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十余年,我却极少回到故乡,偶尔回乡探亲访友也是匆匆过往。曾经我以为在心底深处我已经抹去对那片土地的全部记忆。但当大哥告知故乡拆迁在即,联想故乡于我本已渐行渐远的背影不久更将消逝无痕,在心里到底滴落些许微涩的悲凉。
悲则凭空更添乡愁,大哥又一再催促,我虽借故推延,但我倒底不是愚人,且本就一俗人。我知道故乡的人们此时正欣喜若狂地盘算如何争取更多拆迁补偿,固然也明白我在故乡的那几间老屋现今的潜在价值,而要实现利益的最大化需及时对它进行改建。
但那几间残破的小木屋是故乡于我唯一尚存能够触碰抚摸的记忆,似水流年中曾经遗落于此的笑语欢颜、寂寞哀荣在我愁闷郁积时常施以片刻温柔我又如何能够毁之弃之、断绝与故乡仅存的一点儿联系及念想。
人倒底需要活着,而且总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得更好,更抑或我自身本就难以抗拒金钱物质的诱惑,纠结好些时日,在春未夏初时季匆匆赶回故乡料理老屋改建事宜。
五月故乡的枇杷正熟透,漫山粒粒金黄果实缀满枝。记得去年冬天我患上咳嗽之疾久治难愈,姨托人捎来几瓶枇杷花与果肉加冰糖熬制成的膏,兑水喝了几日顽疾竞然痊愈。而今细细想来,不禁感慨故乡一花一草一木皆有情意,更何况那几间老屋二十年来为我遮风挡雨,我对它无法割舍之情自是不言而喻。
在老屋拆除的前夜,我忐忑不安与感伤之情仿如送别将逝的亲朋。细致地扫净满屋厚厚的积尘与密实蛛网,夜里独自躺在那张小木床上,四周弥漫浓重腐木霉味儿,月光如水般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凝成斑驳碎影,几只萤火虫跌落于窗台鬼眨眼儿似的发出幽蓝的光。我在幻灭中沉睡,曾经点滴往事入梦飘摇,尽管我很努力地想弥合自己结痂的伤,却又一次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裂的脆响。
记得故乡曾经风情万种、玲珑善变的自然景致物事是我儿时的快乐之源。
那时故乡的春日最是让人怜爱。冰雪消融后裸露的褐色泥土里,几场细雨催生嫩绿草芽尖尖,不几日山坡田野满是一片翠色,星星点点姹紫嫣红无名野花迎风含笑摇曳。
田间里勤劳的男人们挥鞭喝牛忙于耕种,他们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而女人们在家用一双巧手清洗蚕具,织补蚕网,或是用小刀刮着细细的竹签,在她们怀里都捂着春蚕籽子儿,像怀孕的母亲满心喜悦地静待宝宝生产。
在午后或是一抹霞光的傍晚,避开大人们的视线,我常躲在山后池塘边的草丛中垂钓。那里池塘的水草或墨绿或苍黄四季变幻,色彩斑烂的鱼群在极细如丝的杂草中闲适游弋。透过清澈灵动的池水我能看见它们片片闪光的鳞甲。偶尔一条调皮的鱼窜出来,平静的水面瞬间划出一道银亮的弧,荡起波纹一圈又一圈四处扩散。
最奇妙的是盛夏之夜,池塘边的小河里密密地游动着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小虾。孩子们将捕捉到的小虾装进透明玻璃瓶子悬挂于床前,在明灭忽闪的一点银光中做着自己五彩缤纷快乐的梦。
时至今日故乡于我的回忆,味如山坡田野树枝草丛中的野果,在双唇之间仍残留酸甜余香。
春未夏初几场大雨后,故乡满山的桑树枝叶疯长。待至麦黄杏熟时,紫红色的桑葚密密缀满枝头。孩子们不顾父母的劝阻喝责争相攀爬上树,骑跨斜倚在树丫脖子上放肆地吃得嘴黑肚圆,并不时从绿叶丛中探出脑袋挥动乌漆漆的小手呼朋引伴。
倘若是在秋意正浓时季,故乡山涧中的野莓、河边草丛中的酱果又是我们小嘴里的美味佳肴。
其实故乡的冬天也并非寂寥无趣。
那时隆冬季节总会降几场雪,雪花漫天飞舞,山涧悬崖峭壁上挂满长长的冰棱。孩子们兴奋地在一片银白的荒草灌木丛中围捕野兔山鸡,或是用竹筛子在林中诱捕觅食的画眉鸟儿,出洞偷食的黄鼠狼也是我们常捕获的猎物。
要是运气好的话也能捕捉到长相似猫的“白面鱼”。但它机敏灵活,行动迅捷,极难捕获。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叫果子猓。而知晓的源由来自它带给人类或者说是人类遭惩罚的那场疫病灾难。那时在故乡的山林中极易见到它通体如雪、快如闪电的身影。现如今且不要说看见这样的动物精灵,即便是山鸡野兔画眉鸟儿也是踪迹难寻了。
年少不识愁滋味,我曾经是那样热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长大,无数次在梦里偷偷窥视未来生活的模样。但当我站在夕阳的余晖中挥手告别童年,目送儿时那段绚丽时光悄然尘封于两扇徐徐关闭的厚重大门之后,内心却是一片惆怅悲凉。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那怕乞求施舍片刻时光。岁月无声地从我伸手挽留的指缝间如水般一滴一滴滑落,生命一寸一寸努力地往前移走,无论如何逃避躲闪,少年时期物是人非与世态炎凉交织的哀愁挥之不去、恨之难却。
别了,我的童年,生命如流水浮云,终归不会停歇前行的脚步。我在嬉戏欢笑中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而少年时代却因家庭发生的诸多变故,以致生活每况愈下,一时竟至衣难蔽体、食不果腹、亲朋疏离、邻人冷落嘲讽之境地。
多年以来,我一直努力试图从心底抹灭那段不堪的记忆,即便今日也不愿回味曾经的点滴,但它却如幽灵般在我脑海里反复萦绕盘旋,挥之不去、剪之还乱,并不时折磨我忧郁狂躁痛楚的神经。
记得年少时我似乎对上学甚无兴趣,大抵是因为每期开学前不想看到父母眼里的那片愁光。由于兄弟姐妹众多,开学前家里照例是一片忙乱,这个吵着买书包,那个催着缴学费。父母们想方设法卖了粗粮卖细粮,借了东家借西家,这些难题还是不能够及时化解,于是家里避免不了又是一些时日的哭闹争吵。
未能按时缴费的学生老师是要经常点名通报的。如果老师也失去耐心,时时会将学生叫到办公室单独训话,有时讲话也很严厉,我感觉那是非常耻辱的事。因此每当老师习惯性地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子准备点名时,我早已悄悄躲到教室后排墙角,或是抬头无奈凝望房顶瓦片缝隙漏过的白光;或是低头仔细数地上蚂蚁爬行的脚。
倘若老师催得更急,我上学途中索性将书包埋藏于茂密草丛,或是去深山林子里拣知了褐黄色的壳儿;或是下河摸鱼;有时也蜷缩在稻草垛子中酣然入梦。及至散学时背上书包兴高采烈地回家,晚上在灯光下还一板一眼儿地向父母讲述在学校快乐的见闻。现在我说谎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也不眨的深厚功底,想必在那时就已训练有素了。
我到底还是相信鬼魅魂魄之事的,或者内心深处是极度希望它真实存在。想想倘若无所谓逝者灵魂,生者的牵挂神伤又何其虚空渺茫。
记忆中我所有的伤悲似乎是从看见那只小白鼠开始。
那是在夏天的傍晚,我午睡醒来,看见堂屋的角落一只小小的白鼠在蠕动爬行。在故乡白鼠是极为晦气不祥之物,谁家看见白鼠是家庭将遭变故的凶兆。但我那时却是少不更事,对此物极度希罕,将它装进笼子逗引把玩。当母亲下地回来,见此情景脸上瞬间变了颜色,伸手一把夺过笼子扔进屋前的臭水沟,可怜那只小白鼠在一片发绿的死水中扑腾几下就没了动静。
无论家人们如何惶恐,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注定不可逃避的发生。那年冬天气候极为寒冷,因为长期哮喘病缠身,母亲一口气没缓过便没了。那是她幼年一次感冒无钱医治落下的病根儿。我年少最为熟悉的便是母亲病情发作时沉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满屋弥漫浓烈的中草药味儿。逝者无语、生者余悲,我的生活长久的笼罩着死神的暗影,以致现在心底都时常无端惊悸不安。
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是再一次沉重打击。一年前他丢了乡广播员的差事,干了三十多年临时工近六十岁两手空空被赶回家,父亲时常很落寞的发呆。他与母亲相濡以沫三十年,一起经历了诸多生活艰难困苦,但在父亲内心煎熬的时候母亲却走了,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
逝者已逝,生者仍需继续坚强的活。
父亲起初还能凭一手精湛的电工技术挣得些收入,但他心如死灰,身体更加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晕倒在地,醒来已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只是不停地流泪。对于中风的病人,故乡有句俗话:“三天不死三月亡、三月不亡等三年”。意思是中风的病人无药可治,最迟是活不过三年的。
好不容易熬过三个月,父亲的病情居然有所好转,能驻着拐杖下床走路。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这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两眼一闭脚一蹬就随你们的妈去了,但我哪里放心得下你姐弟俩人呢!”。
我兄弟姐妹有四人,那时大哥结婚分家另过,大姐早已出嫁,二姐与我还在上中学。哥姐们或许因为自顾不暇,抑或嫌我们累赘,极少给予我们接济照顾。亲戚也少往来,邻人鄙穷欺弱更是从未消停。那时我们的生活极度酸涩灰暗。对故乡曾经那些冰凉冷漠的人与事我于今都耿耿于怀。
父亲患病难治,自感时日不多,尽管我与二姐都辍学谋生,但他对我们的未来委实放心不下,多方托人说媒希望二姐尽快出嫁。一则希望她有所依托,再则对我或许也有些照顾。二姐到底是一个坚强的人,她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用单薄的双肩独立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她养猪、种菜、耕种庄稼样样十分辛劳地操持。
二姐曾经因为自己失学哀哀地哭了一整晚。她没了读书的希望,更不愿我沿着她的人生轨迹生活。思忖良久,有一天晚上她说:“弟,这样的家不读书还有什么指望呢?你还是回学校吧!”。我知道她是说一不二的人,决定的事断不会轻易改变。况且内心我也不甘愿过如父母亲那样的生活。那年秋天我再一次踏进学校的门。亲戚邻人们都说我们疯了,或是百般劝阻,或是冷嘲热讽。用他们的话:“冷火堆里难道也能跳出红火碳?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倒痴心妄想!”。
我曾经选择的路自以为十分正确,但时间愈久愈是自责,以至积郁成疾,内心时时难安。倘若我不继续上学,或许父亲不会那样快地就去世,姐也不会四处奔波遭受诸多苦痛。即便如今她也过得并不称心。我所有的努力改变的仅是自己的生活,却无力扭转亲人们的命运,我倒底是一个无能且自私的人。
夏天的夜似乎总是那样的短,在故乡的小木屋我一夜难眠。黎明时分工人们一声吆喝,那承载我对故乡一点记忆、一点念想的几间木屋轰然倒塌。凝视那零乱堆放于地厚重的木门、雕花的窗子、长满青绿苔藓的瓦片屋檐,我感觉自己的根儿也一点一点儿被拔起,以致整个人的身子都虚浮飘渺起来。
在故乡无聊地呆了半月有余,新房刚落成,我便迫不及待整理行装。离开的前夜,静坐于那曾经给我无数快乐河边的青草丛中,尽管河里现已没了流水,更看不到荧荧闪光的小虾,耳畔尚流淌着阵阵蛙鸣与蟋蟀寂寞的歌唱。月光如水,一切恍如昨昔。但不远处新建工厂星星点点的灯光以及各种工程机械忙碌施工的轰鸣声中,我知道我的故乡正伴随城市化的进程一点一点地被蚕食。而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一片喧硝与繁华。我与我的乡邻们一样将会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或是几套房产。但我曾经的生活、所有的欢笑泪水也随之将幻化为墙上一抹黑白无声的记忆。从此我成为失去根儿心无归依流浪的孩子。尽管此时此刻我心犹有不甘地在散发腐败霉味儿的过往中苦寻几缕余香聊以自慰。但我知道,所有的一切终归会将一点一点凝聚成水滴从我的指缝间无声漏过,因为生活从来就不曾停住过它伶俐跳动的脚步,我们都只不过是一名匆匆过客。
过了今夜,故乡明天即与我渐行渐远。怀惴几缕孤独与落寞,这里曾经一切物事也将与我一并消失于灯红酒绿城市的繁华。也许当我年老发如雪的时候,偶尔在寂静的深夜伫立于窗前,在内心深处焚起一柱香,在明灭的星火与轻薄蓝色烟尘中遥祭故乡的山水人物故事;也许在阳光温暖柔软的午后,我躺在摇椅上会给我的孩子细细讲述我的故事,告诉她一个人该如何善良、宽容并坚强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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