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唯将终夜长开眼

晚饭时，煮了一大海碗的面条，端出门，坐在大伯家的庭院里，吃乘凉夜饭。

小侄子见了，拿着筷子冲过来，也要吃面条，一边吃又一边夸奖：“还是叔叔煮的面条好吃！我本来都不要吃面条的，只有吃了叔叔的面条，才感觉面条是非常好吃的饭！”

我听了得意，说：“竟然也还真有人会说我煮的面条好吃，太开心了。”

小侄子吃着面条又问我：“叔叔，难道以前也有人说你煮的面条好吃吗？”

我笑着回答：“有啊，当年还在外租房打工的时候，就有个哥们常常来吃我煮的面条，就说我的面条，确实是不错的。”

如此自夸，小侄子就特天真地问我：“那叔叔你怎么不去开面馆？”

就好像当年小总在我面前提：“哥们，咱俩要是真混不下去了，要不就一起去开个面馆吧，你去煮面条卖，我去洗碗端盘子，生意指不定还真能红火。”

我看着他捧着个大海碗，一边吃着，一边幻想起来，说：“小总啊，我煮来煮去就这么一种咸菜豆腐面，而且还是用电饭煲煮的，顶多是有时切了几片香肠肉放里面，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真得啊！哥们我从不说假话，你煮的面条，确实不错。俗话说，煮面靠面汤，一碗面的汤煮的好，那这碗面往往就好吃，可一碗面的汤若是难吃了，那这碗面基本是卖不出去的。”

这话我深深记在了脑子里，此后若是小总又想吃面，我就想方设法地去熬汤，有时是拿肉骨头熬汤，有时就用鸡肉来熬汤，当然，考虑到经济成本问题，绝多数时候，我就用马铃薯来熬汤了。

在向南的窗口摆一张小桌子，因为树木浓郁，所以晚风落到屋子里，都带着树影斑驳，和小总坐在桌子两旁，一人一碗面，开始讲述世间种种事，古往今来，无所不谈。

他说：“你煮的酸菜都打哪儿来的？竟这么好吃。”

我回答：“就当地的老太婆那儿买来的，但你不觉得，这儿的白豆腐更加好吃吗？香嫩滑口，感觉一不小心，就要从牙齿间逃出去。”

“好吧，既然这样，那咱们做个交易吧。”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听你的吧，咱们做交易。”

于是乎，等到我满碗面条都吃完了，就剩了铺满碗底的酸菜，传给小总，小总则把他的碗给我，白嫩嫩的，好一大碗豆腐啊！

吃饱了，彼此把碗往旁一搁，就开始畅聊人生，从黄昏说起，归鸟啼鸣，直到更深夜半，月色透过窗旁的树木，筛洒而落一地的月光，在我的脸上，在他的身上，月光西斜，两个人仿佛就在这儿，等待着时间的凝滞。

小总去我老家玩，我特地去菜市场买了熟牛肉，切成条儿，放到面条里。

熟牛肉、香喷喷，是小总的最爱了。

我眼看着小总吃面，紧张急了，赶忙问他：“怎么样？这牛肉你喜欢吃不？”

小总看看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牛肉虽然好吃，我也喜欢吃，但总感觉吃不出你那个酸菜豆腐面的味道了，其实我最喜欢吃你煮的酸菜豆腐面了。”

我赶忙说：“可那时候，咱们连味精都没有，就纯粹洒了些盐巴，而且还是直接电饭煲煮的，只能是水煮面条，没有猪油没有任何油水。”

“但是，我就是忘不了你那时候煮的面条，就是好吃，感觉比这些牛肉面有滋味多了。”

我黯然，真是天作孽啊，那时候的电饭煲后来自杀了，我也只能遗弃在那座城市，而那里的酸菜和豆腐，都是我们老家所没有的，我又怎么可能做出原汁原味的面条呢？

小总安慰我：“没事儿，我就随便说说而已，挑剔几句，其实你煮的面条还是很好吃的嘛，至少不输给外头那些所谓啥啥面馆的，我喜欢吃。”

去小总老家，小总帮我订好了所有来回的车票，包括在当地的长途客车，下车了，他接过我的背包，就说：“兄弟，累坏了吧，辛苦你了，赶快去我家吧，我已经把晚饭做得差不多了。”

到了小总家，跟他父母一起吃饭，打过招呼，坐了片刻，饭菜端齐，突然，电风扇罢工了，油烟机歇菜了，电视机黑屏了，整个屋子一下子安静了。

“妈的，这鬼东西，早不停电、晚不停电，就偏偏在这时候，停电了。”小总的声音。

我笑了，说：“知道哥们我要来了，所以特意给我举办烛光晚餐啊，太浪漫了，哥们我喜欢。”

小总走过来，对我嘿嘿的抱歉笑，“兄弟，对不住啊，第一次来我家，就出了这样的事，穷山恶水的地方，也实在是没办法。”
我拉下了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怪不得你那么不懂浪漫情调。”

小总笑了，我也笑了，搬来凳子就坐下吃饭。

他妹妹问：“小总，这是你读书时候的朋友吗？”

小总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是，他是我兄弟，最最好的哥们。”

我听了，心里一乐。

可能是考虑到我已经高度近视，近乎于半瞎了，所以我基本没有怎么夹菜，因为小总都已经把我的饭碗上堆满了各种菜，对我说：“这个我们这儿的海带丝，你尝尝。空心菜是你爱吃的啊，很新鲜，很嫩，多夹几筷子，对了，排骨肉吃几块，尝尝我的手艺看——”

我忙不停歇地吃菜，都来不及和他父母搭话，只能一个劲地嚼碎、吞下。

感觉自己真得成了猪，像是被圈养了，但，心里总是满满的富足。

饭后，小总带我去山村里游玩，我坐在他的身后，他开着电瓶车，黑暗里，我把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的，挺安稳，我说：“能吃到你亲手做的菜，我就很满足了，其实，我不在意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菜。”

“那怎么行，咱们这地儿虽然是山沟沟，但好歹还是热情好客的，你来了，当然得好好招待。”

“哈哈，果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儿的山水钟灵毓秀，得日月精华，地灵了，人当然也是俊杰，尤其是你这样的青年栋梁啊，我当初一眼就看出来你绝非池中之物，果然——”

“得得得，你就别再捧我了，我怕站得太高，摔下来，那样疼。”小总笑着打断了我的长篇大论。

“哈哈！我就是实话实说嘛，又不是虚言欺骗。”

在黑幽幽的深山里行，小总忽而说：“其实这次回家，我也觉得，我的家乡确实挺好的，山清水秀，我想，再待个一两年，就回老家这吧，不想再在外头闯荡了。”

我心头一紧，若是小总真得回了老家，那咱俩天南地北，相差八百公里，那岂非此生都只能数年才见一次面，这，让我顿时有了感伤，但，想了想，我说：“也确实啊，回家也好，外头的日子，风风雨雨的，也确实不容易，回家安安稳稳，一辈子，也算平凡如意了。”

“是啊，以后回这里，再在县城里娶个媳妇，平时在老家的山里住住，比你们那还能长寿不少。”

提起这，我就难过，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想说话。

浮浮沉沉，过了几条山路，小总问我：“你怎么了，突然就不说话了？难不成是怕了？”

我笑了笑，回答：“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唐人元稹的那首诗，他妻子活着时，他潦倒落魄，妻子为他卖嫁妆、买酒喝，等他官至宰相，年收入逾十万，家中满是奴仆，他妻子却不再了，因此他怀念过往之日，怀念贫苦之时，好歹，还有那个人在身旁。”

小总似懂非懂，说：“这个啊，我记得呢，好像是说‘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是这个吧，唉，都是可怜人。”

山风冷，山深幽幽，我怕，下意识地拉紧了小总的衣服，贴在了他的后背。

这样的日子，我知道，是不能长久的，他很快就要成婚的了。

                                                            2014-07-3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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