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经纬密布的一条条皱纹中间,留住了笑,忘记了哭。给自己感动过执着过生气过的轨迹一点细微的描述,慈祥宽容像香水一样弥漫在周围的空气和氛围中。从路中间找寻脚印,在笑容底下发现皱纹。
或许有人认为这就是历史。有多少路多少脚印多少皱纹。有人又认为历史与皱纹是如此地毫不相干。而现在,我就站在祁伯的面前,在他的皱纹底下,在他的笑容里边,听着一个故事。听到后来我才发现,祁伯要对我讲的并不只是一个故事,他要讲的是在他脑里停驻的那么多个精彩的瞬间。
祁伯向我提起了凌长风。高中毕业后凌长风去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祁伯去武汉钢铁大学驻近参军。一个是炮与火的实战演习,一个是训练有素中渲染着人文气息。凌长风后又去华东师范大学求学,到武汉钢铁大学担任助教,再任导师,努力到副教、教授。一个因为曾经参军后从文,一个是因参军以近文,微妙间有了丁点联系。祁伯对我谈凌先生的爱妻,美丽优雅。在他满是自豪的语气中了解到凌先生是个秃顶。
眼前都可以看到一个中等个子,戴眼镜,手捧着书的先生在学院的树丛底下走过,学生们都叫凌先生好,他微微点头,秃顶映衬着阳光和斑驳的树影。学生们也互相打着招呼史密斯金密思特李。凌师母印象底却只是穿着碎华小袄扎着两条小辫的姑娘。
我告诉祁伯我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过去总是不彻底。甚至在那一刻我已经预备好了从祁伯的笑容里面发现些泪光,一些负荷着重量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砰砣,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后来是文革。讲到了附近的两座桥,讲到了孩子们手臂上的红袖章,讲到了一摞摞被丢弃的书本,讲到了周恩来陪同西哈努克亲王来武汉这块风水宝地,造反派们就把车子‘整了一顿’,还有的当然是草根捣碎和着番薯做食物。凌长风一定是被批斗了,挂牌了,关牛棚了,我想。
可是祁伯把他忘了。我再次提起时才恍然:没有。
没有?
他依然是讲台课本学生备课。的确,历史是刻下了,只是不在同一个模子里。可笑的是,我竟然是如此地感到不可思议。一份糊涂又在脑中拎了出来,捡草根,和番薯,作食物,为什么?
没得吃。
这个我自然知晓,为什么不直接用番薯?
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愕然。自己真的是笨到了家。
毛主席语录。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认真学习。凡是毛主席的命令,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到七十多岁的老妪,背诵——毛主席语录。
背不出来呢?
扣工分。
再背不出来呢?
……不可能。
大浪淘沙的年代。现在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冷眼看着倒实在有点羡慕。对比鲜明:一边是波澜横生,另一边波澜不惊。惯坏了,惯坏了。
我是真的感兴趣,祁伯自然是不想提也为着我的盼望继续下去了。
1983年。那时候祁伯的工资是二、三十块钱。五角钱一斤肉,二、三十块钱养活一大家子人。还时不时引得人红眼。我工龄比你高怎么工资没你多?
忙孩子,忙吃忙穿,忙评等级,忙思想政治。该往前走的冲上去,不想往前走的推上去。后来连前路也变了‘钱路’,一点点一点点走出来,有了现在的大学路。
仿佛是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祁伯是如此自然地由‘钱’论到了学习,一切都理所当然。物质满足了求精神享受,可这实实在在看在心底成了枷锁束缚约束禁锢。为什么?古代有一个故事:子路陪着孔子走,问先生治国应怎样。孔子回答:富之。然后呢?富之然后教之!如果我是孔子,会回答:教之。然后呢?教之则必富之。让锁链见鬼去吧。先苦后甜是一般人愿意接受的规律。
年代的更迭,一个个的回眸定格住了瞬间。轰轰烈烈的留下了一个名字让万世景仰,平平凡凡的只剩一段言语,在许多年后于晚辈面前娓娓而谈。历史就好像一面玻璃,水却在不停流动,流到最后,都恍忽玻璃是流动的水。水小了,发觉玻璃亮堂了些,多少是有些欣慰的。不过我想在我心里倒也做假,在祁伯脑中是自有一番天地的。世界好大、好大,大得人好像穴居在其中的蚂蚁,劳劳碌碌搬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却常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却好小好小,怎么能记得秃脑袋的学者、草根和番薯,毛主席语录,累这累那?历史却总是像一面镜子的。
我看到过北京的人们,在几年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女孩。粗犷豪爽的个性和简朴的打扮,跑来江南一比绝对艰苦朴素。文明礼貌的周详人文气息的散播好似顽强的风信子茕茕独立。一个古城积淀得久了,总留着些什么,思想,哪怕只是思想。小贩的叫卖,京字的招牌,圆明园遗址,打扮上的不奢侈——对,还有这些,在大大小小的人流中。
有着深厚的文化底涵的古老城市,那个叫做北平的城市,祁伯谈到了长城。长城一直是排场。浩浩荡荡的劳工队伍,白发将军和士兵的泪,缺月满月都令人想到别离。到现在,走上烽火台,呼哧呼哧的风吹到耳里,雄伟异常。当前的烽火台现在的风,都停留在呼哧呼哧里了。
历史总是像一面镜子。可惜我看不透。一个人的一生是活在历史里的,祁伯就是个例子。他很用心地讲,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我很用心地听。我怕,怕当年的一切全都被我丢在湖水里了,我伸手去摸,只是个倒影。那么,历史在哪里?
眼前是一幅幅的画,大学底下的人文气息有点年代了,可是谈及年轻女子只是两条小辫,知识分子又打成了右派,毛主席大笔一挥,就背诵、再背诵。
还好,还好有着故国的女子,优雅的谈吐和朴素的衣着,不咄咄逼人。武汉祁伯知晓的那两座桥,却硬生生被我由上而下置了那么多的钢绳,一根根由顶部拉到桥身,仿佛现在豪华的立交桥似的。那时候的豪华难道是卢沟桥那般的!
祁伯又是如此慈祥地笑了。你老过吗?我没有老过。那么多的皱纹,那么远的路。历史、历史终于凝固成了一个如许宽容的笑容,让我禁不住感兴趣了。祁伯笑着对我说:小燕,真的该去外边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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