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没有月光，没有星芒。屋内关了灯，病着的我倚在床头。黑暗中，排笛的曲子幽幽切切，舒舒扬扬，带着浓重的抒情与怀想，带着郁冽的温馨与忧伤，从寂寂的深谷漫过来，伴着无声而落的飞雪，伴着一天纷纷的花雨。我闭着双眼，可是我的眼前伸延着绿意遮覆的山道，槐花的郁郁芳香在风里流淌，挚爱的友人走在身旁……落叶纷飞，我向母亲伫立的小巷回望……摇曳的烛光下，宛若尘外的茶室里，晶莹的酒杯中微微漾动着红艳的浆体……热泪在黑暗中流淌，情感的热潮借音符的律动奔涌得淋漓！
然而，我却是一个不懂音乐的人。童年时代在寂寞的院墙中长大的我，没有听过一支歌、一段曲。本来很有艺术天份的母亲因生活的重压，志向的被迫消泯，而不曾在我小时候唱过一支歌。七十年代后期的小学时代几乎没有歌声。只在八十年代初期，我的初中时代，台湾校园歌曲如一股清新的风吹入水波不兴的校园。那时我们开设了音乐课。有一天，做为学生会干部的我被老师找去做一项工作，工作完成之后走回去上课。一踏进走廊，从我班教室传出的歌声立刻摄住了我——“来吧，让我们携手共行，追逐夕阳的步履，走在林间的小径。撩过清清小溪……”我的同学们清纯甜美的声音整齐地从教室里飞出。十几岁的我第一次听到这样旋律优美，富有抒情色彩的歌曲，古旧的教学楼走廊里光线暗淡，可是年少的我眼前有晨光青朦，心上有溪流潺湲。我竟没有走进教室，我担心我的推门而入会把这优美的旋律碰坏。我就一直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陶醉在同学们一遍一遍合唱的那首叫做《踏着夕阳归去》的歌曲里。那一年学过的台湾校园歌曲全都富于浪漫的诗意：“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这些歌曲以朴素清新的自然美与人情美滋润着我们这片讲了几十年政治的干涸的土地，滋养着无数渴求阳光的少年的心，也冲荡着一些曾经蒙尘与结茧的苍灰的心。正当少年的我刚刚睁开惺松的眼，发现了音乐世界中的纯净与美妙的时候，一个无可置疑的黯淡的现实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唱歌跑调，任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唱好一支喜爱的歌。有一天，母亲在我的恳求之下终于第一次唱了一首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母亲宛转亮丽的歌喉还有歌声中浓郁的情感深深打动了我，我为发现母亲的又一种才华而兴奋，然而我闪溢着光彩的双眸不免蒙上一层阴翳：母亲的音乐天份为什么没有传给我几分？
时至今日，我不肯在人前唱歌。每当说到自己唱歌跑调，总是无人相信，特别是一些听过我朗诵与演讲的人。大学时代，每到文艺表演有人要我唱歌的时候，总有人替我解围——她说话就象唱歌一样，谁想听她唱歌就听她说话好了。可是在今天，在高考之前，我教了整整三年的几十名学生殷殷地期盼我能为他们唱一支歌，我心中的苦衷有谁能替我传达？！我的心空飘着一朵遗憾的流云。其实我多想歌唱呀！我想唱《北国之春》，想唱《红河谷》、《在水一方》、《几度夕阳红》……厚厚的手抄歌本从学生时代延用到今天，不同的生命历程里有多少挚爱的歌曾经渗进血液，曾经伴过我或急或缓的呼吸。大学里，同学发现我不仅是最能背诗文也是最能记歌词的人。善歌的同学们每当忘了词句唱不下去的时候，总来让我接续。其实我是会唱的，心里会唱，只是开口就要走音。但我无法拒绝音乐的魔力。每当有我喜欢却不会唱的新歌，我一定记下它的词句，听别人唱，在心里唱会它的旋律。同寝室的那个被我封为“黄鹂鸟”的善歌女孩，时常一遍又一遍地为我唱歌，她知道，静静听着的我只是为了欣赏，只是为了感觉。她唱完了就听我说感觉：《几度夕阳红》平静的深情中渗着沧桑，是心泪织成的微雨；《篱笆·女人和狗》是混蒙中的吟诉，无奈而感伤，是走不出困惑的个体面对无法改变的命运发出的泣血的呻吟……善歌的女孩瞪圆限惊异的大眼睛，其他的姐妹叹曰：咱们老四的心理感受太丰富。的确，我常常为一些歌感动，听的时候心动欲泪，独自唱起的时候往往热泪潸然。生命中最挚爱也最不忍碰触的曲子就是《一路平安》，也叫《友谊地久天长》。不过我更喜欢它原来的名字。也许因为那部至美的影片，也许因为人世间至醇的爱，整整十年了，如今听它依如当年一样心动感泣，不同的是当年热泪滂沱，今日里心空漫布着丝丝伤楚织就的微朦细雨……
上苍没有赐给我歌唱的天赋，却赐给我较为丰富的感受力。我喜欢富有抒情浪漫色彩的音乐，尤为喜欢古典音乐。书架上列队而待的是排笛、古筝、长箫、小提琴、二胡等乐曲的盒带。《高山流水》的出尘，《苏武牧羊》的悲郁，《梁祝》的如诉如泣，《二泉映月》的凄怆……音乐世界难以言传的美荡涤着我的身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听到音乐的旋律我就产生灵魂飞翔的感觉，我会情不自禁地随乐起舞，以身心的交融体悟着音乐情感的律动。美好的音乐对于我，正象那在水一方的伊人，她的身影缥缈而朦胧。隔着一大片难以涉过的水面，那迷离的美薄雾一样地扩散，浸洇了我那颗痴醉的心。我曾见过一本文摘的封面，池塘畔，暮霭中，一个长发白裙的姑娘顶着草帽正微微俯首吹笛，一抹将逝的斜阳射在她一侧的手臂上，她长长的帽带在身后拖曳……蓦然间，我认定那是前世或来生的我自己！
有时候，流连在商场乐器的橱柜前，端详着种种乐器，那应该在月光下奏起的小提琴，那应该在林中弹响的吉他，那应该在山前水畔吹弄的长笛……我的心隐隐地抽痛，因为走不进音乐的门里，生命中多少本来可以出现的美好境界无声地流逝了。“援琴鸣弦发清商”的情致在哪里？“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意境在哪里？我的天空泊着一朵遗憾的流云，流云下，坐在水畔烟光里的我虔静地凝听着那丝丝缕缕来自尘外的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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