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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逝的镰

时间:2014/5/28 作者: 绿艾 热度: 85072


                  一、

镰,你藏好了么?数到三十,开始去找你。一个数字是一年,三十年的光阴弹指一瞬间,你像一个诱人老死的饵,年轮的光线纺的多长,我都会与苍老背道而驰,向鸡鸣的陋巷,蚕眠的田园,不管南北西东,找到你。

从认识一棵庄稼说起吧,那时我还小,天真满满。深秋的一片坡地里,指着返青的麦苗问母亲:这是韭菜么?母亲正在晾晒地瓜干,逗得哈哈大笑的手一软,一簸箕地瓜干倾倒在地上。“傻丫头,这是过年给你蒸大白馍馍的麦子啊!”再看看细长叶子的麦苗,眼里还是分不出麦苗和韭菜的不同,为了不再闹笑话,就认定一小畦的是韭菜,一大片一大片的是麦苗。

这时,镰睡在冬季的农具房里,大大小小的农具挤挤挨挨,镰是冬闲时分最早闭上眼睛的,像冬眠的蛇,蜷曲着微“s”形的身躯,即使那些铁锨,铁镐,锄头到铁匠炉里逛了一遭,洗掉一身的尘土,油光锃亮地碰出响声,它也懒得理会。

新镰是跟着三四月的交流会赶来的,怎么说镰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县城里一年之中才有几天这样盛大的集会啊!小孩子是不关心那些农具的出处的,赶的是会上的热闹。

长长的会像两条河流,向着相反的方向涌流。人必须顺流而下,流到尽头再加入到另一条河流。会上有许多热闹可瞧,但你能深入的繁华总是有限。

爷爷常带我去听戏,偶尔会在人流的某一处驻足。有一处高声放着音响的高台,留住了许多人的脚步。台子上青春靓丽的姑娘穿着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纱巾似的斗篷似乎遮不住身上的冷。在卖票人的叫嚣中,她们摆着撩人的姿势,人们满脸带着看小丑的张望,姑娘们笑吟吟的,像看着另一群小丑,然后撩开门帘闪进了神秘的帆布大蓬里,她们是去变戏法吗?台下的人伸长了脖子,有的动了一窥山河移易的心思。

“脚下的路在走,身边的水在流······”那嘶哑的歌声在人流里推波助澜,似乎要把热闹的场子翻到天上去。

爷爷带我拐进一座院落,戏已开演,没有戏台,演员一身穿红戴绿的戏装,人们围成半圆,多半是老头老太们。在咿咿呀呀中,他们细品着戏里的情节腔韵。我也安安静静地陪爷爷坐到黄昏。戏让人们停下来,像一群慢慢咀嚼的羊,一下子回到千年前的缓慢悠长里。

一般的,能留住小孩的嘴,就能留住孩子的腿,至于爷爷给我买了什么零嘴,至今毫无印象。可那些戏我大多是不懂的,唯一感兴趣的是个扎着撅天辫的小丑,被两个喊他二叔的小孩缠着,和我向小叔耍赖时的情状一模一样,而这出戏十有八九赶不上,印象却深刻。

跟母亲赶会就没有听戏那么安静了,被母亲拉着手,有一种骨骨碌碌转的感觉。母亲若想挑商品,只能腾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永远捂着她那并不鼓的钱袋子,就让我拽着她的衣角别松开。可我也有走神的时候,一愣神的功夫,就与母亲走散了。

壁立的人群里,再也寻不到母亲,人流裹挟着我前行,既不敢喊也不敢哭,怕别人认出我是没有大人领着的孩子。当我看到某张关注的表情,急忙会在前面某个人屁股后面跟的很紧,甚至故作抬手去拽那人衣角的样子。

茫然地漂流着,一切叫卖都失去了吸引,一心想着如何找到母亲。猛然间,想起母亲藏在麦垄里的镰,母亲常说要把东西放在你知道的地方。放自行车的地方也是母亲知道的地方,我就到那里去等,相信母亲最终会找到这里的。

直到赶会的人渐渐离散而去,远远地,见到母亲哭哭啼啼,擦眼抹泪地走来。我兴奋地大喊着:妈,我在这里!母亲破涕为笑了,大声骂着:死妮子,你到哪里去了?死妮子,你还让我活不?看车的大婶似乎明白了一切,为我们母女重逢说着宽慰的话。这才发觉,母亲为了找我挤掉了一只鞋子。

肚子已然饿的咕咕在叫,我不敢说,母亲也知道,她没有像往常买几个包子油条打发了,而是买了只有看外公时才带上的桃酥。

                  二、

布谷鸟从麦田上空飞过,它的叫声带着某种催促:布谷布谷,猫逮老鼠。新镰和旧镰听得蠢蠢欲动了,昏暗的灯影里,母亲黑黑地把镰刀磨亮。我知道,平时帮家里干活都是小打小闹,而收麦子绝对是一场硬仗,苦仗。

太阳这面出工的锣敲响了,敲得人心里金光闪亮。那些光在五月的麦芒上游走,一望无际的麦田赤身裸体,抢着收集阳光呢!麦子为我们的肠胃而生长,这时,我们的手,腿,全身的力气都是为割麦子而生。

小孩子干起活来本没耐性,最讨厌垄子拉的最长的坡地,从南到北望不到头,让人的期待变得漫长而无尽头,煎熬也没有尽头。哪怕每到了两块地的分割点——垄沟,心里都会涌起小小的喜悦,像战士占领了某个山头似的,有了短暂的胜利的欢喜。可以坐下来喝口水,吹吹风,看风吹麦浪里,那些躬身而行的背脊。

我和小妹相视而笑,被麦子的灰尘浸染的表情,那白崭崭的牙,泄露出我们眼里的嘲笑,忙用湿手巾擦拭,直到看见彼此脸上晴朗的阳光。

父母总选择最密实,倒伏严重的麦垄,但我还是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母亲有时从中间就给撂倒一片,让我一下子又窜出几步远。虽然接下来还是面朝麦子背朝天,心里疏朗了许多。我知道,蜗牛一样爬也得干下去,母亲的镰随时会伸过垄背,为我减去几行的接应,默默鼓舞着我。在那时,我就在心里对比出上学和劳作的不同,似乎就品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一点儿意味。

到了垄沟,我们都放倒自己歇着,母亲为每一个人磨一遍镰。我常怀疑自己的镰太钝,要换母亲的,她爽快地递给我。母亲能撂倒一大片的镰到了我手里,还是跟割韭菜似的,而我的镰在母亲通灵的手里,变得那样轻巧自如,身后是齐崭崭的麦茬,刀切一样,比我写的作业还齐整呢!

镰在手里越来越沉重,站在麦子的围困里,我不断地张望,觉的日头比平常走的慢多了,麦子们也跟着张望,张望着我眼里的星星月亮。

天一擦黑,我就领着妹妹回家了,发际粘着麦芒,在梦着一把神奇的飞镰中,睡的死猪一般,即使有人把我们架走,也不会醒来的。

父母还留在地里,趁着露水的潮润,土地的返潮,麦子柔软了挺直的身段,父亲把白日割下的麦子捆成麦个子。母亲的镰更像一条游走的蛇,明晃晃的泛着月色的青光。夜太静了,割麦的沙沙声,像没日没夜蚕食桑叶的声音。

在夜晚,母亲的镰也是有眼睛的。镰是母亲伸出的手臂,轻轻巧巧地避开玉米的青苗,一兜一揽,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挥落,力透镰刃,麦子嗒然伏地成堆,却与贴邻的青苗秋毫无犯。

即使在白天,我的镰也是不长眼睛的。每每回顾左右,那些青苗不是让我马踏飞燕,就是被镰尖削去半拉叶子,即便有几个全毛全翅的,也肯定趴伏在散乱的麦堆下了。所幸玉米有很强的生命力,踩倒的还会站起来,虽然不一定站直了。少了半拉叶子的,忍着痛,就用剩下的半拉叶子生长,等到掰棒子的时候,会看到某一株玉米,长剑似的叶片变成了短刀,那肯定是我当初不小心给它落下的残疾。

母亲是心疼一株庄稼的,每每看到我遗留的斑斑劣迹,总是摇头兴叹:小孩子干点儿活,真是都要功夫钱啊!在以后间苗,补苗等等繁重的农事里,母亲是被汗滴禾下土的汗淹没过的。

父亲也是心疼庄稼的,他远远地射过责备的目光,寒意森森,或者吼一句:爱惜着脚下的庄稼!他是被粒粒皆辛苦的疼撞击过的。

耳濡目染中,我渐渐懂得心疼一株庄稼,珍爱一粒粮食,心疼一株庄稼是心疼衣食父母的伊始。

一场麦收下来,父母蜕了一层皮,掉了几斤肉,镰的锋芒也被麦子吃透了,愈发像一钩亏损的残月了,很瘦,很瘦地挂在一面灰皮脱落的墙上。

                 三、

粮食就是安全,那些有镰在的日子,它为我们守卫了这种安全和自足。那样的收获,是全村老老少少总动员的图腾。

当镰和高高的麦秸垛成为一睡不醒的记忆,时间愈来愈显示出钝挫感,只有我知道自己多么想变得尖锐,刺探到人类最敏感的隐秘。原来,隐秘是纯粹,是简单,是原始的激情。

青黄不接时,空空的米缸发出“哐哐”的响声,二叔家的麦子又吃光了。二婶从不说她不会过日子,用麦子换了烧饼油条了,而是在街上放风:自家篱笆插的门连狗都进的去。那时,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三间房里。风刮到母亲的耳朵眼里,常让她无来由地生出哑巴吃黄连的气愤。

用我妈的话讲:她家两个牤牛犊子忒能吃。而我家三个丫头片子只有这点优势,细嚼慢咽,如吃鸟食。那个时候,从没听父母悄悄说过攒钱的事,倒是常提起家里还余一缸或半缸的陈粮时,他们长吁一口气,一副很踏实的神情。

在粮食归仓时,我最喜欢的活是扎袋口,数口袋。它们一个个戳在那里,像我的小兄弟般亲切,袋子越多心里越高兴。便使出最大的力气用麻绳扎紧袋口,当然这不同于给妹妹梳小辫。在不断的劳作中,我懂得不能扎的太靠底,鼓鼓溜溜的袋子不好垛,打滑。也不能扎到猛梢,容易被粮食撑开,扎得居中最好,它们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一抬头抹汗,就检阅一次。粮食守卫着我家的贫穷,一个家有了足够的粮食,就像一个国家有了充足的军备,自立于街坊四邻。

领一部分麦子回到温暖的谷仓,还有一些在继续晾晒,这是要收归国家大仓的公粮。几个毒辣的日头过后,麦子在父亲的手下发出干燥的“哗哗”声。父亲随处抓一撮摊在掌心,扔料豆一样,嘴一张接住,牙一绷,麦粒“格嘣”酥碎,才放了心。父亲添锨,祖父扬场,母亲在麦雨暂歇的间隙,用扫帚漫出细微的麦馀子。

我们拉着满满一车麦子赶到粮站,这里已然排成粮食的长龙,人们耐心地等候着,有喜悦,又有不安的忧色。在他们心中不能尘埃落定的,不是自己一年收成几何,而是自己的粮食合不合国家的等级。粮站的外面扯着巨大的横幅:农民兄弟辛苦了!欢迎农民兄弟踊缴爱国粮!定格了那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幸福,有一些纯粹显然已不属于我们的岁月。

人们曾像麻雀一样,早出晚归,唱着勤劳的歌谣,有什么就吃什么,不挨饿就是幸福。

人们不是永远的麻雀,肠胃温饱了,甚至聚敛了想吃啥就有啥的财富。败坏人的心情的东西也多起来,新鲜,蛊惑的气息,莫名所以的事件,隔着时间的回廊,用葳蕤的语言遮蔽着简单的幸福。

镰远远地退出了被麦子喂养的年代。镰的锋芒只能活在麦子新鲜的汁液里。镰沉寂在从天方夜谭到现实的魔幻里。

我知道,再过三十年,三百年,我会老掉,再也无人找到那把远逝的镰,用回忆拂拭它的锈迹和累累尘土。

镰,你或许还在,在某面象征的旗帜上招展烂漫。

在高悬的夜空,在田野恻隐的深处,一弯透心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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