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兴脚还没有迈出二门,就听见管家的说话声:“这事呢,就拜托给你了,我们家宝兴少爷就是憨顽些,人品相貌却都是极好的呢……”
还没听完,就听见一个老年女子不耐烦地回嘴道:“哎呀,说了一千遍了!荣家虽不是名门,却也是咱们宝坻最大户的人家了,宝兴少爷的大事岂能含糊!这里头的轻重我明白的……”
这日正是谭鑫培老板津门首唱《李陵碑》。未开场时,满戏园子人头攒动,满耳朵都是什么“洋火香烟花生”“某某座儿的热毛巾接着”的吵闹声……只有楼上雅间儿里一个细长眼睛白面红唇的姑娘,穿了件洇了墨荷的细布旗袍,端着腰身安静等着开场。
一刹那间,宝兴就喜欢上那个女子了。
后来打听到那姑娘叫做沈芳远,是电报局沈家的姑娘,外祖家在京城是办洋务的,所以他家的女孩子也都读过教会的洋学堂。时人都道女子必爱“四大名旦”的戏,偏这位沈姑娘喜欢武戏喜欢的不得了。
这位沈姑娘年方18,性情是出了名的古怪,平日就喜欢把艳色胭脂只涂在唇上,却爱搭件素色的旗袍……
宝兴一想就对了,那日的她便是那样的了。
谭老板的戏在天津兴了好一阵子!这段时间里,芳远只来看戏,宝兴只来看芳远。每每直到散了场,直到芳远出门上了自家的黄包车,直到黄包车消失在宝兴的视线里。
天天去戏园子守着,看着芳远在那看戏,等戏散场了,她走了,宝兴也走。因为不敢接近她,宝兴收集她的黄包车压过的车印子土,她的车夫不要了的烟屁股——他视她的车夫也与别家的不同,很圣洁。
有时候宝兴也会去上街,但不是去酒家赌坊,而是去看各式各样的胭脂,桃红,夕阳红,玫红,樱桃红,莲红,金红……多不胜数的胭脂,都用锦盒装好了带回家。
有时候去布坊,挑了块清冷的料子,也尽数收拾了带回家。
这一日不知为何,沈芳远没有来看戏,宝兴反而没有早些回家,而是一直耽在戏园子里直听到重头戏结束,台上一个青衣咿咿呀呀地唱着“可怜永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句子。唱腔相思入骨!黑暗里,宝兴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仿佛这独守空闺的是自己一般。
回到家里,看见灯笼下的月季开的殷红一片。宝兴蹲下来,心想这花怎么这么像胭脂的颜色啊……
荣老爷却叫了儿子进来,说道:“……给你说了关家的二姑娘玉珊了!”
宝兴大惊道:“不是沈家的芳远吗?”
荣太太轻咳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沈姑娘,已经有人家了……”
后来荣家开了一间胭脂铺,少东家宝兴就天天呆在胭脂铺里。
这日,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了铺子前面,一双细长眼睛的白皙女子从车中探出头来对前座的军官说道:“……要大红色的哦!”
前座的军官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像血似的。有什么好看的!”却听话的从车上下来,走向胭脂铺。看他对那女子的态度却像小孩子对待自己喜欢的大姐姐一样,别扭中透着深深地依恋。
隔着一条街,宝兴忽然看清楚了那女子竟是芳远!而那个叫“至深”的男子正走向他的胭脂铺,越近就越看见他脸上一道刀疤横过鼻梁,面容说不出的狰狞……
进门多时,那军官看着宝兴只是目瞪口呆地来回望着他和他车里的太太,顿时莫名其妙,一拍桌子吼道:“看什么看?你这做生意做不做啊!”
军官正吼着,他穿着一件素色条纹细布长旗袍的太太却已经走进门了。只见她红唇耀眼夺目温婉地笑道:“荣宝兴荣爷是吗?”
那军官一听他就是荣宝兴,表情立刻变得高深莫测,笑了一下后对妻子道:“他就是那个……”
沈芳远见丈夫如此,不禁笑了起来,道:“荣爷对不起!拙夫杨至深,是行伍出身……”
——宝兴第一次看见沈芳远笑,不禁变得痴痴的!
而她笑起来的样子温暖而恬静。
只听她又道:“荣爷果然家大业大,我们只是随便走进一家宝坻的铺子,就遇见荣爷了呢……”
那军官笑啐道:“是啊!如果你不是早已和我这丘八定亲了,现在就是这家的老板娘了呢!”
宝兴听到这里,也不禁笑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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