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衡玉很有耐心,饶有兴味的看着我:“你不相信?”
我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沉默。
“有趣。”白衣宫主意味深长的道:“本座可以无条件的为他解毒,等到他醒来,如果选择放弃你,本座便给你一条生路,如果选择跟你在一起,本座便成全你们,让你们死在一处留个全尸,如何?”
我蓦然一惊,抬眼看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让你,想让他,想让你们,亲眼看看你们所谓的深情不悔,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
衡玉看我一眼,笑道:“带路吧,我们去一探究竟。”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毁灭别人为乐,为了实践自己的猜测,不惜搭上他人的幸福。
这个人,仿佛不属于尘世,他的一颦一笑之间,看似温文温雅轻声细语,可却偏偏是这样无害良善的外表里面,沉睡着一个毁天灭地的灵魂,仿佛杀戮与痛苦,才是他的血脉才是他的骨肉。
对于他来说,这世间一切的纷扰恩仇、悲欢离合,不过是一粒微小的沙尘,就如同个人的存在一样微不足道。
一个人,在谈及死亡与痛苦的时候,怎么能够这样风轻云淡淡定自若,还是说,是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所以他才表现的不咸不淡无动于衷?
宫主衡玉的名头,不管是在民间还是江湖,都如雷贯耳,令人闻风丧胆又肃然起敬。
人们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俊秀温雅的青年男子,可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的身世是江湖上的一个谜。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卷进这个漩涡的,但当我发觉,我已经身处于这个漩涡之中,并且无法轻易脱身。母亲死了,亡涯走了,水葵灵力衰弱,青善中毒......这一桩桩事本是毫无关联的,但偏偏又盘根错节的牵连在一起。也许从认识青善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我那时浑然不觉。
一种不甘与落寞的情绪渐渐盘踞在我心底,我加快脚步跟上宫主衡玉的节奏,边观察着他的神色边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白衣宫主似是没有料到我会堂而皇之的问起这个,一时有些怔愣,而后恢复常态的笑:“你觉得本座需要?”
我也被他这个回答弄得有些悻悻然,暗想:感情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来什么需要不需要?
“那......有没有喜欢你的人?”
宫主衡玉又是一怔,有些茫然而无辜的看着我,他这个样子,天真又无邪,令我不禁想起水葵来。
于是持着认真的态度,尽全力的解释:“那种东西,当它来得时候,你是躲也躲不掉的,因为它也是宿命的一种。”
衡玉无喜无悲的脸上有着深思与笃定:“没有人可以强加给本座这样的东西。”
看来还是不懂啊,我语重心长的摇头:“我说了,它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当你浑然不觉的时候,它说不定就已经来了,而且一丝一丝渗进到你心里,当你哪一天猛然发觉,或许就是与它失之交臂之时。”
“你的话有些多”,衡玉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只见他若有所思的点头,然后道:“不过我很好奇......你说的这些,若有机会,我会试试。”
给青善喂下药后,我与白衣宫主各怀心事的守在床榻前,等待着青善的苏醒和康复。
“宫主......”当他猛然睁开眼睛,一句话还没完整的说完,便开始吐血不止,我忙起身去内室取了面巾来,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为他擦血,面色凝重的看向宫主衡玉:“到底怎么回事?”
宫主衡玉伸手搭上青善的脉搏,道:“让他将黑血吐尽,毒可全解。”
床榻被褥已经是腥红一片,青善吐完血后再次昏了过去,我忙丢掉全然变成黑红色的面巾,去里屋重新拿来了一套被褥,让衡玉扶着青善,重新铺好床铺,这才和宫主衡玉一切扶着他重新躺好,等做完这些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焦急之下做了什么。
偷眼看站在一旁的衡玉,我有些心虚,但是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轻舒了口气:只要不计较我随意使唤他就好。
却见他忽然站起身来往屋外走,我忙不迭道:“你不等他醒了?”
衡玉脚步一顿,继而踏出门去:“我还有些事......再给你们些时日,不过,不要妄图逃走,这对你们没好处。”
说他无情冷酷,捉摸不透,有时候,却又表现的如同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懵懂少年,还真是矛盾的人呐......
青善第二天便醒了,阳光从屋子里洒进来,映照在他白色的寝衣上,衬着他安静带着睡意的脸,竟是少了许多不羁锐气,多了几分慵懒温和--当我端着饭菜踏进屋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直到很多年后,我仍然对这时的我们之间难得的和谐匹配而念念不忘。
带着笑意走进屋去,将饭菜放在离床最近的茶几上:“你醒了?”
青善不回答,见我忙完,长臂一伸将我扯进他怀里,久久不语。
我有些怔然,继而伸手推他,捶着他的肩膀笑:“怎么,睡了这么久不饿么?”
我刚说完,便听见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响,连唱了好几遍空城计,不禁捂着嘴嗤嗤笑出声来:“还不饿么?”
他搂着我的腰,抬头看我,神情竟是难得的严肃:“昨晚,宫主是不是来过了?”
我一滯,黯然的“嗯”了一声。
青善拉着我坐下,将我揽进怀里,柔声道:“不怕,万事有我,绝不会让他伤你分毫。”
可是,如果他让你在我与他之间做选择呢?我张了张口,终是没有问出口,勉强牵起嘴角,推开他站起身来:“快些,可全都是你喜欢的菜。”
青善掀被下床,我从衣架上取下他的大氅为他披上,他借机凑近我的耳朵,不怀好意的轻声道:“可是,我更喜欢你。”
我脸一红,毫不客气的推开他:“刚醒来就说这些混话,快去洗洗脸去。”
青善装模作样的作了个揖:“遵夫人之命。”
我哭笑不得的摇头,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天?这么一想,不禁黯然。
“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过分纤细”,青善的手指顺着我的五官缓缓划过,带着怜惜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岚儿,答应我,无论以后我们会如何,你一定要爱你自己。”
我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不满道:“我们的将来如何,你怎会知道?”
“我是说如果......”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青善的浓眉蹙起,有些郑重其事的道:“你想想我去慈宁庵见你时候的样子!衣服松松垮垮的架在身上,瘦的皮包骨,看上去就像一个......”
见他不忍说,我静静的问:“像什么?”
“像冬天里枯死的树木穿了一件彩色的衣服。”
“这样也不错啊,至少听上去挺美。”
“你能不能认真些?”拽着我的手将我拉得更近些:“宫主来过了,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岚儿......”
我冷冷看着他,问:“你要走?”
“我必须走”,青善没有像以往一样柔声哄我,而是异常冷静的道:“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我不想再看到慈宁庵时的流岚......我的岚儿,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爱自己胜过别人。”
我的冷漠终究在他面前无法维持,充满酸楚的道:“可是离开了你,我什么也爱不起来......”
“乖”,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颊,柔声细语道:“你只有对你自己好,才能再见到我。”
青善康复后的第三日,水域城下起了蒙蒙细雨,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一刻,我感到接连几日以来的绝望终于到达顶峰,在我看见那张温雅之极的脸的时候,要不是青善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我,我已经顺势跌倒在地。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种等待被宣判的感觉,不论是哪种结果,我都没有勇气去承受,更何况我自己心里清楚最终的结局,我都知道,所以绝望。
白衣宫主从门外走进来,青善全身一震,猛地上前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宫主。”
衡玉不理会青善,绕开他只看向我,神情淡淡:“你没有告诉他我们的赌局?”
心中涩然,我立在一旁看着青善低垂的眼,不说话。
空气刹那凝固,青善感觉到异样,询问的看向我,见我低头不语,又对着衡玉道:“宫主,什么赌局?”
宫主衡玉一笑,背过身去:“你如果放弃她,我便给她一条生路,如果选择与她在一起,我便给你们留个全尸......她没有跟你说起,证明对你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信心,也可以说,对你没有信心。”
青善低首握拳,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隐隐知道他下了决定。
“怎么,做出选择了么?”
“是”,青善的口气不容置疑,坚定的道:“水域城的事情已经办妥,属下想立即回总部。”
宫主衡玉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脸上依旧是温雅之极的笑:“看见了么?姑娘家,还是爱自己比较重要。”
深吸一口气,我强装镇定:“多谢你的忠告。”
衡玉看着我,却对着青善道:“你可想清楚了?回了总部,就等于与这个女人斩断了一切过往,倘若今后,你忘却你今天的选择,到那时,本座必不会再容情。”
“属下明白。”说罢,尾随宫主衡玉而去,从始至终,再没有回头。
我在望涯谷长久的住了下来,我想着有一天他必定会回来,也许跟着衡玉回总部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都活着,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但更多的时候,我的耳边总是响起衡玉的声音--“在男人眼里,很多东西都比女人来的重要”,这样的一句话,常常被我奉为真相。慕玉曾经爱浅淑,可是为了自己帝王的威仪与皇室的尊严依旧放弃了那个执迷不悟的水妖;父亲曾经爱母亲,可是却以蓝图为借口永远的离开;青善口口声声说爱我,他的一举一动也确实让我相信,他爱我,可是到头来,依然为了别的东西而选择了舍弃......这世上,只得一个陆岸,尽管他声名狼藉杀人无数,但又有几个男人,会为了自己的女人而放弃锦绣前程的?寥寥可数啊。
我等啊等盼啊盼,春尽夏来,秋尽冬至,一场大雪将整个水域城覆盖,曾经那段过往便被掩埋,白雪皑皑的世界,痕迹无处可寻。
我开始了真正的一人的旅程,即使我从未涉足水域城以外的世界,但是我的心,已经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当我迎来我的二十二岁,又是一年春,我渴盼时光的飞逝,可当时光飞速流过,我又感到无比的害怕。我心心念念的人已经离开了三百六十天,再也没有回来,我每天,都会在望涯谷最大最高的那棵树上用匕首留下一道划痕,用来计算日子,一日一日逐渐累积,让我恍然以为,这样的日子是无止尽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依在神水湖的茅屋前,日复一日,眼角有了细纹,鬓角有了白发,眼神不再明亮,身躯逐渐佝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老去......
我从那个梦里醒来,在静寂无声的望涯谷无声哭泣。
我仿佛能听见我内心衰老的声响,在我的五脏六腑流淌,经脉血液、皮肉骨髓、那样无声无息,庞大沉重的,仿佛一场葬礼。等待磨尽了我所有的锐气,我的心里,连恨都不再兴起。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站在望涯谷的谷顶,阳光照射在我身上,微风拂过我的脸庞,仿佛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整天做着天马行空的梦的十几岁少女。
实际上,我怀念那样的时光了,母亲还在,我就快要遇见水葵、青善和亡涯,后来,还会有青黎......
当夜晚来临,我慢吞吞的往回走,手中的书卷已经读完。我承认佛经给了我安宁平静的力量,平复了我频繁出血的伤口,在这一年的时光里,我完完全全的成了他最虔诚的信徒。
某些时候,我感觉我也仿佛有了一颗似天似海的心,充满着宽容、悲悯、祥和、广阔,即使有一片荒原,我也能坚持不懈的日复一日的,在这片荒原之上,植满了花红柳绿的生命,于是,等待也变得美丽。
只要爱我自己,就能再见到他。这一次,我选择相信,不论这相信带给我的,将是怎样的答案。我也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在茫茫人海,他的一个转身,我的一个翘首,彼此不变的永恒的心,交换这世间一切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爱和希望,能使一切变得年轻,包括生命。
当月光洒在夜晚的神水湖上、映出来的那轮圆月中间,出现一个深碧色长发的少年......
我们相视而笑,能在彼此的脸上看见重逢的喜悦,我们被这浓浓的喜悦之情包围,就像所有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这一刻,是这样的难得......要知道,我曾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不是不识水性,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游过去紧紧的抱住他。他的目光依旧清澈如水,淡淡的对着我笑:“一年多不见,你还好吗?”
我无法抑制我的喜悦,正如我无法抑制这因为喜悦而溢出的泪,对着他猛个劲儿点头,千言万语,终是无法表达此情此景。
水葵从湖水中走出来,圆圆的月亮便就被他弃在了身后,他浑然不在意,只是朝着我走来,荡起的湖面波纹,搅乱了圆月完美无缺的模样。
直到他上岸,水中明月裂开的缝隙才逐渐缝合,变回本来面目。我上前走至他跟前:“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去了哪里?还是说,你的灵力已经全然衰竭、无法再维持形体?”
“我潜入了宫廷。”
“去见慕玉?”
“起初不是”,水葵摇头:“很多个夜晚,我听见葵妖族剩余的葵妖在深水湖底的哀鸣,他们日夜挣扎,想要脱离牢笼,他们向我控诉着这十几年来地狱般的生活......他们要我救他们,他们一声一声的质问我,仿佛来自地狱的恶灵,问我既然拥有水妖的身份,为何不能为他们报仇,替母亲为整个葵妖族赎罪......”
“于是,你动摇了,你无法无动于衷?”
“上次与你见面之后,我的灵力已经全然衰竭,长久的浸泡在神水湖中,我的形体依然无法维持,我本应该只是神水湖底一株草木,可是偏偏还有知觉和意识......”水葵叹息一声:“葵妖族被连根拔起的时候,神水湖中的其他生物就已经灭绝干净。我的心中没有爱,也没有恨,但是复仇,不但可以替母亲赎罪,更可以为我的寂寞增加别样的色彩。”
我充满悲哀的看着他,问:“你的复仇,只是为了排遣寂寞?”
“小岚,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他抓着我的肩膀,语调里是无止尽的空洞:“这是母亲的罪,也是我的罪。当年母亲不顾族人劝阻任意而为,致使葵妖族招致灭门之祸,即使母亲已死,但葵妖族的仇恨却无法平息......年幼的被斩杀殆尽,年长的被囚禁于宫廷的三千米深水湖中,葵妖族的恨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葵妖族的屈辱,要用毁灭与血肉为代价才能偿还。”
“于是,你决定带领你的族人,向慕玉复仇?”
水葵点头:“我潜入了深水湖中,见到了我的族人,可是,他们自己,都已经存活不了多久了......是恨,让他们支持到现在,而只有慕玉的死和这个王朝的土崩瓦解,才能使他们安息。”
见他神色间略有讽意,我猜测道:“难道,慕玉准备将他们困死在深水湖中?”
“深水湖中有蚀骨粉,而蚀骨粉可以削减灵力,十几年的吞噬使他们散尽了灵力,如今,只是普通的葵妖,终有一日,就连妖都不再是,只是如所有的树木植物一般,成为供人观赏或由人践踏的死物。”
“那他们现在......”
“十几年来的仇恨在心里酝酿成无法浇灭的怒海,他们怎会甘心?倾尽全力召唤我去,不过是将这仇恨愤怒过继到我的身上,期待我成为复仇的匕首。”
“你的灵力已经消失殆尽,他们难道不知道么?怎会将这样重大艰巨的事情交给你一个人去做?”
“他们被封印在里面,再加上蚀骨粉的作用,不但无法从中脱身,灵力终有一日也会完全消失,他们等不及了,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他们的仇人,为自己报仇雪恨......而他们剩余的灵力若让我来继承,不但可以为葵妖族留下后裔,更可能让我以葵妖族的名义,为整个家族报仇。”
“这么说,你的胎毒已经完全解了?而且,又重新获得了灵力?”我不无欣喜又充满担忧的道:“所以......他们牺牲了自己、让你来背负这十几年来的恨?”
“是,他们永远死了,但是,我却完全诞生了,拥有了健康和全新的生命。”
“这么说,现在就只剩你和灵素了?你会不会去找她?”
“她是葵妖族的叛徒,我的复仇不需要她的参与。”
“可是......一开始,你们还很好的。”
水葵面色骤冷:“母亲是被她间接性害死的。”
我蓦然一惊,不敢置信道:“到底怎么回事?”
水葵的神情里充满讽刺:“因为,她也爱上了文王慕玉。”
“有时候,女人的嫉妒是另外一种致命的毒药。”
想起灵素淡然纵容的样子,我实在无法相信:“她的灵力,是不是在你之上?”
“可以同当年的母亲一较高下。”
“那她投到衡玉门下,真的是为了赎罪么?”
“衡玉想利用我,挑起葵妖族与朝廷的恩怨,而灵素这样做,无非是表明了立场,想与衡玉结成同盟,只要衡玉相信,就会与我们一起对付朝廷,注意力就会从我身上移开,我便从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变成一个参与棋局的人。”
“文王被推上风口浪尖,慕玉以及整个朝廷便成了众矢之的?”
“不错”,水葵淡笑:“小岚,你似乎变聪明了。”
“灵素自愿助你复仇,如果复仇成功,你会原谅她么?”
“她本身就是刽子手,不需要被原谅,只需要赎罪和忏悔。”
“那么宫主衡玉呢?你觉得他可信吗?倘若事成之后他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你多虑了”水葵笃定的摇头:“葵妖族与椋宫素无仇怨,也不会影响和阻碍他称霸天下的野心......况且,凭着我现在的灵力,除非我自愿,不然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我。”
“灵素去找了衡玉,而你,又假意答应了慕玉,你身上的毒......他没有起疑么?”
“我已经修成了完全的人形,可以长久的不用浸泡在神水湖中,如果他不放心,如果情况需要,大可以做做样子给他看。”
“他让你来继承大统,难道就没想过,你的毒解不了,即使修成了人形,终究时日不长么?”
“水妖有着至少五百年的寿命,他只怕我活得长而不怕我活得短。”水葵一笑,淡漠的道:“况且借助葵妖族的力量已经修成了人形,还有什么顾虑?即使胎毒发作,不过缩减几百年的寿命......况且皇帝三宫六院,不怕没有继承人。”
“是,我记得他说过,葵妖族可以助你修成人形。”
“既然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又背负着整个葵妖族的血海深仇,那我就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族人......而我的灵力毕竟不足以与千百万人抗衡,能帮我达成所愿的唯一捷径,就是登上皇位,成为水葵国至高无上的帝皇......到那时,水葵国将不再是水葵国--若我高兴,便将它变成水妖国,若我不高兴,便拱手相让于衡玉......国破家亡,相信会是不小的打击。”
“你还记得你母亲对慕玉施的祸咒吗?”
“孤独终老,妻不贤子不孝,尝受众叛亲离之苦。”
我微微叹息一声:“其实不用你出手,文王慕玉也会尝受到世间种种的痛楚,因这恶果,是他亲手所种的。”
“小岚,这不一样”,水葵摇头,不无冷漠的道:“一个犯了错的人如果意识不到自己犯了错,他就不会轻易悔改,就好比一个造下杀孽的人,你不能指望他自己放下屠刀改过自新,自然的惩罚是不可靠的,古往今来,只有人为的力量,才能更快的达到目的。”
“你决定了?”
“是。”
我与水葵攀谈间,应天的人来报,说是应天生命垂危正在弥留之际,要我速速赶去与他见最后一面。
水葵没有避嫌,只是在那人出现之前悄悄施展法力改了装束。
一年前还精神抖擞的人,现在怎么忽然到了这步田地?我有些怔愣的与水葵对望,水葵没有声响,倒是前来禀报的人急道:“请姑娘随我走一趟!”
水葵获得真正的人形,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只是一名长得过分好看的普通少年,正犹疑间,他主动靠过来牵住我的手,对着那个带着半边面具的人道:“还不走?”
那人露出来的半张脸骤然出现几分喜色,忙道:“多谢,请随我来。”
我不解的看向水葵:“你知道我是去见谁么?”
水葵淡然答:“你的父亲。”
我一怔,又道:“你怎么知道?”
水葵凑近我的耳朵,指着前方带路的人,对着我小声道:“这就是灵力提升的好处,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为谁而来。”
我皱眉,打量着他防备的道:“那我以后可得小心些,不然什么心思都瞒不住你,多没有安全感。”
水葵无奈道:“灵力就算能够遇见事物的起始与结束,但也只限于此,倘若能猜度人心成了读心术,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我狐疑的瞅着他,疑惑道:“是根本没有读心术这种东西,还是你目前的修为无法达到?”
水葵这次却是皱起了眉头,思忖着道:“葵妖族有一个巫女的传说,传说巫女是葵妖族最神秘离经叛道的存在,她有一头红色的长发与莫测的眼睛,揣度人心是她的天赋,但是,她所看到的世界却是黑色的--她会扰乱人心,勘破人世的一切玄机与罪恶,她喜欢将自己黑色的世界传递给接触的每一个生物,而就是因为如此,她便被葵妖族的先人囚禁在神水湖的最深处,她被禁锢在一个镜箱里,无法再出来。”
“你的族人畏惧她。”
“没有哪个族类会忍受她的存在,只要她显身的地方,必定有一场灭顶之灾。”
“这也不怪她。”
“这是她的命,每个人生命里都有太多自己无法抗拒不可改变的东西。”
眼看着应天府近在眼前,我的心中不是不诧异,但诧异过后,就只剩一声叹息,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情绪。
上次是被迷昏虏了去,这次倒是专门派人来请,人生真是机遇难料啊。
半边面具的人将我领到应天的房间,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对着屋里恭敬的道:“主人,流岚姑娘来了。”
在我和水葵迈进房间的时候,身后的门“咯吱”一声关上,我没有犹豫缓缓的绕到内室去,见他斜倚在床榻上,苍白的脸上是一片油尽灯枯之相。
这一次,我没等他先开口,走到他的床榻前站定,平静的道:“怎么受的伤?”
他淡淡的扫我一眼,挑眉:“你会为我报仇?”
毫不犹豫的摇头,我冷漠的道:“不会。”
应天听闻,忽而无声的笑。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皱眉道:“我想不到,在你人生的最后时刻,竟然会突发奇想的想要见我。”
“你是我留在人世的唯一血脉,临死之前,自是要再见你一面。”
“你我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表现的那样冷淡,我以为你不会承认我的存在,即便你承认了,但对你而言,我更像是一个陌生人,不,准确的说,连陌生人都不如,不过,我还是得感谢你,在得知我是母亲的女儿后,竟意外的大发慈悲没有杀我。”
应天毫无愧色,面无表情的纠正:“我当时不为难你,不是因为你是她的女儿,而是因为你也是我的女儿,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是么”,我盯着他,冷冷的笑:“你不是爱过她么?”
“我是爱过她,但那只是与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应天面色冷淡,理所当然的道:“将男人的爱当成生命的主题,本就是女人的一厢情愿与天真使然。”
我本来心平气和,又介于他现在正处弥留之际,不欲与他起冲突,怎奈他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即脸色一变,不怒反笑道:“自私冷酷是你的本性,你却将你的罪孽完全推脱到母亲的身上,我怎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应天不改初衷,仍道:“女人对生命的认知太过单薄,所以只能是男人的附属品,而不是全部。”
我只觉齿冷,讽刺道:“若说这世上的女子都千篇一律,那男子就都英伟不凡?我看不见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应天冷漠的脸色骤变,忽的皱眉咳出几口血来,他视而不见,也不欲再与我争执,面色惨淡的道:“你太极端偏执,这性子像极了你的母亲。”
我不语,冷冷的瞅着他嘴角溢出的血。
“你不问问我是如何受的伤?”
我依旧不答,只是看着他,洗耳恭听。
“就算你不好奇我是如何受的伤,难道也不好奇是谁伤得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你的情郎啊--”应天咳着血,轻笑,断断续续的道:“是他,衡玉的左膀右臂--青善。”
心里一紧,我凝眉道:“他为什么杀你?”
“他还记着上次我派人掳走你的事......不过他又谢我,因为那是一次能够让你们重修旧好的最好的机会”,应天越发虚弱起来,呼吸沉重而艰难,好不容易平复,若有似无的声音才缓缓从喉咙里发出:“他虽然已经离开水域城,但他的行事作风,却未有丝毫改变......即使相隔千里,却还是能够想尽办法来杀我。”
黄昏的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洒满他斑白的头发和满布皱纹的脸:“他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的人,我收回我之前的话......”他的声音随着他戛然而止的呼吸蓦然停止,一切的一切,也仿佛化作了烟尘。
透过这阳光,我仿佛能看到他失去温度的身躯被时间分食,化作尘土变作枯枝,随风而逝。
我的心里寂静极了,看着前一刻还与我冷漠对峙的人,这一刻已经毫无生气,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我知道,我的心里没有哭泣,只有对生命无限的惆怅,这惆怅是我生命的绝大部分,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从今往后,我将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孤女。
从进入屋子的那一刻起,水葵就等在外室,一直不曾进来,此刻见我从内室出来,不禁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上下仔细打量我一会儿,道:“你还好么?”
我没有表情的点头:“还好。”
水葵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那我们回望涯谷吧。”
我依然点头,应道:“好。”
半个月后,水域城骤然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亡涯走时的担忧一一应验。
慕玉四面楚歌内忧外患,终不能敌。水域城一时尸骨成堆,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衡玉与水葵结成盟友,再加上灵素的协助,终于将慕玉逼至绝境。朝中识时务者可以保住一家老小,冥顽不灵者,皆是九族被灭鸡犬不留。
慕玉好不容易找到了继承人,欲与水葵一起铲除椋宫盘根错节在水葵国多年的势力,意图瓦解椋宫的每一处关卡,熟料中途生变,水葵不但不协助慕玉,反而和衡玉联合起来,让慕玉成了千夫所指的亡国之君。慕玉自知再无退路,竟一把火将皇宫少了个干净,上至宫中妃嫔,下至宫女太监,身在后宫者竟无一人生还。唯一一个疏漏,便是慕玉倒台后,柳相此人不见了踪影。
宫主衡玉不但不虑,倒有了几分猫捉老鼠的玩兴,传令给若初,让她搜集一切有关柳相流云的情报,必要时候,可求得域主红仟的帮助,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到底,水葵国覆灭的最大受益者,仍是衡玉。”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要登上至高无上的帝位。”
“我本就无根基,文王又一把火将整个皇宫烧了个干净,想要建立起一个新的王朝绝非易事,且衡玉又不是善类,他怎会将水域城交给我?若我与他强争,到那时,就又轮到我与他争个鱼死网破了......”水葵叹息一声,继续道:“经过这次战乱,水域城也已是民不聊生,更何况,我当时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这么说,从今往后,便再没了帝皇?”
水葵点头:“衡玉会统治整个天下,不管有没有赤桐。”
“那......灵素呢?”
“她已功成身退......自裁于母亲的墓前。”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水葵笑:“我想与你在望涯谷相依相伴,就像以前一样。”
我也对着他笑:“得知慕玉的死讯后,亡涯回来过么?”
“听说,他在苍都出了家,法号无涯。”
心里虽然惊诧,但也没觉得意外:“可知是为什么?”
水葵笑:“他有一颗博大宽容的心,又对荣华富贵甚是淡泊,出家是迟早的事,不过,他将是古往今来最逍遥自在的和尚。”
想起与他之间的过往,我不禁笑:“说的也是。”
水葵忽然感叹道:“真好,你还在。”
我也庆幸的点头,正凝神望着渐渐西沉的日头,脑子里忽然一个影像闪过,不禁再次看向水葵:“你有没有听说过苏连成这个人?”
水葵一怔,想了想,道:“慕玉最宠爱的妃嫔之一?”
见我点头,水葵又道:“我只知道,慕玉火烧皇宫那天,青善冲了进去,至于具体的我便不知了。”
心里一震,我怔怔的看着水葵:“为了救苏连成,竟是不顾自己安危么?”
水葵知道我在想什么,安抚的道:“在对付慕玉一事上,青善利用了苏连成,他对她有愧。”
我吃味儿的问:“苏连成为他做了什么?”
“为他窃取情报,将慕玉的一举一动尽数透露给衡玉。”
“所以......他利用了她对他的感情?”
水葵瞅着我,不置可否的点头:“应该......可以这么说。”
“那苏连成知道不知道?”
“她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至今不能对青善忘情,不然也不会轻易透露慕玉的事。”
我不禁苦笑:“他终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毕竟,苏连成是那样爱他。”
水葵淡漠的道:“如果他事事为苏连成考虑,为此违逆衡玉,你又会怎么想?小岚,不要自寻烦恼,这不关你的事。”
转眼间,望涯谷的夏季来临,虽不如红缨谷温度适宜,倒也不至于酷热。我恢复了平常的作息,但到底失了红缨谷,生活维持起来,较以前吃力许多,幸好有水葵在,也不至于让我缺了什么必需品。
在我的央求之下,水葵使用法术帮我恢复了失去的那段记忆,当我浑然不知的沉浸在其中的时候,第一段关于对他的迷恋之情已草草收场。往事是泛黄的书卷、是零碎的片段、是无法追回的时光......
佛曰: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既然万事万物不过过眼云烟,我又何必太较真?守着一个残缺的梦,所以努力生活想让它变得圆满,于是残缺就成了希望。福兮祸兮,福祸相依,幸与不幸,当如是。
自从红缨谷迁居到望涯谷,我便再也没有去过碧水湖,我时常想起我们相遇的那个夜晚,月光如水般流淌,一整片的月白色笼罩住整个碧水湖,看起来仿佛一层轻纱,使碧水湖显得朦胧而美好。
那样遥远的记忆,如同那个遥远的人,在时光的洗淘里显得崭新而齐整,就如同我所有的书卷,不论翻开哪一页,仍是我之所爱。然而不同的是,它是无形的、没有记载的、无法被篡改的。
望涯谷的暖风微微吹拂,于是草木便摆动起腰肢,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这个夜,变得如此温柔宁静,正如同他的一声呼唤,让我魂绕梦牵。
“岚儿......”
我倚在屋前,看到头顶的明月明亮如玉盘,任回忆仿佛这天地间的月光,洒向我、包裹我、温暖我。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么?我不置可否。
“你在想些什么?”
直到再一声响起,我才掉转过头,有些茫然而木讷的望着声音的来处......
那人眼里的光芒将我的心吞噬,依旧一袭墨蓝色衣袍,脸上的神情如同这天地之间的月光,令我身凉心暖。还不待他走近,我便已经提起裙摆朝他奔去,我甚至能感觉到我飞扬的发丝和衣摆发出的喜悦的叹息。
直到扑进他怀里,我才确定我抱住的不是一个幻境不是一个梦,而是,他真的来了,在我二十二岁的夏日。他紧紧的回抱住我,道:“幸好你还在这里。”
我的声音里,有着些许讨好,又有着些许撒娇:“你说要我对自己好,所以我就一直在这里。”
“是么”,青善双手捧起我的脸,轻柔的亲吻上我的眉心,如同蝴蝶的翅膀,翩然之间又离开:“让我仔细瞧瞧。”
将头一偏,从他手心里脱离,我笑道:“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青善闻言皱眉,道:“胖了。”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中不由得介意起来,不禁眉眼一横,瞪着他道:“就是胖了,怎么着吧?”
青善无奈摇头,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轻叹一声:“还是老样子啊。”
斜睨他一眼,我准备算旧账,虽然相较于我们的久别重逢,有些不合时宜,但若不问个清清楚楚,解不开心里的疙瘩,怎么与他“破镜重圆”?打着这样的注意,我一整面色,冷淡的扫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青善双手环抱于胸前,不但不急躁,反而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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