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枯瘦的身影缓缓向小巷里移去。最后一次回头的我,看见母亲在转角处抬手抹泪……于是,晚秋一样的悲怆攫住了我的心。
眼见得60出头的母亲却已风烛飘摇,每次归家都有触心的感痛。几十年不提文章诗画,在病苦与抑郁中落寞少言的妈妈,这一次忽然对我讲起,前些天她听到广播里介绍一位当代校园诗人,一个小姑娘的诗竟写得那样好。“我是一颗落选的种子/命运将我遗落在贫瘠的土壤……” 母亲竟然大段大段地背诵起她听到的诗,声音里充满激情,再没有一丝苍老,憔悴的眼里闪烁出久违的光彩。
我惊呆了。尽管,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听过母亲为我背诵她青年时代喜欢的长诗,知道母亲曾有过满腹才华和惊人的记诵能力,可我更知道,母亲那颗空阔凌云之心是怎样在时代和个人的悲剧里沦落、沉埋,母亲久已把她自己埋葬。我也真的认为,母亲已经心如止水,诗、画、音乐早已是她前世的清梦。可我没有料到,生命飘摇如残烛的母亲,竟然能诵出一首激越昂扬的诗,我分明听到母亲心底的血涌与呐喊。
“广播里说,有一次征文,让老年人写的,只是我眼睛不行了。端午节之前,剪了几天窗花,想拿出去卖,以后怕不能剪了……”母亲絮絮地说。悠缓的语声落在我心上,字字如楱荆,刺得我心泣血,痛不可忍。我转头去看贴在窗上的剪纸。扛着镰刀的小猴子,另一只手抱着蟠桃;葫芦架下,小熊猫捧书而读;扑着翅膀的大公鸡,嘴里叨着蜈蚣……在苦痛人生之外,母亲心里有一个怎样缤纷绮丽的世界?可是,在一生长长的时光里,竟无人解读。“你喜欢就挑一些带走吧,以后妈妈剪不动了……”母亲叹了一口气。我不敢落泪,却拂不去心头的酸楚。我立在旧柜边,轻轻翻捡母亲的剪纸。我的眼光又凝在柜面上那些用彩色塑料瓶剪出的椰林,用木块雕出的仙鹤、小鸟的身上。这还是我未离家时妈妈弄出的“作品”。而在我刚刚记事的幼年,妈妈用滑石块、泥巴,为我们兄妹三人刻出、捏出多少小鸡小鸭!妈妈也曾用一红一绿的硬塑料为我剪出两个身着连衣裙、扎着蝴蝶辫子的小姑娘,我把她们贴在窗上一年又一年……恍恍忽忽中我们已成年,我的孩子在院子里喊着、跑着,已到了小时候的我记事的年龄。我七岁时妈妈为我画的那张梳长辫子的画像哪里去了?我十五岁时悄悄收藏起来的刊有青年时代的妈妈的诗作的那张发黄的报纸哪里去了?
岁月流失在烟尘里。有一种东西在我心上越积越厚,那是母亲一世的苦难和碎梦中迸出的韧力。“女儿真要强,真像妈妈。”学生时代的我,让母亲由衷地骄傲。我是她唯一的女儿,秉承了她的性格、志趣,我是她苍凉人生里难有的温暖、慰藉。可是,为了女儿燃起的也如她当年一样炽热的理想火焰,母亲茹血饮泪,把她的女儿放飞了!这一飞竟是永久的时光。母亲生命的暮年就在长长的期盼、短暂的相聚、凄清的别离中煎来熬去。我带走她曾经的梦想,让它在生命的旷地上开出星星点点虽不惹眼却很顽强的小花。我生命的天空有熹微的晨彩,那是母亲用心血濡染。她自己却情愿留身黮暗,在细雨梦回的无边清寒里踯躅,低迷。
站在人生的边旷上,我不必回首,母亲灰白的鬓发就在风里扬飞;我不用凝眸,母亲殷切的目光就在我心上流淌。我沉毅前行,以母亲赋予我的执着、坚忍去寻掘梦园。
疏影横斜的清韵里,母亲的微笑一定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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