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碎语》之——
愤怒的葡萄
《愤怒的葡萄》?你没疯吧?
广全点着一支烟,吐出一串烟圈儿,然后用半个屁股搭在桌角上说:你就是刚吸完“海洛因”也不该抄袭约翰·斯坦贝克的作品!那可是世界名著啊!
广全特爱搬杠,看我在电脑上敲下的这个题目,就开始没鼻子没脸的打击我。
我的抗击打能力绝不比霍利非尔德差。我说:我没疯,这篇《愤怒的葡萄》跟美国的那篇《愤怒的葡萄》没关系,约翰·斯坦贝克的葡萄是在读者心里生长的葡萄,而我要写的葡萄是实实在在生长在北宁市大地上的葡萄。
北宁市?北宁市在哪?广全平时总以通晓地理自居,我说出这个城市的名字时他感觉到很陌生。
难住了吧?!要说北宁,在你掌握的地理知识中是没有这座城市的,因为这是后改的名称,可我要是一说北镇------
北镇啊!北镇谁不知道哇!广全马上就活跃了起来:不就是有医巫闾山、有北镇庙、有辽代双塔、有沟帮子薰鸡、还有北镇鸭梨,归辽宁锦州管的那个北镇吗?啥时候改叫北宁了?
你既然知道北镇,那我可得考考你了,你知道那地方为什么叫北镇吗?针对广全刚才对我的打击,我也来个防守反击。
真的让我给叫住了,广全楞怔了一会,无奈地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还是呀!我得意洋洋:不知道就别跟我搬杠,规规矩矩地听我说。
好、好、好,听你说,听你说。
要说这事儿可早了------我有点显摆自己有学问的意思啦:隋朝的时候,朝庭从战略考虑在幽州设立五镇,因为此处地势险要,又是幽州的最北端,所以叫北镇。
北镇这名不是挺好吗?!怎么又叫北宁了呢?广全问。
这是九五年的事儿,这一年,国务院下了一个文件,决定北镇撤县建市。北镇的上层官员们一听,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县级市也是市啊!听上去好听多了,到外面出差、开会,一介绍,这是市长,多体面,跟县长能一样吗?!为此,机关里就有那么几个好大喜功的人又有了新想法,提议说,叫北镇市是不是有点儿小哇?!听着一点都不大气,应叫北平什么的,那多有力度啊!领导说这可不行,这个叫法好像要另立中央似的,我看搞个谐音吧,就叫北宁;从相呼应的角度看,南方有南宁市、西宁市,北方再出现个北宁市,一准儿能叫响。于是,北宁市诞生了。
你别臭显摆,这与葡萄没关系,你说说你这葡萄是咋愤怒的?
我说:那是2001年的夏天,我们栏目组去北宁拍一期节目,接待我们的是市委宣传部的张部长。张部长很胖,长得也很厚道,用东北现在最流行的话说——大眼睛,双眼皮儿,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儿。
别扯那些用不着的,说葡萄。
别急,这就说到葡萄了------
我们刚到北宁,张部长就介绍说,我们市为了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给农民找出一条致富路,市委、市政府请来了有关专家,经过多方面的调查和研究,最后认定,种植葡萄是北宁的优势,从地理位置看,这里跟烟台在同一经度上,土质也跟烟台的一样,烟台能成为葡萄之乡,北宁就更有资格成为葡萄之乡,因为烟台没有北宁这么大的土地面积——光说没用,咱们还是先去亲眼见见。
大吉普沿乡间公路行进。车外,越长越长的葡萄滕蔓在横平竖直的葡萄架上爬得漫山遍野,占据了北宁市的半壁江山。张部长指着漫山遍野的葡萄说,这才是中国东北真正的葡萄之乡呢!这可不是我们自封的,是《中国特产报》命名的!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除去路两旁茂密的葡萄园之外,我看见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白色的小房子,这么漂亮的白色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说是看葡萄园的窝棚吧,不像,因为那小房子没窗;说是灌溉用的泵房吧,也不对,因为小房子没有出水的管子,我问张部长:这白色的小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因为我们是综艺节目,节目的小片中是要出问题让现场明星演员们回答的。
张部长说:这是保鲜库。
保鲜库?我问:在地里建保鲜库干什么?
张部长解释说:当北宁的葡萄熟了的时候,全国的葡萄也都熟了,那时候的葡萄是卖不上好价钱的。我们这的农民,在收获的季节里不卖葡萄,而是把葡萄入进保鲜库里,等到元旦或春节的时候再拿出来卖,到那时,一块钱一斤的葡萄能卖到五块钱一斤。这也是我们市委、市政府为农民们想出的好主意。
摄制组的同志们都很激动,北宁的农民真有福气,人杰地灵啊!
吉普车穿过一个村庄,再往前开就有点丘陵的意思了,漫山遍野的葡萄层层叠叠,特有层次感,我说停车,在这拍个大全景。
吉普车停下,编导和摄像扛着架子和摄像机下了车。他们向四周看了一圈,对我说,这也没有高机位啊!我也向四周看了一圈,的确没有架机器的地方。我说车调头回去,这离村子不远,到村里看看谁家的房子高。
在村边上,找到一家高大的平顶房,正适合架机器。宣传部长说,这家我认识,是村里张会计家,我来过,我们还攀过一家子呢!
张部长进屋打了个招呼就跟出个女人来,女人挺爽快,说:房山头儿那有上房的梯子——你们渴不渴,我给你们卖汽水去。
张部长赶紧说:不用了嫂子,我们带矿泉水了。
编导和摄像抬过梯子,立好了,爬上房顶。我就跟张部长在张会计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聊天。
这时候,来了很多村里的农民,他们气势汹汹地站在我对面问:你们是××电视台的?
我说:是。
一位带头的农民指着我的鼻子:你们跟着瞎吹啥呀?!然后对一块来的农民们说:把梯子给撤喽!
几个农民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把梯子给撤了。
编导和摄像听见房下有吵闹声,往下一探头,发现梯子没了,大喊:你们干什么呀?!我们怎么下去呀!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不知所措,我说:有什么事情好说,你得让我们的人下来呀!
不行!这事你们不可以帮他们瞎吹,必须得如实报道,如果不能如实报道就不能让他们下来。
接着,农民们就你一句他一句的,乱哄哄一吵成了一锅粥。
张部长------张部长------我只好求助张部长,可叫了好几声也没见张部长的影儿,就连司机也不见了。我问房上的编导:看见张部长了吗?
编导和摄像无奈地坐在房顶上:刚才还在呢?!怎么没啦?!
没有了征援,也没有退路,我不得不独自面对。
我说:你们派一个代表跟我说行吗?不能大家一块说,你一句他一句的我听谁的呀?!
好,我说。那位带头的农民站到了我的面前:这些领导可把我们给坑苦了,头几年,乡里来人,非得让我们把地都毁了,把果树都砍了,全种葡萄,说这是市里的决定,要把北宁建成葡萄之乡。开始大家都不愿意种,因为我们不会种葡萄。乡领导说,没关系,我们为大家请来了技术员,免费辅导。我们没办法,种吧,大家就都种了。都学会种葡萄了,葡萄也丰收了,可葡萄卖不出去,全烂了。我们就去找政府,领导说,北宁的葡萄熟了,全国的葡萄也都熟了,这个季节就是不好卖的季节,我们请教了专家,专家为大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建议你们每家建一个保鲜库,在葡萄不值钱的收获季节把葡萄储藏起来,等到元旦或春节的时候再拿出来卖,收入就能翻五翻。大家一听是这么回事,就都拿出钱来建保鲜库,没钱的代款,有的是从个人手里抬的高利代。我们家家都建成了保鲜库,葡萄也丰收了,我们把葡萄都入到保鲜库里了。可是,到了元旦卖不出去,到了春节还是卖不出去,去年的葡萄现在还在保鲜库里放着呢,光电钱我们都花不起了!他们还天天吹牛,什么葡萄之乡啊,狗屁——你们不是××电视台的吗?你们必须要给他们暴暴光。
我说:是这样,我们是综艺栏目,我们是到哪夸哪的那种节目,没有暴光这个功能,你们能不能找找上级的有关部门-------
你要是这么说,房上的人就别下来了,你们也别走了。那个带头的农民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软的肯定是不行了,看这劲头来硬的更不行。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突然有了主意。
我陪着笑脸问那个带头的农民:老哥,你有儿子吗?
有啊!两个呢!
还没娶媳妇吧?
搁啥娶呀?种葡萄、种葡萄,种出了一屁股债。
如果现在有人给你儿子介绍对相,你能说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了!我们家穷得穿不上裤子了!我们家欠了一屁股债吗?
我傻呀?!我那么说我儿子还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呀!
还是的呀!我听说咱们这地方的穷人家娶媳妇都去借家具,借家电,先把媳妇娶回来,再把东西还回去。媳妇娘家知道的时候也来不急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带头的农民笑了:不整点假相也骗不来媳妇啊!
这就对了!那个带头的农民终于掉进了我设计的圈套里:你听我跟你说,我给你们拍电视节目,说你们种的葡萄质量好,丰收了,这里的农民都富了。节目一播出去,电视观众一看,北宁的葡萄肯定好啊,不好北宁的农民能富吗?!然后商家就都来找你们买葡萄,你们的葡萄不就都卖出去了吗?!然后全国人民都知道北宁的葡萄好,往后就供不应求啦!
那位带头的农民突然醒悟,兴奋地说:对呀!在节目里这么一说咱的葡萄就有希望了。
我趁热打铁:我们的节目效果比广告效果要好的多,因为我们是官方报道。如果做广告你们还得给我们钱呢!我们这是给你们做免费广告知道吗?!咋还不领情呢?!
对呀!对呀!带头的农民激动得脸都有点红了,说:赶快把梯子给支好了,让房上的人下来;你们快去杀鸡,咱们请电视台的在这吃饭!
这时,张部长不知从什么地方转了出来,握紧我的手说:我替领导们吹了这么多年牛B,楞是没找到理论根据,这回行了,跟你学了一招。
我气愤地说:你拉倒吧,我这是急中生智,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广全听得愤怒起来,突然插话:靠!这帮当官的,为了自己往上爬,不惜百姓的利益,这不是坑害百姓是什么吗?!
这话有点过了,我说:这得从哪个角度看。
当官的让农民种葡萄当官的就得负责到底,只让农民们种葡萄不管卖葡萄,这不是坑害百姓是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很愤怒。可我冷静下来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想啊,领导们提供科技信息让农民种葡萄,领导们再帮农民把葡萄卖出去,那不是又回到计划经济的年代了吗?!其实我们的很多国民还是没有从计划经济的习惯中摆脱出来,他们习惯了听话不动脑;北宁的土地适合种葡萄是不争的事实,这是领导们给北宁农民最好的信息,那么剩下的事就该农民们自己想办法了,如果领导再把葡萄卖出去,那农民是什么?绝不是当家作主的概念。
广全说:那北宁葡萄的事你想怎么写?
我说:我还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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