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贪便宜皮筲箕挨打 挞昏官徐茍三题诗
徐茍三从陈湾回来,拐角处冷不偷跑出来个人,与他撞了个满怀。徐茍三定眼一看,却是金锁子。只见金锁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在流血。徐茍三不由问道:“锁子兄弟,又和谁打架了?”
金锁子见是徐茍三,顿时扑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许久方道:“今天没要上饭,我肚子饿得不行,就到那片包谷地里掰了两个包谷,在一处沟里点了一堆火烤包谷吃。谁知这包谷是皮筲萁那老不死的,他夺去我的包谷不算,还命狗腿子将我毒打一顿……”
徐茍三气愤地道:“两个包谷算得了什么?这皮筲箕也真是太狠毒了,将人打成这样……好兄弟别难过,茍三哥哥一定替你讨回这个公道!”
第二天早晨,徐茍三上竟陵卖完菜正准备回来,忽见皮筲箕谢财主和他的小儿子谢小芤在逛街。他心生一计,故意走到他们的前面,嘴里不住地念道:“三七二十二、三七二十二……怎么,少给了我一文钱……”
谢财主的儿子谢小芤听了忙道:“不对,是三七二十一!”
徐茍三忙回过头来,故作惊讶地道:“呀,原来是谢老爷和少爷?没看见,多有得罪!少爷,你刚才在说什么?”
谢小芤道:“本少爷在说三七二十一!你连这个也弄不清楚,怎么卖菜呀!”
徐茍三见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大口大气,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却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少爷有所不知,徐某刚才是为了试试你才故意那样念的,不想少爷果然聪明过人,比那周湾周老爷的儿子周冬可是麦田里长高梁——高出大半截子!茍三爷爷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坏蛋、恶棍见了我绕道走,就是因爷爷有这副聪明的脑瓜子。谢老爷,在下看少爷脑瓜还灵光,日后必有造化,欲收他做个徒弟,不知意下如何?”
谢财主见徐茍三看得起自己的儿子,受宠若惊,忙道:“那好,那好,芤儿,快拜先生!”
徐茍三忙将谢小芤扶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谢老爷,你知道徐某平日是不收徒弟的。今天在这里遇上少爷,见他聪明过人,徐某一高兴,就收他做了徒弟。别人收徒弟,又是上教礼呀,拜师酒呀什么的,这些今天全免了。这还不算,为庆贺今天收得这样一个好徒弟,徐某不仅不要你们请客,反过请你们的客如何?”
谢财主绰号皮筲箕,是有名的尖刻鬼,手中的钱财只兴进,不兴出,见徐茍三收自己的儿子做徒弟,不仅不要自己请酒,还反过来要请自己吃酒,这样便宜的买卖哪里有?那份高兴劲实在是无法提,自然是满口答应。三人来到竟陵最好的酒楼鸿渐酒楼打一雅座坐下,早有酒保呈上菜谱。谢财主一心以为这桌酒钱该徐茍三会,酒菜只管往好的点,不一会的工夫便摆了满满一桌。才吃了一半,徐茍三道:“谢老爷,徐某如今收了这么个好徒弟,做师傅的总该送他点见面礼才好。不如这样,让少爷一个在这里慢慢用,我和你一起去为少爷扯一套衣料来如何?”
谢财主双眼顿时喜得眯成两条缝。心想:自己今天一定是交了财宝运,一早出来便有人请酒,还为儿子买衣料……好不高兴。
二人很快来到一处金货铺,徐茍三和谢财主拣最好的衣料扯了两段。要付钱了,徐茍三道:“老爷,不知这些布料少爷看不看得中。你且在此待会,我去将少爷带来……”
谢财主守在金货铺里,一心等着徐茍三将他的儿子谢小芤领来看衣料。谁知等了半天日子,还不见徐茍三和儿子谢小芤来。店小二催他付款催了好几遍。谢财主由于尖刻,出门很少带银子。店小二见他不肯付银子,扯住他的衣服不让他走。二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老板走了出来,正是黑虎堂竟陵分舵主郭南庭,原来金货铺是他开的。他早就听说谢财主是有名的皮筲箕,不想这厮今天却骗到自己的铺子里来了,不觉大怒,唤出几个弟子将谢财主一顿拳脚打了个半死。
谢财主在金货铺挨了一顿揍,心中惦记儿子,又摸到鸿渐酒楼来。他从门缝里往里一瞅,只见儿子谢小芤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酒桌前,旁边坐着两个护楼的汉子,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他忙钻到门角处,躬着腰偷偷地用手招儿子。谢小芤发现了门角垴的父亲,仿佛遇到救星,一声“爸爸”,便连哭带叫地扑了过来。两个护楼的打手扭头一看,发现了躲在门角垴的谢财主,像抓小鸡似地将他提了过去,道:“好你个老东西,吃了老虎胆、豹子心,拆白拆到这里来了,不给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好歹的!”
说罢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打过后,将他扔到街上。谢财主又挨了一顿揍,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就在这时,一旁过来个人。谢财主以为又是来揍他的,抱着头不住地哀求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那人踢了他两脚,奚落道:“谢老爷,上酒楼不花钱、扯衣料不花钱、松筋骨也不花钱、相应!哈哈,相应!”谢财主抬头一看,却是金锁子,气了个半死。
傍晚,谢财主由他的小儿子谢小芤扶着一瘸一瘸地拐回来。半路上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财主回头一看,却是徐茍三。徐茍三故作惊讶地道:“呀,谢老爷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上酒楼跌了跤子?”
谢财主气得直翻白眼。谢小芤小孩子家说实话,忙道:“我爸不是喝醉酒跌的,是白吃白喝叫人打的!”
徐茍三道:“是吗?谢老爷,谁敢打你?”
谢财主为了要面子,给了他儿子一巴掌,斥道:“胡说,谁说是被人打的?是吃多了酒跌的!”
徐茍三道:“是吗,谢老爷怎会白吃白喝呢?对了,在下忘了告诉你,方才从金货铺出来,刚好遇到个熟人,说有急事,在下便随他一起去了一下,回来就不见你们的人影,是招待不周还是嫌衣料不好?要不这样,明天我们再去!”
谢财主将脚一跺,没好气地道:“还去,还去几回,老夫这副老骨头不揍正(报销),只怕也要被擂得脱箍散板打(啦)回来!”
同谢财主分手后,徐茍三独自回来。刚行到湾头的晒场上,却见地保又在挨家挨户地收银子。徐茍三忙问何故,地保告诉他说,是鲍知县要收银子设祭坛求雨。原来这年遭了夏旱,赤日炎炎,河床见底,田里庄稼一片枯焦。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鲍知县到哪里去搜刮民财,搜刮不到民财,拿什么去孝敬上司?弄不好不仅自己买官的银子都捞不回来,而且连头上的这顶乌纱帽都不一定保得住。他的心思柳师爷最清楚,于是柳师爷便替他献上一计:捐银求雨。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让老百姓捐银求雨名正言顺。万一求不下来雨,也不会蚀本……于是鲍知县便将求雨的捐银按田亩、人口派了下来。徐茍三听说鲍知县要百姓捐银求雨,不由骂道:“狗官,不顾百姓的死活,巧立名目,又来收银,可知这银钱来得何曾容易?”他决定等鲍知县求雨之时,前去骂他一顿。
不些天,鲍知县便收得白花花的银子上万两,并在竟陵南门的南坛设下祭坛。求雨这天,徐茍三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不一会,只见鲍知县头戴绣花遮沿大帽,身穿长袍大褂,头顶烈日、三拜九叩来到祭坛上。祭坛两旁是乾明、西塔二寺的和尚,一个个暴汗淋漓、席地而坐,边念诵经文、边敲打着铜盆。鲍知县祈祷一番,烧过黄裱,在祭坛上闭目而坐。不一会,又听见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原来是几个装扮成虾兵蟹将的人抬着个没顶的轿子,里面绑着条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大黄狗,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转眼狗叫声、人们祈雨时的吆喝声、铜盆的敲打声连成一片。祭坛上闹哄哄地热闹了一阵又一阵,朗朗晴空仍旧是矫阳似火、万里无云。
第一天过去了,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第二天过去了,天上还是一丝云彩也没有。
第三天又过去了,天上仍旧没有半点要降雨的意思。人们高潮的情绪和眼巴巴的期盼,就像天上偶尔出现的一丝流云,很快被炎炎烈日烘烤得一干二净。
第四天早晨,鲍知县决定再去祭坛上试试。几天来,他虽然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满面焦紫、臭汗横流,但一想到那些搜刮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他也就不觉得热、不觉得燥了。他刚刚下轿,忽然祭坛上飘下一张黄裱,钱班头忙从地上拾起来奉了上去,只见上面写道:
鲍老爷,真没辙,征银求雨民遭孽;
三天不见一滴雨,苍生受苦,官府心黑!
鲍知县一见顿时暴跳如雷,厉声喝道:“这不是在中伤本官司吗?钱班头,限你三天之内,速将题反诗之人捉拿归案!”求雨求不下来,鲍知县自知没趣,只得撤了祭坛。
可这题反诗的人是谁呢?眼看三天将过,钱班头明察暗访一无所获,不觉焦急万分。这、
一天傍晚,钱班头来到渡口码头处,只见一个老汉银须平胸,立在岸边,正向船头一个青年后生拱手送行。老汉吟道:
痴老汉,寸断肠,如今送侄到河旁;
二人相对泪淋淋,泪如雨下,泪流三行!
钱班头想:两人流泪应该是四行,怎么只有三行呢?他过去一看,见老汉只睁着一只眼睛。老汉见他探头探脑的样子,没好气地道:“瞧、瞧、瞧什么?如今这世道,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吗?”
再想想老汉方才诵的几句顺口溜,觉得那韵味同祭坛上发现的那几句话很相似,钱班头心想这人一定是老爷要查找的人犯,忙将他带回衙门。鲍知县听说抓住题反诗的人犯,连夜升堂。那人往大堂中央一站,将胡须扯下来,朝着鲍知县“哈哈”大笑。鲍知县仔细一看,原来是上次借调弄鬼调弄自己的那个刁民徐茍三,不由大怒,将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大胆刁民,胆敢在祭坛上大题反诗,亵渎神灵,抵毁朝廷,该当何罪,是否还有同党,快快如实招来!”
徐茍三笑道:“徐某从来只题正诗,不题的诗,只题好诗,不题坏诗,何罪之有?”鲍知县将在祭坛上获取的那张用黄表写的诗稿扔下来,道:“你说不题反诗、坏诗,这又算得什么正诗、好诗?”
徐茍三道:“草民以为,诗无非有两种,好诗好人愿看坏人不愿看,坏诗坏人愿看好人却不愿看。徐某的诗都是把给好人看的,所以都是好诗,既然鲍大人说这诗不好,草民想斗胆问一句,不知大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鲍知县道:“本官乃堂堂县令,自然是大大的好人了,怎么会是坏人呢?”
徐茍三笑道:“既然大人是大大的好人,怎么会说这诗是反诗、坏诗呢?好了,徐某没功夫在这里闲磨。这里还有一首诗,你看是好诗还是坏诗,徐某由此便可辨认你是正宗的好人,还是水货(冒牌)好人了。”鲍知县道:“好罢,你题得好,以前的事本官可以不再追究。题得不好,数罪并罚!”于是徐茍三接过纸笔在上面题道:
鲍知县,坐大堂,堂前衙役站两旁;
为官清来清如水,官为清水,民为米汤!
鲍知县不由摇头晃脑地品味了一阵,顿时欣喜若狂,高兴地道:“是呀,是呀,本官不仅为官清廉,而且让全县百姓都有米饭吃、有汤水淘,真是好诗、好诗!徐茍三,真难为你了,今天总算说了句添福添寿的话,本官恕你无罪,你走吧!”
“鲍大人果然是大大的‘好人’哪!”徐茍三用嘲讽的眼神瞥了鲍知县一眼,大步跨出衙门。
过了好一阵,柳师爷才领悟过来,忙凑天鲍知县跟前,道:“大人,徐茍三哪是在恭维您?他是在挖苦您,说您是个平淡如水、无德无能的昏官,您当县令,老百姓连饭都没得吃,只能喝米汤活命……您、您怎么将他放了?”
正是:百姓心中有杆称,清官昏官有定论。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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