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预言师。预言祸福，占卜吉凶，目睹着未来的种种可能，对有恩于我的人，道出玄机，每每一语成箴。由此，我的声名广播五湖，居所内，门庭若市，哪怕是步入那武华大道上，也有人怯弱前行一步，罗袖一拜，久师，借言一句。

有时是病苦，大多的是婚嫁。而蔷薇出现那一日，日光潋滟如同往事，事无巨细都自她盈盈立于我身前，宏大如戏。她是柳员外之女，自小宠溺，深闺大院里优渥长成，不久前柳员外一病不起，家中花重金求来一位江湖郎中，郎中开一药方，此药房配料稀罕，有那冬月里的牡丹露，夏日里的雪上冰，更兼着那猪心豹胆，样样出奇。如此般般妥当，只欠缺一药引。

她低眉顺目，九师，可否为子民指点那药引，是用，或是不用。

我颔首，用。                 

她刀剑出鞘，血光飞溅处，路人失色惊呼。我静身俯卧，这地，这日光，不想我死的日子里竟这样晴朗。

死后魂魄悠悠转入那兆净所在的敞院，只见那门厅寥落。他一人在那小轩旁品茶饮食，见我，怒从胆边生，好畜生，肯回来了？

我俯身化为那四脚的落地兽，鬓毛蓬蓬，主人，孽畜大恩已报。

                         一

是的。我本是这天上兆净御史豢养的一头金毛落地兽，百年前，曾因贪恋那人世间的红紫烟火，下了凡尘。不想路遇下世查看的五羊星君，将我收入囊中，但待回天庭时交还兆净。人世繁盛，又恰遇一年一度的篝火节庆，武华大道上比肩继踵，星君华服綷縩，自然被那混水摄食的贼人留上了眼，不经意就被摸去那软金如意囊。

那贼人得了手，自然就远山远水地离了那人群，灯火安澜处，打开那个锦囊，我现了原形。叱目怒鬓，贼人生生地丢了命。我好不懊恼，刚入这凡尘，虽说离了仙人，却也害了人命，这若是被那地府的管事知道了，我岂不要连累兆净御史？心下一急，便想着，不管这三七与六九，只先化了他的模样，充个数吧。

魂魄入了贼人身，起立动卧，均与那常人无异。我思忖着先避开武华大道上的五羊星君，便走入那深山树林里去。刚行至百米有余，便听到有女子疾呼救命。突奔急弛，到了那林丛暗处，只见一女子衣装不整，正被一淫徒按住，欲强行这人间的龌龊事端。

我大喝一声，单手擒住这贼人，摔过肩去。

本以为女子见我神勇，会感恩不跌，不料见那淫徒骨折惨叫，她竟赶忙上前搀扶。我呆立原地，不知缘何如此。正这当口，一记闷棍上了头，这人类的躯体不堪一击，便晃晃悠悠倒地不起。

原来这女子与这淫徒是那城北的一伙强盗，常常装了这奸人家暴的戏，来引些好心人出手，借此掳人钱财。而今见我倒地，暗处的贼人便收了凶器，近身来摸索钱袋。不想还未伸手，就呀呀叫唤起来。

女子与那淫徒赶忙上前，低头一辨认，女子便哭爹喊娘起来。

一番吃力辨听后，我终于明白，我附身的这贼人是那女子的丈夫。闲话不提，三人将我抬回家中后，逐日供养，渐渐的可以睁眼下地。不过，经这几日的听与察，我也逐步探清这四人的关系了。附身的贼人名叫飞如燕，颇有些女性化的名号，是前不久加入这团伙中的新人。而那女子名为照京，与那淫徒周吞武关系不浅。只是自从这飞如燕加入后，这女子便移情别恋，对飞如燕日夜温存，后在那暗地里袭人的兄长方成大的主持下，成就了一对欢喜夫妻。为此，那周吞武很是不满，只是碍着方成大，一直忍让。

那日照京与那方成大皆回乡探亲，本想携我同去，只是我身体有恙，只得作罢。临行前，照京托了周吞武照看我，并声称，如若少了一根毛发，便要将他的丑事宣扬出去。听此，周吞武身体抖了一抖。

因了照京这句话，周吞武对我很是照顾，虽然脸色冰冰，但是该筹备还是替我筹备齐全。那日，我托他上市集替我淘换几瓶好酒，他恨恨瞪我，飞如燕，你敢不敢同我比试一场？

比试？

上次比试偷银，你使诈才令我败你一局，今日，我们重开一场，你敢与不敢？他赤目咬牙，看来对我这飞如燕的身体，恨得不轻。

我心内暗暗考量，不过是比偷银偷金，大不了我去那本地的富户里拿些金银财宝，完事后再不动声色换回去就是了。更何况，如若不平了这周吞武的怨气，我这人世间的日子怕是会不好过。如此一斟酌，便放话，好！十八班武艺，任你择选。

他闻言一喜，阴笑一声，飞兄爽快。此次比试，以今日日落为准。日落之前，你与我各出奇招，偷回一名女子。谁偷回的女子，姿色更佳，谁便胜出这一局，如何？

我踌躇，偷女子？真不料想这周吞武竟打这种算盘。我也算是仙家道兽，偷人妻女，成何体统。但是，今日已然允诺，反悔起来，岂不是惹他看轻？心思一定，便与他燃香拜起，约定，输者任由胜方处置。

出了门，我便有些后悔。这偌大的人世间，我去哪里找些绝色佳人？更何况，古风拙守，女眷都是深闺迷阃，一家一家隐形入进去，只怕是到日落也找不到几个。

正惆怅，忽见人流涌向一处。我抓住一个问了片刻，才知是京城第一名妓，秋香将在那隔不远的谢湘楼选婿赎身呢。既然是名妓，那姿色定然不差，而名妓前又添上第一，我暗喜，就是她了。

到了那谢湘楼，却是人头攒动。进门也要缴纳十两的买座钱。我出门出得急，哪里就带了银两，所幸的是，我身侧那虎背熊腰的公子，钱袋隐隐现现，我心内念一声罪过，便顺手牵羊。

进门后，只见这院内处处张灯结彩，那红彤彤的绸缎蛇一般地飞梁攀檐，看来那老鸨为此场选婿所费不赀。只是那台上空空，不见秋香半个踪影，等得叫人发急。

那院门口开始吵吵，我回望，那肥肥胖胖的公子正在门口抓耳挠腮，言说自己的钱袋被盗，但是，那门口的几个小差事也不是正派人，几个人几双手，将那公子扔出了门外。

我心下喟然，兄弟，先隐忍，待事成后，定然将金银全数奉还。

忽然锣鼓喧腾，几个侍女排排转后，老鸨出场贺上几句后，那秋香袅袅婷婷立在了那雕栏边。台下齐声热闹，那秋香身形玲珑有致，只是那盖头不偏不倚盖全了她的脸，教我如何辨认？

不管不管，先下手为强。

我飞身登台，将那偷来的钱袋掷给那老鸨，猿臂长舒，美人惊呼一声，已入了我怀。那台下唏嘘惊讶声沸沸煮开了花，眼见着抱着美人踏瓦而去，却无甚办法。

                                   二 

这京城第一名妓的名头不是虚传，秋香姿色甚媚，比起天上仙子们，论秀美自然欠缺一分，论起妩媚，确实胜出一筹。

那周吞武见了秋香，大为垂涎。我暗讽，这世人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不惜迷途知返，终至万劫不复。但是，这话我只在心内过过，面上却说，今日的比试，飞某承让了。

闻此，周吞武登时换上脸色，笑得隐晦，飞兄未免太鲁莽了些，还未见鄙人的美人，就这么妄下结论，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呢？

说着，他推开那厢房门，引我进入。只见那小榻上端坐着一名女子，眸如点漆，白瓷肤色上衬着一眼黑眼珠，清丽万分。见了周吞武，她惊惶不已。然而看到周吞武身后的我时，眼睛一亮。

飞兄，如何？我这美人是不是要比你的秋香胜出一分呢？他说着，一边暗察我脸色。

我觉得诧异，这女孩虽然秀美，但也不过是中上之姿，哪里就能比上秋香上佳的姿容？这周吞武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看来飞兄为难了。为示公允，我们让照京来做评判如何？

周吞武说着，打开了房内暗门，走出一俏丽女子，不是照京，还是哪个？而她的大哥方成大也于她身后踱步缓出。

照京一脸怒容，她向我疾步冲来，我刚想躲开，背后的秋香惊叫一声，捂住了脸。

臭婊子，敢勾引我相公？姑奶奶今日定要将你剥皮下锅煮酒吃。她柳眉倒竖，看来气得不轻。我上前一步拦住，你做什么？

照京刚要反抗，方成大出口喝住了她。

不过是一场比试，你闹哪般？放成大说着，目光左右打量着两位女子，而后放声大笑，这名妓秋香百闻不如一见，吞武，你可认输？

周吞武认输了。当问及该如何处置他时，我摇了摇头。本是意气之争，何必郑重至此。周吞武见此，刚想说些什么，只听他惨叫一声，半条胳膊掉落在地。

方成大舌尖舔刀，收入鞘中。

愿赌服输。他说完，不顾在地上挣扎呻吟的周吞武，走向我，如燕，既然我已经把照京托付给了你，这秋香，我就委屈替你用了。

大哥，我挡住了这魔鬼一般的男人，我跟秋香约定过，比试完会放她走。

方大武目光如炬，他的眼神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半响后，他哈哈大笑，好笑，我从没听说过，贼偷了东西，还会眼巴巴地主动还回去的。

他要离开，我岿然不动。

方成大放下肩上的秋香，掏出了身侧的剑。

在照京的尖叫声中，我滚到在地。血流如溪，我睁开眼，那小榻上的女子，唇角艳艳，对我虚弱地笑，好好活下去。笃安。

                                               四

我带着秋香离开了那龙潭虎穴。只是那替我挡上一剑的女子，我却始终不知她是谁，她来自哪里。而依照对秋香的承诺，我将她离城十里外的一家农户门前。

一名肥肥胖胖的男子开了门，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我偷了钱袋的男子。

男子见了秋香，低头唤，小姐。

秋香也不理，只是直直地就走入了那花木葱郁的院子内。高呼一声，我回来了。便有无数的奴婢拥着两位华服璀璨的老人迎了过来。

我看的目瞪口呆。

一直以为秋香是京城第一名妓，却不想，竟然是京城侍中郎的女儿。才貌双全，胆识过人，因前不久被父母逼婚，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因路遇歹人，无望之下，堕入烟花地。幸运的是身遭有一名伶俐的丫头，对小姐不离不弃，将些污浊事情都一力承担，久而久之，这丫头成了京城第一名妓秋香。而那场赎身择婿的响动，也只是她的一时兴起，不过是挂了秋香的名号，自己玩玩罢了，不想却玩出了一场偷香窃玉的大把戏。

说至此，她掩袖而笑。

那一笑，绝世倾城。我有些呆，她愈发笑得紧俏了。

哎，你叫什么名字呀？可不许告诉我说，你就叫飞如燕，一听就是打过场的。她尖着嘴吹了吹茶。

这个贼人不叫飞如燕，还能叫什么？我一恍神想起了那个替我挡命的女子，她叫我，笃安。好好活着，笃安。

见我不答话，那秋香眉头一皱，将那手中细瓷茶盏管地下一掷，破口大骂，谁沏的茶，想烫死我啊！帘一动，马上出来了一位奴婢，低眉顺目地重换上一盏茶。

这秋香的脾性竟是如此不容忍的么？我暗暗想着，此地不宜久居。

于是找个借口便想告辞，那侍中郎却暗地里将我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一句，并许以重金。我拒绝了那银两。侍中郎一怔，以为我不同意，脸色凝重。

我可以带小女走，只是，大人有所不知。我已经有了妻室。我想起了照京，眼见我杀害了方成大后，她逃进密室，就再无音讯。

这个……实不相瞒，他面露尴尬之色，小女离家出走后，我并未想过她会进入那等下贱之地。本想让管家将她赎出，嫁一小户人家，免生事端。没想到小女竟然口口声声非公子不嫁，小女如此不知廉耻，也是老身教导无方。

他再次拱手相托。

                          五

我带着秋香离开侍中郎府邸。

嗳，我的嫁妆够你这辈子吃穿不愁了，要怎么感谢我啊。马背上，秋香挽住了一头乌黑香发，只在外罩一顶灰色鸡丁冒，又加上穿得厚重，远看，大都会以为是男子。而此时正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这样嚷，竟扰得那周围的人，侧目纷纷。

我亦不肯理会她。这女子在那温软环境里生成，父母因是独女，愈加骄纵，而今这脾性促狭，常常觉处自己万圣至尊，对他人动辄打骂。几日相处下来，我身上淤青不下十处。

见我不答，她便扬鞭策马，直惊得街道中央的路人躲避不迭。

我心事重重。那个替我挡剑的女子，究竟姓甚名谁。我落地兽虽然只是一畜生，但是在仙家濡染已久，也知在世为人，需感恩图报。那救命的恩人，哪能不知根底就撒手不管了呢？只是难处也有，她口中的笃安是指我附身的这贼人吗？

如此这般寻访几日，却只晓得那笃安原是一家富户，因父母过世，家到没落。但是至于搬到哪里去，却无人能给出确切指点。

这样不知不觉竟进入靠近了城南。刚下马打算寻访，一名面色饥荒的老婆婆便拉着我的手央说，笃生，总算等到你，替我向边疆的儿子回封信吧。

我愕然。

由这婆婆的口中得知，我，也就是笃安，日前一直都是在这里代人写些书信。有一名如花似玉的妻子，名叫六花。

虽不敢十分确认，但也是九分成熟了。那六花，十有八九就是那救我一命的女子。相貌不离，且脾性也相差无几。只是，笃安为何离家做贼？

回到旅店，刚进店门，那店小二便赔着笑迎上来，双手奉给了一纸账单。

这么多？我惊坐起身。

店小二弯腰解释道，这些都是玉颜姑娘的开销，她今日一共点了七七四十九道菜上去，以及两瓶上好的女儿红。

玉颜？我想起来了，秋香只是她的艺名。但是，且不管这些，为何这女子竟如此不知收敛，一人一天四十七道菜？想我落地兽当初再怎样贪吃，也只能吃下小金童喂的十盘素斋，即便这样，兆净也愁眉苦脸整日抱怨着仙家福利少，一条宠物就吞噬了半年薪资。这女子，我而今好意收留她，她竟这般不知好歹？

于是，怒气冲冲上了楼。推门而入，她正在那满桌子菜钱笑颜如花。

你可知，你今日花费了我多少银两？

见我满面阴郁，她也登时收了喜色。

我爹把我许配给你，不是让你虐待的。再说了，光那坛中的金银怕就够盘下这座客栈了吧。说着，她靠近我床榻，搬出底下的一粗瓷细口坛。

住手。我心下一抽。

我偏不！我今天倒要看看，我朱玉颜的身价够不够你一个小毛贼消受？她的手一松，我上前去拦，差了一步。

那坛子在地面上四分五裂。灰白粉末腾起一小朵的烟雾。玉颜捂住口鼻，直跺脚，呸！这是什么？

我面色铁青。

那是六花的骨灰。我跪下地去，对着楞在一边的玉颜愤恨出声，我没有从你父亲那里收受任何钱财，因为，青楼出身，分文不值。

玉颜本是想要上前来，但是，听此，她僵在了原地。片刻后，夺门而出。

我将那地上的骨灰细心拦起，装进了那日笃安偷来的软金如意囊里。只怕五羊星君再没料到，他这珍重万分的仙家宝贝，一日会做了那肉体凡胎的骨灰袋。不知这宝贝还与他时，他会作何感想？

起身后，才发现一女童双手托了一套火红的嫁衣站在门外，见到我，她怯怯地问，朱小姐的嫁衣做好了，该放在哪里呢。

而这时，我才发现，那桌上的菜肴，以及穿插其间的酒杯。这女子，莫不是要认认真真的同我过那洞房花烛夜？

下了楼去寻她，只听那店小二说，玉颜姑娘骑马一路南去了。

                                          六

遇见周吞武在当铺里。我正低头让掌柜把那女儿家的首饰一件一件地示与我看。那玉颜自那日离去后，就再无音信，听人说，她曾在这里出现，因此我特来寻出个蛛丝马迹。

典当，一件玉镯。

觉得这声音熟悉，我一抬眼，恰恰与他撞了个对脸。他衣衫褴褛，被方武大砍去的右臂空空落落。见了我，他有些怯，但是仍是强打起精神，冤家路窄。

那日趁着慌乱，他逃了出去。自此一别杳杳，不想今日遇见，那我定要好好询问，关于六花。

一片荒地，他跌坐在地。而今失去右臂的他，难以与我势均力敌。见我询问起六花，他吐出实情，那日庙会，我见一女子手中的玉镯晶莹圆润，于是顺手牵羊拿走，本想等到照京生日，当做厚礼送出，却不想中间便出现了你，一开始我就觉得你的来历有些蹊跷，但是方老大说只要你能按时带回银子来，就不追究。眼见你夺走照京，我哪能服输，于是便拿了你的画像去悬赏。一女子在那悬赏令前迟迟不去，于是我便七言八语套了她的话，然后才知，她的玉镯被偷，又因官府不肯受理，丈夫便只身深入贼窝想要偷回玉镯。我明白你的来历后，便假说比试，之后的一切，你都知道了。那女人见你成家立室也不肯拆穿你，反到不计前嫌救你一命，你小子，命大啊。

说完，他干笑，干笑片刻后他止了笑，你的家事，你竟然不知？

我离开那人的躯壳，现出了原形。

                                  七

我把六花安葬在了她与笃安居住的屋子后。那里柳树成荫，苜蓿遍地扎根。

报过了这救命的恩情，我便该回归仙界。只是，有一点放心不下，那玉颜自那日离去后，一人行走于这人世，能否安然度日？

我行经那武华大道，繁华依旧。一家新开张的棋社里，一名女子一袭白衣，弯腰指点人下棋。我尝试着叫了一声，玉颜。这是我第一次吐口叫她的名字。

之间她背影一怔，继而匆匆进入屋内。我虽不甘愿，却也只能释然。那日我恶语伤人，如今这样待遇，也是情理之中。

本打算离开，却见棋社内奔出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交给我一纸信笺，寥寥数语。我不禁莞尔。今日的我，怕是有约了。

今日那武华大道上，照旧的是人头攒动。只是，那不远处的一拱小桥上，佳人玉立。看到向近处走来的我，她回头展望，眉开眼笑。

我正待奔过去，只见一人，须眉皆白，宽袖长袍，一杆拂尘直指我眉心。

畜生，还我的如意囊来。

                                 八

我回到天上已过了百年。那日，兆净御史将我化为人形，问我，你可觉得人世间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细细想来，摇摇头，自觉绝无牵挂之事。

兆净御史大笑道，果真是我门下的仙兽，六根清净。只是，你可知，你无意，可别当那人间的女子也无情。来，看看今日月老送来的几条红绳。

柳姓员外，妻早逝，妾与人私通，生下一女，取名蔷薇。而该女自幼贤淑有德，寿限十八。

可看出什么端倪？兆净御史问我。

我摇头否认。

你可知前世，你搅了三名女子的寿限与婚姻。一女六花，寿限五十九，夫叛离，无疾而终。但是，因为你，她二十便遇害身亡。一女照京，寿限二十，应为笃安结为姻缘，后因笃安毒杀身亡。但是，由于你，这女子堕入烟花地，直至四十岁才寿终。一女朱玉颜，寿限八十，在其父安排下，相夫教子，无疾而终。但是，她因心有所属，孤独终老。寿限八十。而这些前世乱的姻缘与寿限，今世是要一分不少地还回去的。他说着，指点给我看。

柳员外，前世背叛妻子，今世遭小妾背叛，刘员外之妻，前世淫人丈夫，今世丈夫淫人。前世寿限过长，今世寿限年二十而终。刘员外小妾，前世遭丈夫笃安背叛，今世背叛丈夫。而柳蔷薇，前世伤及父母，今世被父亲冷落。这些都该是命里受着的，只是有一点，兆净御史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九

我再次下了凡尘。而此次，我成了一名预言家。帮人言凶谈福，以偿我前世搅人命道之过。而那日，自蔷薇走至我身前，问我那药引是用，或是不用时，我明白了兆净御史的话。

那名叫蔷薇的女子，命里本该有段姻缘，月老却找不出心动之处。细细纠察，却发现，这女子的心前世许诺于人，那人不是凡世，因而今世无法循序归还。这个缺口，就是我。而现在，我躺在这凡世的街道上，看着蔷薇逐渐远去的背影，落下了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颗眼泪。

而那郎中看着蔷薇捧回的预言师的心脏，笑了，心想，孽畜！弄破我如意囊，就是这下场。

                              完结.

                           预言王国

我是一名预言师。预言祸福，占卜吉凶，目睹着未来的种种可能，对有恩于我的人，道出玄机，每每一语成箴。由此，我的声名广播五湖，居所内，门庭若市，哪怕是步入那武华大道上，也有人怯弱前行一步，罗袖一拜，久师，借言一句。

有时是病苦，大多的是婚嫁。而蔷薇出现那一日，日光潋滟如同往事，事无巨细都自她盈盈立于我身前，宏大如戏。她是柳员外之女，自小宠溺，深闺大院里优渥长成，不久前柳员外一病不起，家中花重金求来一位江湖郎中，郎中开一药方，此药房配料稀罕，有那冬月里的牡丹露，夏日里的雪上冰，更兼着那猪心豹胆，样样出奇。如此般般妥当，只欠缺一药引。

她低眉顺目，九师，可否为子民指点那药引，是用，或是不用。

我颔首，用。                 

她刀剑出鞘，血光飞溅处，路人失色惊呼。我静身俯卧，这地，这日光，不想我死的日子里竟这样晴朗。

死后魂魄悠悠转入那兆净所在的敞院，只见那门厅寥落。他一人在那小轩旁品茶饮食，见我，怒从胆边生，好畜生，肯回来了？

我俯身化为那四脚的落地兽，鬓毛蓬蓬，主人，孽畜大恩已报。

                         一

是的。我本是这天上兆净御史豢养的一头金毛落地兽，百年前，曾因贪恋那人世间的红紫烟火，下了凡尘。不想路遇下世查看的五羊星君，将我收入囊中，但待回天庭时交还兆净。人世繁盛，又恰遇一年一度的篝火节庆，武华大道上比肩继踵，星君华服綷縩，自然被那混水摄食的贼人留上了眼，不经意就被摸去那软金如意囊。

那贼人得了手，自然就远山远水地离了那人群，灯火安澜处，打开那个锦囊，我现了原形。叱目怒鬓，贼人生生地丢了命。我好不懊恼，刚入这凡尘，虽说离了仙人，却也害了人命，这若是被那地府的管事知道了，我岂不要连累兆净御史？心下一急，便想着，不管这三七与六九，只先化了他的模样，充个数吧。

魂魄入了贼人身，起立动卧，均与那常人无异。我思忖着先避开武华大道上的五羊星君，便走入那深山树林里去。刚行至百米有余，便听到有女子疾呼救命。突奔急弛，到了那林丛暗处，只见一女子衣装不整，正被一淫徒按住，欲强行这人间的龌龊事端。

我大喝一声，单手擒住这贼人，摔过肩去。

本以为女子见我神勇，会感恩不跌，不料见那淫徒骨折惨叫，她竟赶忙上前搀扶。我呆立原地，不知缘何如此。正这当口，一记闷棍上了头，这人类的躯体不堪一击，便晃晃悠悠倒地不起。

原来这女子与这淫徒是那城北的一伙强盗，常常装了这奸人家暴的戏，来引些好心人出手，借此掳人钱财。而今见我倒地，暗处的贼人便收了凶器，近身来摸索钱袋。不想还未伸手，就呀呀叫唤起来。

女子与那淫徒赶忙上前，低头一辨认，女子便哭爹喊娘起来。

一番吃力辨听后，我终于明白，我附身的这贼人是那女子的丈夫。闲话不提，三人将我抬回家中后，逐日供养，渐渐的可以睁眼下地。不过，经这几日的听与察，我也逐步探清这四人的关系了。附身的贼人名叫飞如燕，颇有些女性化的名号，是前不久加入这团伙中的新人。而那女子名为照京，与那淫徒周吞武关系不浅。只是自从这飞如燕加入后，这女子便移情别恋，对飞如燕日夜温存，后在那暗地里袭人的兄长方成大的主持下，成就了一对欢喜夫妻。为此，那周吞武很是不满，只是碍着方成大，一直忍让。

那日照京与那方成大皆回乡探亲，本想携我同去，只是我身体有恙，只得作罢。临行前，照京托了周吞武照看我，并声称，如若少了一根毛发，便要将他的丑事宣扬出去。听此，周吞武身体抖了一抖。

因了照京这句话，周吞武对我很是照顾，虽然脸色冰冰，但是该筹备还是替我筹备齐全。那日，我托他上市集替我淘换几瓶好酒，他恨恨瞪我，飞如燕，你敢不敢同我比试一场？

比试？

上次比试偷银，你使诈才令我败你一局，今日，我们重开一场，你敢与不敢？他赤目咬牙，看来对我这飞如燕的身体，恨得不轻。

我心内暗暗考量，不过是比偷银偷金，大不了我去那本地的富户里拿些金银财宝，完事后再不动声色换回去就是了。更何况，如若不平了这周吞武的怨气，我这人世间的日子怕是会不好过。如此一斟酌，便放话，好！十八班武艺，任你择选。

他闻言一喜，阴笑一声，飞兄爽快。此次比试，以今日日落为准。日落之前，你与我各出奇招，偷回一名女子。谁偷回的女子，姿色更佳，谁便胜出这一局，如何？

我踌躇，偷女子？真不料想这周吞武竟打这种算盘。我也算是仙家道兽，偷人妻女，成何体统。但是，今日已然允诺，反悔起来，岂不是惹他看轻？心思一定，便与他燃香拜起，约定，输者任由胜方处置。

出了门，我便有些后悔。这偌大的人世间，我去哪里找些绝色佳人？更何况，古风拙守，女眷都是深闺迷阃，一家一家隐形入进去，只怕是到日落也找不到几个。

正惆怅，忽见人流涌向一处。我抓住一个问了片刻，才知是京城第一名妓，秋香将在那隔不远的谢湘楼选婿赎身呢。既然是名妓，那姿色定然不差，而名妓前又添上第一，我暗喜，就是她了。

到了那谢湘楼，却是人头攒动。进门也要缴纳十两的买座钱。我出门出得急，哪里就带了银两，所幸的是，我身侧那虎背熊腰的公子，钱袋隐隐现现，我心内念一声罪过，便顺手牵羊。

进门后，只见这院内处处张灯结彩，那红彤彤的绸缎蛇一般地飞梁攀檐，看来那老鸨为此场选婿所费不赀。只是那台上空空，不见秋香半个踪影，等得叫人发急。

那院门口开始吵吵，我回望，那肥肥胖胖的公子正在门口抓耳挠腮，言说自己的钱袋被盗，但是，那门口的几个小差事也不是正派人，几个人几双手，将那公子扔出了门外。

我心下喟然，兄弟，先隐忍，待事成后，定然将金银全数奉还。

忽然锣鼓喧腾，几个侍女排排转后，老鸨出场贺上几句后，那秋香袅袅婷婷立在了那雕栏边。台下齐声热闹，那秋香身形玲珑有致，只是那盖头不偏不倚盖全了她的脸，教我如何辨认？

不管不管，先下手为强。

我飞身登台，将那偷来的钱袋掷给那老鸨，猿臂长舒，美人惊呼一声，已入了我怀。那台下唏嘘惊讶声沸沸煮开了花，眼见着抱着美人踏瓦而去，却无甚办法。

                                   二 

这京城第一名妓的名头不是虚传，秋香姿色甚媚，比起天上仙子们，论秀美自然欠缺一分，论起妩媚，确实胜出一筹。

那周吞武见了秋香，大为垂涎。我暗讽，这世人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不惜迷途知返，终至万劫不复。但是，这话我只在心内过过，面上却说，今日的比试，飞某承让了。

闻此，周吞武登时换上脸色，笑得隐晦，飞兄未免太鲁莽了些，还未见鄙人的美人，就这么妄下结论，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呢？

说着，他推开那厢房门，引我进入。只见那小榻上端坐着一名女子，眸如点漆，白瓷肤色上衬着一眼黑眼珠，清丽万分。见了周吞武，她惊惶不已。然而看到周吞武身后的我时，眼睛一亮。

飞兄，如何？我这美人是不是要比你的秋香胜出一分呢？他说着，一边暗察我脸色。

我觉得诧异，这女孩虽然秀美，但也不过是中上之姿，哪里就能比上秋香上佳的姿容？这周吞武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看来飞兄为难了。为示公允，我们让照京来做评判如何？

周吞武说着，打开了房内暗门，走出一俏丽女子，不是照京，还是哪个？而她的大哥方成大也于她身后踱步缓出。

照京一脸怒容，她向我疾步冲来，我刚想躲开，背后的秋香惊叫一声，捂住了脸。

臭婊子，敢勾引我相公？姑奶奶今日定要将你剥皮下锅煮酒吃。她柳眉倒竖，看来气得不轻。我上前一步拦住，你做什么？

照京刚要反抗，方成大出口喝住了她。

不过是一场比试，你闹哪般？放成大说着，目光左右打量着两位女子，而后放声大笑，这名妓秋香百闻不如一见，吞武，你可认输？

周吞武认输了。当问及该如何处置他时，我摇了摇头。本是意气之争，何必郑重至此。周吞武见此，刚想说些什么，只听他惨叫一声，半条胳膊掉落在地。

方成大舌尖舔刀，收入鞘中。

愿赌服输。他说完，不顾在地上挣扎呻吟的周吞武，走向我，如燕，既然我已经把照京托付给了你，这秋香，我就委屈替你用了。

大哥，我挡住了这魔鬼一般的男人，我跟秋香约定过，比试完会放她走。

方大武目光如炬，他的眼神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半响后，他哈哈大笑，好笑，我从没听说过，贼偷了东西，还会眼巴巴地主动还回去的。

他要离开，我岿然不动。

方成大放下肩上的秋香，掏出了身侧的剑。

在照京的尖叫声中，我滚到在地。血流如溪，我睁开眼，那小榻上的女子，唇角艳艳，对我虚弱地笑，好好活下去。笃安。

                                               四

我带着秋香离开了那龙潭虎穴。只是那替我挡上一剑的女子，我却始终不知她是谁，她来自哪里。而依照对秋香的承诺，我将她离城十里外的一家农户门前。

一名肥肥胖胖的男子开了门，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我偷了钱袋的男子。

男子见了秋香，低头唤，小姐。

秋香也不理，只是直直地就走入了那花木葱郁的院子内。高呼一声，我回来了。便有无数的奴婢拥着两位华服璀璨的老人迎了过来。

我看的目瞪口呆。

一直以为秋香是京城第一名妓，却不想，竟然是京城侍中郎的女儿。才貌双全，胆识过人，因前不久被父母逼婚，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因路遇歹人，无望之下，堕入烟花地。幸运的是身遭有一名伶俐的丫头，对小姐不离不弃，将些污浊事情都一力承担，久而久之，这丫头成了京城第一名妓秋香。而那场赎身择婿的响动，也只是她的一时兴起，不过是挂了秋香的名号，自己玩玩罢了，不想却玩出了一场偷香窃玉的大把戏。

说至此，她掩袖而笑。

那一笑，绝世倾城。我有些呆，她愈发笑得紧俏了。

哎，你叫什么名字呀？可不许告诉我说，你就叫飞如燕，一听就是打过场的。她尖着嘴吹了吹茶。

这个贼人不叫飞如燕，还能叫什么？我一恍神想起了那个替我挡命的女子，她叫我，笃安。好好活着，笃安。

见我不答话，那秋香眉头一皱，将那手中细瓷茶盏管地下一掷，破口大骂，谁沏的茶，想烫死我啊！帘一动，马上出来了一位奴婢，低眉顺目地重换上一盏茶。

这秋香的脾性竟是如此不容忍的么？我暗暗想着，此地不宜久居。

于是找个借口便想告辞，那侍中郎却暗地里将我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一句，并许以重金。我拒绝了那银两。侍中郎一怔，以为我不同意，脸色凝重。

我可以带小女走，只是，大人有所不知。我已经有了妻室。我想起了照京，眼见我杀害了方成大后，她逃进密室，就再无音讯。

这个……实不相瞒，他面露尴尬之色，小女离家出走后，我并未想过她会进入那等下贱之地。本想让管家将她赎出，嫁一小户人家，免生事端。没想到小女竟然口口声声非公子不嫁，小女如此不知廉耻，也是老身教导无方。

他再次拱手相托。

                          五

我带着秋香离开侍中郎府邸。

嗳，我的嫁妆够你这辈子吃穿不愁了，要怎么感谢我啊。马背上，秋香挽住了一头乌黑香发，只在外罩一顶灰色鸡丁冒，又加上穿得厚重，远看，大都会以为是男子。而此时正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这样嚷，竟扰得那周围的人，侧目纷纷。

我亦不肯理会她。这女子在那温软环境里生成，父母因是独女，愈加骄纵，而今这脾性促狭，常常觉处自己万圣至尊，对他人动辄打骂。几日相处下来，我身上淤青不下十处。

见我不答，她便扬鞭策马，直惊得街道中央的路人躲避不迭。

我心事重重。那个替我挡剑的女子，究竟姓甚名谁。我落地兽虽然只是一畜生，但是在仙家濡染已久，也知在世为人，需感恩图报。那救命的恩人，哪能不知根底就撒手不管了呢？只是难处也有，她口中的笃安是指我附身的这贼人吗？

如此这般寻访几日，却只晓得那笃安原是一家富户，因父母过世，家到没落。但是至于搬到哪里去，却无人能给出确切指点。

这样不知不觉竟进入靠近了城南。刚下马打算寻访，一名面色饥荒的老婆婆便拉着我的手央说，笃生，总算等到你，替我向边疆的儿子回封信吧。

我愕然。

由这婆婆的口中得知，我，也就是笃安，日前一直都是在这里代人写些书信。有一名如花似玉的妻子，名叫六花。

虽不敢十分确认，但也是九分成熟了。那六花，十有八九就是那救我一命的女子。相貌不离，且脾性也相差无几。只是，笃安为何离家做贼？

回到旅店，刚进店门，那店小二便赔着笑迎上来，双手奉给了一纸账单。

这么多？我惊坐起身。

店小二弯腰解释道，这些都是玉颜姑娘的开销，她今日一共点了七七四十九道菜上去，以及两瓶上好的女儿红。

玉颜？我想起来了，秋香只是她的艺名。但是，且不管这些，为何这女子竟如此不知收敛，一人一天四十七道菜？想我落地兽当初再怎样贪吃，也只能吃下小金童喂的十盘素斋，即便这样，兆净也愁眉苦脸整日抱怨着仙家福利少，一条宠物就吞噬了半年薪资。这女子，我而今好意收留她，她竟这般不知好歹？

于是，怒气冲冲上了楼。推门而入，她正在那满桌子菜钱笑颜如花。

你可知，你今日花费了我多少银两？

见我满面阴郁，她也登时收了喜色。

我爹把我许配给你，不是让你虐待的。再说了，光那坛中的金银怕就够盘下这座客栈了吧。说着，她靠近我床榻，搬出底下的一粗瓷细口坛。

住手。我心下一抽。

我偏不！我今天倒要看看，我朱玉颜的身价够不够你一个小毛贼消受？她的手一松，我上前去拦，差了一步。

那坛子在地面上四分五裂。灰白粉末腾起一小朵的烟雾。玉颜捂住口鼻，直跺脚，呸！这是什么？

我面色铁青。

那是六花的骨灰。我跪下地去，对着楞在一边的玉颜愤恨出声，我没有从你父亲那里收受任何钱财，因为，青楼出身，分文不值。

玉颜本是想要上前来，但是，听此，她僵在了原地。片刻后，夺门而出。

我将那地上的骨灰细心拦起，装进了那日笃安偷来的软金如意囊里。只怕五羊星君再没料到，他这珍重万分的仙家宝贝，一日会做了那肉体凡胎的骨灰袋。不知这宝贝还与他时，他会作何感想？

起身后，才发现一女童双手托了一套火红的嫁衣站在门外，见到我，她怯怯地问，朱小姐的嫁衣做好了，该放在哪里呢。

而这时，我才发现，那桌上的菜肴，以及穿插其间的酒杯。这女子，莫不是要认认真真的同我过那洞房花烛夜？

下了楼去寻她，只听那店小二说，玉颜姑娘骑马一路南去了。

                                          六

遇见周吞武在当铺里。我正低头让掌柜把那女儿家的首饰一件一件地示与我看。那玉颜自那日离去后，就再无音信，听人说，她曾在这里出现，因此我特来寻出个蛛丝马迹。

典当，一件玉镯。

觉得这声音熟悉，我一抬眼，恰恰与他撞了个对脸。他衣衫褴褛，被方武大砍去的右臂空空落落。见了我，他有些怯，但是仍是强打起精神，冤家路窄。

那日趁着慌乱，他逃了出去。自此一别杳杳，不想今日遇见，那我定要好好询问，关于六花。

一片荒地，他跌坐在地。而今失去右臂的他，难以与我势均力敌。见我询问起六花，他吐出实情，那日庙会，我见一女子手中的玉镯晶莹圆润，于是顺手牵羊拿走，本想等到照京生日，当做厚礼送出，却不想中间便出现了你，一开始我就觉得你的来历有些蹊跷，但是方老大说只要你能按时带回银子来，就不追究。眼见你夺走照京，我哪能服输，于是便拿了你的画像去悬赏。一女子在那悬赏令前迟迟不去，于是我便七言八语套了她的话，然后才知，她的玉镯被偷，又因官府不肯受理，丈夫便只身深入贼窝想要偷回玉镯。我明白你的来历后，便假说比试，之后的一切，你都知道了。那女人见你成家立室也不肯拆穿你，反到不计前嫌救你一命，你小子，命大啊。

说完，他干笑，干笑片刻后他止了笑，你的家事，你竟然不知？

我离开那人的躯壳，现出了原形。

                                  七

我把六花安葬在了她与笃安居住的屋子后。那里柳树成荫，苜蓿遍地扎根。

报过了这救命的恩情，我便该回归仙界。只是，有一点放心不下，那玉颜自那日离去后，一人行走于这人世，能否安然度日？

我行经那武华大道，繁华依旧。一家新开张的棋社里，一名女子一袭白衣，弯腰指点人下棋。我尝试着叫了一声，玉颜。这是我第一次吐口叫她的名字。

之间她背影一怔，继而匆匆进入屋内。我虽不甘愿，却也只能释然。那日我恶语伤人，如今这样待遇，也是情理之中。

本打算离开，却见棋社内奔出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交给我一纸信笺，寥寥数语。我不禁莞尔。今日的我，怕是有约了。

今日那武华大道上，照旧的是人头攒动。只是，那不远处的一拱小桥上，佳人玉立。看到向近处走来的我，她回头展望，眉开眼笑。

我正待奔过去，只见一人，须眉皆白，宽袖长袍，一杆拂尘直指我眉心。

畜生，还我的如意囊来。

                                 八

我回到天上已过了百年。那日，兆净御史将我化为人形，问我，你可觉得人世间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细细想来，摇摇头，自觉绝无牵挂之事。

兆净御史大笑道，果真是我门下的仙兽，六根清净。只是，你可知，你无意，可别当那人间的女子也无情。来，看看今日月老送来的几条红绳。

柳姓员外，妻早逝，妾与人私通，生下一女，取名蔷薇。而该女自幼贤淑有德，寿限十八。

可看出什么端倪？兆净御史问我。

我摇头否认。

你可知前世，你搅了三名女子的寿限与婚姻。一女六花，寿限五十九，夫叛离，无疾而终。但是，因为你，她二十便遇害身亡。一女照京，寿限二十，应为笃安结为姻缘，后因笃安毒杀身亡。但是，由于你，这女子堕入烟花地，直至四十岁才寿终。一女朱玉颜，寿限八十，在其父安排下，相夫教子，无疾而终。但是，她因心有所属，孤独终老。寿限八十。而这些前世乱的姻缘与寿限，今世是要一分不少地还回去的。他说着，指点给我看。

柳员外，前世背叛妻子，今世遭小妾背叛，刘员外之妻，前世淫人丈夫，今世丈夫淫人。前世寿限过长，今世寿限年二十而终。刘员外小妾，前世遭丈夫笃安背叛，今世背叛丈夫。而柳蔷薇，前世伤及父母，今世被父亲冷落。这些都该是命里受着的，只是有一点，兆净御史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九

我再次下了凡尘。而此次，我成了一名预言家。帮人言凶谈福，以偿我前世搅人命道之过。而那日，自蔷薇走至我身前，问我那药引是用，或是不用时，我明白了兆净御史的话。

那名叫蔷薇的女子，命里本该有段姻缘，月老却找不出心动之处。细细纠察，却发现，这女子的心前世许诺于人，那人不是凡世，因而今世无法循序归还。这个缺口，就是我。而现在，我躺在这凡世的街道上，看着蔷薇逐渐远去的背影，落下了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颗眼泪。

而那郎中看着蔷薇捧回的预言师的心脏，笑了，心想，孽畜！弄破我如意囊，就是这下场。

                              完结.

                            预言王国

我是一名预言师。预言祸福，占卜吉凶，目睹着未来的种种可能，对有恩于我的人，道出玄机，每每一语成箴。由此，我的声名广播五湖，居所内，门庭若市，哪怕是步入那武华大道上，也有人怯弱前行一步，罗袖一拜，久师，借言一句。

有时是病苦，大多的是婚嫁。而蔷薇出现那一日，日光潋滟如同往事，事无巨细都自她盈盈立于我身前，宏大如戏。她是柳员外之女，自小宠溺，深闺大院里优渥长成，不久前柳员外一病不起，家中花重金求来一位江湖郎中，郎中开一药方，此药房配料稀罕，有那冬月里的牡丹露，夏日里的雪上冰，更兼着那猪心豹胆，样样出奇。如此般般妥当，只欠缺一药引。

她低眉顺目，九师，可否为子民指点那药引，是用，或是不用。

我颔首，用。                 

她刀剑出鞘，血光飞溅处，路人失色惊呼。我静身俯卧，这地，这日光，不想我死的日子里竟这样晴朗。

死后魂魄悠悠转入那兆净所在的敞院，只见那门厅寥落。他一人在那小轩旁品茶饮食，见我，怒从胆边生，好畜生，肯回来了？

我俯身化为那四脚的落地兽，鬓毛蓬蓬，主人，孽畜大恩已报。

                         一

是的。我本是这天上兆净御史豢养的一头金毛落地兽，百年前，曾因贪恋那人世间的红紫烟火，下了凡尘。不想路遇下世查看的五羊星君，将我收入囊中，但待回天庭时交还兆净。人世繁盛，又恰遇一年一度的篝火节庆，武华大道上比肩继踵，星君华服綷縩，自然被那混水摄食的贼人留上了眼，不经意就被摸去那软金如意囊。

那贼人得了手，自然就远山远水地离了那人群，灯火安澜处，打开那个锦囊，我现了原形。叱目怒鬓，贼人生生地丢了命。我好不懊恼，刚入这凡尘，虽说离了仙人，却也害了人命，这若是被那地府的管事知道了，我岂不要连累兆净御史？心下一急，便想着，不管这三七与六九，只先化了他的模样，充个数吧。

魂魄入了贼人身，起立动卧，均与那常人无异。我思忖着先避开武华大道上的五羊星君，便走入那深山树林里去。刚行至百米有余，便听到有女子疾呼救命。突奔急弛，到了那林丛暗处，只见一女子衣装不整，正被一淫徒按住，欲强行这人间的龌龊事端。

我大喝一声，单手擒住这贼人，摔过肩去。

本以为女子见我神勇，会感恩不跌，不料见那淫徒骨折惨叫，她竟赶忙上前搀扶。我呆立原地，不知缘何如此。正这当口，一记闷棍上了头，这人类的躯体不堪一击，便晃晃悠悠倒地不起。

原来这女子与这淫徒是那城北的一伙强盗，常常装了这奸人家暴的戏，来引些好心人出手，借此掳人钱财。而今见我倒地，暗处的贼人便收了凶器，近身来摸索钱袋。不想还未伸手，就呀呀叫唤起来。

女子与那淫徒赶忙上前，低头一辨认，女子便哭爹喊娘起来。

一番吃力辨听后，我终于明白，我附身的这贼人是那女子的丈夫。闲话不提，三人将我抬回家中后，逐日供养，渐渐的可以睁眼下地。不过，经这几日的听与察，我也逐步探清这四人的关系了。附身的贼人名叫飞如燕，颇有些女性化的名号，是前不久加入这团伙中的新人。而那女子名为照京，与那淫徒周吞武关系不浅。只是自从这飞如燕加入后，这女子便移情别恋，对飞如燕日夜温存，后在那暗地里袭人的兄长方成大的主持下，成就了一对欢喜夫妻。为此，那周吞武很是不满，只是碍着方成大，一直忍让。

那日照京与那方成大皆回乡探亲，本想携我同去，只是我身体有恙，只得作罢。临行前，照京托了周吞武照看我，并声称，如若少了一根毛发，便要将他的丑事宣扬出去。听此，周吞武身体抖了一抖。

因了照京这句话，周吞武对我很是照顾，虽然脸色冰冰，但是该筹备还是替我筹备齐全。那日，我托他上市集替我淘换几瓶好酒，他恨恨瞪我，飞如燕，你敢不敢同我比试一场？

比试？

上次比试偷银，你使诈才令我败你一局，今日，我们重开一场，你敢与不敢？他赤目咬牙，看来对我这飞如燕的身体，恨得不轻。

我心内暗暗考量，不过是比偷银偷金，大不了我去那本地的富户里拿些金银财宝，完事后再不动声色换回去就是了。更何况，如若不平了这周吞武的怨气，我这人世间的日子怕是会不好过。如此一斟酌，便放话，好！十八班武艺，任你择选。

他闻言一喜，阴笑一声，飞兄爽快。此次比试，以今日日落为准。日落之前，你与我各出奇招，偷回一名女子。谁偷回的女子，姿色更佳，谁便胜出这一局，如何？

我踌躇，偷女子？真不料想这周吞武竟打这种算盘。我也算是仙家道兽，偷人妻女，成何体统。但是，今日已然允诺，反悔起来，岂不是惹他看轻？心思一定，便与他燃香拜起，约定，输者任由胜方处置。

出了门，我便有些后悔。这偌大的人世间，我去哪里找些绝色佳人？更何况，古风拙守，女眷都是深闺迷阃，一家一家隐形入进去，只怕是到日落也找不到几个。

正惆怅，忽见人流涌向一处。我抓住一个问了片刻，才知是京城第一名妓，秋香将在那隔不远的谢湘楼选婿赎身呢。既然是名妓，那姿色定然不差，而名妓前又添上第一，我暗喜，就是她了。

到了那谢湘楼，却是人头攒动。进门也要缴纳十两的买座钱。我出门出得急，哪里就带了银两，所幸的是，我身侧那虎背熊腰的公子，钱袋隐隐现现，我心内念一声罪过，便顺手牵羊。

进门后，只见这院内处处张灯结彩，那红彤彤的绸缎蛇一般地飞梁攀檐，看来那老鸨为此场选婿所费不赀。只是那台上空空，不见秋香半个踪影，等得叫人发急。

那院门口开始吵吵，我回望，那肥肥胖胖的公子正在门口抓耳挠腮，言说自己的钱袋被盗，但是，那门口的几个小差事也不是正派人，几个人几双手，将那公子扔出了门外。

我心下喟然，兄弟，先隐忍，待事成后，定然将金银全数奉还。

忽然锣鼓喧腾，几个侍女排排转后，老鸨出场贺上几句后，那秋香袅袅婷婷立在了那雕栏边。台下齐声热闹，那秋香身形玲珑有致，只是那盖头不偏不倚盖全了她的脸，教我如何辨认？

不管不管，先下手为强。

我飞身登台，将那偷来的钱袋掷给那老鸨，猿臂长舒，美人惊呼一声，已入了我怀。那台下唏嘘惊讶声沸沸煮开了花，眼见着抱着美人踏瓦而去，却无甚办法。

                                   二 

这京城第一名妓的名头不是虚传，秋香姿色甚媚，比起天上仙子们，论秀美自然欠缺一分，论起妩媚，确实胜出一筹。

那周吞武见了秋香，大为垂涎。我暗讽，这世人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不惜迷途知返，终至万劫不复。但是，这话我只在心内过过，面上却说，今日的比试，飞某承让了。

闻此，周吞武登时换上脸色，笑得隐晦，飞兄未免太鲁莽了些，还未见鄙人的美人，就这么妄下结论，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呢？

说着，他推开那厢房门，引我进入。只见那小榻上端坐着一名女子，眸如点漆，白瓷肤色上衬着一眼黑眼珠，清丽万分。见了周吞武，她惊惶不已。然而看到周吞武身后的我时，眼睛一亮。

飞兄，如何？我这美人是不是要比你的秋香胜出一分呢？他说着，一边暗察我脸色。

我觉得诧异，这女孩虽然秀美，但也不过是中上之姿，哪里就能比上秋香上佳的姿容？这周吞武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看来飞兄为难了。为示公允，我们让照京来做评判如何？

周吞武说着，打开了房内暗门，走出一俏丽女子，不是照京，还是哪个？而她的大哥方成大也于她身后踱步缓出。

照京一脸怒容，她向我疾步冲来，我刚想躲开，背后的秋香惊叫一声，捂住了脸。

臭婊子，敢勾引我相公？姑奶奶今日定要将你剥皮下锅煮酒吃。她柳眉倒竖，看来气得不轻。我上前一步拦住，你做什么？

照京刚要反抗，方成大出口喝住了她。

不过是一场比试，你闹哪般？放成大说着，目光左右打量着两位女子，而后放声大笑，这名妓秋香百闻不如一见，吞武，你可认输？

周吞武认输了。当问及该如何处置他时，我摇了摇头。本是意气之争，何必郑重至此。周吞武见此，刚想说些什么，只听他惨叫一声，半条胳膊掉落在地。

方成大舌尖舔刀，收入鞘中。

愿赌服输。他说完，不顾在地上挣扎呻吟的周吞武，走向我，如燕，既然我已经把照京托付给了你，这秋香，我就委屈替你用了。

大哥，我挡住了这魔鬼一般的男人，我跟秋香约定过，比试完会放她走。

方大武目光如炬，他的眼神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半响后，他哈哈大笑，好笑，我从没听说过，贼偷了东西，还会眼巴巴地主动还回去的。

他要离开，我岿然不动。

方成大放下肩上的秋香，掏出了身侧的剑。

在照京的尖叫声中，我滚到在地。血流如溪，我睁开眼，那小榻上的女子，唇角艳艳，对我虚弱地笑，好好活下去。笃安。

                                               四

我带着秋香离开了那龙潭虎穴。只是那替我挡上一剑的女子，我却始终不知她是谁，她来自哪里。而依照对秋香的承诺，我将她离城十里外的一家农户门前。

一名肥肥胖胖的男子开了门，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我偷了钱袋的男子。

男子见了秋香，低头唤，小姐。

秋香也不理，只是直直地就走入了那花木葱郁的院子内。高呼一声，我回来了。便有无数的奴婢拥着两位华服璀璨的老人迎了过来。

我看的目瞪口呆。

一直以为秋香是京城第一名妓，却不想，竟然是京城侍中郎的女儿。才貌双全，胆识过人，因前不久被父母逼婚，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因路遇歹人，无望之下，堕入烟花地。幸运的是身遭有一名伶俐的丫头，对小姐不离不弃，将些污浊事情都一力承担，久而久之，这丫头成了京城第一名妓秋香。而那场赎身择婿的响动，也只是她的一时兴起，不过是挂了秋香的名号，自己玩玩罢了，不想却玩出了一场偷香窃玉的大把戏。

说至此，她掩袖而笑。

那一笑，绝世倾城。我有些呆，她愈发笑得紧俏了。

哎，你叫什么名字呀？可不许告诉我说，你就叫飞如燕，一听就是打过场的。她尖着嘴吹了吹茶。

这个贼人不叫飞如燕，还能叫什么？我一恍神想起了那个替我挡命的女子，她叫我，笃安。好好活着，笃安。

见我不答话，那秋香眉头一皱，将那手中细瓷茶盏管地下一掷，破口大骂，谁沏的茶，想烫死我啊！帘一动，马上出来了一位奴婢，低眉顺目地重换上一盏茶。

这秋香的脾性竟是如此不容忍的么？我暗暗想着，此地不宜久居。

于是找个借口便想告辞，那侍中郎却暗地里将我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一句，并许以重金。我拒绝了那银两。侍中郎一怔，以为我不同意，脸色凝重。

我可以带小女走，只是，大人有所不知。我已经有了妻室。我想起了照京，眼见我杀害了方成大后，她逃进密室，就再无音讯。

这个……实不相瞒，他面露尴尬之色，小女离家出走后，我并未想过她会进入那等下贱之地。本想让管家将她赎出，嫁一小户人家，免生事端。没想到小女竟然口口声声非公子不嫁，小女如此不知廉耻，也是老身教导无方。

他再次拱手相托。

                          五

我带着秋香离开侍中郎府邸。

嗳，我的嫁妆够你这辈子吃穿不愁了，要怎么感谢我啊。马背上，秋香挽住了一头乌黑香发，只在外罩一顶灰色鸡丁冒，又加上穿得厚重，远看，大都会以为是男子。而此时正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这样嚷，竟扰得那周围的人，侧目纷纷。

我亦不肯理会她。这女子在那温软环境里生成，父母因是独女，愈加骄纵，而今这脾性促狭，常常觉处自己万圣至尊，对他人动辄打骂。几日相处下来，我身上淤青不下十处。

见我不答，她便扬鞭策马，直惊得街道中央的路人躲避不迭。

我心事重重。那个替我挡剑的女子，究竟姓甚名谁。我落地兽虽然只是一畜生，但是在仙家濡染已久，也知在世为人，需感恩图报。那救命的恩人，哪能不知根底就撒手不管了呢？只是难处也有，她口中的笃安是指我附身的这贼人吗？

如此这般寻访几日，却只晓得那笃安原是一家富户，因父母过世，家到没落。但是至于搬到哪里去，却无人能给出确切指点。

这样不知不觉竟进入靠近了城南。刚下马打算寻访，一名面色饥荒的老婆婆便拉着我的手央说，笃生，总算等到你，替我向边疆的儿子回封信吧。

我愕然。

由这婆婆的口中得知，我，也就是笃安，日前一直都是在这里代人写些书信。有一名如花似玉的妻子，名叫六花。

虽不敢十分确认，但也是九分成熟了。那六花，十有八九就是那救我一命的女子。相貌不离，且脾性也相差无几。只是，笃安为何离家做贼？

回到旅店，刚进店门，那店小二便赔着笑迎上来，双手奉给了一纸账单。

这么多？我惊坐起身。

店小二弯腰解释道，这些都是玉颜姑娘的开销，她今日一共点了七七四十九道菜上去，以及两瓶上好的女儿红。

玉颜？我想起来了，秋香只是她的艺名。但是，且不管这些，为何这女子竟如此不知收敛，一人一天四十七道菜？想我落地兽当初再怎样贪吃，也只能吃下小金童喂的十盘素斋，即便这样，兆净也愁眉苦脸整日抱怨着仙家福利少，一条宠物就吞噬了半年薪资。这女子，我而今好意收留她，她竟这般不知好歹？

于是，怒气冲冲上了楼。推门而入，她正在那满桌子菜钱笑颜如花。

你可知，你今日花费了我多少银两？

见我满面阴郁，她也登时收了喜色。

我爹把我许配给你，不是让你虐待的。再说了，光那坛中的金银怕就够盘下这座客栈了吧。说着，她靠近我床榻，搬出底下的一粗瓷细口坛。

住手。我心下一抽。

我偏不！我今天倒要看看，我朱玉颜的身价够不够你一个小毛贼消受？她的手一松，我上前去拦，差了一步。

那坛子在地面上四分五裂。灰白粉末腾起一小朵的烟雾。玉颜捂住口鼻，直跺脚，呸！这是什么？

我面色铁青。

那是六花的骨灰。我跪下地去，对着楞在一边的玉颜愤恨出声，我没有从你父亲那里收受任何钱财，因为，青楼出身，分文不值。

玉颜本是想要上前来，但是，听此，她僵在了原地。片刻后，夺门而出。

我将那地上的骨灰细心拦起，装进了那日笃安偷来的软金如意囊里。只怕五羊星君再没料到，他这珍重万分的仙家宝贝，一日会做了那肉体凡胎的骨灰袋。不知这宝贝还与他时，他会作何感想？

起身后，才发现一女童双手托了一套火红的嫁衣站在门外，见到我，她怯怯地问，朱小姐的嫁衣做好了，该放在哪里呢。

而这时，我才发现，那桌上的菜肴，以及穿插其间的酒杯。这女子，莫不是要认认真真的同我过那洞房花烛夜？

下了楼去寻她，只听那店小二说，玉颜姑娘骑马一路南去了。

                                          六

遇见周吞武在当铺里。我正低头让掌柜把那女儿家的首饰一件一件地示与我看。那玉颜自那日离去后，就再无音信，听人说，她曾在这里出现，因此我特来寻出个蛛丝马迹。

典当，一件玉镯。

觉得这声音熟悉，我一抬眼，恰恰与他撞了个对脸。他衣衫褴褛，被方武大砍去的右臂空空落落。见了我，他有些怯，但是仍是强打起精神，冤家路窄。

那日趁着慌乱，他逃了出去。自此一别杳杳，不想今日遇见，那我定要好好询问，关于六花。

一片荒地，他跌坐在地。而今失去右臂的他，难以与我势均力敌。见我询问起六花，他吐出实情，那日庙会，我见一女子手中的玉镯晶莹圆润，于是顺手牵羊拿走，本想等到照京生日，当做厚礼送出，却不想中间便出现了你，一开始我就觉得你的来历有些蹊跷，但是方老大说只要你能按时带回银子来，就不追究。眼见你夺走照京，我哪能服输，于是便拿了你的画像去悬赏。一女子在那悬赏令前迟迟不去，于是我便七言八语套了她的话，然后才知，她的玉镯被偷，又因官府不肯受理，丈夫便只身深入贼窝想要偷回玉镯。我明白你的来历后，便假说比试，之后的一切，你都知道了。那女人见你成家立室也不肯拆穿你，反到不计前嫌救你一命，你小子，命大啊。

说完，他干笑，干笑片刻后他止了笑，你的家事，你竟然不知？

我离开那人的躯壳，现出了原形。

                                  七

我把六花安葬在了她与笃安居住的屋子后。那里柳树成荫，苜蓿遍地扎根。

报过了这救命的恩情，我便该回归仙界。只是，有一点放心不下，那玉颜自那日离去后，一人行走于这人世，能否安然度日？

我行经那武华大道，繁华依旧。一家新开张的棋社里，一名女子一袭白衣，弯腰指点人下棋。我尝试着叫了一声，玉颜。这是我第一次吐口叫她的名字。

之间她背影一怔，继而匆匆进入屋内。我虽不甘愿，却也只能释然。那日我恶语伤人，如今这样待遇，也是情理之中。

本打算离开，却见棋社内奔出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交给我一纸信笺，寥寥数语。我不禁莞尔。今日的我，怕是有约了。

今日那武华大道上，照旧的是人头攒动。只是，那不远处的一拱小桥上，佳人玉立。看到向近处走来的我，她回头展望，眉开眼笑。

我正待奔过去，只见一人，须眉皆白，宽袖长袍，一杆拂尘直指我眉心。

畜生，还我的如意囊来。

                                 八

我回到天上已过了百年。那日，兆净御史将我化为人形，问我，你可觉得人世间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细细想来，摇摇头，自觉绝无牵挂之事。

兆净御史大笑道，果真是我门下的仙兽，六根清净。只是，你可知，你无意，可别当那人间的女子也无情。来，看看今日月老送来的几条红绳。

柳姓员外，妻早逝，妾与人私通，生下一女，取名蔷薇。而该女自幼贤淑有德，寿限十八。

可看出什么端倪？兆净御史问我。

我摇头否认。

你可知前世，你搅了三名女子的寿限与婚姻。一女六花，寿限五十九，夫叛离，无疾而终。但是，因为你，她二十便遇害身亡。一女照京，寿限二十，应为笃安结为姻缘，后因笃安毒杀身亡。但是，由于你，这女子堕入烟花地，直至四十岁才寿终。一女朱玉颜，寿限八十，在其父安排下，相夫教子，无疾而终。但是，她因心有所属，孤独终老。寿限八十。而这些前世乱的姻缘与寿限，今世是要一分不少地还回去的。他说着，指点给我看。

柳员外，前世背叛妻子，今世遭小妾背叛，刘员外之妻，前世淫人丈夫，今世丈夫淫人。前世寿限过长，今世寿限年二十而终。刘员外小妾，前世遭丈夫笃安背叛，今世背叛丈夫。而柳蔷薇，前世伤及父母，今世被父亲冷落。这些都该是命里受着的，只是有一点，兆净御史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九

我再次下了凡尘。而此次，我成了一名预言家。帮人言凶谈福，以偿我前世搅人命道之过。而那日，自蔷薇走至我身前，问我那药引是用，或是不用时，我明白了兆净御史的话。

那名叫蔷薇的女子，命里本该有段姻缘，月老却找不出心动之处。细细纠察，却发现，这女子的心前世许诺于人，那人不是凡世，因而今世无法循序归还。这个缺口，就是我。而现在，我躺在这凡世的街道上，看着蔷薇逐渐远去的背影，落下了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颗眼泪。

而那郎中看着蔷薇捧回的预言师的心脏，笑了，心想，孽畜！弄破我如意囊，就是这下场。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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