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已觉秋深。哪怕无风无雨,那寒意也直接渗进了人的体内,街上的行人,总自觉或不自觉的整整自己的衣襟。窗外的鸟鸣,也格外的少了。蔷薇花落尽,只剩那逐渐肥硕起来的枝条和满枝的绿叶,在秋风起时不停的飘摇。天竺葵,前些日子还开得盛,忽然间,扇形的叶片也开始发黄了。这安静的世界,原本因为草的翠绿,花的嫣红,鸟儿的声息而显出少有的生机,现在,复又平静了,教堂传来的钟声,也变得更加冗长和深沉。
虽有萧杀之意,如画看来,也不要紧。她已经不是第一天来苏黎世,整整半年的光景了。从春至夏,到如今,每一个日子,她都细细的品着,身旁没有人可以叨扰她。她是来自中国的医生,为了看世界,更为了丰满自己内心那个小小世界,使那个小小世界得到更多的光照,更多的雨露,更多的滋养和润泽,她苦苦挣扎了一年半载之久,才下定决心把和美的家,恩爱的先生,和最最疼爱的孩子,弃在遥远的故乡,只身来了瑞士,一个被世界称为天堂的国家。机场的别离,眼泪不自主的流涌不尽,抱着先生的肩膀就不肯松手……
天堂之国有天堂之美,但她并不负责为你准备天堂一样的心境。如画第一次出国,甚至是第一次独自坐飞机。但是没有人怀疑或者担心她会不会丢失。她是一个从不让人担心的女人。而实际上,她没有超高的智商和过人的胆量。她经常嘲讽自己,"我不过是智商为零的女人",家里的保险丝坏了、下水道堵塞、或者窗帘掉下一角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顾喊"妈妈,妈妈"。而母亲,总是让她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所以她经常觉得,这大学是白读的,若是母亲念了大学,好歹也会成为一个县长什么的。
在机场迎候的老板,在如画因故拖沓到几乎最后出站时,给了她一个冷冷的蛮江湖的笑。没有鲜花,没有拥抱,甚至眼神中缺乏一种期待的热烈。后来知悉,老板之所以"江湖",是要看看这女人,为何竟敢那样得瑟,口出狂言:"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耽误,不能接机,也不要为我担心,我会按照地址,到诊所找你。"其实她这样说,是出于一百分的真诚,谁都难免有紧迫情况发生的可能。然而,这华侨老板并不以为你宽宏有肚量。老板自称"香蕉人",揭不掉的黄皮肤,骨子里却已经很欧洲。或许是吧,这就预示着,因为种种文化的差异,免不了接下来要吃尽苦头。
苦头也便罢了,为老板,为工作而流的眼泪,最终是自己做了眼泪的受益者,学习了欧洲先进的管理,懂得了服务可以有更好更高的品质。各方面渐入佳境,也就是如画最好的报答了。日内瓦有多个联合国机构的驻地,被称"万国宫",而如画,也基本上成为万国医生,因为她的病患,已经分别来自欧亚非二十多个国家。
然而移民生活并不是时时刻刻笼罩着光辉,相反,更加深刻的是移民之痛,而且这样的痛,不亲身经历,是很难仅靠头脑来想象的。当它变成回味,好比如画此刻正在做的情形,就只剩下粗粗的三言两语。语言对于我们斑斓的生活,常常力所难及。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主人公托马斯是一个外科医生,也受朋友之邀来到苏黎世,后来他写到:"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生活就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的国土之网来支撑他:家庭、朋友、同事,还有从小就熟悉的语言可帮助他轻易地说他想说的话。"也只是给了大家一个具像而已。比较赞同"移民监狱"一说,人在其中囚禁,方知其中百般滋味。
周遭寂静如墓。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一个人购物,一个人伤怀,一个人沉醉,即便嚎啕之时,也没有人为你擦干眼泪。出门的时候,如画总是淡定而从容,看到一切的人与物景,她总是和和美美的表情。然而回到她那小屋,在寂寥的夜,她有时可以体会到灵魂的下沉,或者千般思万般想堵在胸口,无从释放,只可任由寂寞席卷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一个细胞。那种时刻,真的叫做可怕。如果借着孩子的一点消息,痛痛快快为相思哭一场,就是最好的解脱了。然而寂寞是一条可怕的毒蛇,它的出没往往没有定数。而每每寂寞铺天盖地而来,如画便毫无招架。哪怕要拿了她的小命去,她也只有顺从而无反抗的意志和力气。难怪《黄帝内经》中云:"阳在外,阴之使也;阴在内,阳之守也。"看来外出狩猎这等事,对于如画是难为了些。女人该当在家安守丈夫归来。但偏偏如画又是一个喜欢不断对生活提出挑战的女孩。看来,性格决定命运,如画便苦乐自知罢。
唯一喜的是可以读自己喜欢的书,可以写一点随心绪飘落的文字。一个姐姐也劝慰,"难得可以有机会认真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拼命的阅读和顺从心意的写作,支撑起了如画旅居海外的日子,正如北岛所言"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如画也常常获得心灵深处的快乐,但她仍然无法获知,寂寞何时来袭。直至八月,情况似乎出现一些转机,或者,岁月要向如画彰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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