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人群后,吴自胜歉意的对于风亭说:“你别在意,乡下人的嫂子们都这样。”
于风亭倒没在乎,只是奇怪的问:“大宝他们喊你五大,为什么不喊你五叔,‘大’?‘大’是什么意思?”
吴自胜料到她会有此问,就给她解释说:“在我们这里,亲兄弟间的子侄称呼父辈、大的叫‘伯’,小的就叫‘大’。‘大’就是叔的意思,之所以叫‘大’而不叫叔,表明他们之间的血缘比较亲近。比如说,将来大宝的孩子就称呼其他四弟兄‘大’;而成宝将来的孩子就称呼其他四兄弟‘伯’;而中间三兄弟将来的孩子对他们五兄弟间的称呼就会有‘伯’、‘大’两个称呼了。你明白了?”
于风亭听得笑出声来,说:“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你是想问:你和大宝爹又不是亲兄弟,他们为什么喊你‘大’?对吗?”
“正是。”
“听我接着给你说,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富不过三代,亲不过五服’。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再富的家庭也很少会延续过第三代,再浓的亲情超过五代就会疏远了。我和大宝爹虽说不是亲兄弟,但大宝的爷爷和我父亲是同一祖父、也就是堂兄弟,照这么论,我们两家的血缘关系还没有超过五代,大宝他们兄弟叫我‘大’而不称呼我叔,就是表明我们之间亲情还比较近的意思。”
于风亭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忽然笑了,说:“所以你就能够堂堂正正的以老子自居、名正言顺的以长辈的身份教训他们了。”
“你看刚才的情景,不揍他们一顿行吗?”
“你揍大宝他们倒不奇怪,我惊奇的是你还会骂人,真的没看出来。”
吴自胜也忍不住笑了,说:“咱俩相处这么久了,你见我骂过人吗?”
“所以我才感到吃惊啊?”
“大宝他们念书少、没文化,粗鲁、不懂礼数。跟这种人讲理就是对牛弹琴。所以,对付这种不顾礼义廉耻的人,只能来硬的——无非就是政府的权势、长辈的气势、强者的威势。我骂他们,表明了我的长辈地位;打翻他们,又显示了我的强势形象。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
“这么说你骂人、打人还对了?”
“没办法,这也是被他们逼的,他们这类人还就吃这一套。”
于风亭以微笑表示赞许,忽然又想起什么似问道:“早上我好象听到妈叫你‘强’,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们农村人大都重男轻女,生个男孩,起名字都离不开金、银、宝、贝、玉、福、顺、长等这些贵重、吉祥字眼,我小时候妈给我起名就叫强,说‘人不强,命不长’。我长到上初中时看到《道德经》上有句话‘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从那开始我就改名叫‘自胜’了。”
于风亭歪着脑袋,盯着吴自胜的脸审视半天,叹了口气,说:“你真是没有辜负这句话,名副其实啊!”
吴自胜自得的大笑。
于风亭又问:“你刚才和大宝娘说话,说咱娘在家做饭怎么怎么的,你不是一直都喊妈的么?”
吴自胜笑了,说:“我小时候也喊娘,叫妈是上学后才改的口。”
“改就改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叫娘哪里有喊妈好听?”
“到了家乡,还是用乡音好。我给你讲个故事:恢复高考前、上大学靠推荐,中学毕业了,回到家乡参加劳动,表现好了,就会被村里推荐去上大学。有一年,村里推荐上大学的一个年轻人放寒假回家过年,第二天在街上碰见一个本家爷爷,老头儿就问他‘啥时回来的?’年轻人回答‘昨夜儿晚上’。老头儿一听不高兴了,就骂他‘出去念了几天书,话儿都不会说了,还坐爷碗上,坐你奶奶的盆上去吧’!”
“哈哈哈”于风亭笑的直不起腰来,险些滑倒在地。
吴自胜也笑着连忙扶住她。
两人说着、笑着,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自家大门口。吴自胜正要拍门,大门却自动打开了,母亲立在门口。
于风亭抢先发问:“娘,您怎么知道是我们回来了?”
母亲先是一愣,旋即就被逗笑了:“我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了,快进来。你们回来的正好,饭,已经做好了,正要去找你们呢,再等一会儿饭就凉了。”
母亲说着转过一边,放吴自胜和于风亭走进来后,就关上了门,却没有上门闩,于风亭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过问。
吴自胜先到西屋,脱下外衣,又洗了洗手,于风亭只洗了洗手,却舍不得脱去母亲给她的红棉袄,吴自胜就问:“到家了,把袄脱了吧。”
于风亭一拧脖子:“就不脱。”
吴自胜无奈,只好由她。
堂屋里,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母亲一边给他们摆碗分筷,一边问于风亭:“你们都去哪儿玩了?”
“我们在村南河边玩的。”
母亲又问:“这时候河里恐怕没水了吧?”
“不知道,雪把河埋住了。还有小石桥,我本来要看看石桥上的龙头呢,也没看成。”
“没啥看的,还不早点回来?外头怪冷的,这个自胜?”母亲嗔怪着吴自胜,又对于风亭说,“来,吃饭吧,时候也不早了。”
于风亭忙解释说:“本来早该到家了,因为见人打架就耽误了。”
“打架?”母亲奇怪的面向吴自胜,问,“这是谁家呀?大过年的吵架,也不怕晦气?”
于风亭抢着回答:“妈,我知道的,是大宝弟兄五个在追着打大宝媳妇。”
“又是这五个浑小子,真作孽!后来呢?”
还是由于风亭回答:“后来,大宝媳妇跑到我们面前求救,那弟兄五个还不肯罢休,自胜哥恼了,出手打倒了四个,只有吴大宝还算聪明,站在那儿没敢动手。”
“该打,这四个无法无天的东西,后来呢?”
“后来,大宝娘来了,把他们都领走了,就没事了。”
“没事了?自胜,大宝娘没为难你们?”
“没有。”
“没有?我不信。”母亲摇着头说。
于风亭好奇的问:“妈,您为什么不信?”
“这大宝娘,仗着自己的五个恶儿子,在村里霸道着呢。村里人都躲着他,只要她一出来,街上的人就转身回家,人们背地里都叫她‘净街虎’呢。”
一直默不作声吃饭的父亲听到这里,打断了母亲的话说:“别瞎说了,吃饭,吃饭。”
于风亭明白吴自胜父亲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大宝娘也是他侄媳妇,家丑不外扬嘛!本不想说话了,可又怕母亲担心,就认真的对她说:“妈,真的没事,她五个儿子被我自胜哥打倒了四个,还有一个吓得不敢动弹,她还敢撒泼。”
“那倒是,算她识时务。”母亲似乎不满老头子的护短,故意看着他说,“她的儿子打得了他们的嫂子,我的儿子难道就不能打她这个当嫂子的。”
于风亭咯咯笑起来,吴自胜也笑了,父亲想忍但没忍住、忙捂着嘴扭过头不让人看。
于风亭笑够了,得意的对母亲说:“大宝娘不仅没敢撒泼,后来还要请我们去她家吃饭呢。”
母亲依旧笑着摇头说:“那我就更不信了。”
于风亭认真的给母亲解释说:“妈,是真的,我自胜哥答应过完年就给大宝他们兄弟在城里找事做、挣钱娶媳妇的,大宝娘感激着呢。”
“是吗?自胜。”
“是,我答应他们了。”
“管他们那些破事干嘛,没得将来给你惹麻烦。”母亲不高兴的责怪着。
“话儿不能那么说,”父亲忍不住又插话说,“咋说也是一棵树上发的杈,自胜,你就费费心,管管他们,好歹也是一家子的。”
“哎,”吴自胜答应着父亲,又对母亲说道“妈,我是这样想的,与其让他们兄弟在村里撒野、惹事,还不如叫他们出去吃点苦。一来他们自己能挣钱了,减轻点他们家的负担;二来也算给村里办件好事。你想啊,他们弟兄不在家了,就等于拔了我那‘净街虎’嫂子的虎牙,她也不会再四处戳事了,村里岂不太平了。”
“这么说还差不多。”母亲满意地笑了。
一时间吃完了早饭,吴自胜、于风亭帮着收拾碗碟。母亲却说:“你们回西屋歇着吧,一会儿自胜你还要出门去拜年呢。”
吴自胜、于风亭离开堂屋回到西屋,刚坐下没多会儿,就听到外面锣鼓喧天,两人就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就见大门“咣当”大开,一大群人涌进院子来。一个个穿红着绿,妆扮的花枝招展的,腰里还系着打着花结的大红绸带,人人面带笑容、喜气洋洋,女的挎着小腰鼓;男的有拿锣的,有拿钹——俗称“乒乒嚓”的。口里乱喊着:“九叔、九婶”,“九爷、九奶”,“拜年了”。
父亲、母亲闻声早走了出来。
来人中为首一个手提铜锣的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当先上前,冲两位老人打拱作揖:“九叔、九婶,给您老拜年了,过年好!”
吴自胜认出来了,是本族中的三哥吴德松。
父亲、母亲也忙着向众人道谢:“好!好!大家都好!”
吴德松作完揖、道完好,转身向众人高举起手中的小铜锣,“当”就是一下,那十几个嘻嘻闹闹的娘们儿如同得到了号令、马上悄然无声了,自然的横竖排成方队,拿钹的几个男子则立在右面、面对女阵排成一溜。
吴德松又是”当“的一锣,女队应声击鼓扭腰舞动起来。霎那儿间“咚咚咚”、“锵锵锵”,鼓钹齐鸣、彩带飘扬。几个跟着看热闹的小孩子也随着鼓点,手舞足蹈。
吴自胜要出去和众人见面,又怕于风亭被众人打趣,就嘱咐她在屋里别动,自己开门走了出来。
吴德松看到他,连忙点头,吴自胜看众人舞的正欢,也怕乱了她们的节拍,就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冲他们点点头。
等鼓罢锣罢,吴德松才赶忙走到吴自胜跟前,亲热的问:“老五,啥是回来的?”
吴自胜也拉住吴德松的手,高兴的说:“我昨天晚上才回来,三哥,你还好吧?”
“好!好!闲着没事就和这几个老娘们组成个鼓乐队,谁家有个娶亲、生孩子的喜事,就去捧个场。”
“不赖,不赖!”吴自胜说着,掏出皮夹,抽出五张崭新的大团结来,递给父亲,他知道,父亲该有所表示了。
吴老九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钞票,点出四张,对吴德松说:“老三啊。”
“哎,九叔,您说。”
“这么多年了,咱老吴家、也没见谁发过财。过日子嘛,念想儿还是要有的,九叔送你们个四季发财吧!”
吴德松忙上前双手接过,一个劲说:“谢谢九叔,谢谢九叔,您老歇着吧,我们走了。”
一帮人走了,父亲把手中剩下的十元钱递给吴自胜。
吴自胜就问:“爹,您干嘛不都给他们呢?”
“自胜啊,爹知道你会挣钱了,也知道你在外工作,不放心家里,是在为家里铺路,可怎么花钱也是有讲的呀!”
“他们十多个人,每人能分多少?”
“你以为他们只给咱家拜年吗?你大伯、四伯虽说不在了,你二伯、三伯、五伯、七伯他们还在,他们家能给多少呢,顶破天五块。你一下子拿出恁多钱,他们会怎么想,就你能,搞不好会惹人说闲话的。所以呀,给人钱不是越多越好。”
吴自胜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就说:“您说的是,这十块钱您留着吧。”
“我不花钱,还是你拿着吧。”
“那您给我妈吧。”
“我也不要,那么大的张,不好花,找零钱挺麻烦的,还是你自己拿着吧。”
“那我给你一些零钱吧。”
吴自胜说着从钱夹子里掏出几张一元、两元的零钞来,都是崭新的。
母亲很惊奇:“哟!这钱咋这么新,象刚印出来的似。”
“是银行的一位朋友给我换的,专门拿回来让您和爹给人发压岁钱的。”
“用不了这么多,有五毛的吗?”
“有,再给您几张。”
“行了,你回屋歇会吧,待会儿你还要出去拜年呢。”
吴自胜答应着,刚要进屋,大门又被推开了,一群小孩子闯了进来,跑到他们面前,稚声稚气的乱嚷:“九爷、九奶,给你们拜年。”
说着,一个个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快起来,别弄脏了你们的新衣服。”吴自胜说着又要摸口袋,母亲忙上前挡着说“来,孩子们,奶奶给你们发压岁钱,一人一张,都是新钱。”
“嗷——”孩子们欢呼着,一个个伸长胳膊讨钱。领到钱后,还不走,一个个又乖巧对着吴自胜拜年,“五大,过年好!”
吴自胜刚要说话,于风亭捧着糖果从西屋走出来,喊道:“来,孩子们,阿姨给你们发糖,一人两个。”
当时乡下人过年买的还都是水果味的硬块糖,而于风亭发的则是上海大白兔奶糖和山东高粱饴软糖,所以孩子们都兴高采烈的喊道:“谢谢婶子。”
乡下孩子只认自己母亲的姐妹为姨,还没有称呼其她女性为姨的习惯。喊得于风亭的脸红红的,愈加显得俏丽。
母亲忙上前解围:“孩子们出去玩吧。”
“嗷——”又是一阵欢呼,这群孩子一手拿钱,一手拿糖跑了出去。
吴自胜一家都很感叹于风亭会做事。
拜年的人都走了。
母亲就说:“进屋吧,屋里暖和。”
吴自胜迈步要随着于风亭进屋,母亲又说:“自胜,你也准备准备去串个门吧,这一闹腾,时间也不早了。早去拜完了年好回来吃饭。”
“哎,”吴自胜答应着,于风亭闻声又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吴自胜的围巾和皮夹克。
吴自胜伸手去接,于风亭摇头不给,吴自胜知道她的意思,但当着父母的面,他也不好和她纠缠,只好低下头,由她给自己围上。
“转过身去。”
吴自胜老老实实转过身,于风亭从背后把皮夹克给他披上。
母亲在一旁看着舒心的笑了。
“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于风亭本想跟着吴自胜去看热闹,吴自胜乞求的眼神又使她改了主意。
吴自胜感激的拉拉她的手,说:“放心,我去去就回。”
说完,吴自胜大步走到院子门口,双手拉开两扇大门,却见一辆红色夏利轿车在雪地里蹒跚驶来。
吴自胜很纳闷,在乡下,这种车并不多见,会是谁呢?难道是付多宝?
他正在猜疑,那辆车竟顶头一直开到他家门口,车门开处,探出一个人头来。
吴自胜一见大喜,叫道:“多宝。”
来人正是他儿时的玩伴付多宝。
付多宝显得比吴自胜还高兴,大笑着说:“自胜,你小子真是赛诸葛,能掐会算的,怎么就知道我这会儿要来?”
吴自胜抓住付多宝的手,也大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是谁呀!我一直打听着呢,知道你昨晚才回来,所以我一大早就来看你。”
“好家伙,行呀你,车都买上了?”
“讨账讨的,我要是敢花十来万买这么个玩意,我爹还不把我给吃了。”
“就你一个人来的?”
“雪大路滑,我没让他们来。”
“走,快家里去。”
“等等,车里还有东西呢。来,帮我拿一些。”
吴自胜跟着付多宝走到车尾,打开车后箱,往外拿东西。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两人回身一看,只见一辆绿色警用吉普车呼啸着疾驶而来,在付多宝的红色夏利车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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