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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瞳的狸猫

时间:2014/8/9 作者: 绎年 热度: 96372

  
  碧瞳的狸猫
  1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是跟着你一路走过来的。我在他的背后轻轻的说。
  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我看见他的眸子,碧绿色的,像狸猫。他颀长的身影,被皎白如幻的月光裹成了墨色。
  月光灼着我的脸,疼到没有知觉,我的发丝在风中狂乱地扬,迷乱了视线。
  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现在来得及。
  这就是我和梨陌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不过,我没能看清他的脸。
  你会看清的,折涯轻倚着我说,他是那样美的人,会让你忘记心跳和呼吸。
  会让你忘记,早已失去的,心跳和呼吸。忘记拥有它们的感觉,和失去时一刹那的毁灭。
  折涯和青蒲对我说过,走过这条路的人,前世的记忆化作了风沙散石,遗落在沉寂的黄土中,和黑暗无际的石罅里,再也寻不回来。我从没有妄图寻找那些碎片,可是,每当这里的萤光又燃出樱花和篝火的颜色,就像那晚,我感觉到它们朝我慢慢走过来,一片喑哑,告诉我,没有遗失,只是逃避。
  我看着自己的泪水静默地落入三途河,与魅紫的烟雾萦绕。忘川从此有了会流泪的鬼魄。
  记忆也是有生命的东西,它觉得寂寞了,就会游回主人的身体。折涯说。
  你们的记忆呢?已经回来了吗?
  她笑了,我们是梨陌的仆人,是无生无死的,记忆也不会被引灵神扣留。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说,小凡,你和我们不一样,无论如何,你都要逃出去。折涯笑着揉着我的头发,眼睛里是满满的悲伤。
  似乎要溢出泪来。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被梨陌的仆人从三途河的淤泥里拉到岸上,脱离水面时,水鬼紫黑色干枯丑陋的爪刺进我的腿,钳住腿骨。一个蓝发美丽的女人朝它们身后的河水投进一个精巧的瓶子,随后,那些水鬼纷纷放弃我,兽一般的争先恐后地扑向瓶子渐渐沉没的地方。鲜腥的气味像毒恶的咒怨一样弥漫开来。
  蓝发女人抱起我,她笑着说,没事了,别害怕。她轻扬手指,我身上那件被水鬼抓得残破不堪的白裙瞬时完好如初。密密麻麻却涔不出血的伤口一一愈合。
  我在她的怀里沉沉地睡去。就像绷紧竹骨追风飞翔了一千年的风筝,被剪断丝线落地折损的那一刻,坦然而无力,山崩地裂或者风静云轻,都无所谓了。
  我醒来,第一眼就看见她美丽的蓝发如幽秘的夜色般淌在床畔,掉落发丝的萤火,要绽开世界上最美的流光溢彩那样,耀着我的眼瞳。
  她说,你醒了,这里,是忘川。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好,我叫做折涯。欢迎你加入我们。说完,她自顾自地笑起来,声音沙哑苍白。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这是青蒲,她侧身指着斜靠在门上的一个身影说,以后,我们会照顾你的。
  忘川是什么地方?我几乎害怕自己的声音,像白纸一样单薄苍凉。
  忘川,忘川,折涯迟疑起来,她的眼神变得迷蒙。
  忘川,就是忘川。它不需要任何解释,该懂的人自然会懂得。青蒲的话语随着风飘进屋子,冰凉的雨被带进来,湿了折涯的发梢,和我的眼睫。雨水和浓密的睫毛胶着,我再也看不清暗夜中的两个人。
  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我记得那个男人说。
  2
  我时常坐在小屋门前,看前方汩汩流过三途的一条分流,河水因为太过沉暗而看不清颜色,飘卷着残破的游灵和凝固成泡沫的悲怨,一齐流向不存在的方向,消逝于诠释了宿命的轮回。水鬼和挣扎的游魂流不到这里,所以很宁静。这里有昏晓阴晴,但天空永远是陈骨般的灰白或绝望一样幽黑无光。白骨草受到河水的滋养,从血色的泥土中生长出来,白茫茫一片,指示着黄泉的走向。
  风是凄凉的,风中飘荡着从彼岸花中采摘来的轻灵的吟唱,来自驻足观望的妖魅和迷途的魂灵。
  我真的,很想很想看彼岸花。
  等梨陌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折涯说。
  他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家。
  折涯,你会让自己忘掉过去吗?
  不去想的时候,就以为忘掉了。这样战战兢兢地,躲着它们,一直奔跑,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尽头。
  她坐过来,头歪在我的肩上。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小凡。
  我的故事。我的母亲是最难定义的妖类,而我的父亲却是戮妖族最优秀的戮妖师。他们相爱,生下我。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母亲和我,离开他们生活了许多年月的山谷,那是他们相知相爱的地方。山谷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束风,都印刻歌颂他们的故事。后来父亲时常对我说,他最喜欢那儿的月亮,像燃出情愫的薄冰,白得纯粹。
  父亲决定带我们去找一处可以永远安身立足的住所,他管那几间简陋的房屋叫家。父亲和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微笑着,以为这样就是永远。我看见我的父亲曾经稚嫩清秀的面庞被朝露霞雾修磨得坚毅而俊美,看着我的母亲,在昏黄的暮色中静倚柳树把竹笛吹得温婉动人,她的妖娆与风华,被粗食简衣梳理成楚楚的歌谣,她的蓝瞳蓝发,也慢慢褪变成墨一般的黑。
  母亲说,降临尘世的每一个生灵,都无力改变他们的身世,多少人耗尽一生,寻找延命千年的方法,错过所有的风景,错过等待的人,最终仍是一抔黄土吹散风中,旋着苍白空洞的记忆,化作轮回中一声不甘的哀嚎,堕入万象尘埃。
  可是,又有多少活过了千岁的,不惜拿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凡人望尘莫及的资本,苦苦哀求轮回,希望能交换一世尘缘,白首无怨。
  说着,母亲的泪水如一颗硕大明亮的珍珠,滚进她脚边的溪水里。她诧异地呆愣在那里,浓密美丽的睫毛颤抖着,脸颊激动得绯红。她跳起来,抱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笑着叫着奔跑回屋,扑进父亲的怀里。母亲大颗大颗的泪珠染湿父亲的衫襟,父亲的泪滴落到她的发鬓里,如雨落草尖般晶莹不息。
  那天的晚霞格外瑰艳妖娆,把他们紧拥在一起的身影映成模糊美丽的颜色。
  我在一旁笑着,以为这样就可以永远。
  后来,后来呀,折涯颤栗着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来,他们还是,没能,逃脱。
  她的唇鲜红欲滴,颤不成音,反反复复叨念着,后来,后来。
  就停在这儿好吗,折涯,别再往下说了。
  看见她几欲崩溃的样子,我不忍心让她把那个故事说完。也许,这正是她自己所希望的。她渴望倾诉一个动人的故事,却无法接受它的结局。我的心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平静下来。
  折涯的唇角仍残留微笑,她的眼睛含有饱满的泪,永远不能流个痛快。
  我现在才知道,这是个多么奢侈的词啊。
  3
  我知道这里是忘川,但我却不能解释它到底是什么地方。就像青蒲说的那样,你可以用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懂得它,但不能把它简单地告诉给一个没有经历过它的人。它是如此不可言说的神秘,如此不言而喻的凄凉。
  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天的时间是如何擦着皮肤沉重地流逝又到来。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计算这时间,我害怕不等到数出自己可以承担的终点,这一切就戛然而止了,有着明丽而残忍的伤口,不能补救,就像揪断琴弦用绝望终止一篇乐章。
  我每天无所事事,蹲坐在河边望着三途水里漂流的气息和声音,变幻出绮丽瑰秘的形体,仿佛雾岚渗透月华,缓缓拂过眼前。抚琴的裙裳缭绕着玉树繁花,青山流水,竹舍叶舟,旖旎绚烂如不可奢望的神话。
  折涯有时候陪着我,更多是和青蒲四处游寻。这好像是梨陌交给他们的任务。我问过,他们只是神秘一笑。
  青蒲似乎不喜欢说话。他的年纪和我相仿,折涯比我们稍大一些。当然,只是外表上看来。我经常看见他笔挺地抱胸站在屋顶上,若有所思。白色的长发泛着山岚江雾般的苍青色的光彩,被夜风吹起四散轻飏,月光下露出那张冰冷妖冶的脸。仿佛樱花柔软的瓣冻结成冰,朝圣者的心脏刺痛出血,腾起的红晕点活他,使他美如一场杀戮,残忍决裂,又妖娆繁华,让人甘愿奉出生命沉沦堕落,不能自拔。
  我看见青蒲半卧树枝,看见他轻盈地单膝跪上一片枯荷,或者静静悬浮于茫茫无际的白骨草荒原,闭目施舍半个笑容,又枕着手臂,酣睡云雾。总之,我觉得,他不太愿意接触地面。
  会脏了我的鞋。青蒲慵懒地打个哈欠,在凉亭的飞檐上悠然地坐起身来,似睡非醒地说。
  真矫情。我不再看他。转过身面向河水。
  你不矫情,长着手不干活,赖在别人家里吃白饭。
  我可没有赖在这儿,我强压着怒火说,是你主人让我留在这儿的。
  再过七天,梨陌就不是我的主人了。妖异诱人的声音带着懒意,听起来近在耳畔。我转过头,一阵凉风卷着花瓣的碎屑扑面而来。睁开眼睛,青蒲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鼻尖。
  呵。他笑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邪魅地俯视我。
  令我惊讶的是,我无法逃离他的眼睛。
  折涯。青蒲一边喊着一边大步跨进屋子。折涯,快出来,我发现了有趣的事。
  什么?
  我今天,看到了一只,会脸红的鬼。
  梨陌他,快回来了吧。折涯趴在窗前自言自语。就要回来了吧,明天可是月现的日子。
  怎么,又想他了。青蒲倒了一杯茶,捏着杯子猫一样轻踱到她面前,抿一口。
  月现的日子?
  就是月亮出现的日子。
  在这儿还能看见月亮吗?
  是鬼月,血红色的,敢看吗?青蒲朝我挑了下下巴,轻蔑一笑。
  在忘川,是不可能看见太阳或者月亮的,折涯说,我已经记不得自己看过多少个灰蒙的天空和幽黑的夜色。我们都习惯了这样仿佛永不会停止的沉抑,近在咫尺的死亡每日都在上演,当怜悯渐变成为感同身受最后漠然无视,我们不知道这算习以为常还是,透彻地丧失一切珍贵。
  日月星辰的死亡作为幽游不息的灵魂的祭奠,最终也成为被迫奉行和默认的真理。我们似乎,不配拥有太多。
  然而,就在不久前,这个真理,被颠覆了。自古运行的秩序,被破坏得体无完肤。
  因为更换了新的王者,崭新的,残暴,杀伐决断。不像王倒像位毁灭之神。青蒲的语气充满锐利的讽嘲。
  他似乎拥有无穷的力量,足以颠倒乾坤。他杀光了忘川曾经恪尽职守的引灵神,堵塞轮回司,让源源不断的亡灵作他的奴隶,将他们的哀嚎咒怨凝集成不计其数的恶鬼,遍布三途于忘川河。从此黄泉路变成地狱门。
  他要这里,像人间甚至天界那样,繁荣昌盛歌舞升平,他要成为至尊,要掠夺所有的膜拜称颂。不管这可能给别人带来怎样山崩地裂的疼痛。
  而我们,说到这里,青蒲凄然笑得勉强,我们,因为主人的原因,竟然躲过一劫。
  好了,青蒲,不要说了。
  让我把话说完,折涯,你总是袒护他。
  我没有。
  之后,我们有了太阳和月亮,它们常年悬于鬼都的天空,遥相对望,仿佛永不坠落的盛世旌旗。每年日现和月现的日子,掌管忘川宸寰的冥神会牵着日月游行各个鬼城,那时候,八百年说不上一句话的各色妖精鬼魅都赶来朝拜,像尘世一年一度的集会那样热闹。
  我突然期待这样的日子,并为自己的期待感到一丝惭愧。
  我还清楚地记得去年的月现,折涯说,看了烟花,亲手折了莲灯放进忘川河里,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尘世。
  毕竟,你们还记得尘世的生活呢,我说。
  月现的日子,那个男人会回来。
  4
  折涯,你说,鬼会不会做梦。
  梦?
  对,梦。最近晚上,我总是做梦。那些梦逡巡于特定的场景,一直是那个人,一直是那些话。我感觉得到自己面对他时的张皇无措,可还要强作镇定,说句话都颤抖,带着哭音,而他笑得永远那么灿美。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对话,不明白他的追问和失望。
  获索后的侥幸,好像干冷的石隙中顽强生长的芽,小心翼翼收集雨水和泥土,尝过甘甜之后任它们流走。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很微妙。又像晨曦散在脸上,暖暖的,很舒服。
  头痛吗?小凡。
  没有。
  小心呢,你的碎片,悄悄地回来了。能试着想起什么吗?
  折涯,如果我把它们拼到一起,会不会没有现在美好呢。要是那样,我该怎么办呢。
  折涯,你能不能帮我,阻止它们。
  我看见她低下头,像是在掩饰什么。她沉默得漫长如千年。
  真正倾城的美丽,邂逅之前,你不会想象的出它震撼你的程度。犹如抚摸一羽妖艳的火焰,不在乎灼伤的疼痛更没有办法在乎。我想,我不可能忘记这一晚了。
  周身锦缎华裳的冥神腾驾着绛黑色的云马,悠闲漫步于途北城最宽阔繁华的街道,身后巨大华丽的车蓬四边垂浮素纱帷幔,遮掩住其中一抹绮丽妖娆的身影。车篷的正上方的夜空中,白月缓慢地跟随移动。它薄的像春融的碎冰,山川沟壑的纹路清晰毕现,颜色如同萤火点亮落雪,白而莹润。昏暗的晚云萦绕着它,月的光辉漫洒而出,映亮整座途北城,幻美如轻吟古老曼妙的情诗,催人泪下。
  云马过处,残落雾渍,化作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绯纱。纱屑被夜晚的凉风扬得漫天飞舞,一如樱花一场华美的殒谢。街道两旁,站满了风尘仆仆不远千里赶来赏月的魅灵,女的穿着最倾心的霓裳,绾上漂亮的发髻,巧笑倩兮,目光流转;男的身姿挺拔衣着华贵或者手摇折扇倜傥风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街旁的楼阁房舍挂起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灯,守灯的精灵穿梭飞檐琉瓦,有的玩儿累了就坐到檐角的骑凤仙人身上,霓光一样的长裙拖到地面。
  折涯拉着我的手挤到最前排,一路小跑跟随游月车。我听到她小声喊,陌,我是折涯。
  车中人撩起帷幔,纤长白皙的手指在月光的辉映下仿佛透明,那人微微探出头,冲我们眨了眨眼睛。
  之后,所有人眼睛里的光,都凝滞在那一瞬。
  折涯,折涯?
  熙闹的的人群追逐月车渐渐离远,折涯仍然呆呆立在原处,牵着我的手也越攥越紧。彩灯漫出来的烛光肆意流动,萦绕我们四周。流光中折涯蓝媚的长发美丽如同妖火,她的眼睛湿润明亮,脸颊像是贴了绯纱,气息急促,唇上全是不可置信般的灿烂笑容。我喊了她很多遍,可是她一直没有听见。
  她突然抱我进怀,力度大得要把我勒死似的。她颤抖着在我耳边说,小凡,陌回来了,他对我笑了呢。
  呃,那个,折涯?
  嗯?
  我想说,我还是没有看清楚。
  在途北城最僻静的郊界,青石砌筑成的瞭星塔寂寞的矗立着,高耸入天却萧索凄凉。它远离繁市,黑夜中藏匿了颜色姿容,唯有塔尖的一点灯光,证明它的存在。
  我屏息凝神,踮着脚慢慢靠近瞭星塔。四散漂泊的枯叶和游荡的鬼魂和着阴风的凄怆呼啸不断撞击塔壁,好像隔着迷雾的如豆灯光,忽明忽灭。
  青蒲悠闲地半卧塔腰的横栏,白衣在夜色中有些耀眼,他一动不动,宛若石塔的的一尊玉雕,如果没有长发和佩带的狂舞。
  我抬头仰望,他是那样遥远,遥远得让人连招手的勇气都没有。我安静地看他,虽然他与夜色星灯模糊一片。
  你怎么来了。
  我回过神来,以为是幻觉。他的声音如风般飘渺凄伤,辨别不清。眨眼再看,横栏上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郁小凡,你来陪我的么。
  清爽的气息吹吐我耳边的碎发,青蒲紧贴在我身后,一只手轻轻搭上我的肩。
  你昨晚说过的,你会在这里。
  我,没有想到你会过来。
  啊,是折涯让我来的,她说,她要再加几道菜,叫你回去帮忙。
  哦。青蒲向后退了几步,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肩。
  听得出来,他有些失望。像四周不断掉落的枯叶那样,轻柔地碎裂。
  她做的菜还不够多吗。
  是挺多的了。
  她一直那么傻。
  可我觉得,这不是傻。
  我转过身,看他。青蒲却在我的面前,低下头。那样骄傲尊美的一张脸,埋进一团暗影。
  是啊,她至少还有想念。我有什么资格说她傻。
  他的语气越发的凄凉,缓缓沉入一潭幽暗的死泉,放弃最后生还的希望。
  你知道吗,小凡。不管在尘世还是忘川,我一直是一个人。我没有家,没有谁肯来关心我。他们都躲着我,当我是异类。我被迫签了契约,成为别人的奴隶,被迫开口说话,表达我的厌恶和忍耐。
  遇到你之前,没有人在意我的来去,没有人关心我为什么整天悬在天上,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换衣服,为什么我总是不说话,为什么我喜欢种植白骨草,为什么我的声音象风一样冷。
  没有人敢说我矫情。没有人在我赌气的时候递来包子,笑着说我的脸皱成了包子褶儿。
  也没有人,在天黑的时候,喊我回家。
  他走过来,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如果我们能在他之前相识,那该多好,青浦说。
  他?
  青浦沉默得突然,沉吟一样的夜风,似乎要将我们淹没。他总是能带着世界静到可怕,也许唯有这样才可以减轻他的孤单。我是第一次,看到他退去保护的伪装,竟然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小孩。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我的脸颊下面。
  我没有哭,青蒲。接着,我们都听到他掌心接住的微小碎裂的震响,青蒲的身影微微一颤。
  来自梦境幽荧的绿光,在漆黑的巷角乍现,隐约朦胧,一闪而过。
  我拨开他的手,说,青蒲,你先回去。
  你觉得我可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吗?
  我认得路,你先回去,不用管我。我说得有些着急。
  不行。
  那个,我,我和隔壁的阿惹约好去看河灯,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河边全是女孩子。
  他笑出了声音。那好,我送你到河边。
  不用了不用了,不远的。你快回去,帮折涯做菜,不然她该骂我了。我朝他背上推了一下。
  他笑着朝我摆手,在夜色中瞬间消失,轻得仿佛不曾来过。
  5
  我回头望向刚才绿光出现过的巷角。我几乎是本能地向那里靠近,慢慢靠近,我知道它一定还在等我。那些斑斓迷离压抑在我心里太久,我想看到那颗嫩芽鲜绿着破土而出,我想让它为我吟诵破晓的故事,为我诉说一个透彻明亮的原来。
  它永远在下一个拐角忽然出现,一闪而过,是我不能拒绝的引诱。我跟着它奔跑,跑得忘了自己,甚至怀疑自己愚蠢的初衷。
  巷子曲折幽长仿佛没有尽头,或者它本身就是迷宫的的回路。拔地而起的高大森寒的院墙,遮挡所有妄图渗透的薄弱微光。齐小腿的野草胡乱地划割我洁白的裙裳,皮肤留下细密的伤口,流不出血。
  它终于带我离开了巷,而此时我已经没有退路,我没有办法回到瞭星塔。我希望这是一个尽头,或者一切的开始。
  我看到了它。
  我们被蔓延无际的白骨草包围,夜风一阵阵吹来,白中泛蓝的小草飒飒作响,落满萤光,仿佛从未放弃生长,哪怕枯荣变更,也要无穷无尽。
  风猛烈的时候,小草温顺地伏倒一片,在我的脚踝缓缓漾动,月光下仿佛波光粼粼的海。
  月亮已经来到了这里。
  幽黑的狸猫温雅地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仿佛吮光而生的夜色曼陀罗让人恍惚,眯起眼睛才能与它对视,细细地把它看清。它的眸子荧绿而妖媚,点点漫洒遍野的星光,不及它的展眸的一瞬光辉。忘川河隽美的流波,在眸中浮荡而过,映射着那些让我深深痴迷向往的幻影。玉树繁花,青天蔚霞。
  风轻柔吹打它黑色的绒毛,在它身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花。
  它与我对视,静止了时间。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我是跟着你过来的。我说。
  我想要的答案,也许你能告诉我。我轻轻地靠近它。
  你能听得懂,我的话吗?我用最轻的声音,怕吓跑了它。但它好像真的不明白,无所动容。
  我蹲下来,伸手想抱抱它。
  而那狸猫,却一下子跳起来,逃进暗夜深处,再也寻不见踪迹。
  不知所措。它离开了我。我好像丢失了整个世界。恋恋不舍的感觉,比吞咽泪水还要苦涩。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烟花在我的头顶上绽成一片绚烂,缤纷的流火漫天滴落,擦着我的眼睫和发带,消融草尖,没有温度。
  我醒来的时候,晨曦氤氲得恰到好处。睫毛挂着昨夜的露水,承接了阳光的温暖,变得柔软,睁开眼睛也那么吃力。
  清爽的晨风吹薄镂花阁窗,空气中弥漫冷幽的檀香味道。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不是我的床,这也不是我的被子。
  等等,阳光?
  我在想,究竟多久之后你才能看见我。
  说话的人坐在床畔,一脸委屈。
  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梨陌。
  我曾听折涯说,梨陌美得仿佛最耀眼的晨光,让人不自觉地晕眩,无法直视。见到他之前,根本想象不出,竟然可以美成那样。
  而我,只有眯起眼睛,才勉强和他对视。恍惚瞳仁涣散,一片朦胧光晕。
  从未觉得,真正不可及的遥远,是近在咫尺。
  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但我知道,他是梨陌。
  唯有梨陌。
  这儿不是忘川。
  嗯。
  我要回去。
  梨陌站起身,走到窗前。随手捋出一缕晨光,松开手,任由它飘落。
  你不喜欢这儿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忘川有什么好?没有阳光,没有雨水,没有绿色的树和草。
  可是有青蒲和折涯。
  他有一瞬的震动,脸上是难以捉摸的表情。他随意的表情都像是精心雕琢的天籁,挑不出一丁点的瑕疵。
  他们?
  和我一起回去吧,折涯她,等了你很久。我迎着他折射的光,忘记了什么是畏惧。
  折涯和青蒲。他犹豫地叫出这两个名字,好像在努力地回忆什么。他已经忘记他们了。
  他们,对你好吗。
  很好,非常非常的好,没有比他们对我更好的人了。
  不!
  他猛然面向我,微微愤怒。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他缓慢地退缩到阴暗的角落,难以掩盖的凄怆,避开了光。碧绿的眸子瞬间变得黯淡。
  闭上眼睛。
  听话,闭上眼睛。梨陌俯身在我耳畔轻声说,妩媚而温柔。
  他的手指轻柔地抚上我的眉心,掠过额头,拨弄刘海。
  凡,你知道我有多想让你记起来。
  6
  梨陌,其实,在我醒来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想起你了。
  我都记得。
  还在尘世。我家院子的后面,池塘的水被秋色酝得澄凉,注满落叶寒花和鹭鸟的颜色。池塘边浅紫色的芦苇丛在风中长出羽毛的柔软和浓密,我坐在小舟边上踢着水花,倒影和秋风芦苇一起随涟波飘到远方。
  我的猫在小舟上睡得正香。它有着最神秘的毛色,和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我闻到茶水的香味。我的孪生哥哥隔着篱笆朝我喊,阿凡,阿凡。我们拥有几乎完全相同的模样。不过他眉宇间透着的刚毅坚韧,是我一直深深歆慕的。
  我新来的嫂嫂穿着素雅的罗裙,风中柔美地摇曳,门前站着等我回来。
  她说,阿凡,今天有位特别的客人。
  这时候你向院子走来。傍晚的暮霭娇艳杂糅,流泻一地斑斓陆离的光辉。你如墨的长发束起,发梢及地。你安静地站在我面前,低垂苇絮般的眼睫,微抿双唇,恬雅怜媚。搁浅的暮光仿佛自动淘滤了杂色,只留下温软的夕黄,它们精巧地铺染你的侧颊,冰冷的雪原瞬时开满灿烂的向阳花,映辉如眼泪泛滥,无限凄伤。
  我看见光影在你高挺俊美的鼻翼侧决裂,流光如水珠温润地顺着脸颊完美的曲度滴落,你的脸在昏明光影的勾勒中,仿佛自己说出了话,唱起了歌,那歌声的眼睛流进我的眼睛,于是心脏的节律也为你拥有。
  像花奔掠过原野,从天上一直开到你脚踝。身前是烟火,身后是尘埃。
  你微笑向我展眸,说,你好,我是梨陌。
  你的眼睛,荧绿如幽火。
  好,我们现在就回去。
  梨陌打开门,缓缓伸出手臂仿佛要触摸天际。于是门外的景象开始骤变。
  澄明的天空停止,阳光停止,晨风停止,飞鸟停止,回忆停止。
  暗夜回来。
  无月的夜,忘川死寂如悼亡的哀歌。
  他抬起手,修长白净,骨节明晰,食指托住一只奄奄一息的萤火虫,他凑近它看,微弱的荧光映亮他闪烁的睫羽。
  梨陌随手变出一个锦绸灯罩,小虫乖乖飞了进去,它的安栖维持一盏灯的朦胧光明。
  他走过来,说,我们回家。
  他拉着我的手,沿着我完全陌生的方向,证明他的承诺。
  选另一条路更近一些,他说,但是我想让你看看这里的景色,这也是我不乘云车的原因。
  我迟疑他口中的景色,我高估了自己对忘川的了解。
  我们踏着血色的土壤一路走,灯中的萤火越来越亮,直到燃出火焰的光芒和温度。
  我终于看到真正的忘川河,它的河水像鬼魅荧蓝的裙摆,轻盈得仿佛就要飘洒起来,苍青色的流光和啮心的悲乐溢到岸上。
  我们脚下开满如血的曼珠沙华,丝薄盈绕的花瓣里贮藏着不可抵御的邪魅气息,向上伸展玲珑的蕊须,兽爪一样的形状凌乱模糊。遥远得好像望不到的彼岸,仿佛盛开过如雪的曼陀罗华,那里残留着她们洁白的痕迹。
  这是彼岸花。梨陌温柔地说。
  每一个对爱痴忘的魂魄游经这里,都甘愿奉出血液供养,所以她们赤艳得仿佛心脏的崩裂。
  不单单是血液,她们掠夺了全部的情念和信仰,俨然是拥有生命的妖灵。
  此刻,我感觉身边的人,来自集拢的花的精魂。
  他说,彼岸花在孤独的千年里等待叶子,而叶子却在无花的幽暗戚寂中独自萎谢。他们梦想成为彼此生命里最初的邂逅,以错过的方式等待一个又一个轮回。
  梨陌的声音凄凉如凋零的残叶,他好像倾出一个熟识太久的故事,亲临般的刻骨铭心。我侧耳试图寻找那隐约的呜哽,他刻意避开我的眼睛。
  梨陌的灯笼突然飞出无数的萤火虫,像变幻流转的星河,弥漫我们四周。空中散布丝丝缭缭破碎的魂灵,它们轻盈的暗色骨肉,和生前未唱完的歌。
  他说,如果你懂得诀别的泪水,懂得心脏停止跳动时因为眷恋而加重的沟壑,那么你会懂得忘川。
  白月凉宫绦,暗屏芭蕉老。黎晓笛声残,柳下系客船。杏花开南岸,雁字回时晚。
  回时晚。他幽幽地唱着,把眼前的一切吟唱成远逝的梦。我已经不能说服自己到底是梦着还是清醒。这歌的调子,如此耳熟。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简致阁楼,在不远处渐渐清晰起来。模糊的人影在风中微漾,有满满的话等待诉说和聆听。
  迎接我们的,是青蒲和折涯。
  7
  我瞄一眼熟睡的折涯,蹑手蹑脚钻出被窝,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它果然在门外。碧绿的眸子明灭闪烁。
  我勾了勾手指,狸猫灵巧地踱过门缝,跳进我怀里。它粉嫩柔软的舌头不住地舔我的脸,我怕自己会笑出来吵醒折涯,就抱着它悄悄溜出门。
  我光着脚,踩着忘川黑夜独有的暗泽,来到河边。
  我紧紧抱着它,我怕它会逃走,又一次丢下我。
  这是我在尘世唯一的朋友,它叫辉夜,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猫。我们初次默契的相遇就像前世的一个约定,它总喜欢隔着池塘的茫茫水雾看我,我向它笑,向它招手,它敏捷地绕过芦苇和水草,跳进我的怀抱。
  它的眼睛告诉我,它叫辉夜。
  辉夜追随我涉过忘川冰凉刺骨的水,而我却差一点忘了它。月现那晚它转身离去,落寞凄凉的身影像晕染不开的墨梗,恍然间我想起了一切,有关我和辉夜的点点滴滴。
  我的孪生哥哥天赋异禀,从小钻研古法秘术,心智更是格外的成熟。我们很小就被抛弃,寄人篱下。后来好心收养我们的婆婆说,我们是国王宠妃的私生子。我们的母亲,过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奢华的生活,而她希望我们用死亡来帮她隐瞒这个耻辱的秘密。
  我哭了一整晚,哥哥郁格在桐树下找到我,他拉起我的手,说,我们离开这里。
  到哪儿去呢?
  到山里面,那里清净。阿凡,哥哥俯身直视我的眼睛,双手重重按在我的肩上,他说,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活给那个女人看。
  我们找到这几间仿佛神赐的草房,给它围上院子,种上四季的蔬菜。我喜欢房子后面的池塘,我在那里发现了辉夜。
  那天傍晚,我们刚刚打理好琐事准备休息,突然看见来时的方向冒起黑烟。
  婆婆一家五口,几代人毕生心血建造的家园,全部被烧成灰烬。
  从那时起,我们真正失去了母亲。原来残存的模糊的怀想祈愿,藕断丝连的血脉亲缘,付之一炬。
  我蜷缩到哥哥的怀中,痛的不能呼吸,辉夜舔舐我的脚踝和小腿,我还是冷得不住颤栗。
  我们像一叶蒲草,断了根,离开土壤,生灭由天。
  那年,我们九岁。
  哥哥倾尽全力钻研法术,他说,也许将来会有一天,他能够成为整个帝国最强大的秘术师,他要骄傲地站在她面前,站在所有人面前,昭示他的力量。
  后来,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因为我的嫂嫂,尘雀。
  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仿佛落入凡尘的鸾雀。哥哥不能自已的迷上了她。
  从此,我拥有的,只是辉夜。
  他们洞房花烛,我和辉夜互相依偎着仰望朦胧成一片水花的白月。我们坐在小舟中,一根一根数着苇草打发时间。我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根红绸绳,我以前是用这根绳子绑我的头发,我希望它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夏末秋初,成千上万的蜻蜓旋风一样的来到池塘,它们旋绕飞舞,水面点出无数微小的涟花,宛如倒映红霞。我支颐展颜趴在软软的蒲草丛中,看辉夜跳来跳去抓蜻蜓玩。
  它会在我洗澡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和剧毒的水蛇扭打在一起。会像个孩子一样跳上我的餐桌大快朵颐。会在我看书打瞌睡的时候爬上我的背,用厚软的肉爪按着我的头,或者干脆用鼾声把我吵醒。
  它可以为我去抵抗一只凶残的狼,可以奋不顾身的撕咬一个杀红了眼的恶魔。
  它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甚至放弃生命陪我到忘川。
  它是我的辉夜。
  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辉夜蜷在我的怀里。等我们醒来,天空已经变成陈骨一般的灰白。
  折涯找到我,告诉我梨陌和青蒲不见了。
  不见了?
  大概又有什么新的任务去忙吧,他们两个总是这样,来去无影的。
  你怎么睡在这儿呢?我记得你睡前可不是这个位置。
  我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呢,是梦游了吗?
  小凡,折涯的脸色突然沉下来。你以后晚上不要乱跑,尤其是不能来河边,小心夜游的水鬼把你捞走。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对不起啦,折涯姐。
  不行,还是要告诉青蒲一声,那只夜猫子晚上不怎么睡觉,正好可以看着你。
  不要啊!我几乎哭出来。
  要。
  那好,我就把你晚上说的那些让人听了酸到胃疼的梦话统统告诉梨陌。
  不可以!
  可以。
  她挥拳想要砸我,却又在一瞬间变得黯然,笑容一点一点收敛,像纤弱的叶子被人逐根抽去脉络,愈见透明,不堪一击。
  你和梨陌,曾经很熟?
  我看着她说,不熟。
  那为什么,她话说一半突然哽住。
  他欠我一个答案,就这样。
  梨陌,你还欠我一个答案,一个不忍卒读的真相。
  8
  我沿着河边慢慢地走,在寒涩的风中梳理我的记忆。我强忍着汹涌逆流一样的悲痛,把那些碎片,拼接起来,笑着看不能愈合的缝隙里,缓缓流过怎样炽烈绝望的鲜红,灿烂宛若彼岸花的祭魂歌。
  辉夜紧贴我的脚踝,共同承受着静默。我们总是有着不可言说的默契。
  就这样一路走,穿过途北城沉寂的大街小巷,来到瞭星塔。
  它被寒风洞穿了身体,显得越发苍白枯老,摇摇欲坠。现在我才发现,它的存在是那么的突兀和讽刺。
  我打开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石门,踏上石塔残破的台阶,手指轻抚过墙壁上玄秘的符号,任由阴冷的风冲刷我的身体。我发现我的皮肤渐渐的可以感知温度,感知彻骨背后更绝望恸烈的冰凉。
  我坐到青蒲那晚躺过的横栏,它是狭仄的瞭望台的边缘。我让双腿悬到外面,整个途北城为我打开视野,一座鬼城向它的不速之客娓娓道出凄凉。辉夜跳上横栏,卧在我的大腿上。
  也许以后很多时间都会以这样的方式静静流走,自从来到这里,光阴总是漫长得让我有恃无恐。
  我看见远远的地方翻涌滋生出一团狂乱肆意的黑,它顺着三途的流向正缓慢向这里蔓延。三途河刚刚沉淀清澄的河水,被搅得面目全非。
  随着那黑色逼近,辉夜蹿下来,不安地四处跳动,喉咙里卡着骨刺似的呜呜低吼。
  我听见皮鞭暴虐抽打的声音,和噬心般的嘶嚎哭喊。
  无数黑紫色的水鬼涌出淤泥,尖叫着扑向被围困在其中的新生魂灵方阵。方阵中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和孩子。他们哀嚎得凄厉绝望,已经失去了血液和骨肉,只留下暗色的魂魄在水鬼的撕咬抓扯中无力的挣扎。他们的双眼模糊了瞳仁,散着浑浊的冥光。头发沾满污泥,衣不蔽体,每双手被沉重的铁链拴在一起,勉强形成这个方阵。
  手持长鞭衣着华贵的冥神,不断抽打那些魂灵,我听到他们嚷着,快些,再快些。领队的冥神一鞭抽落几个水鬼,还是无法阻止它们源源不断涌上来。他喝到,不想被咬得魂飞魄散就快点走!
  魂灵只好淌着浑浊不堪的三途水,忍受着撕咬,艰难地移动。尊严与信仰从他们身上剥离,被鞭笞,被踏碎,搅进永远无法再澄清的三途。
  我立在那里无法移动,眼前闪过水鬼的利爪,它们可憎的眼神和尖长弯斜的獠牙,涎液滴垂毒恶的贪婪,至今历历在目,恐惧像噩咒侵入我灵魂的最深最软弱的地方。我蜷缩着身体瘫软到地上,不住的颤抖。
  辉夜咬着我的裙子想要托我起来,它此刻凛冽的瞳光就像灾难降临前面向宿命的宣战。
  快点走。耳畔熟悉的声音急促而冷冽,失去以往的温柔。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冥神头领发现了我们。他的长鞭向上高扬,宛若蛟龙空中舒展身姿,直直朝我劈下来。
  那一瞬我只知道,我将要成为践行他口中魂飞魄散的第一人了。水鬼和魂灵方阵都停下来,所有的冥神也停下来,一起看向我。
  辉夜一跃而起,迎着鞭子的走势,挡在我身前。碧绿的眸子没有晃动一丝犹豫不决。
  我伸手抱住它,紧紧抱在怀里,转身用背迎接那神罚似的一鞭。
  怀中的辉夜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出来,发出撕裂般的哀啸。
  长鞭随着狂傲而尖锐的呼啸击中它的猎物,响声像是滚雷在耳畔炸开。我感觉整座石塔顷刻间就要崩塌,摇晃不止,石屑和灰尘纷纷掉落我身上。我仍然不肯松开辉夜,任它怎么挣扎。
  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似乎一个人经历生死那般漫长。我总认为,人从降生走到死亡的时间,是最漫长的。长过一千年,长过一万年。
  辉夜温顺地舔舐我的手臂,我抬起头,天已经黑了,身旁的石柱上遭雷劈似的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挂在那里张牙舞爪地叫嚣。
  石塔依然屹立不动,任由寒冷的夜风洞穿它。
  忘川新的主人,杀伐决断的毁灭之神。源源不断的亡灵成为奴隶。山崩地裂般的疼痛。
  我渐渐可以明白,他要的是怎样的妥协的繁荣。就算这里升起一千个日月,也无法祭奠这残忍的牺牲。
  到底要用怎样的炽烈的火与彻骨的冰,才能铸成他坚比磐石的心脏。
  回到小楼,看不见我熟悉的烛光,四处漫卷着烟岚般的碎魄,荡漾诡秘的寂静。这一次,连折涯都找不见了。
  我上到二楼的茶室,点燃最亮的那盏灯。看着这里的一切都在努力地沉淀成原来的模样。
  辉夜追着一只残落的萤火虫,一眨眼没了踪影。
  辉夜。我探出窗子,轻轻喊它的名字。
  暗夜里他的白衣明亮得耀眼。青蒲落魄地立在楼下,纤弱颀长的身影萦绕薄薄的光华,宛若初露的新月。他的眼睛追寻我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湮没于稠浓夜色。
  我们就那样对视了很久,突然,他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冲上楼。
  青蒲不顾一切地来到我面前,我来不及反应,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他好像使出全力抱紧我,我几乎被攥得窒息。他急促地大口喘着,温热的气息吹吐我的脖颈,我的泪染湿他的衣襟。
  郁小凡。他猛地推开我,脸颊绯红,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逼人。
  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跟我走,马上跟我走。
  去哪里?
  离开忘川,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我还没有找到辉夜,就被他硬生生塞进云车。雾气凝结形成的雄健俊美的云马,拉着我们飞驰在白骨草荒原。
  青蒲挥鞭坐在我身前,被施了迷咒的我靠着侧壁昏昏欲睡。
  风掀开这一侧的车帘,我恍惚看到漫天遍野的流火,簇成朦胧的海蜃,瞬生瞬灭。
  青蒲横抱着我,踏着彼岸花颓红的残骸,一步一步,涉进忘川河的深处。河水凉得如一场毒誓般决绝,魅灵的诅咒化成的寒气,侵袭腐蚀我的骨骼,我睁不开眼睛,就越觉得泪水比狱火灼烫。
  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到了。我隐约听见耳边青蒲虚弱的呢喃。
  忘川河在我们面前缓缓分裂成两股,中间袒露出狭窄漆黑的甬道,寂静幽魅如地狱之门。甬道的尽头,是一座桥。
  莫怕无光,世事凄凉。
  人生百态,记忆悉忘。
  忘情寒汤,剧毒靡肠。
  不见故人,何续离殇。
  一步一念,切莫回望。
  望之黯然,魂兮散茫。
  轮回之司,人世模样。
  苦去甘来,笑泪尽尝。
  区区数载,相会此方。
  从尽头传来苍老如风泣的声音,幽婉轻缓向我们诉唱着,以此作为灵魂的导引,或者久阔重逢的寒暄。
  青蒲急促的呼吸和明晰有力的心跳,掩盖了那些飘忽的曲调和辞律。我们越向它靠近,似乎脚下的路就变得越长。如果我们没能走到终点,我想,我宁愿闭着眼睛淹没在当下。
  哪怕永远看不到真相,也希望可以静止在这样的时刻。
  9
  你醒啦。
  我被她的声音吓得睁大了眼睛,又被她凑过来的五官吓得紧闭上眼。我张皇失措地向后挪着,却还是她枯皱的手掌摸了一下脸。
  她嘿嘿笑了两声,说,小姑娘,你害怕我。
  我想说我并不是害怕。
  你是谁?
  这里是忘川的尽头,你大概听说过,奈何桥。
  这是哪儿?
  我是孟婆。
  我忍不住笑了,虽然拼命地收敛。
  对不起。我抬起头,努力正视她的目光,对不起。
  我看到她灰白色散乱如蓬蒿一样的头发顿时生出光泽,整张下垂的脸,好不容易拉起一个宠溺的笑容。孟婆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滋涌着晶莹剔透的液体,而它似乎从来不准备逃离出来,永远不能流个痛快。
  我突然想起折涯,想起她的故事,和她同样不能喷薄而出泪水。她们都是甘愿束缚于忘川的无生无死的臣民。
  我仔细看着她,脑海里她的容颜跟随时光的回溯一点点的恢复到原来,可是那个地方至今我无法驾驭,隔着山与雾,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我知道这桎梏的唯一钥匙藏在谁的手里,但他无论如何不肯交付给我,他曾说,你可以认为这是一场欺骗,但你终会同情这所有的牺牲。
  孟婆,我们以前就认识,对不对?
  是的。
  把一切告诉我,好吗?
  不行。她抚着我的头发,说,凡儿,我曾承诺于人,不会告诉你一切的真相,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即使所有的美好都沉沦为你不能承受的黑暗,也有人天涯一端为你擎着明烛祈福,光未能到达,心却将你守护。
  你要珍惜自己,若能走到天涯,就把所有的疑惑,付之东流,这是你最好的结局。
  你要记得,你要记得,我的凡儿。
  莫怕无光,世事凄凉。人生百态,记忆悉忘。苦去甘来,笑泪尽尝。区区数载,相会此方。
  她慢慢向后退去,离我越来越远,吟唱着与来时相同的歌谣。苍老凄凉的声音渐渐融于河水的咆哮,像枯叶被海浪拍碎了执念,碎进涛声与粼光,繁华顽强。我看到她背后忘川河汹涌澎湃,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诞生新的毁灭预言。我身后的奈何桥拼尽全力托举着经历不起的沧桑,于这喧闹混乱中摇摇欲坠。像是温柔的召唤。
  婆婆,我答应你,如果我能走到天涯,我会记得。
  陌。
  折涯顿了一下,单膝跪在他面前,大声说,梨陌大人。
  他华美的衣服窸窸窣窣地掠过了她,没有停留。她深深地低下头,好像用光了勇气与信念,耗尽了生命。而他从来不愿看她一眼,他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有多少美好的希冀,就有多少残忍的回应。
  青蒲用短剑试图阻止闭合的旋门,轮回司开裂的缝隙正在迅速消失,他紧咬牙关,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汗滴顺着头发流入衣襟,白衣蕴开了血红的妖莲,妩媚妖娆如他。
  没有用的。梨陌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最后的声响。轮回司合上钝重的门。不能够阻止的秩序,自然而强大,就像刚才那人轻轻说的一句,没有用的。
  青蒲颓软地滑下去,倒在他的脚下,微笑闭上眼睛。
  你明明听到了把风的报信,还不逃走,这是找死。
  冷峻的寒冰冻结他眼中那片澄绿,梨陌的目光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寒气。
  青蒲勉强地邪笑着,我不再是你的仆人了,梨陌,你可以杀掉我,但是不可以亵侮我的自由。
  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提着两个字。
  梨陌伸开手掌,掌间腾起荧亮错综的纹路,缠绕织绘成一张刻满古秘符咒的卷轴。他微微屈动手指,掌心倏地燃起鲜绿的火焰,像一朵媚绿的妖莲向上生长,攀上卷轴,肆意噬咬上面的文字和繁复密杂的图案。莲花的瓣越开越妖娆,四壁通明,映着它浮动腾涌的炽热边缘。
  为什么。火光的影跳入青蒲苍峰般的黛瞳,化为灰烬。他的双眸剧烈地颤动,契约在他的眼前,被火焰吞噬。
  现在,契约已毁,你将永远是我的奴隶。梨陌的声音冷静如冰,带着一丝极力隐藏的悲凉。
  你这个恶魔。
  青蒲突然站起来,短剑直直刺入梨陌的心脏,却像是插入了浓厚的云雾,搅动泛起的细小涟纹,很快就归于平静。烟云缭绕依旧,平抚过往的痕迹。疼痛明晰或是钝滞,无法察觉。
  梨陌看着他,没有任何的表情和反应,就像一场风掠过他的眼睫,绕过他的鬓发,执着自己的方向,而与他无关。
  两股暗红色的细流环住青浦的手腕,凝结成牢固的镣锁。他挣脱不了它们的禁锢,惊恐而绝望。
  10
  为什么不走过去。
  我在等你。
  我站在奈何桥端,看着梨陌沿着渐渐平息的河水,向我走来,美如堕尘的神话。
  我不能一个人离开这里,梨陌,你知道全部的真相,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他停在我面前,苍白地笑着。清浅的流光萦绕他俊美无暇的眉眼。他说,你想听什么,我来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
  我曾是忘川的引灵,因为擅自放走炼狱司的鬼魄而遭到驱逐。那时候的忘川还是一片荒原,只有一望无际的白骨草和静谧无澜的河水,很少有人能看到曼珠沙华这红如鲜血的花,我只知道她盛开在黄泉的最深处。
  我的同伴因为帮助我而受到牵连。我们不得不离开忘川,来到尘世,成为人间拥有肉体的孤魂野鬼。我是在这最落魄的时候与你的哥哥相识。他告诉我,他叫做郁格,他有个孪生妹妹,叫做郁凡。
  你哥哥是我见过的最卓尔不凡的秘术师,他随意做出的秘法玄术,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像天地间自然生长的法理一样无懈可击。他愈发膨胀的野心,从他冷傲的眼神语气和狂野的笑容渗露,像是剧毒的花香,彰显危险而妩诱的气息。
  你根本不会知道,你的哥哥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和魔鬼完成交易。他要他的天下,而他双手捧出奉上的,却是天下人的血。
  他向我炫耀他篡位的周密计划,他希望得到我的帮助。我问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他的回答是,因为一个女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口中的,就是你们的母亲。
  郁格是因为仇恨,才亲手缔造这场更巨大的仇恨。
  他已经足够强大,我帮助不了他,也无法阻止他。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力量,正如站在众山之巅的鹰,向往一次酣畅的毁灭。
  为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
  你原本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想起来。凡,现在,你后悔听到这些了吗?
  我不后悔。梨陌,我问你,我的母亲是被谁杀死的。
  你的亲哥哥。她被他喂了毒酒,将死的时候,苦苦哀求我,一定要杀了她的儿子。
  也许,她有她的苦衷,她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落在火红的罗衫襟上,枯涸后是晶莹的盐粒。人只有在最悲伤的时候,流的泪水才能泌出盐晶。
  我紧咬下唇,低头不语。梨陌抱住我,我的头轻抵着他的肩。我有一刹那恍惚的错觉,觉得似曾相识,就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时某处,我与他相拥,沉溺在相同的情愫里,快乐得愿意抛弃一切。以为这样就可以永远。
  光的溯流,冲刷浮荡遗落的烟尘,仿佛甘之如饴流浪千世,回到始处的惘然若失。
  可是,梨陌,我亲眼看见你杀死了我的哥哥。那天你到我家带走了我哥哥,我和嫂嫂在家里等了好久好久,等不到你们回来。我到镇子上打听,才知道国都出了事。我知道,一定是哥哥。
  我决定去国都找他。我曾因为哥哥的光辉骄傲满足,可一路上,我看见无数无辜的人因为他挑起的烽火罹受苦难。我没想到自己经历的最悲痛的流离,是来自至亲酝酿十几年的狂野欲望。
  我终于到了那里。我看到偌大的宫殿烧成一片火城,那些传说中的富丽堂皇没有了一丝往日叱咤的影子。到处是断肢残臂,烧焦的尸体散发着恶臭。我不知道心中积压的仇恨竟可以爆发这样的力量。
  他曾说过,他要那里变成人间地狱。可我亲眼所见的那片火海,人间地狱也不足以形容。
  我在圣主殿找到我的哥哥。他一身银白戎装倒在黑色大理石地面的血泊中,就像暗夜的一颗明亮闪耀的孤星。血染红了他的盔甲,而插在他胸膛的剑,就握在你的手里。我哭着扑向他,但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你都想起来了,凡。
  难道非杀掉他不可吗。
  梨陌抱紧我,他轻吻我的额头,在我的耳畔沉沉地说,原谅我,凡。
  你要我怎样原谅你。
  梨陌,你不知道,我去国都之前,嫂嫂告诉我她怀了孩子。她的腹部一天天隆起,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像个母亲。我本以为她已经拴住了哥哥的心,他为了守候她,可以放弃他的天下。他们新婚的那段日子,是那么无虑快乐。
  等待哥哥归来的那些黄昏,我和嫂嫂经常并肩坐在河塘边。温凉的晚风扬着她的长发,发丝间馥郁的香味轻拂着我的脸。她说,她会不知不觉把我当成是哥哥,因为我们真的太像。如果此刻陪在她身边的是郁格而不是郁凡,她愿意一直这样醉在晚风里,天长地久。
  天边流动着大片大片锦缎一样美丽的晚霞,有着滚烫的金色镶边。嫂嫂的侧脸擦起朦胧的光晕,她的美在这瞬间也变得遥不可及。她的眼神忧郁,表情淡漠,思考着我猜不透的事。她是那样神秘,虽然身处红艳的火云,依然不变冰雪般的姿容和气质。
  她说,阿凡,我很想给他生一个孩子,可是,我很清楚我不能拥有他,和这个孩子。
  我说,你不要想太多,哥哥会回来,你们会在一起。
  阿凡,你看,已经很久没有新生的苇草,树木的枝丫也停止了生长,河塘的水一天比一天浑浊,早该归来的雁鸟迟迟看不见影子。所有该来的生命,都在赶往的途中被拦截,轮回的闸门关闭,这里迟早会变成一汪死潭。
  也许,只是春天来得晚了。
  不会再有春天了。
  不会再有春天了。当我从国都狼狈地回来的时候,我曾经美好的家,已变成一片荒芜。我几乎不能从满山的荒凉肃杀中辨认出那几间我和哥哥依赖爱护十几年的屋子。
  嫂嫂单薄地站在已经枯涸的河塘边,雪白的长发柔婉流淌过肩头,包裹着她的身体。她流干了眼泪,仍没有等回爱的人。
  她说,你回来就好。笑容是那么凄凉。
  梨陌,那些滞留的魂灵,都到了哪里。他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们的爱人。
  不会忘记。相信我,凡,他们都会回去。
  凡,我会带你回到尘世的家。
  凡,日现到了,我必须暂时离开。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11
  阿凡,还记得我吗。我是尘雀。
  黑暗中,她的白发缓缓浮动,明亮突兀,风掠过忘川河水,送到我面前,带着潮湿的腥甜味。她仿佛透明般单薄,被风洞穿了身体,依然温柔地微笑,如一尊冰雕雪塑的幽美神祇。
  记得,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我的嫂嫂。
  我来带你走,去找你哥哥,他没有死,他一直在等你。
  阿凡,对不起,有些事我一直瞒着你。
  我原是你母亲祁妃的琴师。我是她安排在你们身边的细作。你母亲早就占测出她的儿子会带来这场无法挽救的血屠,她交给哦的任务是,无论如何要杀死你的哥哥,无论如何要保护你的安全。我用白羽的信雀与她联络,报告你们的行踪境况,接收她的指示,我知道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不会有太久,因为那时候你哥哥修研的秘术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果然,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或者应该这样说,郁格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他只是利用我,来与你的母亲对抗,我们之间的通信从未逃脱过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回到房间,丢给我一只信雀的尸体。他质责的眼神紧追不舍,脸上只是笑着,不说一句话。而我的心里却慌乱一片。
  他要我反戈助他,夺取觊觎多年的帝位。我害怕失去最珍贵的拥有所以拼尽全力守护,这让我在他的面前无力招架。我从来不拍死,但我不能失去他。
  这是注定的失败。纵使有再多的机会,我也不可能杀他。自从看到他第一眼,我就背叛了你的母亲,无法控制的爱上了他。他是黑夜中最明亮最遥远的星辰,他的光芒幽怨而凛冷,却又像洁白的月华倾洒,温柔笼盖着孤傲。不是人间所有的俊美容颜,棱角分明,眉眼流转晨曦般的耀辉,刺透雾霭,融化冰雪。他是神造的毒蛊,让人无法逃离。当他对我笑,轻柔地唤我娘子的时候,我恨不能掏出我的心把一切统统告诉他。
  他志在必得整个天下,何况一颗卑微的心。我没有办法不答应他。
  那晚,郁格成为我的丈夫,可我还是不能骗过自己,他并不曾爱过我丝毫。阿凡,他爱的人,是你。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发现,你哥哥对你的感情吗。
  我记得哥哥曾经说过,许久许久之前,一只自由翱翔的鹰爱上了一个他不能靠近的凡人。他向神灵起誓,甘愿放弃盘旋天穹俯瞰浮世的生活,成为离她最近的男人。他坐在我床畔轻轻地诉说这些,语调那样舒缓平和。我只把它当成一个遥远美丽的传说。他说,神灵满足了他,也捉弄了他,他生生世世都是离她最近的男人,但是他们永远不能相爱。
  我想要问他为什么,但是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哥哥说,一朝为王,许卿天下。可我以为他心中的那个人,是你,尘雀。
  阿凡,你在想什么,你听我说,郁格需要你,请你回到他身边,只有你才能够救他。
  尘雀身后的浓稠夜色逐渐变得稀薄,像有什么尖锐狂躁的东西搅进这压抑的诡静。一轮赤色的火球显现出来,不断向更高的地方悬浮,驱散残余的烟霭。它发出的光强烈不容抗拒,目之所及,一切死去和将死的东西都好像燃烧起来。
  我把手掌展开,缓缓举到额前,迎上突然袭来的日光。一股久违的热量充斥我的身体,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手指注满无色的血液,无力地感知热与痛。这像是一种本能的召唤,来自生命初始的分裂。我们分享血液、记忆与情感,清楚获悉对方的痛苦和茫然无措。我好像听到他在轻声地呼唤我,阿凡,回来,阿凡。
  我不相信他已经死去,尽管他的血在我眼前流干,身躯在我的怀中冰冷。只要我活着,拥有行走的意识,他就不会消失。他用我的心怀想,用我的眼睛流泪,用我的唇齿轻吟咒歌。
  他没有死,他回来了。只是沉睡久时后的苏醒,他一直没有离开。
  嫂嫂,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阿凡,我还要告诉你,你母亲临死前说,你和郁格,是你母亲和她亲生哥哥的孩子。
  她说完这句话,四野岑寂。我感觉一阵晕眩。
  哥哥为我指引的方向,和我原来的猜想,是一样的。
  我推开瞭星塔的石门,塔壁上花繁缭乱的符咒荧光闪烁,发出嗡嗡的鸣响,好像不计其数的萤火虫贴满墙壁,躁动不安。
  塔顶废置已久的祭坛,燃烧着肆狂的赤焰。它喷吐的灼热是危险而诱惑的温度。我踏上石阶,任由扑面而来的热浪推阻,奔向祭坛的中央。
  他的面容在焰心隐约浮现。他依然在微笑,唇边抹着山峦一样苍茫的弧弯,生长的火焰是他双瞳不退的光泽。
  哥哥,你终于醒了。
  我的双手伸进火焰,捧住他的脸。他握上我的手,沙哑地说,阿凡。
  我的血液魂魄在朝向他涌流的方向决堤,火中的他一点点饱满,鲜活如昨。
  哥哥,我知道你会在瞭星塔苏醒。忘川有了日月,但是没有星辰。只有你可以媲美苍宇孤美凛绝的夜星。
  哥哥,我知道你就是那只鹰,你不能忘记自己的初衷和受过的屈辱,所以你执着又是如此的狂傲不羁。你与神灵对抗,挑战固有的秩序。你不但要掌握自己的宿命,也要所有的命运做你的囚奴。
  可是哥哥,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到过去那样的生活呢,我不要分享你的天下,放过那些魂灵吧,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12
  凡,快离开那里。
  我转过头,看见梨陌一脸焦急慌张站在祭坛脚下。灼热的气浪像海阻隔他,使他无法上前。
  梨陌,你刚刚做了什么?
  哥哥从火光中站起来,他紧紧环着我,眼睛似乎要跳出腾腾的火焰。
  郁格,我已经打开了轮回司。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忘川的魂灵被烧成灰烟。
  梨陌的话音未落,祭坛中心的焰堆中瞬间游出成千上万条火蛇,铺天盖地袭向坛下的他。
  不,哥哥,不要伤害他。
  阿凡,你怎么了。
  不要伤害他。我直视哥哥瞳中的赤焰,声音几乎是尖叫。
  火蛇在触及梨陌的前一瞬尽数破裂,火浆喷溅到四周的墙壁,留下成片的黑色烟渍。
  梨陌碧绿晶亮的眸子惊讶地望着我,他清澈的身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哥哥压低了本来浑厚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悲痛而愤怒的喑哑。
  他在我耳畔说,阿凡,我答应你,离开这里,带你回家,只要你,杀了梨陌。
  他将一把包裹着火苗的赭色匕首放到我的手心,像是在那里划开一道伤口流出的浓烈鲜血。
  杀了他,我们可以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回到小小的草房,在院子里种上我们自己的蔬菜。我为你做一只小木舟,和原来的那只一样。我们的河塘里有捉不完的肥美的鱼,下雨之后,我们还去山上采摘珍稀的草药,到镇子上换了钱,就去最好的酒楼美美吃上一顿。
  阿凡,杀了他,我们就可以回去。
  往日安详快乐的生活,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那些碎片好像漫天飘飞的彩蝶。
  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步,一级一级走下祭坛,走到梨陌面前。那只被我紧攥着的匕首,对准了他的心脏。
  凡。
  火焰刺进血肉,挑破心室脆弱的屏障,鲜艳刺目的液体喷涌而出,猝不及防。
  小凡。
  眼前她蓝色的长发流溢着美丽的光华,海一样澄蓝的眼睛充满慈悲的笑意。
  折涯。
  最后的时刻,她挡在他的身前。她终于可以躺在他的怀里,仔细看他的脸。
  我的眼泪一颗连着一颗滴落折涯的胸口,匕首的焰舌被熄灭,失去形状,可她胸前的血洞却不能愈合。鲜血汩汩流出,将她的青裙染成暗绛颜色。
  我突然感到刺骨的冰冷。我被这种残忍的温度贯穿经络。
  我做了什么?
  折涯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她是把我从水鬼的獠牙下救出来,关心我,照顾我的姐姐,而现在,我的双手竟然沾满了她的血。
  不要哭,小凡。折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
  你刚才的样子,真是让我好害怕呢,不过现在好了,你还是我最好的小凡。
  梨陌,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但是对不起,我把它弄坏了,你不会怪我吧。
  不要说话了,折涯,你不会有事的。
  有一闪的光芒掠过所有人的悲伤,转瞬即逝。遥远的空中响起沉闷的滚雷,漫过炽烈的烟尘,坠入每一个灼烫的角落。
  火光逝去,天色暗沉。雷声越响越大。一场足以冲刷一切浮霭的暴雨蓄势待发。
  黑暗侵入石塔,弥漫开来,四壁的火光被逼退祭坛中央。我听到哥哥沉哑的声音呼唤我,阿凡,回来,阿凡。
  大雨像是惩罚的利箭密密麻麻射进石塔,祭坛中心的火莲将要凋零,哥哥的声音变得虚弱。他与火共生,无法离开祭坛。
  我听到他最后的一句话,他说,你终于还是选择逃离。
  他好像对我笑了,好像流下燃烧的眼泪。
  哥哥,我们没有办法回到原来。你是那只鹰,为了追寻更耀眼的光芒,坠入烈火。
  哥哥,我希望许久之后,你还是一只自由翱翔的鹰。
  我再也不会原谅自己,我亲眼看着雨水熄灭火焰,看着哥哥的面容消逝雨雾,看着他曾经停伫的地方恢复成一片死寂。
  如果雨水能带走一切悲喜。
  小凡,其实在很多年之前,我就已经死了。我父亲同族的人抓住了我们一家,挖出我们的心脏,作为供奉神灵的祭品。
  我恨他们,我的母亲已经不是妖了,她的腹中还有我未出世的弟弟。他们竟然下得去手。
  小凡,想回家的人总是在路途上。
  相厮守的总是寻觅到天涯尽头才发现要找的人就在自己身旁。
  雨水的声音几乎要淹没折涯游丝般的气息,她的蓝发退去光泽,变成忘川暗夜的颜色。
  梨陌,谢谢你,我不敢奢求你的爱,遇上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值得。
  折涯。
  她瞳中的海蓝涣散成璀璨的星火,不舍地漫流过整个眼眸,眼角溢出陨星般的泪,连同她的微笑,碎入模糊的光影。
  折涯的身形瞬间飞散,只留下一团微弱的红光。
  梨陌拾起它,捧在眼前看了很久,放入自己的胸膛。
  那是他的心脏。
  13
  忘川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梨陌说。
  我被忘川驱逐,流浪人世的时候,路过戮妖族的领地。我看见蓝发少女的尸体弃置泥淖,肮脏玷污了她纯净的容颜与灵魂,像是美丽的花瓣凋落尘埃,被随意碾压践踏直至和泥水混为一体。
  我问他们,为什么杀她。
  因为她是妖。
  那些人举着她的心脏,放上供奉神灵的祭台,大声念唱祭词,载歌载舞,每一个都笑得无比虔诚。
  最年轻的戮妖师偷偷对我说,那颗心脏,是活活剖出来的,那女孩一声没叫,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昨天这个时候,族长亲手活剖了她爹娘的心。她被押在一旁看着,哭得撕心裂肺,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凄厉哀伤的哭号,哭声引来了四方的狼群,它们整夜长守不退,尖啸此起彼伏,这片山上刚刚绽放的燃星花,一夜之间全部萎谢了。她是妖孽,带着这样深的怨恨死去,一定会变成厉鬼,阴魂不散,不能超生。
  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蓝色的眼睛不肯闭上,祭台上鲜红的心脏也停止了倔强的跳动。
  我想我猜出她的母亲是谁了。她曾是所有妖灵心中的神,风华绝代,倾城倾国,她做了一世逍遥自在的妖,却在最后蜕变成为人的途中,焚毁了一切赤热美好的梦想。
  原折涯姐安息,她的灵魂,会在风中开出美丽的花。
  想回家的人,总是在路途上。
  折涯。
  梨陌走到石塔的窗口前,向着大雨伸出手臂。雨水打湿他浓密的睫羽,水珠划过侧脸,映出忘川溟濛深邃的倒影,坠落下颌。
  多像一滴眼泪。
  雨水会使三途河的水鬼逃匿,加速河水的流动,魂灵经过那里不再受到阻碍。很快,所有停滞的魂灵都会回到尘世,苇草会重新生长,树木会发芽,河塘会变得清澈如昨。凡,你也可以回家了。
  梨陌,其实那天在国都的圣主殿,你根本没有杀哥哥,是他拿忘川的魂灵要挟你,帮他演的一出戏。我虽然不懂秘术,但我知道,想要统治一个不能容纳凡人的世界,必须先抛弃人的身躯。哥哥利用你使自己的灵现世,成为忘川的王者,他的力量使这里失去往日的平静。他操控一切,却不能离开这个祭坛,于是你成为他行走的眼睛。是这样吗,梨陌。
  是。
  梨陌叹一口气,目光释然。他说,我回来后,忘川已经面目全非。我无法容忍郁格施与这里的暴行,但是不能与他抗衡。我帮助他管理新的秩序,暗下寻找新生有灵性的引领神,保护他们。我知道只要有引灵存在,忘川就有重生的可能。
  最近我偶然发现郁格放松了轮回司,这才有可乘之机。
  他为什么会放松?
  那是因为你,因为他发现你来到了忘川。他太想念你,又害怕看到你,所以不知所措。
  凡,等这场雨结束,我带你回尘世,我在尘世有很好的去处。对了,你还在那里睡过一晚,记得吗。
  你不管忘川了吗。
  它的劫难就要结束了。忘川有灵性,有生命,这场雨是它防抗的开始。当它醒来,自觉地除去繁芜,就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我已经不是忘川的引灵,我的法力会逐渐消失,直到成为凡人。
  可是,我还是不能这么快离开。
  为什么?
  梨陌,你有见过一只黑色的猫吗,那是我的猫,它跟随我来到这里,不小心跑丢了,我必须找到它。
  那只猫对你很重要吗。
  辉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丢下它不管。
  梨陌看看我,浅然一笑。
  雨下得这么大,它会不会有事呢。
  你放心,他说,猫都很灵敏,也许它马上就会回到你身边。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越下越狂乱。隐约可以望见忘川奔涌翻腾的河水。我和梨陌站在塔壁的窗口前,见证忘川自然的纹理被雨水洗净眉目。
  梨陌,青浦在哪儿,我想走的时候,跟他告别。
  梨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雨中河水渐渐停止奔流,钝滞凝固。河面像是结了一层坚厚的冰,苍白森然如白骨满河。岸上白色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
  是尘雀。
  尘雀幽黯地凝眸注视冻结的河水,水中涉河的灵无法前进,他们轻盈的身体被嵌入寒冰,仿佛河水泛起的泡沫凝结的脆弱晶莹的冰屑。她垂下的指尖一滴滴掉落残余的血液,洁白如月华,融入暗红色的泥土,蜿蜒过细长的途径,留下一片薄冰。
  尘雀,为什么这么做?
  对不起,梨陌。我不配做忘川的引灵。这是我丈夫的心血,是他以抛弃一切为代价换来的王国。我没有办法使自己眼看着它刹那倾毁而无动于衷。我只有这些血,只有这一点力量。我想再帮他一次。我愿神形俱灭,以此作为对忘川哀灵的祭奠。
  阿凡。
  几步之遥的她叫了我的名字,却没有说一句话。茫茫白雾浮散她深潭一样黯冷的双眸。尘雀的身体倏然飞出成群的白云雀,它们环绕她鸣叫拍翅,直冲上黑暗的天空悲戚长鸣,像白羽的精灵划出黑夜的伤口,缭乱缠绕成银色的闪电。
  尘雀消失了,如一颗泡沫轻轻破碎,没有声响,没有惊动一缕风的流向。我不知道她是否是那群云雀中的一只,还是像她所说的,神形俱灭。
  我走到尘雀刚刚离开的地方,拾起那枚洁白无瑕的雀羽,我把它埋进暗红色的土壤。遗忘和守望同时成为她坟茔的碑铭。
  梨陌背对着我,静默伫立。
  我明白了,梨陌。哥哥并没有放弃,下一个日现,他依旧会回来。他付出鲜血淋漓的牺牲,一定要有更为惨烈的淋漓鲜血,才可以颠覆他。
  引灵的血可以冻结河水,而我的血,是热的。
  我们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他挑起的是非,应当由我来结束。
  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故事,可惜,我没有机会去听了。
  我转过身,岸边失去梨陌的身影。
  他平躺在冰面上,闭着眼睛,表情安然得像是睡着了。锋锐的冰棱刺穿他的胸膛,鲜红的血液迸涌而出,冰面殷红一片。
  你干什么?你快起来,我求你快起来!
  他笑了,谁说引灵的血都是冷的。
  我跪在他身边想要拉他的手臂,但是他好像与寒冰凝冻成一体,不可剥离。我触到他的鲜血,比火烧的晚霞赤热。雨水淅沥下得舒缓,稀释了他的血,我的泪。
  梨陌,我求求你,起来啊,好不好。
  凡,我还有时间,我来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
  14
  千年前,我是忘川新生的引灵神。引灵的职责,就是引领初到的魂灵去往正确的路径,绕开黄泉险恶的沼泽厉鬼,来到奈何桥。
  在所有的引灵神中,我的年龄最小,灵力最差,所以总是受到排挤。每当黄泉入口有新到的魂灵,那些资质老的引灵就会一哄而上,争抢为其引路的准许。每一个魂灵只能挑选一位引灵作为导引。不太聪慧的魂灵总是会误选外表年轻俊美而其实狡猾贪婪的引灵,路上被他们欺骗,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比如,一双明亮的眼睛,或者,动人的歌喉。
  我从不和他们一起,因此,几乎一连百年都不会有魂灵选择我做导引。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躺在白骨草地上,静静聆听草隙里有人遗落的记忆和祈愿。
  有时候我也会奇怪,为什么这样卑劣的行为,竟然被忘川的主神允许。也许经不起最后一程的考验,应当受到惩罚,因为他愧对来之不易的人生几十年光阴。
  一天,我像往常那样懒散地躺着压草,忽然看到全部的引灵都急匆匆地跑向黄泉口。我听见他们其中一个说,来了个美人。
  我知道是轮不到我的,但也跑去看热闹。我站到一个石坡上,看见密密匝匝的引灵中央,是一位穿白裙的少女。酒红色长发垂到小腿,末梢松松系着。她的面色不像其它的灵那样苍白如纸,而是结净温润如新绽的梨花瓣。她的唇有着曼珠沙华妩媚鲜艳的颜色,眼神纯粹澄亮,像一面镜子般蛊诱。我在她的眸中发现依依不舍的凡念与眷恋,飘零的绯色碎花落入明净的溪流,目光流转,涟漪微漾。
  她被包围在众多引领中央,犹豫不决。也许是我站的太高了,她一下子看见我,无邪的笑着说,就是他。
  我没有扶稳,险些从石坡上滚下来。其他的引灵肆意大笑,我窘迫得想要逃走。
  最英俊的引灵向她走近,他说,选择由我来导引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是来世的财富,还是留住你今世的容貌,我都可以满足你。
  她摇头,不,如果我向你索求整个人世的光亮,你能满足我吗。
  他迟豫了,整个人世的光亮?
  她离开熙攘的引灵,走到我身边,说,他可以。
  她捧起我的脸,轻吻侧颊。我顿时感觉有一股火燃烧了我所有的卑懦软弱。
  我大声地说,对,我可以,请跟我走。
  就这样,我拉着她,跑过绵软的白骨草原,去往我并不情愿的方向。
  我不敢和她说话,一路只是低着头。
  她也不和我说话,一路只是唱着自己的歌。
  白月凉宫绦,暗屏芭蕉老。黎晓笛声残,柳下系客船。杏花开南岸,雁字回时晚。
  回时晚。
  那歌声真好听,就像她眸中的溪水落花,比我听过的所有妖魅的吟唱,都要好听。
  我带她去看黄泉深处忘川河畔妖艳的彼岸花,她们已为她纷纷绽开。萤火虫落满盈媚缭乱的花瓣,碧蓝的河水浮漫出凉逸的清辉。花丛上空缓缓飘荡过虚幻的海蜃与影。
  她印入这里的风景,融化于忘川暗夜的幽蓝。
  她不着急赶路,停伫那里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最后,她又唱到。
  白月凉宫绦,暗屏芭蕉老。黎晓笛声残,柳下系客船。杏花开南岸,雁字回时晚。为君撷芷兰,忘川河水寒。
  我想,我一定会记得这歌声。
  我牵着她的手,终于来到奈何桥头。孟婆汤甜涩难辨的香味召唤着她。孟婆浓密的青丝绾成髻,面容祥和。她笑着看我们。
  她说,喝了这汤,我就会忘记之前的一切,是吗。
  孟婆说,是的,孩子。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那么,她扭过头对我说,我会忘了你,但你一定要记得我。你要等我,下一次来我还要你做我的引灵,
  听到她这么说,我高兴不能自已。但是我仔细想了一瞬,就一瞬。
  我回答她,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孟婆笑出声音,她使劲打了一下我的背。
  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然后,她又吻了我的脸,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跑过奈何桥。
  身后,孟婆为她唱着,莫怕无光,世事凄凉。人生百态,记忆悉忘。忘情寒汤,剧毒靡肠。不见故人,何续离殇。一步一念,切莫回望。望之黯然,魂兮散茫。轮回之司,人世模样。苦去甘来,笑泪尽尝。区区数载,相会此方。
  15
  她的第二世魂灵,依然穿着白裙,流转着清溪落花般的目光。她已经忘记了我,但她依然选择我。
  这一次,彼岸花依然为她绽放。她停伫忘川河畔,为我讲述自己的故事。
  第三世,她说,为我唱支歌吧。我唱了她为我唱过的歌。
  第四世,她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第五世,她说,为什么我们只能在冥世相见?
  第六世,我告诉她,若我做满一千年的引灵,就可以请求忘川主神去往尘世。若千年之后你依然选择我,我可以和你一起过奈何桥。
  第七世,第八世,第九世。
  我惊讶她每一世都死在最美好的年华,每一世都拥有相同的容颜,每一世都向我动情地讲着她清俊英武的哥哥,每一世都说,你要等我。
  我答应她,我等了她千年。
  在第一千年,就在第一千年。
  我独自伫立黄泉的入口,等待她的到来。我仿佛听见尘世一轮又一轮流过春夏秋冬的声音,而我的忘川,只有一个季节,等待的季节。我向往那样繁丽美妙的世界,向往有她的世界。
  然而,她来了,却告诉我,她爱上了自己的哥哥。
  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奈何桥。
  她说,不,我不会过这座桥。我甘愿做三途的水鬼,甘愿堕入炼狱司。我要等着我的哥哥,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我忘记了是谁曾经问过我,你亲耳听过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吗。
  我想我听见了。听得清晰。
  我突然很嫉妒她的哥哥。为什么他每一世都可以拥有她全部的时间,而我却只能陪她走最后一程。
  为什么?
  我不舍得,不舍得让她高贵纯洁的灵魂被炼狱的酷刑折磨,不舍得让她姣好的容颜被水鬼肮脏的齿爪玷污。
  我做了一件最傻又最勇敢的事。我擅自打开轮回司,帮助她携着这世的记忆轮回。我对她说,他来世是离你最近的男人,他会找到你,你们仍然在一起。
  终日停栖塔尖鸣唱悼魂曲的引灵白雀,用她的血液冻结轮回司的旋门,延长它闭合前的时间。她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她说她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
  她笑着离开,像一朵飘然逝去的曼陀罗华。
  而我,因为这项罪尤,被忘川驱逐。
  我只能在凡间流浪一世,而以后的日日年年,都只能做三途的水鬼。
  这凡尘一世,我与白雀分道扬镳。我找到了她和她的哥哥,成为她哥哥的谋士,白雀则成为她母亲的琴师。
  凡,我是幸运的。如果我的生命停止在这里,就可以免去化为水鬼无穷无尽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是值得庆贺的事,不是吗。
  梨陌。
  他的血漫流扩散,抬眼望去,整个河面仿佛鲜红的绸练,隐匿这红色中灵性的温润光泽,包围着我和奄奄一息的他。
  梨陌的脸色苍白,虚弱得好像一盏摇曳晚风的薄油灯。
  远处河面的冻冰破裂出浅浅的沟壑,冰面垮碎的声响,就像野花破土而出一样清脆美妙。
  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一束接连一束绽得妖娆,她们把红从河中承接到无边无际,这将是千年来最壮烈的盛开,忘川的所有角落,所有魅灵,所有记忆的贮藏,都看得到。每一抹红都是曼珠沙华的影子,每一株花都是梨陌血液的流泽。他安然地被来自心脏崩裂的红色湮没,仿佛集拢花的精魂诞生的神灵。
  凡,我曾封锁你的记忆,我以为忘记一切会让你活得快乐,我没有想到,你会一路追寻到忘川。
  凡,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选择我,为什么你那么肯定我可以带给你整个人世的光亮。
  我捧起梨陌的脸,轻吻他的唇。
  梨陌,你是我的光,是我忠贞不渝的信仰。
  他的身体慢慢融化,涌破残冰迸流而出的蓝色河水一点点吞噬他的身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我希望用我全部的拥有去挽留,可他还是不断地下沉,下沉。
  梨陌,不要,不要离开我。
  我陪你生生世世,我不会再让你等了。
  你不可以走,不可以。
  16
  凡,再为我唱一遍,好吗。
  好,我唱,白月,白月凉宫绦,暗屏芭蕉老。
  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河水就这样盖上他精致的脸,漫住他的瞳,消散他耀目的光辉。我满面肆流的泪水阻隔他对我最后的温柔一笑。
  我就要失去他了。
  一切的意义都不复存在,我失去了我的世界,失去了全部的信仰。不能压制的悲恸就要像飓风一样撕裂我的身体,冲破我的瞳孔。
  梨陌的指尖摩擦我的指尖,他手指末端的纹络,是最后云淡风轻的告别。
  他还是走了,只留下一圈一圈绛紫的涟纹。
  我展开手掌,上面静静躺着一根红色绸绳。
  河面的冻冰大片大片碎裂,咸涩的忘川水涌入我的口鼻。我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一切吧。
  为君撷芷兰,忘川河水寒。
  想回家的,总在路途上。
  相厮守的,总是追寻到天涯尽头才发现要找的人就在自己身旁。
  腰间好像被一条柔软灵活的水蛇缠住,一股力量将我带离出水面。
  穿着华美尊贵的冥神摘下面具,他手里的长鞭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小凡,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青蒲。
  小凡,轮回司打开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雷声,明亮的闪电,大雨又一次倾盆而至。
  青蒲,我不想走了。
  为什么?
  小凡,我一直被人关在瞭星塔底,石塔倾毁之后我才逃出来。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并不属于这里的晦暗。
  走吧,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我会等你,我们一定还会相见。
  雷声当头炸开,要将我撕碎一般,似乎是不可宽恕的神罚。河水咆哮泛滥,而面前的人,愈发模糊遥远。
  我再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心中只是念着。
  不,青蒲,你千万不要再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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