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走进南山三幢宿舍楼时,我如此告诉哥们。
哥们一笑,说:“你就趁着我还在,再最后一次睡在这儿吧,等以后我走了,你就是想睡在这里,恐怕也不能够了。”
我点头答应,经过宿舍管理员那窗口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喃喃语道:“今晚是哪个老头值班?不会是那个以前和我吵过架的吧?”
哥们一笑:“他?早就走了,现在是换了新人,你都不认识。”
哦,我果然是不认识的。
走在宿舍的长廊,走在楼梯口,有些事,恍恍惚惚又容易涌到眼前来。
有几个宿舍的门尚且开着,我经过,南山宿舍固有的那种霉味,似乎一如当年,宿舍里坐着的人,点着的灯,偶尔飘出的歌声,我闭上眼,慢慢走过,这条我走过了四年的走廊,再来时,物是人非,我亦不是当年的我,那些人亦散落在江湖。
原本安排住宿的宿舍,忽而来了人,哥们笑道:“唉,恐怕你是真和南山无缘了,走吧,去外面给你找房子住吧。”
我心里想,真是麻烦,若是放在以前,直接爬回自家宿舍,裹着被子蒙头就睡,哪里还有这等顾虑,可到底不是南山的学生了,也到底不算是绍兴的人了,只是路人,匆匆而来,亦将匆匆而去,我笑了笑。
淹没在夜色里的石墙,穿过长城路,哥们问我:“怎么样,现在的大垃圾街好吗?”
我嘻嘻一笑,又顿了顿,回答:“非常遗憾,我对大垃圾街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二零零九年。”
说这话时,我总下意识地去仰望夜空,看看是否也有那么轮娥眉月,在树枝繁茂的缝隙里,月影依依,而垃圾街上灯火辉煌,东南风起,那些串联在绳索上的灯火,盏盏飘摇,照的人影会儿在帐篷,会儿在桌脚,那年,和他总坐在路边的帐篷里,他一碗水饺,我一碗混沌,热气蒸腾时,他容易憨憨地笑,我容易朗朗地说,趁他低头舀水饺,偷偷地我望一眼树枝间朦胧的月——
朦胧的月,月朦胧如当年,以后的发生的事,果然不是我所能够预料,颠簸在稽山的书圣故里,那条悬挂着高高灯笼的青石板弄堂,我坐在寺庙前,低头默然,深深跪拜,只是求菩萨保佑,保佑他从此吉祥安康。
山风起,古木落叶纷纷,那个站在寺庙前的少年,仰望蓝天,渴盼的心事,像是被柳枝惊破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待得夕阳晚归,秋风萧瑟,绍城大街小巷,再不见他,只是求他,从此安安稳稳、无风无浪到白头。
廊桥路上,有他当年热闹的足迹,风则江彩灯温柔,静送春波黯黯去。
坐在解放路金时代广场那的面包房,进去时,夜渐深,哥们忽而念道:“也就在那天,我回来的那天,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我捧着红豆奶茶,懒懒地问:“怎么想通的?”
“其实,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见他,就突然很想见他,就打电话给他,一定要见他一面。只是,在他打开门的时候,我就一下子明白了,似乎也懂了。”
我默不作声,只是听着,有些恍惚,有些蓦然。
“他就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我看见他现在的男朋友还躺在床上,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年前他说的和同事搬出去住了,我以为是和他宿舍的小姐们,却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同事,就是他男朋友,竟然是和一个男的。”
笑,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灯火黯黯的,人影模糊。
我却忽而想起了几年前那个春暮,在南山,在那条无患子开花、纷纷零落花蕊的路上,远远地看着他,忽然他就出现在远处,我站住了不动,他也微微一怔,随后他继续往南走,我也慢慢向北去,彼此擦肩而过,他不说,我不语,他看我,我看他,只是静静地,如此走过。
有朝一日,暮雨纷纷,他们两个恋人撑伞走在那条路上,我远远望见——
我感慨了句:“到底还年轻,等再过些日子,这些感情也就淡了,该忘得忘了,该放的放了,也不再生些无谓的感情,也该能从容安静地走路了。”
“是吗?”哥们反诘道,“恐怕是人无论活多久,感情这东西都不会磨灭吧,我后来想想也就明白,当我和他分手,他一个人寂寞了,女孩子寂寞了也很正常,很能理解,所以再找了新的男朋友,也正常,只要人还感到寂寞,就一定会再生新的感情。”
行走在夜色下的绍城老路,拐进仓桥直街,遥遥灯火微微,在风里摇荡,我忽然问哥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世事无常,既然曾经亲密无间的人,都会慢慢消失不见,那你我以后是不是也会无话可说、形同陌路?”
哥们不语,仰头夜空一笑;我摇头撇嘴,展览出一个似笑非笑。
他忽然伸手拍我的肩膀,猛地用力一按,我低头石板路,路远无尽头,漫漫黑夜里,总算有个人陪着走,好歹前方的路再苦也不至于太苦。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而今没有名、没有利,没有权势,等到将来若是名利双收、位高权重,我又怎么还敢叫你小子呢,怎么还敢和你称兄道弟,我自然会远远躲开。”
“难道有权有势了,就一定要做孤家寡人吗?”
“咱们是在越城,记得千年前发生在这的一个故事,范蠡向文仲说‘勾践这个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福’,这只是个故事,我忽然想到而已。”
微微一笑,他转眼看我,看着我,说:“套用个时髦的话,且行且珍惜。”
“且行且珍惜,是啊,你就多多保重,若是早早死了,可就实在没有人肯陪我谈天说地了,我就真得成孤家寡人了。”
夜宿绍兴城,夜深了,往事也渐渐安息,梦境里浮浮沉沉都去了,只剩安安静静此平生,似乎又能够看见,我在最后的最后,站在轮回彼岸,眼看他来时的容颜,就在南山的情人坡岸,一个在这岸,一个在那岸,只是远远望着,从此再也无缘。
次日清晨,我起来的早,登高眺望绍城,阳光在迪荡新城那的高楼群,落在凡世。
我想求得安慰,我想求得生命最坚强的力量,我来绍城,只是想逃避,只是想躲躲,许多人世悲哀的故事,已经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我都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我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沉默,被人间的劫难、被凡世凡心。
我想,来绍城寻找我的过去,找到生命最本初的路途,再去约定将来如何走,我一个倔强的孩子,总是坚持着自己所想的、所不肯放手的,而似乎失败而潦倒着,如此与世格格不入,除了南山、似乎无家可归。
站在大善塔下,七级浮屠,那些年跪了许多回,那些日子痴痴望了很久很久,听说这是越中现存最古老的塔,始建于梁,南宋时寺庙同塔曾毁于大火,后重建,古往今来有许多大师在此讲经授佛,而今历史千年去,宝塔里住进了喜鹊,生出了野树长草,春去秋来,四季轮回之间,我又到底该明白了哪些。
最初的痴恋,已远如重山,最初的梦想,已无声黯然,生命最想要的,已再也不可得,可得的,是那些纷飞的纸币和富贵的荣华,争夺在名利场,少年人,也终成了名利客。
“浮屠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这是《烟花易冷》的歌词,我也听说了《珈蓝洛阳记》,少年远征,女子独守空门,十年后,将军归来,迎娶当初深爱的女子,扣响佛门,却听说,女子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要等的人,终于梦断轮回。
世间人,果然多是不如意,有情人,最是难,围绕着大善塔,走了一圈又一圈,往事浮浮沉沉,来了又去,以后的路坎坎坷坷,如何去走,我痴痴望断。
离开绍城时,哥们送我到古城墙外,走着走着,柳絮飞了,这儿柳絮飞早,落在头上就白了发,记起来,学生时在暮春登山饮酒的日子。
“以后我若是流浪街头,没饭吃了,还会回来,到时得难为你添一双筷子了。”
“那好说,多照顾好自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微微一笑,登车,看着车站送别的人,招招手。
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的还没有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佛说是欲望太多,我说,我所求、不过一二,希望今夜好梦,千山万水,各在天涯各珍重。
(饭菜间,我说我挺佩服唐人,能说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等话,而今总算微微有些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而今此去,不知何时再见,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只是希望心安,希望日子稍稍安稳些,别太多愁了,别太在意他们关于是是非非的评论,走好自己的路,已是不容易,写文章、以自安。)
2014-04-07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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