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文要跟玉华结婚了。这仿佛是顷刻之间掉下来的喜事。然而娘家那边的人说:“我们完全形同摆设,人家两口子压根儿从心底里就不想我们参与。不过这样看来倒也省心。”这近乎是在赌气。不过玉华不理她们,许是临近关头,给的客气多了,必然要滋生出许多的麻烦来。谭太太摸准了玉华这一心思,逢人便抱怨,她的女儿与她作对,唠叨的话似乎永远出不了那三两句,后来人们听得烦了,也就劝她规规矩矩的安享其成!不要把人都得罪的便,到时候想收场都来不及。
谭太太是个聪明人,听得进人的劝,果然打那以后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嘴上缝了线,邻里问她都不蹦一个字。她这样的,仿佛是受了人家的什么贿赂,反倒令玉华愈加地放不下心。她心里盘算着这是一个怎样的阴谋,思来想去,终究道不出个正经的缘由来,心里反倒更加突突地响,像是心头燃起了鞭炮,炸得自己万念俱灰。
好在耀文脑子活泛,订下日子以后,三天两头拎着东西往谭家跑,谭太太见他这样勤快,也就不好背后再嘀咕什么。她现在似乎彻底地闭上了嘴,偶尔打麻将的时候免不了要打擦边球儿,但不至于玩得太过火。打麻将是份安逸的活儿,闲心操过就不大好玩了。谭先生对于这样的事向来绝口不提,也是怕闹笑话。于孩子们不好,再怎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满意归不满意,到底用不着像仇人一般对待,提前在自己跟前砌堵墙。仿佛自己要与世隔绝似的。
好在这样的事玉华私底下能摆平,倒也不用耀文费怎样的周折。在大是大非面前,男人好像总比女人显得理智许多。可女人却往往掌控着主动权,叫男人插不进手去。耀文说玉华也就这点随谭先生,睿智甜雅,口才可是照搬了谭太太。所以耀文总是疑心谭太太造出这张嘴来纯粹是为了折磨他,好在他是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优待。
有好几次,谭太太直截了当地叮嘱耀文说:“你叔叔打算后天清理一下门市,收了秋以后就把它租出去,也好添补点家用。你到时候过来帮着整理一下,要不你叔叔年纪也大了……”还没等谭太太讲完,耀文倒已不亦乐乎地应下。似乎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扔掉就大为可惜了。年轻人做事情似乎总有种冲动,尔后才是想法。想法是累积在冲动基础上不断提炼深化的。或许倒可以得到意外的好处。
玉华对这种事保持中立的态度,可谭先生却坐立不安,心里感觉有了亏欠。久而久之,谭先生也就背着谭太太到耀文家去做一些活儿,算是补偿。要不长辈欺负晚辈这通话在别人嘴里翻来覆去的总搅得自己心里别扭,仿佛是将调料瓶碰洒了一桌,怎么擦总有股黏劲,让人不得舒服。
话虽如此,不过耀文可不敢动用他,仿佛用他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模糊的代价让他享受不起。不过明目张胆的拒绝似乎更为生分,耀文晓得谭先生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好话恭维着的确不是个事情,但总胜过什么都不说。耀文想他过来哪怕是转转也好,无非是喝壶茶抽支烟的功夫,到底于自己脸上有光。况且自从耀文和耀武分家以后,范先生两口子就搬到耀武那边去住,再怎么说那边八间房总比这边六间房要显得宽敞,当然这不过是个幌子。
打前年大奶奶生下个儿子以后,范先生夫妇便盘算着搁那边定居了。大奶奶心里头不乐意,背地里挑他们的坏话,耀武全然装作不知,私底下却极力偏袒大奶奶。范太太瞧出了端倪,心里念叨着哪怕是为了孙子做一回牺牲,倒也值得宽慰,遂对范先生绝口不提。大奶奶也是怕跟公公闹得反了脸,于自己不利,退而收敛起来,预备蓄势待发。范太太心里惶惶不安,三番四次央求范先生说:“我们要不搬到老太太那边去住吧!这新房子我实在住不惯,墙面明晃晃的像是把人放在锅里面干炒,指不定哪天我就被烤熟了,临了还落不下副全尸……再说,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过去住上个个把月,等耀文的房子装修好,她要撵的话,咱们再搬回来。”
范先生叭哒叭哒地抽着烟,突然停了下来,喝道:“要搬自己搬去。我住自己的房子,倒用得着别人来请我走,门都没有。”范太太碰了钉子,登时眼泪汪汪地跑了出来,嘴里纠缠起些不清不楚的话,仿佛要范先生替她的委屈买单。范先生嫌她烦的厉害,抄起杯子喝了两口水,便摔灭烟头气愤愤地走了。范太太似乎这时候胆子才大了一点,跪在炕上指着窗外大骂:“姓范的,有种你这辈子都别回来。死也死到外面去,这个家才不稀罕你……”她的声音近乎颤抖起来,仿佛是板块剧烈运动,岩浆被夹的无处可逃,她紧抓着枕头不停地呻吟。她的话虽说狠了点,隔山岔五地说,倒也司空见惯。
这时,大奶奶闻声赶了过来,诧异道:“妈,这算是怎么回事?爸都走了,你还这么喊,也不怕扯坏了嗓子。”范太太仿佛刹那间多了说词,便一口咬定道:“你问问他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他就摆上那副嘴脸。你说,这么多年,我哪一点对不起他。我掏心掏肺地对他,他就这么对我。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他这么个东西。”大奶奶倒觉得范太太似乎已经死无对证了,便可以信口胡说。,便一口咬定道:“你问问他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他就摆上那副嘴脸。你说,这么多年,我哪一点对不起他。我掏心掏肺地对他,他就这么对我。老娘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东西。”大奶奶倒觉得范太太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了,便可以信口胡说。但她究竟不便明说什么,糊涂的话走了嘴是要惹麻烦的,更何况人在气头上。范太太仿佛是着了魔,不依不饶地叫嚷着要离婚,似乎这样就可以稳操胜券。大奶奶抽掉她手里撕扯地枕头,笑道:“妈,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年纪地人了,还说这话。赶明个儿你老两口要是真的离了,我看你上哪再找我爸这样的人去。”范太太气道:“找他?也就像我这样的傻女人才信他的鬼话,要放别的女人跟前试试,狗都不是条好狗。”
大奶奶料定她今天是要报复,人疯了什么都能抖出来,因而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笑道:“妈,你先消消气,我过去给你倒杯水来。”遂把随手带过来的一只毛巾塞到她的手里,转身溜了出来。孩子刚睡着,耀武上班还没有回来,前院的几只狗“嗷,嗷……”地叫着,仿佛是近在咫尺,让人听着忧心。大奶奶心里不禁七上八下起来,好在电视还开着,多少能弥补些恐慌。那边的吵闹似乎因为无人领受,逐渐消沉下来。仿佛那声音突然被埋在了土里,空寥寥的院子让人看着更觉得心有余悸。
大奶奶忽然想到不知道范先生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把门给带上,最近街上丢东西的人家特别多,她总担心有一天会轮到她的身上。尽管政府的喇叭天天喊:”我们已经布置了最严密的措施,抓住了一定严惩不贷,严惩不贷。”它的意思仿佛是要小偷主动投案自首,结果却闹得大家人人自危。不过谭太太有句话总结的好:为了抓小偷都舍得把路灯给开了,赶明出来个杀人犯是不是家家还得往出挂灯笼?谭先生还取笑她无理取闹。大奶奶以前也不信,不过后来人们议论地多了,她也就信了。她的信倒也不是全信,似乎有种侥幸在作怪,时有时无的让人飘忽不定。
她顺着电视看了看时间,想着耀武也该回来了。耀武回来就能消除一切的担心,家里有个男人总是不一样,最起码能镇镇场。要是正如范太太说得那般荒谬,女人终归是要寂寞地死去。她想着想着不觉嘴角抿起了笑,或许应该过去再瞧瞧她,留她独自在那边伤心总不是件妥当的事情。杯子里有刚刚倒好的水,趁热端过去好显示出自己是怎样的关照她。把人尽早拉拢过来,省得人家以后不念好。突然想起饭菜还没有做,耀武等会儿回来肯定要叨叨两句。生活已是这么辛苦,更何外乎其它呢?她想着速速将这杯水先送过去,趁机把毛巾拖回来,不管怎么说也照了个面。完了回来正好做饭。她许是这样计划好了,握住杯柄“嗵、嗵、嗵”地埋头走了出来,一股脑儿的竟未发现穿廊下站了个人,这真是把她吓了一条。水杯搁在手里仿佛矗立上了山巅,四面匍匐着的是一片汪洋大海。
那个人似乎也有察觉,猛地打着夹在怀里的手电筒,疑道:“丽萍,你端杯子干什么去?”大奶奶这才听出范太太的声音,忙问道:“妈,你站在做什么?真可怪,把我白白吓了一跳。”范太太道:“里面闷的慌,出来透透气。”大奶奶道:“出来透气也用不着站这儿,黑乎乎怪吓人的。再说我那窝又不是容不下你。”这一通话说的范太太面红耳赤起来,她急忙劫下话来道:“正好,你去给耀文打个电话,说我要同你爸离婚,叫他现在过来一趟。”范太太似乎铁定了主意,催促了大奶奶赶紧去办。大奶奶晓得她是脸面搁不下,胡闹而已,说不准待会儿就该后悔了。她须得沉的住气,趁她后悔之前将这个电话打出去,让耀文过来管管也行,免得什么事都得她沾手,好像其他人都死绝了一般。这样即便以后怪罪下来,自己也好有套说法。遂“噔、噔、噔”回房照她的吩咐去办。
范太太似乎不放心,卡着小步跟了进来。大奶奶索性把手机丢到她的手里,让她来说,自己完全闪了出去。范太太捧着手机反倒没有了条理,磕磕绊绊讲了一堆,却是废纸屑,拼全一张的寥寥无几。耀文也是心急,嘴巴“突、突”地仿佛成了机关枪,子弹火急火燎地射过来,坏东西仿佛突然拥有了福气,闪闪烁烁地被镶在了一片呜咽中。耀文干脆挂了电话跑了过来,只是一刹那的功夫,范太太都没来得及听出他挂电话,人已经突如其来地站到了她面前。
范太太反应慢,光是握着手机一动不动地愣着,仿佛身体打上了石膏,透出来的全是喜剧。这时候耀武的孩子也醒了,“呜呜呜”地一个劲在哭,耀文顺手将孩子抱了起来,乐呵呵地一个劲儿哄道:“英杰,不哭。英杰看看这是谁,谁呀?奶奶,来叫声奶奶。”这一高兴,倒把范太太的满腹牢骚撂在了一边儿。范太太因为孩子被惊醒的缘故,变得窘迫起来,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对孩子笑。边哄着边笑,索性把孩子接了过来,在地板上打转。大奶奶想必听到孩子在哭,麻溜儿放下手里的活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孩子看见了她,索性苦的更为厉害,直往她怀里扑。范太太也就松开了手,喊道:“宝贝,看谁回来了?妈妈。让妈妈抱抱。”英杰便不加犹豫地顺应了她的主张。大奶奶搂住孩子站定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厨房里还热着水,她想着用不了几分钟水滚了得赶紧灌一水壶。再热一锅正好做饭。范太太似乎觉得大奶奶跑外边去,分明是要躲她,撵总是显得不够好,她有自知之明,摸出有这层意思,便乖乖地领耀文上她那屋去了。耀文这时候方才回想起来,不紧不慢地问道:“是不是同我爸又吵架了?”范太太怨道:“我哪有胆量同她吵,是他找我茬儿。”耀文笑道:“他找你茬儿?他找你什么茬儿了?”范太太摆摆手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闲着没事就发羊角疯。他肚子里的有几根蛔虫,不看我都能数得出来。”事情被她这么笼统一说,耀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了过去。
范太太罗里罗嗦地讲了一通,他概没有听得进去,倒是末了问他房子装修的怎么样?耀文粗略地说了一下:“他们这几天在做天花板上的花,两个人做太慢。我正想明天要不要让他们再加俩个人,正好把大厅也开始做。”范太太道:“那你惦量着办吧!要是时间赶不过来的话,大不了咱再多出点钱。”耀文道:“我想也是,趁着现在一块儿弄好,省得将来麻烦。到时候东挪西腾的,谁家就有那么多时间。不过西面那两间放东西倒用不着,做了也是白做,瞎扔那钱,等将来要住人的话我叫两个大师傅把墙刮刮就行。”范太太疑道:“那玉华那边能行?”耀文道:“玉华你不用操心,倒是她妈过来看的时候说了两次,我当时也没怎么搭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下来。后来也没见她怎么提,估计是胡搅蛮缠的劲儿惹得谁都厌了,不好意思张口。为这个我那小舅子没少跟她吵,结果闹得人心都跑到了我这边。她现在是孤立无援了,想不顺从我都不行。”
耀文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仿佛成了刚出炉的米花,浑身携带羞涩的滚烫。范太太听他讲话仿佛有了魔力,紧绷着嘴巴随他笑,好像怕被他的魔力收服似的。然而这不过是个玩笑,较不得真。较真仿佛是上当,但必要的话还是得说几句。“你也不要那样对人家,毕竟往后你还做她的女婿。你现在玩得过分了,难保她将来不给你好果子吃。”耀文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现在充其量不过是想压压她,免得以后她对我像骑在我老丈人头上一样拉屎。”范太太笑着戳他:“你呀!活像你爸,坏透了,一点儿都没把我的好继承了去。”耀文道:“不也是你生下我,难道会成了我爸?”范太太沉默不语,借眼睛去瞟他,他却装作不理。
过了半晌范太太方才问:“你今晚是过去睡还是在这边?”耀文道:“过去,那边还扔着好多东西。”范太太便去扯他:“赶紧过去吧!那边黑灯瞎火的,想着也让人放心不下。”耀文笑道:“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多坐会儿。万一一会儿我爸回来,你也好有个帮手。反正院子里的几条狗我都放开了,管他什么人进去。”范太太唾了他一口,冷笑道:“呸,你会站我这边?打小我就看出来了,你跟你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吃口饭都随他的影儿。”耀文劝道:“你看你,说着说着又骂上了。我爸在的时候你指定不这样,也就是当我们的面……我看我哥也就遗传了你这点好,怪不得你事事都护着他。”这番话当真把范太太堵的哑口无言。耀文却还在断断续续地说:“那你还叫来我干嘛?直接让我哥给出气不就得了?”这句倒是压得分外低,嚷完他就机灵地溜了出去,在外面玻璃窗上“嘣、嘣、嘣”地敲了几下,范太太才略有所悟地笑道:“小兔崽子,公鸡跳上树,都反天了。”
没过多久,耀文便出了事。装修工推脱说他站在高凳上往耀文手里丢电钻的时候,耀文脚底走了滑,东西碰巧砸到了他腿上。仿佛责任全不在他。但玉华免不了要抱怨上几句,好像是为他的脱词绑绳子。那学徒被逼的走投无路,便去请教他的师傅。最后大师傅出面与耀文周旋了一番,答应出医疗费,并给予些适当的补偿,这事才算做免下来。
自打出了这趟事故,玉华便在这边住了下来。谭太太起初不同意,好说歹说,但究竟也没有拦下她。她瞬间察觉自己的话仿佛成了街上横挂的招牌,挂与不挂无非那么回事。好在她能想得开,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个儿全当没有生过。”可是不久一会儿,她又悔悟是赔本的买卖,赶忙向各路神灵赔罪,请求抹去她刚才所讲的胡话。这样日子一久,玉华不经意将自个儿家当成了客栈,三天两头地来走一趟,那边则是个说不清的名分。谭先生也嫌玉华这事给他丢脸,一个人憋在家里生闷气。“再急也不至于多等这两天吧!”但他毕竟也是无可奈何。孩子大了,总是不太容易好管。还是小些的好,小了比较听话。
谭先生便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玉华的小时候,那几乎是人见人爱的乖孩子,与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至于说什么时候发生变化,他是一头雾水。“大概就是跟耀文处上对象那会儿,算起来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吧!或许应该更长。反正是从小学开始。”起初别人告他们两口子的时候,他们总也不信。谭太太还口口撑着:“我们家玉华不是那种人。我看八成是范家那二小子一厢情愿,我们家玉华怎么看也看不上他,嘴尖毛腮,跟个猴子似的。”她仿佛对她的女儿充满了自信,然而有一天自己的外甥在这吃饭,嘴上走了风,不小心提起玉华跟耀文的事来。“我已经看见她们在一起有些时间了,你怎么就没发现?难道我玉临哥从没有告诉你?”小孩子讲话习惯于沾亲带故,好显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
玉华遭了殃,玉临也逃脱不过。谭太太倒觉得玉华有意瞒她是出于惧怕,玉临这样做算什么?顶多算是包庇。受贿也说不准,谁知道玉华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样死心塌地。不过话说回来,不能仅凭外甥的几句片面之辞就硬性地给她们定罪。小孩子以讹传讹,难保不会掺假。可即便是那样,无风不起浪,处置的终归是自己的儿女,换作谁都不忍于心。为了保险起见,谭太太刻意在吃完晚饭后将玉临叫过来套他的话。玉临三缄其口地胡咧咧了一气:“女孩子大了,自然要跟男孩子多接触一些。我说妈,你也是过来人,怎么就扳不清这个道理呢!”他的意思仿佛是为他的以后铺路,一点儿也没触碰到她的要领。
谭太太不乐意起来,瞪直了眼斥他:“你个小杂种,你懂什么?还装作内行跟我搭调子。”玉临便透着委屈笑道:“我也不过是受了你的遗传,你倒拿我开刀!”谭太太仿佛吃了个回马枪,踉跄愣了一阵,半晌才道:“你就这样每天油腔滑调吧!看你混成什么样。”玉临道:“反正有你,我怕什么。自从我们同学听说你的名讳,现在都不敢惹我,生怕你去学校把他们揪出来,害他们在主席台上站一上午。”谭太太道:“这是谁带头胡说的?”玉临道:“这个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又得出去给我惹麻烦。我跟同学的关系处得够僵。你再这么折腾的话,我的书就没法儿念了。”谭太太心里边触了礁石,脸面上却不以为然。她的感受仿佛是喉咙里卡骨头,仍旧要正襟危坐地哼哼两声,好显示出她根本不当回事。
玉临也就信以为真,唐突地问道:“妈,你是不是感觉很光彩?”谭太太瞟了他一眼,喝道:“就你废话多。”遂而沉默下来。玉临见她不语,想必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触伤了她。可自己又不大会哄人,留在这里反令她痛苦,便倒下杯水退了出去。谭太太倒也不去计较他,童言无忌,嚼着嚼着很快就忘了。大事情不容易记,小烦恼想都不值得去想。她的本性也就是开阔,这点像王熙凤,要真随了林黛玉,屁大的事情都能愁死。更别指望着好过。可是玉华不随她。玉华的心里装事情,她的事情成了街上的路灯,完全不在意它着或不着的。这样的性格积淀厚了,她确乎疑心自己是跟了谭太太,当然她更情愿像谭先生一些。谭先生具备了男人应有的沉稳与秀气,同时兼备女人的智慧和优雅。谭太太较之他而言,除了女人的脸蛋便仅剩下女人的脾气,她的脾气似乎都有点像伪冒的,仿佛是醋里面兑了水,到底弥漫着醋的味道。它不像牛奶里面掺了假,确实会让人吃出毛病。
睡下以后,谭太太同谭先生随口提起玉华找对象的事。谭先生也就疑虑地回道:“不能吧!孩子还那么小。“谭太太扯直嗓子跟他说:“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仿佛是为她讲过的话验明正身。”况且咱们玉华都过十三了,不小啦。要搁过去再养个两三年都能出嫁了。”谭先生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谭太太认定他还没有睡着,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她的以前。“你想,我那时候嫁过来才多少?刚满十八。我那两个弟弟就更不用提了,尽管说是娶得迟了些,可那对象已经是扔了一大把一大把,都不稀罕了……”谭先生确实是因为今天上班累,没等谭太太兴高采烈地说完这句,呼噜声已是”吼、吼、吼”地打响起来。谭太太平时最烦他这一点,不过多少年过来了,说不适应倒也将就下来。人心贵在相处,两口子也不例外。
玉华倒因为玉临被叫过去问事多少变得有些警觉,女孩子胆小,方方面面须得留意一下。不过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谭太太就直言了当地问了玉华这桩事,玉华只是笑笑,不做回答。倒是玉临凑着问了句:“姐,找的谁呀?带回来让爸妈瞧瞧。”玉华抽起筷子打他的嘴,不料被他躲过了,她就顺势敲了下他的头。玉临抱着头埋怨道:“不是自己的脑袋,当真不知道心疼。对我还下手这么重!”玉华冷笑道:“这是叫你长点记性,别逮着什么就跟那茅坑里的棍子一样瞎搅和。”玉临向谭太太告状道:“妈,你瞧见没,她这分明是做贼心虚。”谭太太道:“话都让你说了。你姐还说什么,任由你瞎编呗,其实找下了也不碍事,说出来给妈听听,只要那孩子入的眼,我和你爸未必就会不同意。”谭先生一言不发,许是默认下来,谭太太便一个劲儿打着两个人的旗号做主张。
其实她也无非为了试探玉华,那么远的事哪能说定就定下来。谭先生笑着插了一句:“你看,你妈都帮你把后半辈子安排好了。”谭太太犟道:“她是我的女儿,我不替她操心谁替她。真可怪你们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谭先生空口白牙的被指责了一通,倒也规矩起来。
他们因为玉华的事闹得分崩离析。玉华晓得谭太太是胡搅蛮缠,不能随她绕,万一自个儿一阵糊涂被她绕了进去,把事和盘托出,铁定没有好果子吃。她的心思缜密倒好像来源于疑心。不过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回了句:“我妈就爱没事造瞎话,既然编,就好歹编出个结果来,也好让我叹服一番。这样听半段丢半段的,叫我怎么说?”谭太太旋即急道:“这孩子怎么说话!苍蝇还不叮那无缝的蛋,难保是我们吃饱了撑的,专挑你的不是?”玉华道:“那也说不准,反正你是管闲事管上瘾了,巴不得从我身上挑出些刺来。”谭太太无意间被她这么一戳,倒好像脸皮被她不经意间揭了去,心下不是滋味,于是将筷子向桌子上一拍,板起面孔叫道:“哦,这时候嫌我管了!早干嘛去了,有种的一辈子别叫我管呀,那才算有本事,在这跟老娘叫什么劲儿,有本事出去叫去,大街上,看谁理你……”谭先生见谭太太动了火,装模作样地把玉华数落了一顿,然后眼疾手快地把她往里屋拖。谭先生做惯了和事佬,遇上这样的突发状况,他近乎比消防员做的要好。
另外谭太太亦不希望惹的孩子们都毛了,同她翻脸,万一把持不住,以后就更难教育。她心里权衡了一番,按今晚的发展,较之以前分明落魄了许多。这样的局势,还在进一步恶化,谁知道会颠覆成什么样子?她索性就坡下驴,这样无论怎么讲都会光彩些。然而她嘴里还是不停地要说:“嗯!我这管你们管出毛病来了。嗯,有种地出了这个门……”到后来,她的嘴俨然如酒罐上的盖子被严严实实地封上了,听不得一丝声响。玉华脑海猛然这么一惊,低着头竟光秃秃地抽泣起来,胳膊掩着上半脸,不大一会儿,肤面上盘旋出一圈一圈水汪汪的珠子来,像破碎的涟漪,没有幅度地粘在上面。
玉临完全没有招架,干瞪着她。仿佛表示他很同情她,但也无可奈何。谭先生出来捏毛巾,顺口叮嘱他把桌子收拾一下,一点儿没有理会玉华。他的举动仿佛表明了他的立场,其实不过是给玉华一个教训。这样随意顶撞父母在他这里是行不通的,当然也是为了他自己。玉临听了谭先生的话,麻利地把桌子上的碗筷摊到一块儿,一摞一摞地端到厨房里,拧开水龙头冲着。他学着谭先生的样子系好围裙,搁水里面挤了点洗洁精泡着。桌子上的剩饭菜渣还没有收拾,他抽泡碗的功夫,从架子上扯下一块抹布跑出来把桌子捋了捋,将东西归到垃圾桶里。
玉华似乎没有心思理会他,两只胳膊并插“砰”地爬在桌子上,倒好像是被桌面吸了上去。玉临怔怔望了半天,凑上前去小心地喊了两声。玉华纹丝不动,头埋在底下,好像是睡着了。玉临也就把她周围的污渍擦了擦,没有去干扰。玉临现在是夹在中间做人,四面倍受压力。打这件事情过后,玉华和谭太太许久没有过交际。有时候玉华吃午饭就跑到她奶奶那边,她倒不是觉得跑到老太太那边可以多享受些什么,不过是同谭太太较气。虽然她心里知道她是赢不了谭太太的,她可能永远都赢不了她,但她还是要赌。她觉得从这架势中可以扳回些什么,好让她吃的亏不会那么大,起码不会整天像个锅盖一样,日子里面载满了忧愁。
小孩子对于吃亏的事情总会像写日记似的记得很清楚,生怕淡忘掉,让自己的过去变得低人一等。谭太太是过来人,晓得她这点牛脾气,不能惯,从前她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硬是给谭先生糊里糊涂地惯坏了。不过现在是绝计不能袖手旁观了,须得打打她的气焰,要不照这样的脾气下去,指不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现代女孩子的思维举动,简直胆大的可怕,搁以前人的思维想都不敢想,反倒现在感觉天天在做梦。
玉华在父母跟前失了宠,倒要加倍地在耀文那里索回。仿佛她的父母可以和耀文划上等号,倾向哪边完全就是自己的主张了。耀文性子皮,倒也不去计较这些,任由她胡来,时间长了,她反而在这边得了势,那边则抛之脑后。转眼到了上初中的年纪,谭太太无论如何不让玉华在镇里边上,照老师的话说怕耽误孩子。玉华的底子尽管说不是十分扎实,总还是能夸得出口。况且脑子又不笨,兴许初中努力上三年,没准真能拔个头衔中个举,出路自然也就宽阔起来。关于耀文的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时间自会摧残每一份纯真的感情。玉华经不起同班女孩子的干扰,像玩似的一股脑扎堆儿去了,倒也不闷。
谭太太口口声声对其她家长说:“这样挺好,起码孩子之间有个照应。要是单独一个出去,人生地不熟的,我还真不放心。”其中一个家长王太太道:“让她们自个儿出去独立独立!哪能管她们一辈子……不瞒你说,在大的身上我就吃了这亏。现今都将近三十的人了,还跑过来问我们要这要那,跟上辈子歉了似的。满屋子的值钱东西全给他卷跑了,我要不趁现在手里捏着两钱儿供我女儿读点书,哪天死了指不定好活什么人……”谭太太笑道:“瞧你把云生说的,他也不过日子紧,手头宽裕了难保不给你们花。”王太太铺着一张铁青色的脸,语气坚硬道:“想都别想,她媳妇穿金戴银都戴不够,还能顾得上我们?”谭太太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唉,也是你们惯的。喏,像我们玉临,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王太太道:“那是孩子小。”谭太太立即变色道:“就是大了也不行,还能说让他们骑在头上无法无天去。”王太太晓得谭太太是个强硬派,一般女人与她沟通许是要吃亏的,王太太是老实人,说不过她,遂打着回去做饭的幌子走了。
耀文对于这件事绝口不提,甚至开学的时候她都没去送送玉华,他怕跟谭太太照面,她会给他一个难堪。打总不至于,倒是比打更为诡秘的东西在困扰着他。孩子毕竟是小,想事情往往要顾虑很多。范先生揪着学习差的原因把他扔到镇里的中学,那学校新近装修过,教室外面的墙上过了道水泥,上了层明晃晃的乳黄色颜料,里面刷了刷,破桌烂椅摆进去,还是老样子。全校十几间教室,多半空着放东西。耀文起初不愿意来念,他听说有几个授课的老师几乎是初中没毕业的。那倒还是其次。小学升上来的统共也就三五个,除了他全是女孩子,班里三十来号人每天上课像是在开堂会,要不全部爬下要么一窝蜂炸开,跟在剧场起哄调戏演员似的。那几个老师脾气急,握着黑板擦拼命地在讲座上敲,“咚,咚,咚”、“咚,咚,咚”,仿佛决心要把讲座砸个稀巴烂。有新来没经验的,冷着张脸跑到校长那里去告状,校长笑呵呵地婉转拒绝出来:“你再去看看,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耀文上了三天,便被这无关痛痒的恶习给宠坏了。到了第四天,他痛下决心告诉范先生说他不去了。他怯弱道:“去了也学不到东西,无非是跟着他们逗逗老师。”耀文紧张地扯住衣角打了卷,战战兢兢的,几乎要把衣服抠个洞。范先生冷冰冰地抽着烟,不露声色地问:“那你想要做什么?”耀文支支吾吾了半天,垂着头道:“不知道。”范先生掐灭手上的烟头,沉着脸道:“不知道就该干嘛就别跟我提退学的事,少天天拿屁大点的事来烦我。”范太太端坐在炕上缝制被褥,很不满意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也就能欺负这两个孩子,有本事出外面壮壮威去,那才叫厉害。”范先生道:“你么!最好不要同我说话。我呢!懒得跟你交涉。咱俩最好井水不犯河水。”范太太撇下针,道:“看这样子,你是要同我分开过了?额麽,这样子也好,你叫谁伺候伺候去吧!我也省得每天看着张憋气脸窝心。”范先生盯着耀文不出气,耀文被盯怕了,心里咯噔咯噔像是上了个弹簧,摇摆地他气喘不上来。他索性避得他远远的,退到墙角的沙发上坐下,低着头摆弄沙发套的花布边子,沁出一手的汗,完全没有感觉到。
范太太的胆量今天仿佛特别鼓胀起来,她整了整被套,道:“你看他干什么?看他显得你有本事?”范先生大喘了口气,拖出插在裤兜里面的手,数落她道:“你就闭嘴吧……妇道人家,真是话多。”说完,扯起门帘出去了。谭太太怔了怔,彷徨道:“他这是连我也要上手,耀文,你看见了吧,你记住这个畜生……他连我也要打……你看见了吧。”范太太抱着被褥哭作一团。
耀文坐在地上默不作声,两眼瞪着地板一个劲儿地发呆。范太太下地取了趟毛巾,擦得鼻涕眼泪满毛巾都是,脏得要死,范太太把它扔到洗脸盆里,倒了半盆子的水泡上。锅里的水也不多了,幸好炭还没有熄灭,等等折把柴填进去,做顿饭总够的。不过缸里的水快沉到底了,今天确实该接几桶,下午还有一堆衣服跟拆下来的套子要洗。一桩桩,一件件,想起来都觉得累。“就这样伺候他竟然伺候出毛病来了——那个不识好人心的狗东西……要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我是一天也不跟他多过。”她气愤地拿着水瓢来回摇,“嘭”地一声没留神砸到了锅盖上面,震得睡在炕头上的猫“嗖”一下跳到了窗台,盘在上面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谭太太将水瓢扣在锅盖上,走到沙发跟前敲了敲耀文的胳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在沙发上睡着了,郁郁昏昏的,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范太太顺带着叫了两声,他才“嗯”地答复了一声,迷迷糊糊地问:“妈,又什么呀!好不容易闲下,觉都不让人多睡会。”仿佛是范太太平时虐待惯了他,把他当劳工使唤似的。
范太太冷着脸道:“去,接点水去。”耀文道:“桶里边不是还有水么。”范太太道:“桶里的早用完了。”耀文翻了个身,脸被埋在了底下,推脱道:“你先让我睡会儿,睡起来再给你接。”范太太拉了他两把,见叫不醒,便作罢,自己提着水桶去接。耀文闻声,挽留道:“你别急,我等等给你接不行吗?误不了做饭。”范太太指道:“你呀!就欠你爸收拾,别看在我手里边得瑟,见了他鬼都不是好鬼。”一语未了,范先生急冲冲地跑进来,范太太假装没看见似的,提着水桶径直走了出去。范先生回过头来瞄了她两眼,见走远了,方合上门,从衣柜底下翻出一沓红票子来,抿上唾沫点了点,抽出几张,利落地揣进兜里,剩余的整了整,放回到箱子里去。正起身拍打裤子,忽然看见耀文爬在那里,不知是真睡假睡,便漫不经意地说了句:“耀文,别睡了,赶紧起来帮你妈提水去。”耀文心里一紧,应了一声,急忙起来跑出去。
受了上午范先生的教训,耀文吃完午饭便规规矩矩上学去了。学校无论怎么不好呆,总胜过家里,家里弥漫的是真正的硝烟。上到初二,范先生说什么也不让他念了,上出来也没有什么用,白扔那瞎钱。耀文心里多少有些不愿意,不过胳膊扭不过大腿,他哥哥就是前车之鉴。耀武现在在一家橡胶厂做事,每个月工资颇高,累是累点,好在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耀文生性兼备了范先生的狡猾与灵活,他托朋友介绍,上了冀村一家专门负责跑运煤的车。常跑榆林,倒也不远,工资相应也低。不过话说回来,跟车的就是这个工资,跟正儿八经的驾驶员没法儿比。上车还就是图练得把手艺,以后能挣个长久的安稳钱。范太太闻讯,说什么也不让他去,怕路上出事,范先生却是无动于衷。范太太最终折不过耀文,遂了他的愿。耀文跟玉华好长时间不见面,有一次玉华闲着无事问起来,道:“每次回去总不见你,也不知道忙啥?连我们都不理会了。有了手机,也不说给我打个,单知道干巴巴等。”当时耀文正在车上,大雾压下来,闷得前面看不清路,司机慢慢悠悠地开着,嘱咐耀文帮他看着点,免得出了事。耀文怕他睡着,给他插了根烟,时不时地调侃两句,左顾右盼。玉华以为在跟她说笑,捂着嘴乐了一阵,道:“你就这样整天没正经吧!好的不学,专往那坏里钻。”耀文道:“你这样说可真伤了我的心,你评评理,我多会儿跟你没油水过?你这样简直是信口开河。”司机听他俩聊得笑了,凑上前顺嘴插了一句:“你家耀文都这样卖命了,你还要他怎样?”玉华愣了一下,道:“你旁边是谁在呢?我怎么听见……”耀文道:“没什么,司机大师傅。”玉华“噢”了一声,便要让耀文请那个司机讲话。
那司机三十五六左右的年纪,剪个小平头,高鼻梁小嘴唇,架子骨瘦,个头挺高,浑脸绷着一张结实的动物皮,枯的像是许久没浇灌的地。他笑嘻嘻地问耀文:“她说什么?”耀文也顾不上他,找个理由痛快地回道:“他正开车呢!怎么跟你说?”司机听言,抢道:“能行,能行。快把手机给我。”耀文偏不给他,笑道:“多大的人,怎么还干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司机嫌他小气,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么土里土气地霸占着,他不屑道:“不给就不给,废话还这么多。”尽管是半开玩笑地说着,倒使耀文尴尬了好一阵子。玉华知道他上了车,私下里嘱咐了他几句,耀文哼哼哈哈地应着,仿佛是恨玉华跟他打官腔。末了玉华大声交待了一句:“别不当回事……你都给我听清楚没?”仿佛她成了他的长辈,他需要听她的教诲才是。她不知不觉的逾越了他,成为他精神上的领袖。耀文含糊其辞地回道:“知道了,知道了。”虽然很不耐烦似的,心里却已经泛起了浪潮,波涛卷过来滚过去,像是要把他碾碎似的。这是漫在阴云之下的温暖。他不禁嘴角撕开大的微笑,像是饿了许久需要大饱口福。然而他还是正经地问了句:“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它话要说?”他仿佛要索取她全部的秘密,以便认定她就是她的。年轻人的心是那么贪婪,有点狎疵都会觉得不满。
玉华觉得他得寸进尺,突然闯进她的心里面,像是把一切要抢走。像强盗似的疯狂,可她又喜欢他的野蛮,野蛮里暗藏着爽快与聪慧。她像是把已经准备很长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送予他的礼物,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拿走,漫不经心的倒也好,省了许多矛盾与磨擦,还落得个皆大欢喜。她顾虑这样的结局,像是给她莫名安了个监控器,令她不能自由。她突然埋怨耀文问这样的话,让她左右为难。
一个女孩子,无论她多么爱你,都不可能对你说她最真诚的话。爱似乎总留点隐私来保留它的完整,以免它变得不堪。
玉华耍了个心眼,逗他说:“有是有,不过现在不想告诉你。”她像是握着砝码兜了个圈子,引诱引诱他。耀文料到套不出她的话,干脆装作生气起来,给司机使了个颜色,提起手头上的一瓶矿泉水就往挡风玻璃上扔,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水瓶还没抛出,司机便言之凿凿地叫起来,巴巴一个劲儿地数落耀文。耀文故意把手机凑过来让玉华听,玉华听了两句便把电话挂掉了。她觉得耀文实在是小孩子脾气,令她不禁欣喜与忧愁。
玉华在学校里没好好学,成绩一落千丈。学校开家长会,王太太早早地过来催促谭太太要走,因为她女儿这次考得好,电话里格外嘱咐她要来。谭太太恨玉华这次给她丢了脸,叫她转告老师说她抱病去不了。班主任了解她的难处,亲自打电话过来说:“家里总要来个人才是,孩子考得不好家长起码也得有个端正的态度……让其他家长看见了怎么想?……喔!你们自己想想吧。”谭太太因了这番话,踌躇了一个晚上,没有定下。玉华不敢亲自打电话回来,便委托王太太待走的时候过去叫下谭太太,不管她来不来,总要过去打声招呼,断绝她以后的说辞。谭太太似乎早就收拾好了,安安稳稳地坐在灶台上看电视。电视“嗡,嗡”地吵作一团,她完全没有看进去。王太太进来就说:“走吧!还磨蹭什么呢?”她倒一屁股卧在了炕头上。谭太太恍惚了一下,忙笑了笑,道:“噢!瞧,一不留神竟然看着睡着了。”转而抬头扫了下表。王太太笑道:“昨晚梦见什么了,整得一宿没睡好?”谭太太从托盘上取下杯子给她沏茶,茶叶胡乱抓了几片丢进去,摇头晃脑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入秋以来就老感觉这脖子疼头疼,吃了好些药都不顶事。”她用手揉了揉额头,眉缝间透出病殃殃的神态,好像她真得上什么病。她半扛着给王太太倒一下水。王太太推道:“不喝了不喝了,方才才在里面吃了早饭,肚子现在还撑着。”她乐呵呵地摸了下滚圆的肚子,仿佛她刚刚看到谭太太倒下的茶水,来不及享受似的,慌张地在炕头上挪了挪。然后接着说道:“病了就不要去了,叫谭先生请天假替下你,总也碍不着什么。”谭太太道:“说得倒是,不过用不着最好别请,误一天就是大几百。哪能歇的起。”王太太道:“谭先生别的倒没什么,就是人好。你是炭堆里捡出了金子,一辈子享福。”谭太太道:“瞧你说的,我们家那位怎么能跟王先生比。王先生是躺在家里就能捞钱,他还得天天往厂里头跑,没日没夜地做事,多大的差距!”
王太太勉强地笑着,脸上红一块紫一块,仿佛对面打着五彩缤纷的闪光灯,转过来转过去,转出她一身的情绪来。王先生新近跟人合伙开厂子赔了钱,背了一身债。借主闻声天天往他家跑,像是银行失了信取款的人会蜂拥而至,生怕它突然倒闭似的。王先生觉得烦,向王太太拿了点钱跑外边去了,把个烂摊子扔给她。王太太虽不易独当一面,但对于一个女人家,很难跟她理论清什么。即便是费尽口舌说出来,她一句:“我不晓得耶!……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我哪知道。”好像顷刻之间他们沦落成了两家人,互不了解似的。来得人也只能咬着苦水往下咽,全当对牛弹琴。因了这回事,街上的人算是传开了,私下纷纷谴责王先生欠债不换钱,拖着倒也罢了,还专门躲出去,想赖掉这笔钱。大家既然这样说了,王太太不能没有表示,于是她解释道:“他没有躲……他哪敢躲呀,他是出去赚钱去了。赚了钱才能还你们呐……喏,你们不要急,放心好了,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这样的话果然让大家消停了几天,说穿了,也是自己安慰自己。
谭太太晓得自己的话伤了人,忙绕开道:“喝口茶,喝口茶咱们走!时间也差不多了。”王太太握着杯子泯了两口,起身放在灶台上,便回过身往门口走。谭太太又觉得她过于急,像是一刻也等不了,要跑到时间前面去似的,让处在后面的人分分秒秒感觉到恐慌。谭太太不由叫道:“诶,等下。”然后不好意思继续道:“我取下外套。”好像她一早上都沉睡在梦里,惟独这刻清醒似的。王太太低头小声磨叽了两句,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噔、噔、噔”迈着大步走了出去。谭太太钻到衣柜里翻了又翻,衣服太多了,仿佛做选择也变成艰难的事情。她好不容易挑了件宝蓝色呢绒大衣,穿身上又觉得窄,腰像是被卡住一样,走一步都觉得是种威胁。她脱掉它,试了试淡粉色的小夹袄,外层还有扛肩,虚弱的皮子铺下来,像是盖了张帆布似的,手臂拖拖拉拉的撑着它,反倒成了累赘。谭太太突然觉得自己胖了很多,肉在不停地往下坠,像是利欲熏心地扩充疆界。以前买的衣服却成了牺牲品。王太太等得厌烦起来,搁玻璃上敲了几下,谭太太陪笑道:“马上来,马上来。”她随手取了件红色羽绒服穿上,捏着钥匙跑了出去。
外面天气冷,太太双手插在裤兜里直跺脚,仿佛那地要将她粘住,她需要极力地挣脱才会幸免于难。谭太太凑过来问道:“要不进去添上一件,我那柜子里衣服还多。”她以为王太太穿的少,闹不好要感冒,好在她留了个心眼,捡出件大的来,大腿起码也能裹的住。王太太客气道:“不用了,穿多了反而觉得重,拖得走不起路。”她怕谭太太回去再像方才那样折腾半天,衣服挑不出件像样的,反倒让她空等上半天。谭太太将衣服上的帽子扯起来,套在头上系好,她担心重蹈王太太的下场,特意将衣服都紧了紧。王太太她那样子确实可笑,像幼儿园的小孩子一般,但摸摸自己的耳朵又不免惆怅起来。谭太太劝她:“要不进去穿件,戴个帽子也好。你看这天气阴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起雪来。”王太太“嗯,嗯”地应付了两声,天气太冷了,她都懒的张开口同她说话。
车好不容易来了,但是车内同外面一样冷,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车座上像是莫明其妙结了层冰,寒气“突、突、突”地往她体内冒,像是要把她占据。王太太弓起身向下摸了摸,手头上顿时湿渍渍的,像是锅盖上不经意间渗出了汗,一团一团地悬在上面,老牛拉破车一般的扩大。她猜想车座是被人踩过,要不就是小孩子撒了尿,她后悔自己没有看清,一上来猴急似的往上扑,像拼命一样,生怕别人占了去。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女人上了年纪,尤其是需要自我善待的,房子旧了得翻修,她也不能例外。她到底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应备的自私与怜爱。
车上又上来几个人,堵在门口处,一摞一摞的人像是脚下装了轮儿,不由自主地向这边拥,像是有人刻意在往后推,打趣儿似的,“哗”地一下,仿佛是刚开袋儿的豆子,顷刻间散成一堆。王太太差点被跟前一个男人压了下去,好在她手抓的快,被冲击成一个弧形,像个三角架似的卡在上面,倒也稳住了,不过这样更累。后面有人骂,是个女人,骂的轰轰烈烈,仿佛是在替大家伸张正义,王太太觉得她骂得痛快,特意强扭着身子朝后瞟了她两眼。可没过多久她就不喊了,仿佛是刹那间尝到了孤掌难鸣的味道,回头是岸了。王太太大失所望,向坐在后排的谭太太说:“你带了纸没?”谭太太和旁边一个人正聊得起兴,被她这么一搅,氛围似乎冷淡了许多。她粗略地在身上摸了摸,从口袋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纸,道:“呐,只有这点了。”王太太笑着接过来,折叠起,搁座上混乱擦了擦,擦完卷成小圆球似的又擦,好像她深受其害,报复也要报复到这上面。可是她屁股上一片湿,无论擦多么干净,她都不能坐,她的创伤印在心里,只能眼巴巴对照着别人把它一点一点地撕大。
不过王太太后来在老师面前受了表扬,心里多少可以平衡些。时间就这样一段一段像划船一样划了过去。转眼临近中考,大家突然变得松弛下来,因为有以前月考的证明,每个人都自持会考得很高。至于高到哪里去,谁也说不出个准话。“反正就那样子,那样子嘛!你平时又不是不知道。”含含糊糊的,仿佛打游戏纯粹为了蒙混过关,于是大家心里头又没了底。谭太太问玉华:“你琢磨着能考多少?“玉华怕将来出来分数难堪,虚恍报了个数,道:“四百多吧。”说着说着她便低下了头,四百多于她而言算是能上台面的成绩,不过按老师说的,要把平时总分拉低五十估算的话,她就并非很有信心。谭太太“哦”了一声,又道:“那佳雯呢?”佳雯是王太太的女儿,她打小跟玉华的学习不相上下,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成绩像是被挂在了火箭上,“嗖、嗖”地直往上冒,要把天划个窟窿似的。不过她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虽然这无关紧要,女大不愁嫁嘛!到底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也就那个样子,她也高不到哪去。”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仿佛突然之间要变成敌人,然而不免抱有担忧。耀文对她的学习一向不闻不问,好像那与他毫无瓜葛,是玉华让他俩摊上了关系。因而他对她的学习仍是冷淡。
玉华因为考试的事不高兴,他就劝她,劝了又劝,就是劝不到点子上去。他的嘴巴仿佛天生爱拐弯,喜欢冒险刺激,喜欢吹皮流油。可就是鲜有正经话。玉华也不指望他,两个分开的时间长了,以前的关系无论怎样好,都是会变的。她突然想起来,初中这三年她与他是很少碰面的,都能清楚地算出来,像小孩子数木棒一样,流露出来的是不同的性质。记忆退化少了,便尤为深刻。仿佛一切都是轻描淡写、纸上谈兵,慢慢的,希望也将不复存在。成绩下来后,谭太太所望之极,她没想到玉华居然带着三百多分回来,之前她还口口声声说保底四百,仿佛是专为敷衍她。不过在外人看来,三百多与四百并无多大差别。
佳雯倒是考得不错,能上五百,一样名落孙山。可三百多与五百差距就有点大了,仿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谭太太被她困扰着都不敢出门,怕街坊问起,自己尴尬的下不了台。她一辈子要面子,偏偏屡屡栽到了玉华身上。她现在几乎都有些怕她,然而她仍旧对她摆出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好像她一动火,就没人敢把她怎么着。威严是她镇慑别人的一道屏障。她闲在家里闷的慌,便和玉华拌嘴,仿佛这成了她做饭以外唯一可行的事情,除此之处弥漫的是沉重的烦恼。玉华较她想的开,但仍旧觉得对不起她,她以前亏欠她,现在亏欠她,以后还要亏欠她,她的亏欠仿佛成了一根电线,运输的全是负担。她刻意不说话,让谭太太说。谭太太说完了她也不说,她的嘴巴仿佛成了一只油桶,随便喷出点火星就可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时候谭太太急了,唾沫星子飞一片,落得满身都是一朵一朵苍蝇般的小点子,她不罢休,东拉西扯地叫:“你倒是说句话呀!……别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有能耐放开胆说!你不是有一肚子牢骚?说出来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些什么花花肠子。”她双手叉着腰把她逼在床上数落,好像她真做错了什么事情,要付出巨大代价。玉华却只是一味地哭,哭不出声来,做做样子也是好的,不然别人还以为她是铁石心肠,针扎不透刀划不破。
她脸面朝下,浑身上下抽搐地仿佛是条庞大的动物在蠕动。谭太太却是一个劲儿地唠叨,大有不肯善罢甘休之势。“这时候想起哭来了,嗯!早干嘛去了?嗯!……知道你是这副德行,当初就不应该把你往外送。我也是有眼无珠,还以为你是条凤,不曾想,连条虫都不如。”谭太太紧锣密鼓地宣泄,仿佛是革命派要清算历史遗留问题。“谁那时候争着抢着送我出去来着?嗯!这时候想起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来了,当初怎么不说?”玉华“哞”地晃荡起来,倒令谭太太有些措不及防,然而她仍旧是哭,哭是她现在唯一可以显现出来的优势。“说呀!你说呀!”玉华紧追不舍着问,泪一把一把止不住地往手里捏,仿佛是张枯竭已久的瀑布。谭太太愣着观望了半天,喉咙像是“咯噔”被什么塞住,一时语塞说不上话来。“不错,是我的主意,可是你也得争气呀,不然送你出去干什么。”谭太太放下了架子,勉强说道。她接着说:“你要是像佳雯一样考出五百多的成绩,难道我也说你不成?你还顶嘴,倒成了我的不是。”玉华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紧接着道:“我是说……”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表达的意思太多了,反而不容易条理地摆过来,但她还是对谭太太报以微笑,仿佛是感谢,又好像是释怀,总之她不希望她揪着这事不放。
为了讨她的欢心,她故意将蹂躏过的床单整了整,当中一小块被她的泪浸湿的部分,远远的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烙在心上,灰蒙蒙的,说不清的酸楚,因而她道:“我把床单搭出来晒晒吧,有段日子不见太阳,总感觉潮泠泠的,像躺在水缸里。”谭太太瞥了她一眼,顿时放下脸来,道:“光你们搁上面滚就滚够了,哪有时间晾出去晒?”玉华陪笑道:“我这不是……”谭太太打断她的话,马上续道:“放下吧,我下午还要拆洗。”玉华道:“我帮你洗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仿佛是受了人家什么恩惠,恨不得立马就去报答。她一手扯起床单,拧作一团,便要拿去洗。谭太太忙拦截下来,扔再床上,摆摆手道:“你该忙啥忙啥去吧,别在我后边神神忉忉的,还不知道你那点鬼心思。”玉华道:“呐,这可是你不用我,不是我没眼色。”她提起手指头上前比划着,仿佛是要申明立场,免得谭太太出尔反尔,到时候又不认账。她已经在谭太太手里吃了太多的亏,不能不堤防着点。
谭太太厌烦地摆手打发她,像是恨极了她但又无可奈何,因而只能叹息道:“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我眼不见为净。”玉华晓得谭太太是要她上老太太那边待几天去,无论如何,她都需要时间平复一下。打击太大,未免短时间就能缓的过来,况且她是那样一个要强的女人。玉华跟耀文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淡了下来,谭太太好长时间不提他,倒真把他给忽略过去,及至好长时间不说他,到好像从来没有过他这个人,仿佛锁在柜子里的大衣,经年累月地不穿它,不知不觉已经被冷落了好多年。老想不起来,当真就没有买过,偶尔不经意翻了出来,倒好像是失而复得,分外高兴。
忽而有一天,佳雯和丽丽来她家串门,说笑间谈起了耀文。谭太太当时正抱着她小侄子搁院子里转,回房取奶瓶的时候听见她们嚷嚷地叫,像是在吵地不可开交,然而女孩子堆一块儿总是粗鲁的很,像野兽,却要比野兽文明点。“呐,你好长时间不见了吧,其实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后来我才听宝杰说,她上内蒙去了,一去一年多,真有耐心,连个电话也不往回打。”丽丽说着说着较上了劲儿,脸盘子大的像面烧饼,披头散发的,活像铁头青,说话总带着点情绪,仿佛不这样她的意思就表明不出来。玉华应了一声,表明她早已知道,并不在乎。佳雯道:“听人说,好像他昨个儿回来了,也知道是真是假。”丽丽忙岔开道:“号码都换了好几个,就是想打也未必联络的到。”她这样漫不经心地说,倒歪打正着扯到玉华身上,因而不安分地笑道:“你肯定有,快打过去吧。”
谭太太在外面听得心里一紧,忙凑到窗户跟前。“打过去嘛,怕啥,还担心他赖上你不成?”丽丽似乎比她还急,嘴巴上仿佛凿了个洞,“哗,哗……”直向外漏风,脑袋几乎就是摊磨。玉华睁大眼珠子瞪她,放下狠话道:“没有。”丽丽不吃她那一套,径直扑过来抢,玉华急忙两手捂紧口袋,道:“没有就是没有,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她几乎都想咬她,因为她太傻,完全没有女孩应该具备的矜持气质。丽丽不依不饶的,像是动了真格,却又在狂欢地笑,笑地刺激低俗,像从水里跑出来的犀牛。她整个人压在玉华身上,像石磨磨面似的,仿佛能够把她压垮。玉华拉直嗓子喊佳雯,大笑着:“快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开。”丽丽倒是越有力气。“叫我疯子哈……看你敢不敢叫了。”她这样卖命,倒让佳雯不知道何处下手,生怕被她踢上一脚。“不叫了,不叫了,是我一时失言。”玉华被她弄得都想求饶,她太蛮横了,简直就是秀才遇上兵。“你下来,你先下来再说嘛,又不是不给你。”佳雯撰着她的衣襟使劲扯,一面激她:“你个愣头青,人家说你疯,你当真疯起来了。”丽丽转过头看了看她,方才丢开玉华。玉华被她压的大口大口地喘气,然而还是开心,她的愉快似乎总是透露着意外,像受虐惯了的猫,哪天不挑逗它两下子,便觉得乏味。
安逸的时日浪费了太多东西,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可耻,仿佛觉得自己随时都有离开人间的危险。玉华抱着肚子喃喃地训丽丽:“这头死猪,都快把我压吐了……她居然还那么压我……你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像同另外一个人告状,理由说得牵强附会,一句话岔开好几个意思来,让别人倒觉得她好像是在编。她讲得几乎都有些痛苦,然而她还是指着丽丽:“她、她、她……”自己预先笑了出来。丽丽捏着她的袖口,道:“快拿出来,拿出来,不就打个电话,有什么大不了,还这样神神秘秘。”佳雯劝道:“玉华,你就给她,反正是她打。不然,一会儿又该折腾你了。”她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气喘吁吁的,仿佛警戒玉华这次她尽了力,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玉华掏出手机给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她两手背向撑在床上,道:“你打吧,看到底有没有。”抱着必胜的心态,好像她根本瞧不起她那身小家子气,彻头彻尾的市井小流氓的姿态。
丽丽偏偏不服她,笑道:“看我打过去的。”好像打通电话接着就是秋后算账,一码挨着一码,像搞拆迁似的振聋发聩。玉华仍旧无动于衷地说:“打呀!”她催促着仿佛是在赌气,然而心里却是平和的恨。丽丽翻出一个来打过去,对方是空号,她疑心是不是自己打错了,遂重新找了找,转了一圈回来还是那个号,像原地打转似的,消磨的逐渐失去了勇气。玉华笑道:“没有吧。我早告诉你没有了,还要闹。”丽丽把手机摊在玻璃茶几上,百无聊赖的转到沙发上坐下。佳雯顺手摸过手机,惊讶道:“不会吧。你是不是搁其它地方把他的号码藏起来了?”丽丽于是借了这托辞挪到佳雯跟前说:“对,她一定藏起来了,要不怎么可能找不到……你翻翻她的短信看。”她爬到佳雯身上看它,仿佛是面帐篷要将她扣上。佳雯急道:“你别碰我,我可没玉华那么好的骨架子经得起你压。”很不耐烦地用力推开她,又怕她急,因而嘱咐道:“我看完你看,反正你也玩过了,也不在意这一时半会。”玉华道:“他的号码,你们以为是什么呀?国家档案?还是钱?用得着我兴师动众地把它藏起来。”佳雯道:“那可说不定,总之人家对你有意。”玉华心一紧,脸渐渐地泛上红来,像是礼服从未理会过的璀璨,忽然唐突了被挖掘出来,都有些受宠若惊。来得太早,去得太快,总感觉隐隐约约的像没发生过。还好从别人言语里多少能挽回些。
她不禁怔道:“你们出去可不能瞎说,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当笑话讲。”她顿时回想起自己以前是多么可笑,仿佛是蒙上厚厚一层土的琴键,擦干净再去触碰它,不免有些生疏苍凉。“到底有没有啊?”丽丽发急起来,一副等不及的架势。她站起来,便要去捉玉华,从她嘴里,她总想压轧出点什么。不然她的力气总是腾着没处放,憋也要憋坏的。谭太太回来看天气预报,打开电视,一本正经地握着遥控坐在炕上,她向来有为谭先生提前查看天气状况的习惯,不然他天天上班,总担心哪天不注意,让雨给淋着。而况最近天气又这样飘忽不定,像做手术时人的心情,惶惶不安岌岌可危,总带点彷徨失措。新闻还没有完,领导人婆婆妈妈的那些事播来播去,让人感觉到厌,好像哪一天他们不露个脸,人民大众便会忘了他们是谁。一连换了好几个台都是这样,仿佛他们串通好了地哄她,佳雯提醒她道:“现在都是新闻,电视剧得一点以后才能放。”谭太太“哦”了一声,方又说道:“我是想看看天气预报,可这新闻总放个没完。”玉华道:“那也得十二点以后。”仿佛是笑谭太太性子急,然而随后她便自己承认道:“我也知道急了不好,可有什么办法。几十的老毛病了,哪能说改就改了过来。”话锋一转,旋即又说:“你们刚才做什么呢?闹哄哄的。”玉华随即把责任推到丽丽身上,道:“还不是丽丽,非要玩手机,我不给,她还抢。”说罢,瞪了丽丽一眼。丽丽道:“是你不给我号码嘛。”她在谭太太面前究竟规矩起来,好像鸡蛋泡在开水里——软了下来,可到底是不服气。谭太太笑道:“多大的事,还至于这样。她要就给她么,还追着赶着的抢,真是越大越不像样。”
谭太太旁敲侧击,丽丽没领悟回来,却是对谭太太不停地笑。笑地嘻嘻哈哈的,让人听着刺耳厌倦,仿佛是摩托车“哞、哞”地踩死了油门上坡,烟从排气管里突突地喷出来,像胜利又似迷惘。她想,谭太太总算是公道人,能替她说句话,总不容易。她这样痴痴地望着,近乎要去膜拜她。佳雯也随她笑,她那淡淡的面容好像是生了病,扯不开似的。然而她还是笑。玉华坐到沙发上,拍拍胸脯表示受惊非小,在如此的锤炼之下,她还是努力地说:“哪啊!我早给她了,他还跟我闹。”好像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她的原因。谭太太变得疑惑起来,脸上顿时卷起大大小小的皱纹,像被蹂躏过的床单一般,满载着辛酸,然而她还是板起面孔客观地说:“不可能,丽丽会平白无故跟你闹?一定是你……”她瞟了丽丽一下,继续道:“一定是先惹她不高兴的。”丽丽霎时脸红起来,好像被电击了一下,从里到外散发着浓郁的火热,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着起来。真危险,几乎是场毁灭。
佳雯帮她分辩道:“是丽丽问玉华要耀文的号码,玉华不给,她就任性起来。其实这不关玉华的事。”她话里话外都透露着玉华的事,好像是玉华故意不给,然后滋生出一系列的事。谭太太心一震,像是被两块硕大的磁铁夹住,脱不出手来,眼睛也跟着疲倦无力的泛光,挣扎,然而她还是临危不乱地说:“她要就给她么,你藏起来做什么。”她的音容仿佛是要杀了她,杀了都不解恨。玉华怯怯地解释道:“我根本……。”说着说着便哽噎起来。“根本没有……他……他以前的号码……又打不通。”佳雯取下毛巾贴过来劝她:“丽丽那是逗你玩呢,你瞧惹出这么多的事,都是丽丽不好。快不要哭了,哭肿了眼睛可怎么办。”她嘴前嘴后的丽丽,仿佛都是丽丽的错,她太莽撞了,连着她都跟着受累。丽丽拖着张委屈的脸,战战兢兢地坐着,口干舌燥,心脏几乎扑通扑通地跳出来,仿佛是困到水池子里,怎么动都显得别扭。她慌了神,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最好是快点,迟了大家都得遭殃。她一心念着,仿佛是闷着脑袋颂经,自己也忘了该怎么说。玉华有气无力地哭着,仿佛是水龙头柄拧过了时,泛滥的到处是水。她能做什么呢?惟有记好这个教训,免得重蹈覆辙。
谭太太当众不给玉华好脸色看,多少有点藏掖不住,嘴上不服软,表情也会浮现出来。她正了正声,嚷道:“多大点事,还至于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是为了挽救她方才一时失言,太冒失了,反倒不那么容易挽的回来。然而她还是铁着一张脸,像蒙上薄薄的一层冰,始终化不了。谭太太认真起来,仿佛是悬在屋顶的灯泡,轻易卸不下来,也就是这样,不能跟她开敏感的玩笑,会惹祸上身。玉华止住了哭,不言不语的,像是受了很深的打击,怔怔地盯着电视发呆,仿佛只是为了寻找一份寄托。
佳雯好不容易劝住了,脸上觉得一阵麻,仿佛这就不是她该管的事,掺合到人家母女当中去,就算不是挑拨,弄得双方不愉快,到底是难辞其疚。所以她得空,便甩眼色,指引丽丽随她快点往出走。巴不得走得快呢,让一切麻烦都追赶不上。佳雯安抚了下玉华,站起来绕过茶几掠过谭太太身边,不好意思地笑道:“阿姨,我们有事得先走。”心虚的厉害,仿佛不找个彻底的托辞,跳不开这个泥沼。谭太太挽留道:“在这吃了饭再走呗,眼看都一点了,回去家里都不一定留饭。”她突然意识到已经一点了,天气预报都没顾得上看,竟听她们胡咧咧了一气。佳雯客气道:“不了,家里留好了,不回去吃,又得挨骂。你也知道我妈那脾气,最恨自己出力不讨好。”她的态度坚决,仿佛极厌恶别人做她的主。
谭太太也不强留,跳下炕出门送了几步,远远打着招呼道:“有空常来呵。”也不过是句口头话,代玉华说的。他猛然想起了玉华和耀文,他俩之间没什么事吧,总不可能断了联系。这倒没什么,然而她总放不下心,好像吃过一次亏往后就得变得小心翼翼,这个时代欺骗的成分太多,信赖一个人几乎是天方夜谭。她忧心忡忡的,仿佛是清澈的天空染了病,于是底下的一切都悲哀起来。谭先生有时候说她,说她不管用,也轮不着他做主。久而久之,忙于公事,他也懒得去搭理。他和谭太太夫妻的情感名份,似乎全都来源于这两个孩子,要是少了这些,他可真担心他该怎么跟她过下去。两个孩子遇到了事,忍着憋着,须得等到谭先生回来说。谭先生一笑抿之,仿佛天底下的事情全是小事,用不着绞尽脑汁费尽周折。孩子顶撞母亲,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都是不同意的。谭先生这样的好品行,一辈子扎到了粪土里,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好不好呢?他自己也不清楚。大半生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如今想起来计较这么多,后半生压根就没法活。
谭太太心里藏不住事,一捆一摞的悉数告诉他。她告诉他无非就是想多跟他说几句话,人到中年,怕的就是隔膜。她在外面强势,家里未必行的通,孩子的关都通不过。耀文回来以后,有一天闲着跟几个朋友过来玩,麻将三缺一,她也想凑场,拘于脸面不敢说,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麻将不放,像是要被吸上去。还是耀文一把扯过她,她扭扭捏捏的,仿佛旧社会未出阁的少女,做什么事都得请一声问候。耀文现在胆子莫名奇妙的大了起来,仿佛出过外面的人都这样,回到乡下就大吹特吹,好像自己经历了风风雨雨,见过了多大的世面。不过在谭太太面前他不敢。玉华上了中专,临走之前他过来看看,也是佳雯之前叮嘱。不管以前弄得怎样个不欢而散,总不能计较太久,人还年轻,重新来过的事情会有很多很多。太早抱着绝望的心态,喝口茶都觉得吃力。况且谭太太手里没有把柄,能说什么?无非就是看着不顺眼,还得赔上个好脸色。她毕竟不敢把他怎么着。记得有一次过年,她们这些个同学成群结伙地来看玉华。无非是想叫她出去,大家一年聚几天不容易,难得有这样的好时光。一大帮子女孩刚进门,站在地上还没有下落处,后面的男孩已经堵死了门口,不断地往里挤,像是汽车后备箱里的货一般,空出一丝的缝隙都觉得浪费。谭太太不得已,匆匆下了炕去取凳子。人太多了,挨个排着都显得屋子小。好几个女孩被推上了炕,盘膝而坐地聊天,地下吵吵闹闹的,这么近的距离说句话竟听不见,仿佛是隔了层玻璃,交流也变得费劲。
忽而有个女孩跪着嚷起来,仿佛是要抗议,不过话还没有喊完她就笑了,扯着身边的人狂喊滥叫:“瞧他做的鬼脸,真是弱智。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玩的不玩了,他居然当新的……噢,哈哈哈哈。”她乐的却比谁都厉害,仿佛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身不由己。谭太太抱了一叠凳子回来,足足有十来个,放在地中央,眨眼的功夫便被抢完了,谁也不用谁客气。还有几个男孩拥在门口进不来,空间太窄了,她都觉得难堪。谭太太招呼他们先进来,门老开了,攒点热气,也被他们掏空了。谭太太索性指使他们上炕,抽屉里备了几副扑克,也好让他们有点事做。光看电视太乏味了,而且又这么吵,听出点意思都算难得。
谭先生出去打牌去了,她一个人待着仿佛更没意思,像个看家的保姆,准备年夜饭打扫擦抹整理样样离不了她。然而她却忙得格外开心。她忽然想到鱼还没泡上,红烧肉搁在冰箱上面会不会让猫抓上几口?鞭炮不知道买下没有?做的事情太多了,心里总感觉像是一样都没有做,光是想着,首尾不能兼顾。她急欲出去看看,正出门,却是撞上了耀文,他似乎刚过来,嘴里吐出来的气都是热腾腾的,像是冲过热水澡,浓郁的热气渗透入皮肤的每一寸毛孔。耀文向她点了点头,冒昧叫了声:“阿姨。”简直是莫明其妙,她理都没理,仿佛不曾会意似的。等到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耀文已是上了炕,并脚坐在正中间。他们在玩炸金花,他似乎格外高兴,小腿底下压着一叠一叠的钱,撑得屁股老高,仿佛是被盘在了金山上,他本人也衬的熠熠生辉起来。谭太太不禁私语:“这会子功夫就捞了那么多,他的牌怎么那样好。”仿佛是疑心他暗中使坏。可是大家都不吱声,她也不好唠叨什么,让人家说起来,仿佛是要拆他们的台。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瓜子皮,孩子们不懂事,桔子皮糖果纸乱扔,可她偏偏少预备了丢垃圾的盒子,怨不得别人随意。她两眼瞪着耀文,恶劣的目光,像是要放出火来将他烧个精光。无论他坐在哪里,只要是她力所能及扫的到的地方,都觉得不称心。仿佛墙上贴了张他这样式的画,罩的其它东西都晦气起来,像附了层淡郁的霉。
沙发上有个男孩,嬉皮笑脸地正逗女孩开心,女孩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仿佛软弱地没有了支点,她靠得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去,男孩一味地把她往前拉,嘴唇挺挺地凑上去,女孩顿时避开,飘着坏坏的笑道:“这么多人呢!让人家看见了笑话。”一撇嘴,抛出个深沉的暧昧。谭太太简直看不下去,心里又是好笑,脸上不经意透出来,也是复杂又复杂,像是块布上了好几道颜料,越看越不真实。她去拿条帚扫地,提前洒了点水,地太干,一扫就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土。烟也太浓了,炕上炕下扔的满是烟头,阴沉沉的,像是喝醉后就地躺了下来,污秽的空气也随之而来。谭太太觉得喉咙里猛地插进一把烈柴,焦灼的火焰几乎要把她的水分吸尽,年纪大了,各方面协调的总是不如年轻人好。光听这声音她就受不了,急欲要往外边走。丽丽上完厕所碰巧回来,冻得直哆嗦,边捂着脸边喊:“真冷哈!我看这天气要下雪。”谭太太向窗户上扫了一眼,硕大的水珠子像是织了帘子似的往下流,浸的木头框子湿溜溜,像是淋了场大雨,太饱和了,都喝有点精疲力竭。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透过瓷片窗台爬在了沙发靠背上,很明显的一大块水花,像刺在上面一样,都觉得寒冷。
谭太太捏起灶台上的几块抹布,丢给靠窗户坐的几个男孩,吩咐他们摊开用力擦擦,然后接过来拧干,铺在上面吸水,多少顶点事。丽丽见她握着条帚,单是握着,像孩子随手提起来打架似的。明知不是这样的意思,可还是忍不住要想,仿佛觉得很有趣。她索性接了过来,举在半空大舞着,嚷道:“扫地呢!把凳子都挪开。”仿佛干地津津有味。谭太太看着她都觉得可爱,三大五粗,跟猛张飞一个品性,幸好她家里没出现这个人,要不领出去准能让人笑死。女孩子嘛?就得有点女孩子的文雅与矜持,活脱脱的成了鲁智深,像什么话,将来嫁出去也是位不省心的主。她倒替人家担忧起来了,又不免好笑,仿佛天底下看不顺眼的事她都要管。太要强了,未必是好事。
后来玉华去太原上了幼师,谭太太怕自己一时看不住,玉华在外面乱来。离得远了,好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增忧心。所以她每隔几天给玉华打个电话,问候问候情况,无非是调查,从电话声中也听不出什么。也是瞎操心。如今玉临都有女朋友了,她不管,男孩子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分,况且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兜着。有一次谭太太打过去,偷偷摸摸笑着说:“玉临这小子,你爸打小看没出息,不曾想,早早背着我们搞上了对象。我听他们同学说,都找了三四个了,还不收手,只当是玩。”说着,咕咕咕地乐作一团。“也不知道像了谁,你舅舅倒是花心,也不像他这样。不知道是随了谁。”她这样疑心着,六神无主,仿佛是没有了立场,不过心里还是开心。
男孩子荒唐起来处处折射着欢趣,女孩子有点过分的举动都不免使人议论。谭太太新近认识一个医生,在汾阳城里一个小医院里坐诊,也是汾阳医院退休的老大夫,闲来无事被请出来赚点日用补贴,多少钱倒是次要,荒废了他这把手艺的确是可惜。他有个儿子,在部队上当兵,比玉华大个两三岁,已经升排长了,往后更是前途无量。谭太太的弟媳经常到哪里看病,后来介绍给她,嘱咐她:“你那脑痛风的毛病应该治治了,拖久了可不行,像咱妈那样临老还患上个傻不喇叽的病,多遭罪!”她知道这话不应对谭太太讲,殊远殊近,掂掂份量就知道。可她还是忍不住,像落下了后遗症,逢人便述说她的委屈:“不是我们当初不管,你说疯疯癫癫的,屎尿隔三岔五拉在裤子里,我们怎么管?难不成天天贴在她屁股后面静候着?”她说得令谭太太一股脑不高兴,别的暂且不提,单从这话里就能听处许多不合适宜的地方,仿佛是在刻意诅咒她,也遗传个她妈那样的半生不遂。这日子就有得过了。
谭太太虽可恶她说的话,病还是去瞧了,也不过是得个保证。她有时候都疑虑自己会得那样的病,也是叫人吹的,不得不信。挂了号进去,前面还排着两三个人,她便找了张椅子先坐下来,讨巧地说:“我是红艳推荐来的。”仿佛是为了得到一些特殊的待遇,故意拉近距离。那医生姓郑,大家直呼他“郑老爷子”,也是出于亲近,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灰暗古朴的堂座后面,一板一眼的拿着听诊器给人查病,像是随桌椅腐朽了一般,每每闭目思虑上很长时间,恍然喊道:“噢……是抽烟引起的,肺活量一下缓慢了很多,才导致的胸疼气闷。”有时候抓急,他也耗脉,毕竟不是绝学,也不轻易去试。
他拖拉着钢丝边眼睛,泛起眼皮冲谭太太看,仿佛是看不清楚,又把眼睛抬上去,重新正视了一边。谭太太笑道:“是红艳叫我过来的。”仿佛是为了突显与众不同,然而大家都在碜碜地笑她。连郑老头子也笑,仿佛是觉得她很滑稽,在人家亲戚里面装自己人。她讪讪地红了脸,退而求其次,安心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及至轮到她,像她那样个喜欢谈笑风生的人,居然也封上了口,支支吾吾的,生怕走漏了嘴,沦落成为别人的笑柄。郑医生还以为她是紧张,不是常客,对于陌生的人,自然要多添一份谨慎。亲戚里道的也不例外。
郑医生问她:“什么症状?”她干干地回道:“脑中风。”仿佛再讲一个字都觉得多余。“有多久了?”“有几年了,吃了几副药,总不见好。”她的脸色顿时萧条下来,表演似的,专为别人瞧个真。郑医生道:“平时都什么时候发作?”谭太太道:“阴天,下雨天尤其厉害,都不敢出门。”郑医生长长吟了一声“哦”,稀里糊涂地仿佛没听明白,但也没再问下去。她想自己说的话太短了,像小学生写作文扣字眼似的,都担心没讲明白,然而也不好补充。半晌,她才颇有顾虑地大声说:“红艳说你这里治的好。”红艳两个字喊地格外响,仿佛是上了扩音器。因为心里没有底气,说话便时时刻刻堤防着,小心陷了进去。郑医生给她开了张单子,叫她按上面写的药先抓几副吃吃,也是不太确定,久病落根,得一点一点清除,草率了可不行。谭太太痴痴地盯着他,都怀疑他是在糊弄她,可亏她方才那些话都白说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她咬紧牙,铁色面青地走出来,待离得远了些,方才给红艳打了电话,也不能简而言之地说:“没给看。”那仿佛是要同她吵架,为了这么点事,纵使有千般不愉快,终究犯不着。谭太太心有余悸地问:“他……”也没具体划出谁。“究竟能不能看好?”僵着张雾霾似的昏昏沉沉的脸,小心笨拙地问着。
红艳迟疑了一下,爽朗地回道:“放心吧!绝对没问题,他亲口向我保证过的。”说的太顺畅了,都觉得她们是合起伙来骗她。红艳或许不会,可难保郑医生是随口一提,开玩笑的。人老了,对说过的话尤其毫不在意,回顾起来,还以为别人是同他斤斤计较。不管怎么说,单子都开出来了,暂且抓点回去试试,不中用的话,下次碰上红艳也算有了借口,不怕她赖账。仿佛是红艳整个人害苦了她,须得从她身上拿回点什么,方觉得平衡。一来二去,谭太太病倒没好多少,对郑医生的态度倒是大为改观,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新奇,不可思议。
后来有一回,红艳过来串门,误打误撞说起了郑医生有个小儿子,二十出头,在部队上转成士官,预备当排长了,也是家里有门路。这孩子一门心思往上爬,可巧就缺个对象,家里张罗来张罗去,也没个匹配的,眼看老大不小了,郑先生郑太太也是着急。谭太太揣清了她的意思,眯着眼笑道:“你是说……”。红艳下意识点了点,道:“不妨试试。这样的家境,别说咱们周围,就是亲戚里道的,有几家能赶的上?放心吧。”红艳不知何时开始,话里话外都套着“放心吧,放心吧”,像是练的嘴上磨出了茧子,让人觉得她说的话很不放心。谭太太道:“我怕她不肯,毕竟大好几岁。”她倒是过不自己这一关。红艳道:“大几岁!人家现在大自己一轮的都争着抢着地往出嫁,巴不得攀龙附凤,过上好呢。”谭太太被她这么一煽,失了主张,只吃吃地道:“我与她说说吧。”仿佛是妥协,又不大情愿,补了一句道:“不过不太好说,你知道她也是那样倔的一个人,言激必反。”
然而她对玉华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仿佛是命令的口吻,鼓唣鼓唣地交待完便“砰”地一挂电话,不许她有丝毫反抗的权利。这样做究竟不太妥当,但也别无它法,她心里认定的事情,许是不容易变的。玉华后来干脆不听她的电话,也是懊恼,偏偏这么多年过来还是会有所触动,明知她是那样一个人,还不得不听!如此的趋势,仿佛是要永远受之于人,逃地再远都不管用。谭太太几乎碰着个人就说,于是亲朋好友传遍了,大家纷纷打电话问玉华,也是图个热闹清楚。因为玉华跟耀文私底下还接触着,只是瞒了谭太太,可难保有人翻闲倒话,挑起她的疑虑,故意抽出个年轻有为的人来镇镇他。就算这桩亲事不成,碾来转去地也轮不着他。当然也是揣测,不能冠冕堂皇地说三道四,背地里议论尚可,台面上容易得罪人。
谭太太后来渐渐不提了,因为没有多大的价值,将来的事还须将来说,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万一中途出现了差错,她往后就更不好做人了,轻言佻语,仿佛说出去就是儿戏,完全不放在心上。耀文却是背地里很急,他的急无非是给玉华打个电话,得些安慰,图个放心。至于其它他究竟管不着也管不上,仿佛身上这许多气管生来无用,单是为了生存。寄托是另外一种心思,挂在月亮之上的,灰蒙蒙的迷惘。
玉华在太原找不下工作,工资开的又那么低,仿佛是在喝人的血。谭太太叫她回来,她偏不肯,也是争点面子,毕竟在外面读了那么多年书,回也要回得体面。后来实在生活不下来,回乡下的一个幼儿园带孩子,轻松倒是轻松,工资也不高,刚够自己花。也是自己舅舅一个女儿在里边上,两口子又不在跟前,交给谭太太照顾一阵子。谭太太哪有那闲情!况且屁大点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随便说两句就得哭。哭的稀里哗啦的,好像虐待到了什么程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动手打呢!她这一辈子管孩子算是管出罪来了。
玉华带孩子比她有一套,像是能钻到她们心里面去。但也是读了点书,教育过来不一样。耀文的小侄子也入了幼儿园,招呼到她的名下,仿佛是根绳子,专为她俩牵线。慢慢也就成了习惯,玉华下班后照例骑着电动车先送童童,这是范先生给他孙子起的名字,大名叫范成龙,也不知道怎么搭配上的。范太太至今想起来依然笑迭不已,仿佛范先生唯一在这个事情上下了真功夫,生耀文耀武都没这么积极过。还是隔代的亲,嫡传总是缺少点诙谐。其次方才送丹丹,有时候这边做好了,范太太便强拉下车来吃,也是当自己人看,无话不谈。谭太太眼瞅着失了控,也别无它法,管得事情多了让她显得力不从心。耀文有几次拎着东西过去,谭太太堂而阻之,笑着说:“我们家里面有。”但是东西放下了,总不好再送回去,好像自己有多么的不通人情。慢慢次数多了,她也就闭上了嘴。
事情摆弄成这个样子,她都不好意思提,仿佛是对以前的自己抱以蔑视。但她无论如何不肯参观耀文的新房,是他一手盖起来的,她走在里面仿佛有种黑压压的空气毒蚀着她,连地面都下陷了,突然觉得房子是那么的高大雄伟。谭先生看了把心得告诉她,她装作听不见,也是较气,可还得听着,仿佛是摘脱不掉的金箍咒,越避越紧。一切的主张都是孩子们说了算,她几乎成了陪衬,说到底是不想管。耀文托了媒人来提亲,无非是走个过程,专为治她一下子,她理都不没理就答应了。仿佛抵抗就意味着灭亡,她也不想咎由自取。
及至到了定亲那一天,双方叫了长辈同辈,林林总总,坐下来也有三大座子。谭太太不愿抛头露面,这样的事仿佛少参与一次两次,倒能衬处自己的尊贵。好像自己不在席,这桩亲事便减轻了份量,耐不住老人劝,要传出去让人多笑话,好像她家压根就没有礼节。谭太太去是去了,照样板着张脸,仿佛是无动于衷,然而人家问她的时候,又不免客气地笑笑,含含糊糊地始终讲不清楚一句话。大家笑她:“嫁个女儿就把她嫁呆了。”仿佛是有意取笑她,然而她也听得那么心平气和。仿佛是与她无关紧要,听着听着便疏远了,好多事情也随着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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