏幕才亮起，狂风骤袭，雨伞哗啦一声骨折了，我吓得大逃，窜进一旁的弄堂，雨势顿时潇潇，从天云深处，往人间倒灌着，裤子湿了一大片。

有当地人坐在店门口，带着奇特的眼光看我，隐约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懂，原来这就是小总的老家，我一无所知，诚如我对他的了解，虽然他对我说了太多，可到底有些隐秘是不能说的了，我也不问，我和他到底是在天南地北出生的人，我们的出生，已经决定了我们的距离，注定了的，谁也改不了。

有些感慨，雨却忽然止了，天地清朗朗的，我站在街心看着，一切都有着古老而沉默的眼光，像是在看着，在看着我这个异乡人，这是当地的山神吗？

走过了几条小巷，低矮的石头屋，青苔蔓延，有位老前辈握着收音机，正安详地卧在藤椅上，闽南语所唱的戏剧声，起落婉转，在清荡荡地缭绕，我本想去问路，手机导航竟然没有这地区的详细地图，却害怕把他打扰，吵醒了他繁华的安眠。

雨过后，山溪清澈潺潺，石子也可见，我倚靠在栏杆，四处望着，歇歇。

几度徘徊，找不到他家在哪，没法子，拦了妇人问：“你好，请问你知道涌泉路该往哪儿走吗？”

妇人见我，想了想，回答：“@#￥%……&*”

好吧，我感谢以微笑，继续我的旅程，却忽然，雨势陡急，打湿我满身衣衫。

踟蹰在某座阁楼前，前处又是分叉路，风在脸上、在身上，清冷冷的，像是到了秋凉时候。

我才不会打电话去问小总呢，问他：“哥们，你家该怎么走啊？我找不到路了。”

那实在是太丢脸了，他铁定会笑我：“哈哈，我们家隐蔽地好吧，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你就慢慢钻研去吧，要是到了晚饭时还找不到，我亲自过来给你指路，记得以后得叫声前辈啊！”

只巴掌翻转的时间，雨又止，风又清。

唉，连这儿的雨都如此诡异，更何况这里的路了。

沿着山河前行，拐过一株绝大的老榕树，树下留铁牌，高龄二百一十岁，也不知道，小总年纪小时，是不是也在这株树身上爬过、睡过，唉，果然是深山古地，有许多庸俗之地所没有的奇绝景物。

再问：“你好，请问你知道涌泉路该往哪里走吗？”

小姑娘眨眨眼睛，问：“你确定这儿有这么个地方？你确定涌泉路是在我们这的？”

我大骇，难不成涌泉路还在翻越十万大山之后的某座村庄？

小姑娘回头大喊：“爸，涌泉路是不是在这儿的啊？这个人问涌泉路在哪。”

回答：“叫他往回走，在那座山脚下，往右边的岔道走，走到头，就是了。”

往回走，又是陡然大雨，肚子饿了，走进一家餐馆，问饭。

一份茭白炒鱿鱼，一份丝瓜蛋花汤，坐着就吃，餐馆里暗落落的，连电风扇都没有，我问老板娘，老板娘叫：“台风来啦，电都被吹了啊，今天晚上能来电就不错咯！”

挨家挨户地找，半掩的门外，休息着许多人，叽里呱啦的闽南语，在我走过时，忽而都停了，一双双打量的眼睛，在我身上逗留，这些人里，是不是也有小总的亲戚在呢，或者哪一家就是小总家，只是我错过了，错过了就成了遗憾。

哈，果然有涌泉路！

当站在涌泉路七十四号门口，金辉的门，木板遮住的二楼窗口，我抬头，笑了，取出手机，留了张照片，传给小总，小总痛苦地回复：“擦！你这么快就找到我家了？？我还在丽水呢，估计得晚上到。”

转身离去，一座巍峨的青山却迎面撞来，山势绵延，云雾缭绕，果然是福地。

闽南这，多信佛门，寺庙多，我因见某山巅有白亭，往登之。

白亭系村民集资所造，八角玲珑，四柱墩厚，有石碑记事，墨联祈福，曰为“化龙门”。

忽而又是暴雨，山风凛冽，我却见不到这风打哪儿来，却见茫茫世间，都在脚下，群山龙形九转，起伏成势，仿佛这所有的风就是从那十万大山深处汹涌奔来，朝我这无知的远客，咆哮，疯狂地冲击着，草木潦倒，飞石堕落，心中骇怕，若一个不经意，我是不是也会从群山之巅坠落，成了无名的尸骸，永眠深山。

怕，我却不说，我大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我居其中，窥法势，修大道，欲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衣衫湿透，雨势疯癫，小总所在的那座小镇已湮灭苍茫，世事如此，皆不过白驹过隙，刹那而已，我大笑，喊他的名字：“小总！你等着，我一定回来！小总——”

黄昏时，我正盘膝在八卦亭的正中央，远眺此世，青山隐隐，白云舒卷，望河流蜿蜒、蛇行山脚，一去百里，尽群峰无涯处，隔了山、还是山，山那家，又是山，小总曾说：“在我家，你会觉得安稳，因为你就在这群山之中，不需要去哪里，去哪里都是山，只要静静地待着，一辈子这么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云散，日晚，西北群山间，忽而金光耀熠，折射在巅峰，折射在凡世，在河流，流波里，金浪细密，肉体凡胎始觉得暖，觉得饿，我静静地望着，沉默着，觉得小了，觉得一切都不过如此了，天地威严，日月肃穆，凡间的事还有什么大不了。

而我，又还有什么好执迷，今生得一知己，得他，该当知足。

小总，我承认我的一些多情，也承认曾经因你的执迷，春秋岁月，迷途小子，都留在那里，凡世间有我们不经意的故事，也有时光的匆忙，可，到底都过去了，也都将会过去，直到百年之后你我灰飞烟灭，天地不存，遑论旧情。可，到底也都存在你我的生命里，我努力让自己能记得你的好，上天厚赐你于我，做我没有血缘的手足兄弟，相逢异乡不容易，恩情交厚还何求，何必再被七情六欲所迷惑，当勘破了，当勘破了，我就坐在你家乡的山巅，念你的名字，待我不薄，待我不薄——

有些人，是能让生命温暖的，让这个世界的存在，添一些感恩。

我给小总发了条信息带照片：“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手机响起，小总笑：“你在哪儿啊？我再隔五分钟就到村里了，就在那个岔路口，你饿了吧，我带你吃饭去——”

                                                  2014-08-04黄昏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