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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时间:2006/5/16 作者: 但理 热度: 80938

在路上

题记:我们在路上。心一直流浪。

 

他从睡梦中艰难地醒来。

揉了揉粘在一起的眼皮,起身,走向厕所,想排掉昨晚灌进肚子里的啤酒。经过一夜的新陈代谢,那些味道本就不怎么样的液体想必已经成为厕所的供应品。

厕所里,男人们的姿势都一样。他的眼睛仍旧闭着,似乎眼屎要比他做外科手术时使用的黏合剂粘和作用还好。

回到房间,他又钻进了被窝。盖上被子时,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枕边的手表。

十点一刻。

反正今天不用上班。他把手表仍到一边,将被子蒙过头,继续昏睡。

他经常昏睡。那是一种意识不清的状态。

 

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他一个人是租得起这样的大房子的,尽管这是房价让人咋舌的北京。外科医生有颇丰的收入是人所共知的。他又是那种能收钱就收钱对病人一向冷漠却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

他还在昏睡。

秋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温柔地将房间照亮,映着地上乱七八糟的食品包装袋和横七竖八的脏衣服。

房间里安静得像青蛙在冬眠。

 

蒙在头上的被子猛地被他掀掉,眼睛霍然睁开,眼屎点缀在睫毛上。

他在枕周胡乱搜寻着什么,像是忘了很重要的事。终于找到手机后打开,信息的声音接连响起。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他闭上眼睛,仰天长叹,又用手拍了拍此刻有着爆炸式发型的脑袋。

拨了一个号码,手机用肩膀夹在耳边,双手迅速穿衣。

电话接通。

喂喂喂?你在哪?

我在鼻科这里。你怎么搞的?太过分了吧。我给你打了N个电话,都关机。都十点多了还在睡死猪觉。也不知道你给我挂号没有。

电话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要不是声音很好听,他恨不得臭骂她一顿。要我帮忙还这么冲,我欠你丫的。他心理想着。这个阿范,等我找你算帐。

不好意思啊。昨晚和阿范他们喝酒,回来太晚了,把你的事给忘了。我马上就过去,你稍等我一下。

要不是阿范说那妞长得不错,他才没这么好耐性呢。

 

一走进医院的门,他禁不住呕起来。每次都一样,像是例行公事。

这是他工作的医院。虽然才两年,却已厌烦。他想着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医院的药味彻底毁坏了他的食欲。所以他一直胖不起来,精瘦的样子。

走到鼻科,看到候诊区好多人等在那里。他扫视一周,发现一个坐在椅子上发信息的女人。棕黄色长发悬垂在脸颊两侧,黑色高领套头贴身棉线衣,外面是很小的短牛仔夹克,紧身牛仔裤,黑色运动鞋。他本能地觉得这应该是电话里向他撒泼的女人。

他拿出手机,拨了号码。然后看到五米之外的那个女人接起了电话。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在她抬头的瞬间,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不当:女孩!

尽管有五米之遥,他却看到在她脸上是青春的气息和清纯的脆弱。

他挂上电话,向她走去。

 

雅子?

女孩抬起头,站起身,偏侧着脑袋,皱着眉。

你就是D?

他没有回答。嘴巴一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直勾勾地看着女孩:额头上有过眉的齐齐的刘海,白皙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卷曲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毫无掩饰地展示着纯真和诚实。

喂——你在干吗?听到我说话没有?

哦,对对对,我是D。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女孩咬着嘴唇,喘着粗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说好八点的,你到现在才来,浪费我这么宝贵的时间。你没听说过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谋财害命吗?

女孩的眼睛不留情面地盯着他。

是是是,对不起。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我先不跟你计较,先带我看病。

哦,好好好。呵呵。

我的天哪!阿范,我一定要杀了你。怎么给我介绍了个这么蛮不讲理的姑娘。他虽然心理这么想,不过——却不得不承认,女孩很漂亮。看上去很年轻,像是只有二十岁左右。那张小巧的嘴唇略显厚,却有着很优美的唇线。

嗨,看什么你?给我挂号了没有?

唉呦!我给忘了,我现在去给你挂。

算了,我早都挂完了。要是等你给我挂号,早排到八万号了。你这个笨蛋!

他皱了皱眉。从来没有女孩对他这么横,有些不适应。

今天这个专家你认识吗?水平怎么样啊,我这鼻子都看了好多地方了,这么多年也没看好。你们这些医生都是笨蛋,白拿那么多钱。

哎,小姑娘,你这话说得可不太中听啊。你这样一概而论可要得罪很多人的,打击面也太广了吧。

少贫嘴。快说正事。

今天这个专家是耳鼻喉科主任,我们医院的耳鼻吼科又是全国最好的。要是她都看不了你的病,那我想也没有人能看你的病了。

最好能把我的病看好,浪费我这么多时间,还看不好病,小心我砸了你们医院的招牌。

哎呦呦,你可真够厉害的。你砸了我们医院的牌子,我可要失业啦。

失业就失业,像你们这种庸医,早该失业了。哎?怎么还没到我啊?要我等这么久。

我看在阿范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走,我带你进去。

女孩睁大了眼睛,很诧异的样子。

原来可以不排队啊,你怎么不早说啊,害得我跟你废那么多话。

女孩兀自走在前面,个性十足地昂着头,微垂着眼帘,用恍惚的眼神看周围的人。

 

 

来到专家疹室,他走上前轻敲两下门,然后推开,向女孩做了个请的姿势。

女孩昂着头,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边的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李主任,你好。好久不见。

哦,是D啊,快进来。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咳,其实我一直都想来看您,就是科里手术太多,天天忙得团团转,一直也腾不出时间来。

你这小子,就嘴巴会说。当初我介绍你来我们医院的时候,你可是三天两头地去我们家,现在可倒好,两三个月也见不到你人。

李主任,您的大恩大德我是莫齿难忘。以后还得多请您老关照呢。

我还不知道你啊,说不定过两天,你小子连影都找不到了。你能在这安心工作两年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呵呵,还是您了解我。我们改天再续。今天我这个朋友鼻子有点问题,麻烦您给她看一下。

他闪身,让女孩进入李主任的视线。女孩迎上前去,欢快地向李主任打招呼,一扫刚才的无礼和傲慢。

奶奶,您好。

哎——你好。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D,她该不会是你的——

李主任停顿了一下,扫了他一眼。他会意之后,看了看女孩,忙否认。

不是不是。呵呵。她不是我女朋友。

我就说嘛,你小子哪有这么好福气。今天这个,明天那个的。别怪我这个老婆子在这姑娘面前接你的底。找个好姑娘,好好对人家多好。总换,累不累啊你。

呵呵。

他无奈地笑笑。

听这话,女孩向他做了个鬼脸。筋鼻子的时候她感到疼痛。哎呦一声。

来来来,让奶奶给你看看鼻子。

女孩笑了,很开心地笑了。笑起来的样子纯粹就是一个小姑娘。眼睛里一尘不染,清澈通透。嘴角翘起来时显得很顽皮。小小的牙齿整齐地排列着。

他有些奇怪,心想:她怎么和李主任这么投缘,好像比我还熟。她对我可没那么礼貌。是因为和李主任第一次见面?可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啊。难道是我长得抱歉?可李主任可是年逾七十的老奶奶,我怎么也不会比她抱歉吧。

他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这位精灵古怪的女孩,感到兴趣。尽管他对病人有着一贯的冷漠。

 

孩子,跟奶奶说,你鼻子怎么不好啊?

我鼻子总是出血,而且出好多,特别是工作压力大时。

工作?你已经工作了?

是啊,我都工作两年了。不像吗?

不像。我看你啊,就像一个刚上大学的小姑娘。

呵呵,奶奶真会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D,你猜这孩子几岁?

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托着另一手臂的肘部,呈三角形状,仔细端量着女孩。

我猜她二十。

恩,我看最多也就二十吧。对吗?

呵呵。

女孩神秘兮兮地凑到李主任跟前说:奶奶,等您给我看完病,我偷偷告诉您,好不好?

李主任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笑着摸女孩的头发说:好。

啊——过分!还瞒着我。他装作很不高兴地用食指点问女孩。女孩和李主任相视而笑。

 

一番器械检查过后,李主任做出了诊断:孩子,你鼻子出血是因为有一个扩张血管。

那能治好吗?

当然可以。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下啊。

恩,好。奶奶放心,我很坚强的。

呵呵,好姑娘。

看着女孩和李主任愈发合得来,他就愈发觉得不自在。

李主任用鼻烟镜插到鼻腔很深的地方做烧灼治疗。就算有麻药的作用,这样的检查治疗还是很难受。女孩微仰着头,闭着眼睛,用力挤弄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却没有吭声。

看到这一幕,他开始感觉到这个女孩的与众不同。

印象中,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很娇气,动不动就喊疼,稍微受点委屈就会哭。而且从她的皮肤,衣着,装束来看,应该是生长在很好的家庭里,有爸爸妈妈很悉心的照顾和宠爱,甚至是溺爱。可眼前这个女孩对疼痛的表现却不像是被宠坏的孩子,尽管刚一见面时撒泼的样子很像。

李主任认真做着治疗,并没有注意到女孩痛苦的表情。这样的治疗持续大概十分钟。

好啦,姑娘,可以睁开眼睛啦。

好了吗?

好啦。疼吗?

恩。

女孩用力地点点头。

那么疼啊,那你怎么不说一声啊?

说了可以减轻疼痛吗?

我可以给你多加点麻药啊。

哦。我没想到。一向都是——说了也没用。

女孩此时此刻的表情很难形容。坚强地忍受着疼痛,很委屈,却又固执得不肯说出来。

一边的他开始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谢谢奶奶,我可以走了吗?

还要开一些薄荷油,润滑鼻腔。

哦,我有的。我一直都在用薄荷油。

那就行了,没什么特别的了。

奶奶,真的不会再流血了吗?

应该不会了。相信我,孩子。

恩,我相信您。奶奶,谢谢您!

不必客气。虽然我不希望你再来,但我希望再见到你。

呵呵。奶奶,我知道。再见!

 

 

走出门诊大楼,他和她一前一后走着。她在前,他在后。

小姑娘,慢点走,好不好?

女孩突然停步,转身,走到他跟前,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前胸。

我警告你:不准叫我小姑娘。我不小了,我比你都大,小弟弟,姐姐我都结婚了!

哈哈哈,难道你是妖精吗?你比我大,怎么长得还像个小姑娘?结婚?哈哈哈!

他笑得很肆意,根本没有把女孩的话当真。

哼!你爱信不信。对了,你请我吃饭。

我请你吃饭?你有没有搞错?今天是我帮你忙,给你请专家看病,你不请我吃饭,反倒要我请你,你的逻辑思维是不是有问题啊?

没有问题。我们说好早上八点的,你给我挂号。你不但没给我挂号,还让我一个人在那里等了两个多小时,你说你该不该请我吃饭道歉呢?

那都怪你那个朋友阿范。他昨天猛灌我酒,害得我昨晚回家以后吐了好几次。

那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管不着。别废话,请还是不请吧?

他绝望地把两只手伸向天空。

女孩“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忙追上去。

哎哎,你别走啊,我没说不请啊,你那么急干吗!

 

他把她带到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她选了个靠窗的位子。

我喜欢坐靠窗的位子。

女孩坐定后,喃喃自语。

可以看风景?

可以做旁观者,冷眼看人间。

女孩说话时没有表情,眼睛冷冷地看着窗外路过的人们。

小姑娘,这话可不太符合你的年龄。

女孩猛地转过头,右手食指竖起来,很严肃地说。

我跟你说过别叫我小姑娘。你再说,我立马走人。

好,雅子,我叫你雅子。可以吗?

女孩收起愤怒的眼神,又转向窗外。

这时服务员过来点菜。女孩点菜很挑剔,一边仔细查考着菜谱上的菜名,一边向服务员询问菜的做法。

很专业嘛。会做饭?

那当然。我做的菜,绝对有一级厨师的水平。

女孩很得意。笑得眼睛眯起来。一个女孩的表情可以在瞬间有如此大的改变。

那有没有机会品尝一下呢?

哼!想得美!我为什么要给你做饭?!

总会有理由的。

女孩不理他,继续点菜。

我就不给你省钱了。你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请我吃饭了,所以你应该珍惜这次机会。我点的菜都挺贵的,你带够钱了吧?

够你吃个满汉全席的。

好。我就喜欢爽快的人。呵呵!

女孩放下菜谱,微笑着对服务员说:先点这些吧。谢谢你。

 

他为女孩倒茶。

为什么那么介意别人说你小呢?

我不想别人无视我的存在,认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到底多大?

女孩翘了翘一边的嘴角。

你啊,叫我阿姨吧。

阿姨?开什么玩笑。

怎么啦?反正已经有人叫我妈了。

妈?你有儿子?

是啊,你不相信啊。我跟你说了,我很老的。

他下意识地往后闪了闪身。

哈哈哈,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妖精。

你最好不是。

他将一碗麦茶一饮而进,心理嘀咕着:难道我昨晚的噩梦还没醒?

你怎么了?

没事。

 

女孩不停地讲着各种菜式的做法和特点,她的口味如何。还有她怎样烹调可以让哪一种菜恰倒好处地体现其最独特的味道。他听得入神,差点向她拜师学艺。

真的没有机会品尝你的厨艺吗?

他的语气已经带着些许期求的味道。

女孩用手拄着下巴,视线越过他的头,看着远方,眼睛稍微眯起来。

也许——会有。但——不知何时。

我相信一定会有的。

他拿起酒杯。

来,让我们来等待那一天。

女孩迟疑了一下。

还是你一个人等吧。我对生活从来没有什么期待。

他手中的杯子在空中停滞,杯中的酒摇晃着。

 

走出餐厅,女孩看着他。

你好像很疲惫?

是。最近工作很忙。

女孩停顿了几秒钟,盯着他的脸。

怎么啦?我的脸上有米饭粒留守吗?

呵呵,没有。我是想说——谢谢你!

三个字从女孩的口中轻轻地流出来,随风飘进他的耳朵。在死寂的心湖中荡起一圈涟漪。

不客气!我们——还能再见吗?

也许吧!

女孩戴上茶色太阳镜,镜片大得夸张。嘴角翘起,然后转身离去。

是啊。也许吧。未来的事谁能预料呢?!多舛的命运谁能主宰呢?!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隐约感到疼痛。

 

    回到家中,他忽然觉得胃里波涛翻滚,跑到洗手间又狂吐了一阵。不但刚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还有昨晚被酒精泡过的食物残渣,很难闻的味道。他赶忙冲掉,怕那难闻的味道会刺激他的肠道再次呕吐,把胆汁都吐出来。

    里面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空空荡荡。

他感到身体极度虚弱,甚至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就坐在马桶边,等待体力的恢复。

想起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这些天手术天天连台做,饭也顾不上吃,只能在手术的间歇吞几口盒饭。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又总是喝酒,哪吃得下什么东西。好像胃肠已经失去了吸收的功能。

好不容易站起来,他决定再睡一会儿。他渴望着昨天梦中的女孩会回来。只要她回来,他就一定不会让她走,他再也不想看到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侵蚀着他单薄的灵魂。他会紧紧抱住她,就算失去一切,乃至生命,他也愿意。因为如果没有灵魂,生命就是一具躯壳。

 

 

可恶的电话铃声不断地响着。昏睡中的他像是没听见。

昏睡——是一种意识不清的状态。

    可电话像是着了魔,不停地响。呼叫者的执着像噩梦对他的纠缠。现在是晚上七点,他已经昏睡了近六小时。

    当电话响到第二十六次时,他在懵懵懂懂中接起电话。

我就知道你在家。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又睡着呢?你怎么一睡就跟死猪似的,怎么也叫不醒?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你这是昏睡。

我他妈的知道是昏睡,不用你告诉我。

知道你还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好好好。我不管你。哎?今天那妞去你们医院了吗?

别提了。我还没找你算帐呢。简直一火药库。

哈哈。她脾气是差了点,不过人还蛮好的。你不了解她。

不过长得还不错。

我跟你说:你小子可别打人家的主意。

怎么啦?难道你已经和她有一腿了?

什么啊,人家都结婚了!!

结婚?

他一直半睁半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像是听到了世界末日的消息一样震惊。

她结婚了?

是啊。虽然她才二十二,不过已经结婚了。

他一时无语。

不会吧你?对人家一见钟情?你不是和小凡在一起吗?喂?喂?

电话被他挂断。

莫名的伤感再一次袭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两年来,他已经和N个女孩在一起过,渐渐都没有了感觉。可这次当他听到这个叫雅子的女孩已经结婚了,心中怅然若失。

紧接着,他笑了,笑自己的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失去若言两年之后,流浪的心是否已经疲惫。

那个叫雅子的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别呢?

无奈,大脑昏昏沉沉,想不清楚。

酒精和过多的睡眠麻醉了他的大脑。记忆衰退。可有些事情却怎么也忘不了。死命地纠缠着。在那些酒精麻醉和睡梦当中,他总是看到若言,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疼痛。疼痛像是毒药,他已经上了瘾。

 

电话再一次响起。他以为是雅子,兴奋地接起电话。

喂?雅子。

什么鸭子啊?我是小凡。你昨天跑哪去啦,给你打电话又不接。

哦,是小凡哪。我昨天和阿范他们去喝酒了。没听见电话响。

你怎么又去喝酒了?整天喝酒。早晚有一天喝死。

电话啪地断线了。

断线是这样的容易。可以在顷刻之间。

没有安慰,没有关心,没有劝戒。他已经习惯。两年来所有的女孩都是一样,都有漂亮的脸蛋和凸凹的身材,却没有温柔的心。

他觉得无所谓,心像死了。

 

再也睡不着,于是起身,走向阳台。他喜欢在夜晚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辉煌的万家灯火,看恍惚的霓虹闪烁,看远远的楼底下隐约攒动的人影,看黑暗天幕中那些明亮的星星,群居——却孤独,像自己。可是自己,却没有星星那样的明亮。

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却很释放。没有人要他负责,他感到一阵的轻松。

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再回到阳台,坐在阳台窄窄的围墙边上,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几十层的高楼,恐怕要粉身碎骨。他却不在意,自在地喝着手中的啤酒。

结婚?雅子已经结婚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或者说有些不情愿。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孩子在第一次见面以后就有奇怪的感觉。他也不知道女孩哪里吸引他,是她的瞒不讲理,是她的满嘴横话,是她漂亮的眼睛和娇小的身体,还是——她眼神中那流离失所的困惑和坚强背后的无助。

他相信雅子是无助的,是脆弱的。表面的坚强只是一种掩饰。他想弄清楚到底这个叫雅子的女孩有着怎样的故事。

可是弄清楚又怎么样呢?有些人终究是过客。

他说不清楚。

他想起了她?若言。那个他心中的名字,却不愿提起。那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孩子。

啤酒流进胃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他已习惯这样机械的过程。

 

已是深夜。人间的灯渐渐泯灭,天上的星更显明亮。

他仍旧坐在那里。在那个窄窄的阳台围墙上。生与死的边缘。

 

 

两年来,他大概换了五六个女朋友,无一例外地爱逛街,买衣服,他觉得自己已修炼得道,不会再惧怕此类的事,所以当雅子打电话邀他逛街时,他毫不犹豫答应了。可他没想到和雅子逛街是何等恐怖的一件事。

雅子像中了毒一样,一件一件地选,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一家一家地逛,带着挑剔的目光和全神贯注的注意力,像在做某种科学研究。

对了,雅子,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搞科研的。

女孩说的一本正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说正经的。

我没跟你开玩笑啊,我是搞科研的。我每天穿白大褂,在实验室工作。

他不说话。

女孩停步,转身看他。

呵呵,你怎么了?

我怎么也无法把你这样一个女孩和那些实验数据联系起来。

哈哈。没办法,这是事实。就像我已经结婚了也是事实一样。

雅子,你真的结婚了?

他终于问了那个问题,在与她逛了一上午的商场之后。

是啊!我跟你说过的。结婚——挺好玩的。

女孩仍旧走在前面,仍旧昂着头,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把目光游移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

忽然她眼睛一亮,紧走几步到一家货摊上。

哇!好漂亮。

那是一件红色短连衣裙。

来,我们猜猜这件衣服的价格。

她一只手挡住了价格标签,另一只手抚摩着裙子的质地,从里到外。

我猜两千。

他简单地感觉了一下面料。

女孩诡秘一笑。

我猜四千。

女孩挪开挡价格标签的手,看到标在上面的价格:3550元。

哈哈。我对衣服的灵敏程度就像你对病人的灵敏程度。你看这裙子内衬是真丝的,而且外面的水钻很精致,样式也很时尚。哇!原来是香奈儿,我说怎么这么漂亮。你知道香奈儿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服装品牌。

女孩对他讲着衣服,兴奋地好像那件衣服是她的孩子,她正向人介绍自己的孩子在学校有着怎样优秀的功课。

你儿子几岁了?

恩?

女孩一时蒙住了。

我说你的儿子,几岁了?你不是说你有个儿子吗?

女孩先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愕然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女孩双手捂着肚子,半弯着腰,笑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你笑什么?

他觉得莫名其妙。终于失去了耐心,兀自走开。

女孩追上他,拍了他的肩膀。

嗨。对不起。

然后扑哧又笑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笑了。你现在的样子真可爱。

你觉得好笑吗?

好笑,真好笑。呵呵呵。你真的相信我有个儿子吗?

本来不相信的,但你说你结婚了都是事实,那我想你有个儿子也不足为奇啊。

那你说我儿子长什么样啊?

和你一样漂亮。

哈哈哈。你是说我漂亮喽。恩,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尽管我自己不总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儿子他二十五。

二十五?

是啊,和你差不多。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他愿意叫我妈,我就当他是儿子喽。

他忽然觉得很释然,瞪着女孩,哭笑不得。

你不用这种表情吧。开个玩笑嘛,你那么当真。呵呵。

我真不知道你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不知道就对了。走,继续做我的跟班。

小姐,你已经买了这么多衣服了,还不罢休啊?

不行,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能不多买点东西呢?

什么叫好不容易啊?你不住在北京吗?

女孩诡秘一笑。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跟在女孩后面。雅子灵活的脚步一会窜到这,一会又跑到那。他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商场里的购物狂女人。

 

走出最后一家商场时,他的身上已经不能再承受多一点点东西。

小姐,够了吧?我一年也没买这么多衣服啊。

切!你一个大男人,当然不用买这么多衣服。我是漂亮的女生,当然也要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好吧,今天就饶了你。改天请你吃饭啊。

改天?为什么改天?

拿着这么多衣服怎么吃啊?白痴。

行行行。你住哪,我帮你送回去。

不必了,我打的回去,你帮我把东西拿上出租车就行了。

雅子坐上出租车前的一刻,回头看他,做再见的手势。他木然地呆在那里,毫无表情。他似乎觉得每一次这样的告别都是永别。

十一月,秋意正浓。

他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感到一阵寒意。

 

 

走进医院的门,他立即戴上口罩。这样的味道他已经不想再多闻一次。可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有些事情他无法逃避。

手术依然连台。他麻木地做着那些手术。

医生,我妈她怎么样?她还能活多久?医生,医生——

走出手术室,他没有任何耐心回答患者家属的询问。就算对于那些家属来说,在他身上,寄托着生命的希望。

他迅速走出手术室,走过纠缠的患者家属,走出那条长长的走廊,走进浴室,脱去手术衣,打开浴室的喷头。凉凉的水冲击着他的头,他浑身打着颤,却仍拒绝开热水。

这是深秋的某日。

 

打开房门,一片漆黑。

这是他的公寓。偶尔会有女人在这里借宿。但她们都只是房客。像他生命中的过客。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黑着灯。他不需要光亮。他习惯黑暗。习惯黑暗中,在阳台上,喝着啤酒,观看星空。

这是他的放松方式。唯一的方式。

电话在客厅响起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喝第五罐啤酒。

喂?

D,出来喝酒吧。

是阿范的声音。

现在几点了?

别管几点了。我叫了小凡。你这家伙怎么回事,这么多天不理人家,快点过来陪陪人家。

他犹豫了几秒钟。

好吧。

 

走出公寓门,他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出租车停在了那条灯红酒绿的街区。他走向那家熟悉的酒吧。

 

D,在这边。

阿范远远地向他打招呼。围坐的都是常喝酒的朋友,还有小凡,撇着脸坐在那里。

来,D,坐这边。

阿范故意让他和小凡坐到一起。

D,小凡几天没见你,想死你了。

他转头看小凡,却仍是撇在一边的脸。

他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小凡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阿范,今天不醉不归。

阿范诧异地看着他。

哦,好,不醉不归。

他和朋友们觥筹交错,完全不理身边的女人。

小凡终于受不了,起身冲出酒吧。

哎,小凡——D,你看你,怎么这样,还不快去追。

阿范急切地推着他,想让他对小凡表示关心和在乎。那是阿范的妹妹。

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进,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酒吧。看到小凡并没走出很远,好像有意在等他追出来。

他在距离小凡十米的地方停下脚步。

小凡,对不起。

小凡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我随时可能消失,和我在一起你不会有安全感。

小凡还是没有回答。

    祝你好运。

说完他转身走回酒吧。继续和朋友们喝酒。酒精和昏睡可以让他感觉好一些。

 

阿范,那个叫雅子的女孩——

好啦,你这混蛋。刚甩了小凡,又开始想雅子。你他妈的。少废话,喝酒。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过分。或许自己真的是该受惩罚的。

他喝好多酒。好多,好多。

······

阿范终于将他搀扶到了公寓门口,从他口袋里翻找房门钥匙。可是不知为什么,花了好长时间,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扇门。

D,我已经尽力了。

阿范撤掉搀扶的手,将钥匙丢在地上,走下了楼梯。他扑通一声倒在门口。

阿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逝殆尽,楼道里的声控灯也熄灭了。

漆黑的楼道里,只有重重的呼吸声。或许他已经昏睡过去。或许他还清醒,只是站不起来。

他知道就算有钥匙,那扇门别人是无法打开的。只有自己能打开。

他躺在门口,感受着胃里一阵阵的波涛汹涌,头痛欲裂。此时的他像是昏死了过去。

 

若言——若言——你在哪里?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吧!

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他轻轻的哭泣声。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是他一个人的公寓。这是他流浪的驿站。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时间。

似乎他的生活是不需要时间这一坐标的。

身上粘粘的,很不舒服。

浴室的水仍旧很凉。他已习惯。他想清醒过来,却仍旧混沌。

 

D,我的鼻子还有点塞,我想再去你们医院看看。你给我挂号吧。

好。这次保证不迟到。

呵呵。我知道你不会的。

雅子的语气宽容了许多。

 

再次来到李主任的诊室。故地重游。

这次还没等他上前敲门,雅子已经趴在门口,把头探进去,查看情况。

李奶奶——

哎呦!姑娘,快进来。

雅子推开门,和他两个人一前一后。

呵呵。奶奶,我又来了。

好好好。奶奶都想你了。D,你怎么才带这姑娘过来啊?

哎呀。李主任,都怪您的技术太好了,上次您给她看完就再也没出血,所以就不用来喽。这次是她觉得鼻子有点塞。

不是不是。我是想奶奶了,所以找个理由过来看看您。

看看这孩子,多会说话。来,让奶奶看看。

雅子熟练地做好了接受检查的姿势,把小鼻子微微翘起,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做好了承受痛苦的准备。

李主任戴上额镜,小心翼翼地查看雅子的鼻腔。

姑娘,你鼻塞是因为上次灼烧以后产生了痂膜。奶奶现在要给你取一下。会有点疼,你忍一下哦。

奶奶,你放心。我不会喊疼的,我坚持得住。

雅子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刺痛了他的心。

他觉得雅子就像一个受惯惊吓的小鸟,习惯性地做着忍受痛苦的准备。似乎惊吓和痛苦是今生的宿命,想躲也躲不掉,无法改变,只有默默地忍受。她并没有丰满的羽翼,却要不停地接受风雨的考验。她孤零零地在风雨中奋力地想保持飞行高度,无奈却在不断下降。尽管她在不断告诉自己:我已经长大了,风雨的考验是必须要经历的。可实际上,她的羽翼上却刚刚长出成熟的羽毛,然而只是几根而已。她觉得好疲惫,却不知道哪里可以停靠。于是不停地飞啊飞,飞啊飞。直到自己都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哪里是终点站。更无奈的是已经忘记最初起飞的理由。

他走近雅子,伸手握住她紧握的小拳头。

她的手很凉,像他洗澡时的冷水。

她下意识地抖动一下,眼睛仍旧闭着。然后慢慢地,她打开了拳头,冰凉的小手和他稍微温暖的大手握在了一起。他把温暖传递给她。奔腾的血液在两个人的身体里翻滚起来。温度慢慢上升。

雅子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像紧裹着花蕊的花瓣终于张开,露出美丽的花蕊。

他静静感受着这样的时刻。似乎他们牵着的手让两颗漂浮的心沉淀下来。

 

好啦。结痂都取出来了。怎么样,现在还塞吗?

恩!好多了。谢谢奶奶。

雅子起身,他们牵着的手被迫分开。

姑娘,回去继续用薄荷油,一天三次。

好的。知道了,奶奶。那——我走了。

恩,好。

她忽然伤感地望着李主任。眼睛里像有眼泪要流出来。

奶奶。

雅子突然抱住李主任。李主任措手不及。

怎么啦?孩子。怎么这么难过呢?

她收敛了情绪。

奶奶,我走了。

姑娘,怎么了,好象要生离死别一样。

没什么。您治好了我多年的病痛,谢谢您。

我也很高兴能帮你把病治好。希望以后你会来看奶奶。

恩。

她用力地点头。然后转身夺门而出。

雅子,雅子,等等我。

他随后跟上去。

 

 

你今天怎么了?

我要回去了。

回去?

我来北京是出差,明天上午的火车回去。

回去哪里?

女孩笑笑。

一个有海的北方城市。很美丽。

像你一样美丽吗?

哈哈。可以陪我走走吗。

恩。

医院旁边是一条宽阔的林阴路。两边的树干长长地伸展出来,相接在路的上方,呈拱形。枯黄的叶子散落在路的各处。他们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叶片破碎的声音。

逃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去哪里呢?

逃出来?从哪里逃出来?

我出生的地方。当我长大后就再也不想待在那里。如果不是奶奶在那里,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

奶奶?

是啊。我的奶奶。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哦。于是你逃到了——

一个有海的北方城市。我很喜欢那里。可是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我的父母。

为什么要摆脱他们?

我不想让他们再伤害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开始吵架,甚至打架。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好象从没有好好在一起生活过,一见面就吵架。在我九岁时候,他们正式离婚,但在那以前的好长时间里,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

有没有尝试过——原谅他们?

我一直在原谅。有一次,爸爸打电话给我说他生病了,向我要钱,电话里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可挂上电话我就去了银行给他汇钱。后来奶奶告诉我说他根本就没生病。我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狠心到底。

 

他和她并排走着,很慢。

他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的声音。发自内心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心底深藏已久的秘密。带着她心的温度。

天暗下来,已近黄昏。

 

你无法理解结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了一个自己的家,意味着不再是我爸妈的累赘,意味着不用再在他们各自的新家中乞求一点点空间,意味着在以后的新年时刻不会再有无家可归的悲哀。最重要的是——奶奶会因为我结婚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些你能理解吗?你根本不能理解。

女孩很激动,停下脚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肩膀颤抖着。

他走到她身旁,轻拍她的肩膀。  

我或许不能很深地体会你的感受。但是,我愿意去尝试。

女孩狠狠地抖动肩膀,将他的手甩开。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需要谁的怜悯和同情。从来不。

她愤怒的眼睛有些灰暗,有些浑浊。

我不是在怜悯你,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只是在想——两颗漂泊的心是否可以相互停靠。

她安静下来,看着他。他看到她眼神中无助的温柔。

他抚摩着她的脸,感受着细腻的肌肤。她没有拒绝。

他想亲吻她。一个已婚的女子。他们的呼吸交错着,重重的。

他双手端着她的脸,撩开她额上的刘海,想将这样美丽的容颜记在心里,却愕然发现额上的一块伤疤。

雅子,你额头上怎么有个伤疤?

我知道。

让我看看。

女孩下意识地后退,摇头。

别忘了,我是外科医生。来,让我看看。

女孩想了想,慢慢把头移向他。

那是一块很大的伤痕。几乎半个额头的额骨凹陷了下去,并且有青色的小血管显露出来。他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弄的?

女孩不说话。

雅子,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

此时的他与她只有十公分。他一双眼睛盯着她,流露出关切,焦急,心疼。

她看着那双眼睛,几秒钟,两人相视无语。

她低下头。

他们从来不管我。那年我才三岁。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的床上躺着。后来爬到床边,不小心掉在地上,头撞在床角上。那是个铁床角。当时流了好多血,我哭得很厉害,可没人听见。等有人回来时,我已经昏迷了。后来他们把我送到医院抢救。人是活过来了,可是留下了这块伤疤。更痛的是心上的伤。

她无所谓地哼了一声。

其实他们给我带来的伤害远不止于此。后来爸妈离婚了,我就和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很爱我。我简直就是她生活的重心。特别是高中三年,奶奶更是一切以我为中心。早上几点起床,几点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几点去接我放学,晚上几点睡觉。夏天我们那很热,我在学习,奶奶就在一边给我轰蚊子。那是奶奶最有精神的三年。可是等我考上大学,走了以后,奶奶像是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不知道做什么好。早上一睁开眼,发现我不在,她就一片茫然。打电话回去,姑姑说她老了很多。这让我心里很难过。

她说着着这样的事。他听着这样的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和李主任那么投缘。

呵呵。是啊。我一见到像我奶奶一样的老太太就喜欢。奶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的人。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其实——我结婚是为了奶奶。找个男人嫁了,没什么大不了。

你这叫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任。

责任?哼。别跟我说责任。对我来说,能让奶奶在有生之年快乐就是我最大的责任。我不需要对任何其他人负责任。因为除了奶奶没人对我负责。

我是不是让你想到了太多的伤心事?

是啊。你真讨厌,害我想这么多。我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好好。不说这个了。你——明天要走是吗?

是。上午十点的火车。

我送你吧?

呵。不必了。我不喜欢离别的场面。

那——

你陪我去看场电影吧。

现在?

恩。

好。我们走。

 

 

电影并不好看。她却看得入迷。

电影是讲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痴痴等待十几年,人到中年。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那个男人,他和他妻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起,开心幸福写满脸。女人见此景,并没有和那男人相认,而是转身离去。承诺过又如何。时间、生活对人情感的侵蚀,谁又能预料。

 

哈哈哈。那个——那个女人,真傻。

走出影院,她忽然很大声地笑起来。

她怎么——为了一个男人等了那么多年。哈哈哈。

她笑得走不了路,停在那里,捂着肚子。

真傻。哈哈。

她低下头,长发遮掩了她的脸。

雅子,你怎么了?

真傻。

他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将她的头发拨开。

雅子。

他看到她的睫毛湿湿的,泪水已经在脸颊上留下痕迹。

雅子。你哭了。

她抬起头,面对着他。脸上的苍白和脆弱终于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两个人对视着站起来。她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他并没有感到突然,他知道坚强的她其实脆弱到了极点,不堪一击。

他抱着她。感受着她小小身体里被蚕食着的坚强,日益扩大的脆弱渐渐催垮最后的心理防线。

你有没有爱过?

她在他的怀里突然发问,他并不觉得奇怪。

有。两年以前。她叫若言。

你们在一起多久?

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过。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在路上。心注定流浪。

她依旧被他抱着,她在他的肩膀上说话。

如果我做了你的女朋友,会是第几个?

第七个。

恩,这个数字很好,我很喜欢。可惜我不会是。

 

他看着她,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雅子,你还能逃到哪里呢?

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要逃。

哪里是终点呢?

不知道。也许生命的结束才是终点。

你觉得累吗?

很累。可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停靠。

他不再问。他知道她不会再回答。

我开始讨厌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探听了我太多的过去。为了不让我恨你,你最好到此为止吧。我们最好到此为止吧。

她挣脱开他的怀抱。动作轻缓,带着犹豫。

他没有挽留。就像当年若言说要离开时,他也没有挽留。

她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嘴边的酒窝浅浅地陷了下去。那是一张纯真的笑脸。

她转身离去。两人都没有说再见。以为不会再见。

两个轨迹在某一点相遇,经过短暂的轨道重合,然后分离。没人知道还会不会有重合点。

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经起程。很多时候,选择放弃并不是不想爱,也不是不敢爱,怕只怕,有时候爱也是一种伤害。

 

她终于坐上了离开的列车。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干干净净。

她在心中责怪自己。怪自己不安分。

但很快,她的心坦然了。她知道他是路上的人。也许再也不会相见。

车窗外,景物一闪而过。看不清什么,也记不住什么。太快了。只能大概知道那是一片旷野,有零星的树木,还有远处的山的影子。

 

 

D,你怎么搞的,昨天那个手术病人肠吻合没做好,今天急性腹膜炎,我们主任几个人二进攻,又做了一次。你最近是怎么啦······

他把电话轻轻挂上。他没有心思听这些事情。她要走了。她已经走了。他恍惚地看着天花板,不知所措。

就这样,他恍惚了几天。没上班,也没见任何人,就一个人在公寓里,呆呆地,怅然若失。

 

雅子,你到家了吗?

是的。好几天了。

你还好吗?

还好。就是体重轻了许多。我想我养不回去从前那样重了,心里有个缺口,就那点东西不小心丢在了北京。但是无碍的,我知道我的生活一直在丢三落四。我给你发了邮件,里面是北京之行的照片,你看了吗?

看了。照片里的你很漂亮,可是美丽得让我疼痛。

你还好吗?

不好。

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别想太多。我,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知道的。我结婚了。

他对你好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好。不知道好的概念和标准是什么。我们不会有太深入的交谈。但我不需要防备,也不需要敞开,恰好的距离。我的心锁是安全的。

也许,我该去看看你。

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想改变什么。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那又何必呢!

 

在一个阴沉的早上,他坐上了列车。列车通往那座有海的北方城市。一颗流浪的心寻觅着。

也许生活就只剩下寻觅。

 

十一

 

她又去买衣服了。

手里袋子的数目已经要超过她的手指数。可她还是急匆匆地走向另一家时装店。她的步速很快,像是在赶车。棕黄色长发随着脚步飘起,可是外面的风并不大。高跟鞋不留情面地虐待着她无辜的脚趾。她在虐待自己。她已经没有多少感觉。还是快速地用力地走着,走向街头最后一家时装店。

天色已晚。街上的霓虹闪烁起来。要照亮街道,驱逐黑暗。霓虹灯下的人们走着,笑着,穿梭在黑暗与光亮之间。

一个小时以后,她终于从那家时装店里走出来。服务小姐给她推开玻璃门,满脸微笑着说:“您慢走。欢迎您再来!”

她面无表情,冷漠地点点头,算是回应。出门的动作有些急切,不小心,手里众多袋子中的一个刮在了门把手上,从她手中脱落,掉在地上。她忙回头,弯下腰,想把那掉落的袋子拾起。无奈手中的袋子太多,她不但没有拾起,倒是手中其他的袋子一下子都散落在地上。顿时,那些袋子在她周围像张开了的花瓣。而她就像中间的花蕊,可这花蕊却有些颓败。

那位送她出来的服务小姐赶忙上前帮她收拾地上的花瓣,而她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雷猛击了一下,失去了知觉。

一阵小风吹来,长发的发稍略微抖动了一下,更显出她的岿然不动。

服务小姐将袋子一一拾起,重新放回在她的手中。她还是蹲在那里,只是手指稍稍做了弯曲的动作,以便把袋子的系带扣在手里。

服务小姐惊异于她的表情,用手轻拍了她一下。她回过神,转头看了看那位好心的小姐,勉强弯了一下嘴角,轻声说:“谢谢。”然后迅速起身,那些装衣服的袋子也在她身体直立起来的瞬间,从地上腾空而起。她又开始了急匆匆的脚步。这次,她走出街区,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中的她走得很快。动作已经机械。心思混乱。手中的袋子被她的手指胡乱地勾着。

快速移动的身体忽然撞到了另一个身体上。袋子唏哩哗啦地又散了一地。她不想说话,连抱歉都没说就开始重新拾起袋子。

被撞的身体待在那里,没有动。

她拿起所有的袋子,刚要走开,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雅子。

雅子停下所有的动作,静静地听着这声音。

雅子。

她认出了这声音。她知道是他。

D——

这时路过车灯的光亮扫进了这黑暗的角落。一张精瘦男人的脸。和一张白皙女人的脸。

 

十二

 

你来了!

是。我来了。

他们对坐在街边一家水吧靠窗的位子。他选的。

为什么要来?

来看看你。

你知道你不该来。

反正现在我也没事。

工作呢?

无所谓。什么都带不走。心也被困在某个地方。

她端起咖啡,细嘬。眼神转向窗外。风刮起来呼呼直响。秋天将过。她轻搓着双手。

冷吗?

一到冬天,我就手脚冰凉。小时侯奶奶说爸爸妈妈不疼我,所以才会这样。以后一定要找个好老公。好老公?哼!傻奶奶。

她的电话措不及防地响起。

喂?恩。我遇到了一个朋友。恩,好,我马上回去。

是他吗?

恩,是他。我该回去了。在奶奶去世之前,我还想维持这份婚姻。

雅子——

D,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帮不了我的。明白你。谢谢!

她起身的动作很快,没有犹豫。他的心似乎被她牵动着。

雅子?

怎么?

我是不是没有机会吃你做的饭了?

她低下头,让长发垂下。

我,我不知道。恐怕是的。

他很勉强地把嘴角翘起来。

那,告诉我你的生日吧。我会记得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无比温柔的眼睛。

十二月二十八日。

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棕黄色长发把那张美丽的脸遮掩得严严实实。

凳子上,装满衣服的袋子无辜地倾倒在那里。

他想拨开她前额上的刘海,再看一看那块伤疤。可她走得好快,他跟不上。

 

当他一个人走出水吧,已是深夜。寒风肆虐,刮着他的脸。头发全部倒向一个方向。

他去了海边。

这个有海的北方城市。

冬天的海很苍凉。天空黑压压的,几只白色的海鸟盘旋在海面上,发出悠长的叫声。

他发觉,对于这个有海的北方城市,他已经到了离站时间。

他想等到黎明再走。他想知道黎明时的海会不会一样孤独。

可他终于离开。没有等到黎明。他知道黎明不会到来。

离开时的他思忖着:下一站,他该去哪里。

 

他把头抵在车窗的玻璃上,随着列车轻微的颤动。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

车窗外,景物一闪而过。看不清什么,也记不住什么。太快了。只能大概知道那是一片旷野,有零星的树木,还有远处的山的影子。

 

十三

 

十二月二十八日。雅子的生日。天下起了很大的雪。

早上,她收到一个包裹,外面用很漂亮的包装纸和五彩条包裹着。

她已经猜到礼物来自谁。

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蓝色的热水袋。

 

雅子,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恩。收到了。谢谢。你怎么样?第七个女朋友到位了吗?

呵。还没有。

那抓紧时间啊。别让自己寂寞。

好。我会的。呵。

······

D——

恩?

当你有了第十七个女朋友的时候,你还会想起我吗?

······

完成于2006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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