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向日葵能读懂阳光的微笑，水中的游鱼能读懂清波的絮语……万物之灵的人类能读懂彼此的心灵吗？我们有过如此的默契，诗海中才留下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诗句。脉脉的注视与会心的微笑是云水般通明的佳境。众多的时候，我们不能默契又渴望了悟，于是我们创造了语言，时光的回音壁上彻响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弘迈誓语。言之不足，辅以身体之动举，因之有了握手、拍肩之亲热，有了拥抱、亲吻之缱绻，有了歧路回首之怅然……言语动作尚不足以表明心迹，我们托物以言志，于是产生了馈赠的行为以及表达心迹的礼物。
翻开古典诗词，古人丰沛的情感如春江潮水般荡涌，而馈赠的情节恰如江上明月与帆影，牵引我们的视线，摇动我们的心旌。“攀折思为赠，心期别路长”，长亭畔，古道旁，垂柳依依，送行之人总是折柳相赠，无限的关切与挽留都在那柔长青葱的柳枝上摇曳。“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远行在外的丈夫托人带给妻子一块锦罗，抚摸那柔滑绚丽的锦缎，感知着离人那热烈深长的爱意。“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一枚小小的兰叶，印证着春的回归与时光的流逝，而流逝的光阴洗不去对远方人的切切思念，寄去一枚小小的叶片，是否就是寄去了一个痴情女子情感的广袤森林？古人也赠明珠、宝石、金玉之类贵重物品，借以表达情谊之重与爱之永固。但是，留传在诗章里的大多是如上精神式的馈赠与赠礼，而且越深长炽烈的情感越寄予简单细小却美好而富有灵韵的事物。一曲“红豆生南国”的咏唱，千百年来葳蕤了多少纯情人情感的绿野！
我喜欢那些能点染出无限生活情趣的小小礼物。雨季里，展开信笺，一朵小小的红伞飘然落于案前。友人说：“送你一把伞，下雨记得带上它。自己当心，不要再生病。”在心的温热中，我把这枚亮艳的红伞贴在本子里，如今已有十年。卧病在床，女友抱着三个月大的婴儿来看我，带给我一个用绒布碎片缝制的朴拙的小娃娃。想着她在婴儿哭闹之余的片刻安静里一针一线缝绕着对我的关切，端详着那微笑着的小巧布娃娃，我几欲泫然。更珍贵的礼物是友人赠予的诗与词。揣想，静夜里，一盏孤灯下，他回思每位挚友的音容与精韵，然后把它灌注于文字，思量，犹疑，删改，挥就……一首诗、一阙词，它的份量岂止是那几十个汉字，那无言的文字下汹涌的是情谊的瀚海呀！
我素来喜欢以微物寄素心。秋风里捡拾红叶赠诗朋，春风里将盛开的瓶花送友人。我爱书，就从千里之外背书赠人；我爱月下的烛光，就送人以烛台；我爱或精巧或朴拙的工艺品，就寄人以石头或陶罐……我是以精神交友，即相信我的朋友们也会如我一样看重这些在别人看来很“虚无”的东西。我曾感动于一个读过的小故事。一个异国小男孩走了几十里的沙路，到无人迹的海滩拾来一枚精美的贝壳，送给老师。老师心疼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小男孩闪着真诚的大眼睛说：“走路也是礼物的一部分。”是呀，走路也是礼物的一部分。如若一份礼物没有倾注我们一丝一毫的心思或体力，它能负载我们的情谊吗？这样的馈赠又有几多内在的份量？至今，泰山之行的友伴依旧念及我那让人感叹的“壮举”。冒雨登山，经过七个多小时的挣扎，于暮色中登上泰山之巅。在山顶上迷上那些天然精美的工艺品石头，为自己、为友人选购了一块又一块。次日晨又拒乘索道，固执地步行下山。原本份量不轻的背包又放进那些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单薄的肩背上。迈着颤软的双腿，一步一晃地扶着石栏，承受着漫漫的体力与意志的考验。友伴怪我背那些石头，我却想，有情谊的重量在肩，单弱如我定有足够的韧力将险恶的十八盘踩过去。登山，下山，无形中升华为一次情谊的洗礼。走向远方的人为什么愿为亲人朋友带回礼物？距离造就了思念，空间浮绕着牵挂，异地的陌生、人事的睽隔衬映得心中的亲朋别样的亲切。“远心何所类，云边有征鸿”，我们只能托物寄心。
当今时代，人与人之间的馈赠日趋繁密，也更物化与昂重。情人节，满街都游走着昂贵的玫瑰，可是爱情只在歌里盛开。“草戒指”的故事仿若“天方夜谭”，婚典的赠礼人们看中钻石的昂贵与恒远，婚姻却变得纸一样脆弱而苍白。有谁敢说“秉心金石固，岂从时俗倾”？有谁情动于衷地表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节日、生日、婚丧嫁娶、婴儿满月、孩子升学、官职提迁……名目繁多，送礼日密，可是人情却如秋风里的老树一样凋零。有谁赠给失意的人一个微笑，赠给绝望人一个爱的眼神？人们愈来愈慷慨于赠礼，却愈来愈悭吝于付出真情。同时那馈赠之人如今已厌烦于费心的思量、精细的挑选、着意的包装；受礼之人也情愿放弃那份悬想与期待，双方直奔实用主义的、毫无遮拦的目标。当一张张、一摞摞的钞票在人情场上挥舞，古人所歌咏的“涉江采芙蓉”那样的馈赠的美感已荡然无存。更有一类人，以受礼作为全部的职能显现，而且物欲的需求深壑一样难填，于是“黑礼”、“巨礼”滋生，蔓延，腐恶之花开得怵目惊魂。人类馈赠礼物的原初而美好的意义在此已被罪恶涂改……
纵目万丈红尘，馈赠纷繁，然而素心人越来越少，廖若晨星。于是有人不再馈赠什么，只把深深默默的情感化成湖与海，他将长久地、静静地守望，任何时候，疲累的你、伤痛的你、无望的你，走近他的身畔，他都会敞开胸怀，以不变的涛声与波光慰抚你。其实，这是以绵长的生命凝就的恒远而深重的礼物。它无声亦无形，却在细雨打湿的流光中悄悄加重了你心灵与情感的份量。在这个物质并不匮乏的时代，赠人以物品不如赠人以微笑，赠人以宽容，赠人以善心的关怀。“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人皆以素心互馈，生命将会呈现怎样的美丽呢！世间最难回报的是母爱的馈赠，因为它是涓涓滴滴的默无声息的流淌。你怎能意识到童年那盏昏暗油灯下她一针一线的缝缀是一种馈赠？你怎能想到，远行的日子里她切切的叮咛是一份赠礼？你怎能悟到，你善良的心性与某一种才智是她经由血液悄悄赠你的礼物？你匆匆赶路，无暇眷顾孤独守望的她，你以为她依旧会在原处等待，你怎能料到，她会突然撒手尘寰，舍你而去……你想回报她，只落得“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的惨痛！大象无形，至爱无言。其实生命本身不就是爱所呈献的礼物吗？为了这份礼物的精美，给予我们生命的人不惜以一生的血泪润养我们，滋育我们，直到血枯泪涸。
我——母亲留给这世间的一份礼品，一个多思善感的素心人，将以不变的挚诚仰望云边的飞鸿，以婉转明净之心赠人以玲珑物语。也愿自己慢慢深沉成别人生命中的一份礼物，不管是一片叶、一滴露，还是一缕风、一声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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