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他和于风亭的相识还是郝赫牵的红线。
那还是他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事,有一天,郝赫把他叫去,请他为其一个朋友的女儿做家教。
吴自胜不愿因此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但又感念郝主任对自己的赏识,只好硬着头皮问:“你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们市教育局的局长,人不错,和我是老朋友了。他有一个女儿,在读高中,数学、英语好象不太好,成绩总上不去,很是着急。他听人说我这里新来一位清华毕业的高材生,非要我请你去给他女儿做家教补习功课。你看这——,我和他是老朋友了,我实在抹不开脸。”
“市教育局的局长,县太爷,他家的独生女,千金小姐,怕不好伺候。”
“你是谁呀?还有你做不了的事?除非你不想做。”
郝赫把话儿都说到这份上了,吴自胜不好再说什么,勉强应允:“那试试吧。”
郝赫介绍的这个女高中生就是于风亭。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友好。
那是一个星期天,由于是第一次上门,郝赫亲自相陪,一到于家,首先见到的是于风亭的父母。
在来的路上,郝赫主任已经向吴自胜作了详细介绍:于风亭是独生女,其父于柏青,市教育局局长;其母邵紫涵,是市某妇幼医院院长。于柏青面容清癯,文质彬彬;而邵紫涵则不愧是从事医学的,肤色白皙,面颊丰腴,显示出中年妇女特有的宽容、柔和之美。
“邵院长好!于局长好!”吴自胜很客气的和二人打招呼。
“是小吴老师吧?请进,我女儿在里屋,一会儿就出来,您先请坐。”吴自胜年轻俊朗的外表、温文尔雅的气质,使邵紫涵顿生好感。
于柏青也很客气,说:“小吴,麻烦你了。来,请坐,先喝杯茶,正宗的西湖龙井。”
洁净的布艺沙发前的玻璃钢茶几上放着一个暖瓶,一个红木茶盘,茶盘上一把竹报平安陶壶,陶壶四周扣着几盏小陶碗。
“放下电话,我就开始泡茶,现在刚刚好,来尝尝。”
于柏青提起陶壶,翻开小茶碗,一一涮洗、注水。
郝赫也不客气,端起呷了一口,“嗯”了一声说:“不错,小吴,你也尝尝。”
吴自胜伸出手掌罩在茶碗上,用三个指尖笼住碗沿,先将茶碗提到眼前看了看茶色,再将茶碗落到鼻下嗅了嗅香气,这才将茶碗降至嘴边,轻轻吹了吹,慢慢啜了一口。
“怎么样?”于柏青有些紧张的问。
吴自胜点头称赞说:“好,‘明前茶’。”
于柏青上下打量着吴自胜,惊奇的说:“看不出啊!小吴,这么年轻,竟是个行家!来,喝。”
吴自胜谦和的笑了笑,对着于柏青说:“‘明前茶’,名贵、细嫩,但不宜壶泡。”
“为什么?”
“因为茶壶盛水太多,不易降温,会闷熟茶叶,使茶叶失去清鲜香味。”
“哦,高见。那咋个冲法好?”
“我来泡杯茶试试,请允许我先去洗一下手。”
“啊,好,洗手间在那儿。”于柏青用手指引着。
吴自胜洗完手,重新回到座位上。看到茶盘外、暖瓶旁有两盏青花瓷盖碗,正中下怀,伸手取过一只打开,倒上一撮茶叶,注入热水,盖上盖,轻摇几下,把碗盖裂开一条缝将涮茶叶水箅出。然后再倒上开水,但见白瓷清水中,茶叶缓缓舒展,条索纤细,一叶一芽或一叶两芽。
“这时要盖上盖,以防香气散逸。”
说着,吴自胜盖上茶碗盖,约三分钟后,掀开茶盖,水烟如篆,清香怡神。
“可以了,谁来尝一下?”
“我来,”吴自胜话音刚落,于柏青就抄起了茶碗,放到鼻子下,嗅着缭绕的白色茶烟,双眼微合,陶醉的晃着脑袋。
郝赫看不惯,嗤之以鼻的说:“不就是一杯茶吗?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臭讲究。”
于柏青将脸一板,向他训斥说:“你个粗人,懂得什么?喝茶要先品,看过《红楼梦》吗?你那种喝法叫饮驴。”
郝赫也不生气,不服气的反驳说:“那是你渴的轻,把你扔到大沙漠里几天试试。”
“你们俩呀!到一起就掐架。”邵紫涵见怪不怪:“别忘了,你们身边还有个小吴呢?”
于柏青赶忙解释:“小吴,你别介意,我和你们郝主任是老朋友了,这样惯了。”
其实吴自胜也是性情中人,于、郝两人老朋友之间感情的自然流露,不仅使他倍感亲切,同时也使他消除了一些顾虑。眼看郝赫在交锋中落了下风,自己这个做部下的也不能视而不见,就想给他找个台阶下,于是笑着插话说:“三位领导想必都学过《毛选》吧?”
于柏青正为刚才的口误有些不自在,虽然一时不明白吴自胜话里的意思,还是忙接过话头问:“学过,怎么了?”
“《毛选》里有一篇文章,叫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在这片文章里,毛主席把当时中国各个阶级的人的想法、追求,分析的既精辟又透彻。”
两人都不说话,一脸迷茫的望着吴自胜。
“我的意思是说,不同阶层的人对喝茶也是有不同习惯、不同看法的。你比如以前的文人墨客,喝茶喝的是品位,追求的是一种艺术、一种文化;官场喝茶喝的是牌子,什么信阳毛尖、西湖龙井、武夷山大红袍等等,显示的是一种身份;有钱人喝茶喝的是价格,不同品牌的茶价格不等,即便是同一产地、同一品牌的茶,也因采摘时节的早晚、制作方法的差异而存在价格上的差别,所以有钱人喝茶时总会说出这茶叶的价格,炫耀的就是财富;而乡下人喝茶喝的是颜色,乡下人虽不富裕,但也觉得以白水待客有失恭敬,家里来了客人,不管什么茶叶沏上一壶,倒一杯递给客人时往往会说上一句‘瞧这茶的颜色多重’,冲了几泡后,颜色淡了,就会说‘这茶没色了,再加些茶叶’,茶色的浓淡就表示着待客的诚意……”
“哈哈哈……”吴自胜的话还未说完,三人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郝赫笑罢,趁机报复于柏青说:“你听明白没有,老九,还是人家小吴说的对,不是你喝茶水平比我高,而是咱俩本身就不属于同一个阶层。”
于柏青无语。
郝赫占了上风,心里得意,就笑着说:“好了,茶喝够了,丑化也说在前头,人,我给你们带到了,以后怎么教,怎么学,没我什么事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中午一起吃顿饭吧。”
“这顿饭一定要吃的,改日吧,今天真有事,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呢。”说着,郝赫站起身就走。
于家也不强留。
“这两家的关系不一般啊!”吴自胜心里嘀咕着。
“来,小吴,咱们坐。”于柏青说,“你再看看我这把茶壶怎么样?”
“我看过了,宜兴壶,确实出自名家之手。”
“怎么?你对陶壶也有研究?你不是学建筑的吗?”
“于局长,建筑和雕刻、泥塑有很大的渊源,你没见故宫屋脊上的装饰吗?”
“可这和宜兴壶有什么关联?”
“我上大学时,有一年暑假我专门到过宜兴去研究泥塑艺术,不瞒您说,当时请教的人就是您这把壶的老主人。”
“是吗?”邵紫涵也听的入了迷,忙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位高级工艺美术师,水平很高的。”
“怪不得,就这把壶儿,是我们老于在宜兴旅游时买的,花了三百多元呢!”
吴自胜笑了:“确实不便宜,赶上你们两个月工资了,不过还是买值了。”
“你还说买值了,我想起就生气,三百多元钱,一把茶壶?”
吴自胜依然笑着说:“用不了十年,这把壶就能升值一百倍。,很值的。”
于柏青忙说:“你看你看,小吴都说了,以后不要再抱怨我了。”
邵紫涵不信:“谁会花三万块钱买一把破茶壶,除非他是疯子。”
“收藏是一门艺术,‘乱世收金,盛世收藏’吗。”
于柏青大喜:“小吴,你对我们国家的发展形势这么看好?”
“我是很有信心。”
“好,你等着,我还有几把陶壶,拿出来,你也顺便给我评鉴一下。”
于柏青刚站起来却被他夫人邵紫涵拉住了,她嗔怪丈夫说:“你那些老古董改天再说,你忘了我们请小吴来是干什么的了?”
于柏青一拍脑袋,如大梦初醒:“哎呀!你看你看。来,亭儿,来见过小吴老师。”
吴自胜闻声转过身,一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正在面无表情的打量着他。
吴自胜有些窘迫,邵紫涵看在眼里,暗暗纳罕:照理说,吴自胜俊朗儒雅应该是众多女孩子竞相追求的理想目标,而一个经常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男人怎会面对一个新异性就局促失措了呢?
邵紫涵哪里想得到,吴自胜从中学到大学,几乎没有什么异性朋友,原因就是他本人对功课太过专心,心无旁骛,给人以清高难以接近的形象。等高考完毕松上口气时,他才发现周围漂亮女孩子的身边都有了男伴。踏入大学门槛后,国家就开始按月发放生活费,和发工资没什么区别,大多数人都觉得已经拿到了铁饭碗,不肯再象高中那样拿着书本不放了,纷纷结伴玩乐、谈情说爱,以尽情弥补高中时代对自己的亏欠,只等四年后毕业证到手,即可食用皇粮,一生无忧了。
而吴自胜则不然,大学课程对他又是一个全新的知识窗口,他又被深深的吸引住了,全然没有注意身边那些勾魂摄魄的多情目光。他边听课边自学,如饥似渴,正所谓“学,然后知不足”。吴自胜就是这样的人,读的书越多,反而越觉得更需要补充自己的知识,就没完没了的继续读下去。在两年的时间里他就读完了大学的所有科目,接着他又决定考研以进一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当同窗四年的同学个个揣着毕业证、派遣证纷纷离去时,他又一次体会到了离群独处的滋味。
正式到市建委上班后,就有不少热心人忙着给他介绍对象,有棉纺厂的、被单厂的、毛巾厂的,这些女孩一般都是中学毕业后就正式招工或者接替父母班的,有着四、五年的工龄,基本上已经是四级工了,甚至还有五级工的,工资要比他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机关公务人员高出一大截,机关不少农村出身的同事都选择了这些有一技之长的企业女工。
吴自胜却想找一个教师或医生。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而医生又有白衣天使之称。吴自胜太过理想化了,他考虑的只是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应该有修养、有素质,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事这些职业的人眼界都很高。农村出来的,都想找一个城市户口的;而出身在城市里的,又都希望找一个干部家庭。听完对吴自胜的学历、工作的介绍后,刚开始都表示愿意交往,可再听说他来自农村后就大都没了音讯。好在吴自胜性情达观又嗜书如命,只要有书做伴,倒也不觉得怎么孤独、寂寞。
就这样,对书本知识的渴求使吴自胜一步步成为一个智商很高的人,而从小到大和女孩子始终保持着的距离又造成他的情商很低,别说怎样和女孩子相处,就是和陌生女孩子搭话他都要考虑再三才能找出合适的词语。
如今面对清丽可人的少女于风亭,吴自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将脸转向邵院长。
邵紫涵起身把女儿拉到吴自胜面前,说:“来,亭亭,向小吴老师问个好。”
吴自胜忙站起来,礼貌的说:“不用客气。”
“你真是清华毕业生?”于风亭依旧是审视的目光。
“是,”吴自胜有些不自在的回答。
“那好,我这里有两份卷子,你先帮我做了。”于风亭说着,递过一束纸卷。
吴自胜伸手接过,打开:一份是英语试卷,一份是数学试卷。
“风亭同学,我是来给你做辅导的,不是来做枪手的。”吴自胜看不惯这位干部子女高居临下的气势,淡淡的回绝。
“我爸妈给我找过好几位老师,可我的成绩并没有提高多少,你先做两份卷子,我要看看你配不配做我的辅导老师。”
“亭亭,怎么这么和小吴老师说话?”
“爸,你别管。”
吴自胜依然淡笑着说:“每份考卷120分钟,两份就是四个小时,现在已经九点多种了,你该不会让我做到下午一点钟吧?”
于风亭有些刻薄的回答:“你不是清华生吗?两份考卷两个小时还不够?”
吴自胜情商低,智商可是高不可攀,他已看出:眼前的这个女孩自尊、高傲,把自己学不好的责任都推到辅导老师身上,难怪她心里有气。看来,要自己来这里做辅导也只是她父母的意思,她本人好像并不太情愿。于风亭的高傲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以前于、邵夫妇为女儿请的家教辅导都是来自校园的老师,于柏青身为市教育局长,这些人来给于风亭做辅导大都带有功利目的,他们对于、邵谦恭,对于风亭也小心有加。而吴自胜来这里完全是为了顾全郝局长的面子,他对于家并无所求,所以他决定煞煞于风亭的傲气,就爽快的答应了。
“好吧,英语容易些,就先做英语卷。”他说着就坐会原处,以几作案,做起试卷来。
于、邵夫妇忙收拾东西腾地方,大约三十分钟,吴自胜抬起头来:“请给一张白纸,该写作文了。”
于风亭取纸回来,吴自胜已经看完了作文题目,做了构思,并基本上打好了腹稿。接过草稿纸,吴自胜马上就在上面奋笔疾书,很快就列出了提纲,逐条看了看,又在各条之间加上几句作为衔接,也就几分钟时间,草稿就打好了;他略略回顾一遍,未再做修改,就开始在试卷上誊写。
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吴自胜也不再检查,合上试卷就递给一边的于风亭,说:
“这份先交上。”
于风亭抬头看了看钟表,还不到60分钟;低头看了看卷面,上面写的满满的,没有一道题遗漏。她万分惊讶的再去看吴自胜时,发现他已经神情自若的开始做数学卷了。
又过了大约60分钟,吴自胜抬起头,说:“好了,交卷。”
邵紫涵先折服了,忙亲自捧上茶杯,和颜悦色的说:“小吴,辛苦了,来,再喝杯茶。”
“不了,邵院长、于局长,今天到此为止,我还有点事,告辞了。”
“别,别走,中午一起吃个饭。”两口子连忙挽留。
“对不起,我已经约了人,中午见面。”
“是会女朋友吗?”
“是。”
“那就不强留你了,再见。”
送走吴自胜,于、邵两口子返回客厅,却见女儿仍呆呆的立在那儿。
邵紫涵不知何故,忙问:“亭亭,你怎么啦?”
“英语卷全做完了,数学卷只有一道2分的选择题没做。”于风亭喃喃自语,答非所问。
“已经很不错了,这些基础课人家不知丢下多少年了,你敢再让他翻翻你的课本,那还了的。”于柏青也上前安慰女儿,“放心吧,闺女,这次的辅导老师错不了。”
“爸、妈,你们知道我们学生考试最怕什么?”于风亭忽然问。
“怕什么?”
“一怕题多,二怕时间不够用。我的天,今天我算见着高人了。”于风亭感叹不已。
原来如此,于、邵这才放了心,彼此会心一笑。
吴自胜并不知道他走后的事,和于风亭的第一次见面令他十分恼火,只希望于家以后不再来找他的麻烦。
一个星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太平无事。星期六下午,吴自胜刚准备下班,电话铃响了,郝赫主任打来的,严令他明天务必再到于家一趟。
“郝主任,明天我要去见女朋友。”
“女朋友可以晚点见。什么?怕得罪女朋友。你就不怕我得罪老朋友?放心,你还年轻,女朋友吹了,我负责给你再找一个好的;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老朋友要是绝交了,我能再往哪里去找?就这么定了。”
吴自胜无奈,只好答应。而没想到的是这第二次到于家,于风亭对他的礼遇和第一次相比竟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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