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于今天晚上的家庭聚餐，凌骁还是表现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人来拜访关他什么事，继续保持沉默，吃完饭回房间，一切照常进行。再说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这个家的一员，谈什么阿姨，表姐的，实在是遥远得难以想象。
　　他随手打开了他父亲刚给他的一只小盒子，里面是一只精致奢华的劳力士手表，它简约完美的独特构造并不能引起凌骁的兴趣，联想到它让人瞠目结舌的价格，凌骁心里堵得慌，这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大概都抵不过这块小小的表，这是一种何等的奢侈。
　　现在的凌骁与他的家庭背景严重的脱节了，因为他知道送一份报纸五毛钱，洗一叠盘子三块钱，当一个小时代课老师十块钱，这种风吹雨淋的艰辛生活，铺陈了他人生最真实的底色，任何色彩都没办法盖过，不管它们是多么的艳丽。他把手表放在了一边，心里觉得踏实平静很多。
　　天色渐晚，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陈音委婉地提醒凌骁受邀而来的客人快到了，他极不情愿地换上了那一身充满贵族气息的衣服，起身出门来，站到了迎宾的一行人中。那张淡漠的脸，夹在老凌和陈音温和的笑脸当中显得极不协调，就像在一幅色彩柔和，画面唯美的水墨画上甩了浓重的一笔，也像在一支美妙轻快的乐曲中夹杂了一个出错的低音节，它幽幽的深沉的拖着长音，这种破坏力实在是会让人皱眉，但是对于这个“低音节”老凌和陈音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毕竟让一个内向的孩子会见两个陌生的亲戚也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他没有选择避不见客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大概这得归功于那块劳力士吧！老凌想。
　　一束汽车的前照灯光由远及近的快速闪过，马上一辆大红色的奥迪车就稳稳地停在了他们家门口。驾驶座上下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一身白色的小礼服，接着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中年女子，身着蓝色丝质上衣，简单利落的黑色贴身裙子，乌黑的秀发整齐的盘起，风采依旧，端庄得体。
　　这两个人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示出了上流社会的风范，一下车，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子就甜甜的和老凌陈音打了招呼，那珠光宝气的贵夫人就热情的和他们握了手，笑着拍着陈音的手背说：“音子，本来嘛我们一家应该一起来的，你看我们家老蒋忙的实在脱不开身，见谅见谅！”
　　没等陈音接过话茬说几句客气话，她就注意到站在后排的大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指着他说：“这就是凌骁吧，小伙子眉清目秀，一表人材，老凌音子，你们好福气，以后生意上的事可以少操心，就等着享福吧，来来来，熙池，来和凌骁打个招呼认识认识。”
　　熙池踩着高跟咯吱咯吱的过来，凌骁觉得后背发麻，他甚至在那一刹那闭上了眼睛，祷告似的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只是在做一场梦，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那妖娆的女子已含笑的站在几步之遥了，伸出纤细娇嫩的白玉手要与凌骁握手，凌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这个握手实在是难为他了，又羞又恼，一股火气上扬熏得脸色发红，但是还不至于头昏脑胀忘了礼数。
　　他努力使自己微笑，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了右手，一只饱经苦难的皮肤粗糙的强壮有力的手终于和一只洁如玉琢的情感千态的柔若无骨的手实现了几秒钟的接触，凌骁如释重负，轻叹一口气，抿了抿嘴巴，这一切熙池都看在眼里，她轻抚着自己的手指，大概是那双质如砂纸的手刮疼了她吧。
　　原来他就是凌骁，总有一种时曾相识的感觉，这高高的身材，这窘迫的神态，这僵硬的姿势，想到这里熙池又将目光转向凌骁要看个清楚，可是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和刚才一样似看非看，掠过了她疑问的目光，时间在此停顿，以至于双方都忘了做自我介绍。
　　老凌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赶忙笑着把她们娘俩请进了屋，凌骁在后面磨磨蹭蹭的跟着，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伸出右手非常自然的要用袖子擦擦汗，但是他突然警觉起来，马上又把手放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用手背把它们揩了揩，然后用食指和大拇指轻抚了几下额头，把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接着又往下拉了拉领结。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扎满了麦芒，曾经在一个明媚的秋日里，他和妈妈抢收着家里的麦子，那是一片黄灿灿的、丰满的、散发出诱人芬芳的麦子，真是难得的好收成，他干得非常起劲，大汗淋漓，脱得只剩了件单衣，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知道了麦芒的厉害，说疼不算疼，说痒不算痒，但是这种细细的包裹全身的痛苦才是最难以忍受的，他恨不得用刷子把自己的皮肉都刷去一层！现在也是如此，他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了。
　　但他终究还是入了席，他无法抗拒，或者说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抗拒，他就这么一声不响的坐下，连呼吸都变得毫无节奏，也许他果真是忘了如何正常的呼吸了。房间里略带暖意的灯光衬得他的脸一会儿绯红，一会儿惨白，一会儿青绿。。。。
　　很难想象，他是这家的小主人，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获得了主人的允许，才战战兢兢地上了席，一声不响的往嘴里塞些什么，叫不出眼前的菜名，尝不出它是什么味道，也听不见别人和他说了什么，偶尔应了几声还是牛头不对马嘴，他慌乱极了，我想估计他现在的脑子里一半装着水，一半装着面粉，好不容易一动，还就成了浆糊。
　　主人，宾客，此时都非常的安静，每个人都因为凌骁的慌乱而陷入了尴尬之中，连最善于调节气氛的陈悦也闭了嘴，凌骁不是一般的孩子，他的确很特殊也很陌生，遥远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已经无法和他进行交流了。
　　她的女儿熙池虽也闭了嘴，但是那双发着光的眼睛却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她长这么大还没看见过她的小姨和姨夫出现过如此凌乱的表情，她表示深切的同情，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向了凌骁，带着些许斥责，些许好奇，些许疑问，她觉得现在凌骁这张脸是任何一个优秀的画家都描绘不下来的，他的眼神空洞、忧郁、深沉，不知道是反光还是真的，熙池就觉得他乌黑的瞳孔里还闪着点点的泪光，饱含着无辜和委屈。
　　这副样子又极大地引起了她探索的欲望，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成千上万的问题，恨不得马上让凌骁交代一切，省得她白白猜忌，她简直就想把凌骁当成一本书，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来满足她的好奇心。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说出任何一句话，她缓缓的举起手边的高脚杯，非常有节奏的晃动着杯里的红酒，朱唇微动，轻轻抿了一口红酒，酒香蔓延开来，丝般的柔顺，它缓缓流入喉间，给她带来了瞬间的享受，这种美妙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再来一口，就在这时凌骁的目光不经意和她触碰在了一起，在那一刹那，时间、空间都似乎停滞了，他们马上都低下了头。
　　他觉得她喝酒的样子妩媚极了，就像一个即将醉酒的贵妃，明眸善昧，高雅动人。而她觉得沉默中的他，深沉刚毅，轮廓清晰，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向镇定自如的她不经意间把酒杯打翻在地，把恍如入梦的人们都惊醒了，一时间点燃了在场的气氛，似乎这一声脆响拯救了他们，让他们都有事可做了，收拾的收拾，安慰的安慰，递餐巾纸的递餐巾，倒是搞得熙池有点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这事终于告一段落了，陈悦挽着她女儿的手，非常有礼貌的谢了他们的盛情款待，并邀请他们全家去做客，随着奥迪车的飞驰而去，房间里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夜深了，凌骁没有睡着，他没有开灯，坐了一会又躺下了，翻来覆去的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姿势，不过他的辗转反侧可不是因为与熙池那一刹的对视，对凌骁而言她就如同一朵烟花，毫无预兆的绽放在深蓝色的夜幕里，璀璨之至，顿时所有的星星都黯然失色，只见那一缕缕光线舒展开妖娆的舞姿，这种惊艳的美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不为之感叹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就在流逝而看不见轮廓的浮云中，影影绰绰，深深浅浅，淡淡无踪了。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天气很不错，旭日披着烈烈的酒气上升，一种无限的醉意朝辽阔的天空酣畅地播散开来，顿时间大地都有了暖意。阳光把对面的别墅群的轮廓显得更加的清晰，它从青葱的大树里穿过，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斑点洒满了整条小路，刚刚睡醒的小河，眨着水波粼粼的眼睛，整个水面绿得如翠，亮得如玉，袅袅升腾的雾气像洁白的面纱，遮掩着小河羞涩的脸。整个世界都是清清亮亮的，别有一番令人赏心悦目的感觉。凌骁独自一人在小区里散步，觉得整颗心都是锃光瓦亮的。
　　远远地，凌骁看见那熟悉的红色小轿车又出现在他家的门口，他很庆幸自己不在家，伸了个懒腰，轻快地跑了起来。但是好景不长，后面的喇叭声清脆的响起，“嘿，上车吧！我带你出去溜达溜达，咱这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呢。”是熙池，也就是他的“表姐”，凌骁的心一下子就沉重了，“上来吧！”她还是笑着把副驾驶座的门打开了，凌骁只好乖乖的上去了。
　　“你叫凌骁吧？我姓蒋，我叫蒋熙池，这是我的宝贝，Claire.”熙池边做自我介绍，边示意凌骁她怀里还有只可爱的比熊犬。凌骁一眼就看出它就是雪球，记忆中残存的几个片段都在此时被串联起来，原来她就是那个戴着手镯般大耳环，那个说话尖酸刻薄的高傲富家女，他有一种冷风吹过的感觉。于是他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窗外的街景。
　　而熙池，她并没有很快对凌骁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表现出很多不满，她在忍受，毕竟从小到大她就是众人瞩目的公主，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如此不屑一顾，要不是小姨嘱咐过她，她早就把凌骁赶下车了。想到这里，她突然猛踩了油门，看见凌骁可笑的表情，她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这个城市总是苏醒得太过于早。昨夜的浮尘还未来得及平定，今日的奔波却已开始，路灯似是仍有昏黄色的灯光要透出来，细看时却是晨曦的折射。并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这样的场景，除了凌骁，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崭新的。
　　他看见年轻的白领裹着风衣在街边等待公车，妆容精致却遮不住满脸沉重的倦意。还有新的旧的、黄的黑的、各式各样的车绵延不绝的排起了队，车里的司机大多焦躁不安，喇叭声响成一片，窗内时不时的钻出一个个脑袋观望一番，但是车还是一如既往的堵着，急的乘客直跺脚。路边的早餐店也永远人满为患，呼喊声此起彼伏，所幸老板娘早练就过耳不忘的神奇本领。从上面看下来，交错纵横的交通路线像蜘蛛网一样覆盖到城市每个角落。一批又一批的人像货物一样被装卸着。
　　整个城市有如一个繁忙的空壳，大家都在奔忙。凌骁感到很不解，这就是他们向往的城市的生活吗？每天不停的奔波，不停地呼喊，不停的伪装，在凌骁曾经生活的地方，也有人曾背着行囊，满载着热情和希望去了大城市，也曾幻想有一片桃源，在海边有一座小屋，既可以触摸春暖花开，也可以面朝大海。有些人在这场生存斗争中败下阵来，只可长叹一声，饱含辛酸的回到故乡，也有些人在城里谋得了一份不错的差事，但是回到家中还是久久不忍离去，所谓的奋斗，所谓的幸福，难道就是在这城市的牢笼里，给予自己一间小小的阁楼，等待夜幕来临时，点一支烟，细细品味寂寞的味道吗？
　　又是一次毫无预兆的急刹车，打断了凌骁的思路，要不是系着安全带，凌骁整个人都快撞上挡风玻璃，而他的表姐则轻描淡写的道了歉，轻抚着她的Claire，告诉他到达目的地了。这让凌骁很纳闷，他觉得自己这一路上也没得罪她。
　　这是一栋大厦，抬头望去，凌骁简直就要产生一阵眩晕，走过一个旋转门，里面的景象就一览无余了，凌骁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这是他以前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商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坐着观光电梯一层层的游览，他才知道原来衣食住行都可以在这一栋大厦里实现，他看着这些，心里不只是惊讶更多的是自卑，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乡下和城里的差距，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来自穷乡僻壤感到羞耻，他的心在这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注入了一些新鲜的、敏感的、物质的血液。
　　接下来的时间里，熙池带他去吃了牛排，喝了咖啡，在此期间，凌骁闹出了很多笑话，他甚至都不知道哪只手那刀，哪只手拿叉，像个小丑一样的表演着如何切牛排，熙池从来没有和这么愚笨的男生单独进餐，她难以想象凌骁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两个人都涨红了脸，各自咀嚼着自己的食物，终于相安无事把这一餐吃进了肚子。
　　本来熙池还想带他去神采飞扬电玩城，然后去快乐迪K歌，还可以去街舞俱乐部。。。现在看来还是早点回家为妙，在回家的路上，她暗自决定不再和凌骁交往，他和她简直不是一类人。但是，在他家门前从他手中接过Claire时，她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凌骁他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还没有揭秘，不然的话她的好奇心永远都得不到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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