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    聚

    家乡应是多情的城市，春末的阳光刚现出暴烈，有些盛夏的脾气，便于一夜之间，遣来大小适宜的风雨，系牢这只想要狂漂的木舟。木舟一样的城市，幽凉和肃穆，清新而沉静；一如既往地弥散在五月的城市，又像早晨河岸舟侧的新绿，像晚春时节少年梦幻的萍聚，每每忆起，缠络不清，挥之不去。

    窃以为，自己完全否决了那蠢笨愚昧的少年时代，想要忘却破败的教室，刁蛮无知、践踏着彼此青春的同窗，所以我犹豫着不想受邀，勉为强往，也留着淡泊的退路，告诫着自己不必为相逢的激情所蒙蔽，那一切都是假象，个个红尘满肩，污浊已渗入人人的血液。但是，当我在一张张如此陌生的脸上，寻找数十年之前的记忆，寻找我迟来的青春期，寻找我的无知和愚昧，寻找我可怜的生存攀附和幼稚可鄙的言语，才知道，那久远的事故并未完全忘却，一道道暗门打开，一张张脸孔残留的稚气和少年的真诚，在笑容里依然流淌。我低估了大家和自己。

    那天夜里的气温，不似晚春，而如盛夏，推杯祝福的笑语，凝神好奇的注视，少年时的歌曲，女孩儿的柔发，羞涩的绯红，事件的碎片，荒废学业的悔情，人生多劫的惆怅，雾起弥散，醉晕如河流中的浮萍，在梦幻般的酒厅内飘荡，几欲沉沦，几欲疯狂。我走到一个曾经伤害过的人旁，向他敬酒；我走到一个曾经暖昧幼稚的情旁，邀她跳舞；我拿起一个常伴相随的乐器，对它歌唱。

    我虽仍有界线，仍有保留，但数日来萦绕不去的是他夜里的电话，是她委婉的邀请。最让我心神不宁的，是那夜色里、一句又一句，仿佛是当年的话语，一声又一声，仿佛是命里的渴望，是他们的思念，我们失散了二十几年的友情；是他们的美丽，我们流散在浊世里的童贞。

    但是，但是啊，自己以为这样的相聚，还是到此为止吧。重新打开的旧花，还应该折叠在彼此的记忆里，不必再多的交往，漏出是非和所谓相助相求的欲望。既然我们已无法改变同窗时的颓废和其后人生的道路，还不如记得当年幼稚的萌性，笨拙中的质朴，好聚好散，不给滚滚红尘以太多的隙虚。当然，我至爱的朋友，与我同志者，我们会一眼洞破了彼此的命运，我们将联络在一起，看那并未败落的乔木，在多情的城市里，可以共迎酷暑，共享风雨。

    我又不禁有些嘲笑牵头相聚的念头，嘲笑它，我们在如此小的城市，有的生活在同一条街道，相距不过千米，几十年来，却从未相逢，或者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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