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成想过了大约有两周,文芳姑娘竟不请自到,当开门的一刹那,吴自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不欢迎啊?”文芳看他发呆的样子,笑吟吟的娇嗔道。
“哪里,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
“哪里有那么严重呢,爱是超越一切的!”
吴自胜感动的把她拥到怀里,动情的说:“谢谢,文芳,谢谢你的理解,你放心,等风亭高考后我就向于局长提你调动的事。”
“那事就先不提了。”
一周后,吴自胜又去于家做辅导,他发现于风亭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话儿也不象往日那么多了。凭直觉、吴自胜感到她一定有什么心事,但也不便多问。送他离开时,于柏青忽然说道:“小吴啊,为了风亭、耽误了你很多时间,怪对不住你的,你有什么事只管向我讲,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办。”
吴自胜很奇怪,今天这对父女是怎么了?
“于局长,这没有什么,孔老夫子不是说了吗,‘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那你对象工作的事你还满意吗?”
“满意啊,怎么啦?”
“嗨!你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新调的单位不好,你们不满意呢?”
“什么?”吴自胜大吃一惊,“于局长,您给我对象调动工作了?”
“怎么,你对象没有告诉你?”
“于局长,再见!”
吴自胜转身就走。
深秋初冬的公园里,游人伶仃,一派萧然。一片片早已失去生机的草坪四周,除了几株松柏之类的耐寒植物还能显示出几点苍翠外,其他树木、灌木丛的叶片大多枯黄,一阵轻风吹过,带着些寒气,不时有几片枯叶飒然落下。人工湖边,几叶败荷、几杆枯苇,湖心有座六角亭,亭子和湖岸之间有一条曲折的廊桥相连。立在亭中,风从水面起,扑面彻骨寒。
怪不得湖畔没有其他游客呢,吴自胜忽然想起柳宗元在《小石潭记》里的描述“……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心里想着,不觉缓步而出。
“你约我出来,又一声不吭,到底有什么事?”文芳忍不住了,问道。
吴自胜站定身子,默默望着她,强压住内心的失望,尽量语气平和的说:“文芳,你是不是去找过于局长了?”
吴自胜不信任的目光使文芳姑娘心里一阵阵发虚,因而她故意做出一副轻松、不在乎的样子,说:“哦!是为这事,有啥大不了的。他是教育局长,我的直接领导,我要调动工作,不找他找谁?找卫生局长,也得办的了哇。”
吴自胜可没心思和她开玩笑:“你怎么能背着我去做这些事?”
“哟!别说的那么难听,”面对吴自胜不依不饶的样子,文芳也生气了,“我跟你商量过,你不给我办,还不许我自己办!再说了,我一没请客;二没送礼;三没有出卖自己。只不过到他办公室与他说一下我的难处,人家就办了,那象你说的,有那么难呢!”
吴自胜淡淡的看着文芳,心里一阵振难受:这个女人全然不顾自己心爱人的感受,背着他做出了令他有失尊严的事、不仅没有一点悔改之意还振振有词,几乎是在胡搅蛮缠,这样的人还值得他去信任吗?还能和她终生厮守吗?吴自胜寒从心生,又有不忍,他压抑住内心的懊恼,满怀希望的规劝说:“我不是答应你了吗?等明年于风亭高考后就给你办。”
“明年?你说的轻松,今年我怎么办?冬天马上就到,我受罪受够了。”
吴自胜忍不住生气的说:“没有工作的希望找到工作;一旦找到工作,又嫌工作不如意。人,不能太自私了。”
“自私?你说我自私?”文芳火了,“告诉你,我在那破地方待了两年多了,时间已经算是长的了,有的师范生在那儿还没到一年就调走了。再说了,我急着调工作难道只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咱俩见面方便些,有什么不对?”
说完,她气呼呼的转身走了。
吴自胜呆呆望着文芳离去的背影,没有追赶。
世上就有这么一些人,谈起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时深恶痛绝,好象比谁都正直无私;一旦轮到自己有事,就会毫不迟疑的托亲访友,极尽钻营之能事。这些人苛责别人,放任自己,其实是最自私的人。吴自胜洁身自好、行事磊落,但他从未自诩圣人,他和文芳正处的心甜意洽之际,也希望她能早点调入市区工作,好离自己近点,方便见面;使他不能接受的是文芳不该不顾及他的脸面,他答应过她择机行事,可她却急不可待,竟然背着他悄然就把事给办了,这让他在于家人面前很失面子,担心会被于家看不起。现在文芳赌气走了,他有话无处说,也不知道该怨文芳或是该迁怒于社会上风行的不良现象;他为文芳的自私难过,也为这个社会上的人情世故痛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徇私不顾法律、人情高于原则的不良世风在中华大地上流传了数千年,是我们这个国家的顽疾,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屡遭外夷侵掠的根源之一。吴自胜读历史书籍时,每每为此痛心疾首。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文芳的所作所为难以原谅。
文芳走了,吴自胜没有阻拦,两人都带着气。
转眼又是周末,于家又早早打来了电话,吴自胜自觉无颜面对于家人,就推脱有事婉辞了。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公园的一个长椅上坐定,他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怎么也排遣不掉心中的郁闷。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书,刚读了几句就看不下去了,面前全是文芳俏丽的身影;调皮的脸庞,他不能忘却两人在一起的美好的时光。这一周内,他有几次都想给她打电话,但每次拿起电话后没拨号码就都放下了。他知道,这件事他一旦妥协了,以后她指不定还会背着他向于局长提什么新要求呢!一个女人不顾心上人的尊严而率性行事,这是必须要纠正的,除非你不爱她,否则,她得寸进尺、总有一天会使你忍不下去,到那时再论是非,恐怕付出的代价就更大了。吴自胜一面这样想着,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的去怀念她的温柔、她的多情。他希望文芳能主动来约他、向他认错,那样他就会原谅她,两人重归于好……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文芳还是没有音讯。吴自胜不相信文芳会如此绝情,同时也觉得这样怄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就决定让步,主动约文芳出来好好谈谈,电话打过去,文芳不接;无奈之下,吴自胜决定去她学校找她。
于家又打电话过来,吴自胜只好再次推辞。
星期天,他一大早就出了门,却扑了个空,学校没人。
“怎么她还委屈呢?”吴自胜沮丧的返回宿舍,疲惫的倒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笃笃”有人敲门。
吴自胜折身而起:难道文芳又象上次那样不期而至?
他冲过去开门一看:于风亭立在门口。
吴自胜有些尴尬:“风亭,是你?”
“你以为是谁?你今天不是有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办完了?”
“我……”吴自胜欲言又止,“这就要去你家的……”
“哟!几天不见,小吴老师也学会说谎了?”于风亭笑着说,“我爸妈已经给我放假了,你再去岂不又把我装到笼子里去了?走吧,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你都辅导我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有帮你做过什么呢。”
市区有条河,从西北弯来,又从西到东在市区穿过,河面上几架长桥矗立、把南北两部分市区纽系着,河两岸、垂柳长椅,是两岸市民们游玩、休息的首选之所。初冬时节,草坪已经枯黄,柳叶却依然苍翠,比人们想象中的要耐寒,只是拂动柳枝的微风却不象春风那样温和,河岸上,行人稀疏,一派萧索。
两人沿着河岸走着,吴自胜始终一言不发。
“走累了,歇一会儿吧。”于风亭说着、走向一条长椅,吴自胜也随着坐下。
于风亭问:“小吴老师怎么不往我家去了,我可没有得罪你,是不是因为我爸为你对象调工作的事?”
吴自胜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件事会被你家看不起的。”
于风亭不以为然:“这事不是你对象背着你干的吗?我们为什么要看不起你?当然了,这也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不过,说实在的,当初我不知情,是有一点点看不起你哟。”于风亭调皮的用手捂着脸看着吴自胜吃吃的笑。
于风亭顽皮、活泼的情绪感染了吴自胜,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已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于风亭又问:“你为这事和她吵架了?”
一片白云飘过,遮住了上空温暖的冬日,吴自胜的心情又黯淡下来。
于风亭忙安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提它了。再说了,我爸告诉我,调她去的那个学校的确需要教师。”
吴自胜看了于风亭一眼,内心感激她的善解人意,他真诚的说:“风亭,我对象背着我找你爸调工作,使我很难堪,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脸面、是尊严!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利连最亲近的人的尊严都不顾了,叫你如何能够接受?”
“没那么严重吧?”于风亭没想到吴自胜会把这件事看的那么重,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对他伤的那么深,这恐怕那个文芳姑娘到现在都没有认识到。她只好继续劝慰说,“算了,小吴老师,亏你还读圣贤书呢,孔老夫子怎么说的‘成事不说’呢。”
吴自胜摇着头说:“孔老夫子说的是‘非礼勿动’!我们中国人重亲情、讲义气;为了亲情、私利,有的人可以不顾一切的去践踏神圣的法律;更有甚者甚至不惜去欺骗、侵犯、伤害别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私心私利在作怪。所以,要杜绝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必须从无私无欲做起。”
于风亭望着吴自胜,不相信的反问:“这世上有无私无欲的人吗?”
吴自胜一本正经的说:“正以为私欲是人的本性,所以人必须要学会克制,孟子的‘舍生取义’就是这个意思。”
于风亭吃惊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吴自胜忙解释说:“当然,这是一种比较高的境界,一般人很难做到,但基本的道德规范还是要遵守的。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还说‘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一个人连最起码的信誉、操守都不讲,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最赞赏的就是古代知识分子崇尚的正气、骨气……”
吴自胜从一言不发到口若悬河,是因为烦恼中的他心中积郁了太多的苦闷而又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他不知道于风亭这个中学生是否听的明白;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对这番话感兴趣;他甚至有些担心他这近乎表白心迹的话语又是否会使她对自己产生得了便宜卖乖的误解。但深陷郁闷的他一时也找不出其它话题,一句话不说则显得他对人太冷淡、没有礼貌。所以,和于风亭说话时,他始终面对静静流淌的河流……
“风亭同学,你是学文科的,一定知道文天祥和他的《正气歌》。在蒙古人纵横欧亚大陆、四处屠城掠地的淫威下,那么多的赳赳武夫害怕了、投降了,而一介书生的他则不然,以再造宋室为己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酷刑不能使他屈服;高官厚禄不能使他动摇,舍身取义,笑迎屠刀。有绝笔《自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临刑,从容谓吏曰‘吾事毕矣’……难怪忽必烈称赞他为国朝第一人……
“近代,中共史上有两个领导人,一个叫向忠发,一个叫卢坦福;他们都是在共产国际的授意下当上了中共总书记要职的。原因就是他们都是工人出身,都是无产者,都受过资本家的剥削、压迫,应该具有坚定的政治信仰、坚强的革命意志,可事实上,他们在被捕后都很快叛变了。他们都曾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也曾渴望改变世上人剥削人的不合理现象,也希望通过革命来改变自己和广大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他们有信仰、有热情,但也有私心,故而缺乏骨气,经不住酷刑的折磨和功名利禄的引诱,最终成了可耻的叛徒,为人所唾弃。与之相反,瞿秋白则是一白面书生,还身患肺病,虚弱不堪。但他有理想、重气节,受尽酷刑,宁死不屈,面对刑场、面对刽子手,他留下的话是‘此地甚好’……”
聪明的于风亭看出了她小吴老师内心矛盾重重、愁肠百结,也就不接话,由他尽情倾吐心声。到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她觉得吴自胜清高的有些偏狭、甚至是走火入魔了。于是就问:“不就是为调工作走了个后门吗?怎么和民族大义连在一起了?”
“一个人的一生难免一时糊涂,也免不了犯这样那样的错误,问题在于面对自己错误的态度,是否有勇气去承认、改正并勇于接受相应的处罚,一个犯了错误又没有悔改之心的人是不可相交的。”
于风亭听明白了,吴自胜并不象她想的那样不知变通,他现在不能释怀的只是文芳强词夺理不肯认错的态度,怎么帮他们呢?去要一个高傲的、而又处在热恋中的女孩子向她的男友认错,显然有难度,只有想办法使她的小吴老师让步了。于是她就问:
“小吴老师打算怎样处罚她呢?”
吴自胜苦笑着说:“处罚,她还委屈了呢,面也不见。
于风亭趁势说:“那就算了,古人是怎么说的‘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还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也’。不是吗?”
吴自胜望着于风亭,一脸惊讶的神色,他没有想到一个美丽如花的现代女孩的口中竟会说出几千年前孔老夫子的话来,而且引用的那么贴切。
于风亭得意的说:“别这样看我,你忘了?我是学文科的。再告诉你一句‘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你严于律己可以,苛于责人就不行了。屈原大夫为什么跳汨罗?不就是因为‘众人皆醉兮吾独醒,众人皆浊兮吾独清’吗?你这样下去可就玄了。你堂堂男子汉,有为之身,可要自重呢?”
于风亭边说边笑,末了,站起身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于风亭走了,但她的话对吴自胜却犹如当头棒喝。孔子之道“忠恕而已”,自己怎么糊涂了?他对朋友从不求全责备,但文芳可不仅仅是位一般朋友,她可是自己准备要与之终身厮守的伴侣啊!所以他才希望她能理解自己,故而才会对她严格要求。是自己太急躁了,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吧?吴自胜反思着,决定再找文芳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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