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所以,我从来不为自己的美貌而沾沾自喜,因为我的美貌,并没有让我心爱的人对我另眼看待,尽管我明白,就算他因我的容貌而有所动容,对我与别人不同,我也不见得会有多高兴,但不被自己心上的人所喜的黯然总是有的。
我从小父母双亡,跟着我的大哥相依为命,他为兄长却也给了我父亲般的关爱与呵护,于是我便也不觉得缺什么。
大哥在尽他所能的给我最好的生活,让我的童年时光过得快乐而无忧。
我的家乡有一首孩童传唱的歌谣,也是我最喜爱的歌谣,我常常无事时,就会依偎在大哥的怀里,撒娇邀宠的朝着他唱: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如此这般不厌其烦,而我的大哥,那个单薄温和的男子,总是默不作声的听着,被我缠得无法,只是好笑的捏着我的鼻子,宠溺的道一句:“调皮。”
而他的好说话,更加铸就了我任意妄为肆无忌惮的性子,从小到大,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想要的、他能够办到的,都会尽量满足我。
他很少在家里,基本总是早出晚归,能够时常陪伴在我身边的时间并不多,于是只要一抓住机会,我便驶出浑身解数缠住他要他陪我,他对此既欣慰又无奈,时常戏谑的笑说:“不知将来,谁会娶到我这缠人捣蛋的妹子。”
我便搂住他的脖子,嘿嘿笑道:“那我将来嫁给大哥好了,这样也不怕受人欺负。”
他好气又好笑的拉开我的手:“净说胡话。”
我的大哥比我大十岁,也许因为这样,我更加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毫无愧疚的事事依赖着他。
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以为和大哥在一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却不料世事无常,短暂的幸福之所以美好令人难忘,不过是因为烟花盛开一瞬的灿烂。
那一年我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子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倘若知道会失去他,我是万万不肯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奇和贪玩而央求他去穹月郡的,然而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我的大哥疏横,带着我去拜访他的朋友--宫主衡玉,有关那男子的事,在江湖上一直为人津津乐道。而椋宫,这个迅速在江湖上崛起的后起之秀,以宫规严苛、行事谨慎、手段高明而闻名,更是所有江湖组织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个组织。
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两旁是茂密青翠的竹林,而那个白衣男子,正从一片绿竹林中回过头来,墨一般的青丝泻了一背,笑容如同清冷无垠的月光,使得冬日本就干冷的空气更加清凉了几分。
他的五官,是说不出的柔和,这柔和之中,又不缺乏男子的清俊英朗,那一刻,我只想到五个字“万物之精华”。
我以为我的大哥已经足够好看,至少在我所见的男子当中,无论品行相貌已经是难有敌手,而眼前的男子,他的五官虽然不见得多好看,甚至也不是什么剑眉星目,但是他给人的感觉,他全身散发出的气息,让人不禁为之震撼,那是夜间洒向大地的月光,没有温度却令人难忘。
“疏兄,一别经年,你却还是老样子。”
“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然是椋宫宫主,而我,却仍旧是闲云野鹤一只。”
“怎么,后悔了?”
“谈不上”,大哥摇头,搂着我的肩膀对着白衣宫主道:“这是舍妹若初,十几年来有她相伴,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白衣宫主的目光扫向我,笑意盈盈道:“倒是难得的美人。”
大哥不以为意道:“再美的美人,搁在你衡玉眼里,不过只是一件死物,我可没想过自己的妹妹会是个例外。”
衡玉不再答话,一笑了之:“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要一醉方休,走,去雪园。”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大哥的笑声那般畅快淋漓,仿佛人间再没有什么事能使他忧虑不快,他朗朗的笑声仿佛穿越了云层上了苍穹,一直一直回荡不散。
那一夜明月当空,丝竹之声不断,喝到尽兴处,却见宫主衡玉合着拍子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大哥听罢,哈哈大笑,饮完杯中酒,便也接口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哥,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温和循规蹈矩的模样,鲜少有什么情绪起伏大喜大悲,可是那一夜,我仿佛才看见真正的他,那样的豪放意气风发。
或许年轻男子都是这样,不论有什么样的身份和相貌,内心里,仍然渴望鲜衣怒马的快意江湖,或许没有我,大哥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正是因为我的存在,他走着大多数人在走的路,过着大多数人过着的平凡庸碌的生活,父母亲的早亡,迫使他不得不肩负起养家的重任,他是一个好哥哥,他给了我他的所有,所以他亏欠了他自己。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我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对酒当歌的畅快,一时心里有些感慨,所以倒不觉得无聊,便听着丝竹声与歌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一时被那股火辣辣的味道呛住,猛地低头抚胸咳嗽起来。
“好端端的,你饮什么酒?”大哥蹙眉走到我的身前来,伸手轻拍我的背,责备道:“你不是从来滴酒不沾么,今儿个逞什么能?”
“我要是知道这么辣这么难喝,才不会沾染一滴”,我撅着嘴,瞪着一旁的衡玉,又看着他,埋怨道:“倒是你这个当哥哥的,自己个喝得高兴,却把我孤零零的晾一边。”
大哥顿时一脸无奈,扶额道:“不是你嚷嚷着要见衡玉的么,如今见着了,却还要我如何?”
我哼了一声,偏过脸不答话,倒是一旁的白衣宫主闻言轻笑,口气里是再明显不过的调侃之意:“哦?原来令妹是慕我之名而来,真是荣幸。”
大哥笑道:“玉兄莫怪,小孩子贪玩,一时兴致而已,一时半刻的热度,不要放在心上。”
“谁是小孩子?”我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平时任大哥怎么说都无动于衷,不知现在是怎么了,一听他说我是小孩子,立马竖起眉毛瞪着眼睛:“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母亲说,这个年纪,是女子一生最好的时候!”
“好好好!是大哥的不对”,大哥忙着安抚我,一脸懊恼的道:“忘了我的阿初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儿家,还拿小孩子的那一套来管束于你,是大哥的不对,在这儿,给我的宝贝妹妹陪个不是。”说罢,竟真的弯腰作揖起来,看着他这装模作样的样子,我顿时哭笑不得,捂着嘴在一旁直乐。
喝到后来,大哥的脸已经有些红,显然已经醉了,咿咿呀呀的合着拍子,吐字不清的不知在唱些什么,倒是宫主衡玉,依旧面不改色,游刃有余的一杯酒一杯酒下肚,那风采与从容姿态,没有因为酒醉而受到丝毫影响,真真是赏心悦目。
我本因为喝下那一杯酒还有些难受,见大哥如此,便只有无奈的上前劝酒,谁知这人一醉,就与平时判若两人,不但不听劝,还乐呵呵的给我灌酒,搞得原本就有些晕晕乎乎的我支撑不住,两杯酒下肚,也变得头重脚轻飘飘然起来,最后站立不稳,干脆靠在他身上,醉意朦胧的唱起原先那首《将进酒》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但大多磅礴恢弘的诗词,经由女声唱出来总显得不伦不类,尽管以往对自己的歌喉还算满意的我,也不得不败下阵来,郁郁寡欢的喝闷酒。
醉意朦胧间,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不禁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月亮已不见了踪影,暗黑的夜幕里扬扬洒洒的下起雪来,还未落到地上,便又消失不见。
我痴痴的笑着,伸出手去触摸那脆弱的雪花,却被一阵陡然掀起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只听丝竹之声骤停,原本安安分分蒙着面奏乐的白衣人纷纷将乐器掷予地上,此刻握在手中的,是一柄柄发着冷光的利剑。
一旁的大哥犹自醉着,倒是衡玉手中握着杯子,对于此刻出现的情景不但不觉得惊惧,反而低着头漫不经心道:“终于忍不住了么?”
那些人倒抽一口凉气,手发起抖来:“你没醉?”
衡玉仰头饮尽杯中酒,又斟了一杯,那缓慢悠然的姿态,全然不像是陷入险境:“本座看起来像醉了?”
那些人听闻,越发战栗不安,眼睛死死盯着衡玉,不敢妄动。
衡玉这才抬起脸来,目光冰冷,嘴角轻扬:“现在知道害怕了?之前的勇气呢?”
大哥不觉有恙,犹自呵呵笑着,醉意使他脸上的红又深了一层,他向那些白衣人抬手举杯,眼看一杯酒又要下肚,我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拿开他手中的酒杯,焦急道:“大哥,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顾着喝酒?”
他一脸醉意,连目光都迷离了起来,拍了拍我的手臂,说出的话竟毫无醉意,安慰的道:“不慌不慌,衡玉定保我们安然无恙,敢向他挑战而活下来的人几乎没有。”
正在此时,只听“砰”地一声响,衡玉手中的酒杯脱了手,连着杯中酒直直飞了出去,酒杯虽被其中一个白衣人用剑尖击碎,但杯中的酒却毫无疑问不容躲闪的洒向白衣人的面门,数滴溅向其他人,瞬间一片惨叫之声响起,被酒滴溅到面门的人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凹陷了下去,就连面上的白巾也发出“嘶嘶”的响声,顷刻间化成灰粉,而那人的脸已经面目全非焦烂不堪,其余人被分别溅到的部位也是如此这般被毁,我吓破了胆,禁不住尖叫一声,加上之前醉酒,终于弯腰将能吐的都吐了出来。
没伤到的五人面色大变,纷纷执剑后退,面容被毁之人大喝一声,冷冷道:“谁敢独自逃跑,现在就得死!”
那五人闻言顿住了脚步,只听其中一人咬牙道:“横竖都是死,兄弟们,就让咋们赌一把!”
“背叛本座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尔等可是想好了?”衡玉从坐塌上站起身,脚步从容稳健的迈下台阶。
雪越下越大,转眼之间就铺了厚厚一层,黑沉的夜幕仿佛才是这场厮杀的刽子手,将局外的一切物事与之隔离。
那面目尽毁之人一脸痛苦之色,一字一句的质问:“你的母亲害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明知此事却假意收留我,到底是何居心?”
“这些年,我可有亏待过你?”衡玉不为所动,淡淡的道:“母亲是母亲,本座是本座,难道你想本座母债子还?”
“像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怎会懂得失去至亲的痛苦?”那人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再不多说,率领那些人纷纷上前与衡玉缠斗起来。
“失去至亲的痛苦?”衡玉微微一怔,当下也不再多说,对着大哥这边道:“疏兄,借剑一用!”
大哥二话不说,挥手就将剑扔了出去,身手快捷准确的好似完全清醒一般,我惊叹连连,喜道:“大哥,原来你会武功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武功了?”他醉醺醺的捏住我的鼻子,笑:“看吧,小瞧你大哥了。”
“我这不是从未见过吗?”拿掉他的手,我笑嘻嘻的抱住他的手臂,欣喜道:“这下好了,以后我的安全就更加稳固。”
“你呀”,大哥无奈的摇头:“这下不难受了?”
“这不是惊醒了么,要是还能睡得着,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没心没肺!”
大哥笑而不语,正欲伸手摸我的头发,忽而脸色一变,手揽住我的腰将我往怀中一带转了个身,自己后背则中了一剑,我一时怔然,竟忘记了动作与语言,只呆呆的看着。
手掌摸到黏糊温热的液体,我全身一震,只觉天与地彻底颠倒了过来,恍惚间,跟大哥一起跌倒于地面,终于无措的失声痛哭起来:“大哥......”
“阿初不哭”,他的嘴唇里溢出血来,连牙齿也变成了红色,却仍旧对着我笑,颤着手抚向我的眼,拇指抹着我的泪:“大哥以后......不能再陪着你......”
杀光了那些白衣人,但血却没有一滴溅到衡玉的身上,只有大哥的剑一片血污,血滴顺着剑身一滴一滴的掉落在地上。衡玉面色阴沉的走上前来,竟是满脸歉疚之色的道:“你放心的去,我一定会照顾好若初,当她是亲妹妹一般。”
大哥欣慰的点头,目光逐渐涣散起来:“椋宫宫规严苛,我希望......你不要以宫规约束于她......并......为她找到可以托付终身之人,使她幸福......衡玉,答应我......”
我已泣不成声,抱着他的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感觉没顶的绝望向我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从今往后,这苍茫天地,就只剩我一人,面对孤独的人生。
我怔怔的望着黑沉的雪夜,木讷的不知何去何从,眼前的一切开始越来越模糊,我分不清是泪眼模糊遮住了视线,还是心里再也负荷不起这份沉痛,脑袋一歪便晕了过去。
路,还很长很长......但是还会有谁,在我迷路之时为我点一盏灯、照亮未知的迷途?
大哥......
“大哥,听说梨花村的张媒婆又来为你说亲了,不管你中意与否,总之我不同意!”
“这是为什么?”
“将来若是要娶嫂嫂,必须是我嫁出去之后,不然你肯定娶了媳妇忘了妹,这家里那还会有我的位置?”
“怎么会这么想?娶了嫂嫂以后,不就多了一个人来宠爱你么?”
“反正我不要!就只能我陪着你,不许娶嫂嫂!”
“好好好,不娶不娶......”
......
“大哥,你看我穿这身衣裳好看么?”
“我的阿初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
“大哥,你怎么又要出去?村子里的小孩儿都没人理我......”
“他们不理你是觉得你太好看了,嫉妒你呢。”
“既然我这么好看,那你留下来陪我。”
“这可不行,大哥要是不努力赚钱,我的阿初怎么能吃好的穿暖的?”
“不行不行,反正我不许你去!”
“你如果今天乖乖听话,明天我就带你去逛市集,买你最喜欢的糖人,怎么样?”
......
“大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我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还有大哥......”
“阿初不哭,以后不理他们就是。”
“爹娘到底在哪里?我要爹娘......我不是没有爹娘的野孩子。”
......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大哥,我背得好不好?”
“我的阿初自然是最聪明的。”
......
我在一团漆黑的分不清天地的地方摸索着寻着这些声音前行,却突然看到他的嘴角溢出血来,将牙齿也染成红色,他吃力的抬起手抚向我的眼角,虚弱的道:“大哥以后......不能再陪着你......”
“不--!”心中剧痛,终于冲破那层阻碍睁开眼来,可是清醒的认知让我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终于醒了”,衡玉坐在床沿上,从侍女手中接过药,舀起一勺轻轻的吹了吹,然后将药递向我的唇边,我偏过脸,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振作起来。”
我依然闭着眼不答话,也不看他。
“你难道要将你大哥的死归咎到我头上么?”
我一怔,随即道:“大哥相信,你可以保我们安然无恙。”
“若不是你太弱小不能自保,疏横何至于为你裆下那一剑?”
我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我也不想这样......我习惯了依赖他,却没想到......这依赖会害的他丧命......”
半个多月过去,当我从痛苦之中稍微缓过神来,才意识到大哥真的已经不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心亦然。
那一日的最后,衡玉将我揽进怀里,轻若叹息般唤了我一声“阿初”,那一刻,当那两个字从那个白衣男子的嘴里吐出,我便知道我从此中了魔障,以至于后来面对怎样的险境与困难,只要想起他的温柔呢喃,就再也不舍得轻易放弃自己,而我从此,便爱上了白衣。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我已然熟悉了椋宫的生活,偌大的椋宫里,恐怕只有我是个好逸恶劳的大闲人,整日无事时望着椋宫上方盘旋的椋鸟怔怔出神。
椋宫里是寂静的,更是与世隔绝的,或许是大哥突然离世的打击太重,也或许是偌大的椋宫里竟无一人可以与我为伴,所以我的性子一下子沉寂下来,变得安静而淡然,偶尔会因为心里涌起的思念而焦虑,但又不能表现出太过的亲密,因为椋宫不容男女之情,因为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我的心是慌乱的,但是为了掩饰这份慌乱与不安,我只能以冷漠来掩饰,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感,我想自己珍藏,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我只要小心慎重,那么就无所谓得到与失去,也不会在其中苦苦挣扎。
我为我的懦弱感到羞耻,但我也清楚,只有掩藏,才能使这份感情长久,才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或许情窦初开的时候,人难免会始料未及,我因着这一份思念而快乐,同时因着这一份思念而怅茫。
在椋宫的第二个雪夜里,我抚着琴轻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誓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时丝兰端着托盘向这边走来,她眉眼之间一派平和之色,将托盘放在石桌上后,笑道:“你早上中午都没怎么吃饭,这不,我去厨房做了些你爱吃的桂花糕,虽然是零食,但果腹还是可以的,总比挨饿强。”
这个女子总是一袭黑色的衣裙,包括所有的头饰大氅以及披风靴子之类,面对谁都一副亲昵的样子,即使是在衡玉面前,也是极其自然不卑不亢的,她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刻意亲近与讨好,令我有些不解,但又不便问出口,也无法拒绝她的好意,因为她的刻意靠近,并不像阿谀奉承,况且我初来乍到,又有什么是她所能图的呢?
捻起一块桂花糕,轻咬了一口,只觉又酥又软又香甜,一时贪嘴就多吃了几块,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对着她笑:“谢谢。”
她拿起手帕帮我擦掉嘴角沾上的碎屑,令我有些怔然和尴尬,不禁又开口道了声谢,谁知她竟微微一笑,并不好看的脸上因为这一笑显得温和而有亲和力。
她低头倒了一杯茶递给我,笑问:“心情有没有好点?”
“谢谢”,茶也是我最喜爱的竹叶青,不禁一番牛饮,感觉不那么噎了,才嗫嚅着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你唱歌很好听”,她有些黝黑的肌肤显得健康而有光泽,薄薄的嘴唇颜色很浅,用并不怎么好听的声音回答我,眼神有些黯然:“我以前有一个妹妹,后来走失了,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一定像你这般大了。”
我了解的点头,问:“后来再没找到么?”
她略带伤感的叹息一声,轻声道:“那时候家乡又是瘟疫又是蝗灾的,我又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双亡,妹妹不知去向。”
我无法安慰她,只举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兰姐姐,你若不嫌弃,以后我们以姐妹相称如何?”
“好啊。”她笑着点头:“你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而我已经二十有五,叫姐姐也不为过。”
“丝兰姐姐。”
“若初妹妹。”
言罢,二人相视而笑。
“你说喜欢听我唱歌,那我就唱歌给你听,你想听什么?”
“只要是我想听的,你都会唱么?”
“我会尽力。”
她轻笑出声,道:“那就来一首《蒹葭》吧。”
“没问题”,我点头应允,调了调音节,开始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为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
第二日,雪停,但天未晴,椋宫里的一切,包括整个苍翠山依然是一片素装银裹,白雪皑皑。
室内的炉火燃烧得正旺,发出毕啵毕啵的轻响,当他轻缓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斜倚着靠垫以手支着脑袋闭眼假寐。
“最近心情可好些了?”他边说边走进来,在我榻前站定。
心里忽而扬起层层叠叠的欣喜,我忙睁开眼睛坐好:“你怎么来了?”
他就这样俯视着我,眉目之间温和之极:“我想你做椋宫的少主,你可愿意?”
“少......主?”我有些愕然,始料未及的看着他,为难的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无碍,不会的东西可以慢慢学”,他的嘴角有了些微的笑意,安抚道:“何况,少主这一层身份,不过只是为了保护你不受伤害。”
“我不想做有名无实的少主”,看了他一眼,我低下头,有些抱怨的道:“这些日子以来,我闲得都要发疯了。”
坐在床沿上,他温热的气息扑鼻而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好闻气味,但仔细一闻,却又找不到那股味道的踪迹,我遗憾的轻叹了口气。
“我答应过你大哥,不以椋宫的宫规约束于你,自然也不会让你真的去做什么事。”
“真的......可以么?”
他点头:“自然。”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不确定的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确定,你将来不会因为我的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而嫌弃我,撵我走?”
他有些好笑的摇头,道:“我椋宫势力遍布整个云苍大陆,怎会容不下一个吃白饭的你?”
听他如此说,先前的担忧一扫而光,我有些忘形的倾身搂住他的臂弯:“那就这么说定了,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你可不许反悔!”
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我的手,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却陡然红了脸,慌忙跳开,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以前和大哥在一起时,我常常这样的......”
他站起身来,不以为逆的道:“走吧。”
“呃?”我一时怔然:“去哪里?”
“椋宫各个分域的域主已经到了,就等你了。”
“等我,做什么?”
“你既然已经答应做椋宫的少主,自然要让他们见见你。”
“现在?”我忙下榻来穿好长靴系好狐裘:“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是正在同你说么。”
我失语。
“走吧。”见我收拾妥当,他伸出手来,愕然过后我迅速反应过来,心砰砰乱跳着,将手搭上了他的手掌,确切来说,应该是手掌心,就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一样,任凭孙悟空有多大的本事,面对这五指山,也是插翅难飞,更何况我只是一名除了外貌以外,对他而言一无是处的普通女子?
他的手很大,温度适宜,修长有力的将我的手掌整个包裹在其中,我的心已经无可救药的彻底沦陷。这与大哥给我的拥抱给我的温暖是截然不同的,我的心每一次都因为他的靠近,而欢畅无比的加快,相对于他的淡然无波,我更像一个手忙脚轮的慌里慌张的孩子,年轻稚嫩,横冲直撞。
我踩着脚下的地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任他的手掌将我整个心包裹,心里难言的情绪一拥而上,我知道,这便是我今生的宿命了。
“属下参见宫主、参见少主!”
在响彻云霄的参拜声中,衡玉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登上玉阶上的宝座,恍惚中竟让我以为,他是君临天下四海臣服的帝王,而与他并肩而行的我,正是整个云苍大陆的皇后--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失笑于自己此时此刻这样不合时宜不切实际的想象,跟着他的脚步步上玉阶,坐到他的身旁,他自始至终牵着我的手,温柔体贴的如同新婚的丈夫,直到我们彼此落座,他放开我的手,我才有些落寞的盯着自己被他牵过的手,怅然若失。
或许面对这世界,所有人都是贪心的,我起初只是想,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好,但如今,我开始贪恋他手心的温度,他的温柔他的笑,还有他的拥抱,但是这份渴望注定是要沦为煎熬的,我心里无比清楚的知道,但是,选择留在他身边,真的不该再有别的奢望了啊,我在心里苦笑。
他微一抬手,对着下面匍匐一地向他臣服的人群道:“都起来吧。”
黑压压的一群人井然有序的站起身来,仰脸看向他们的主宰--宫主衡玉。
他今日依旧是一袭白衣,肩上披着的黑色狐裘与他的黑发融在一起,白皙的面容加上浓黑的眉,使他的五官更加清晰如画,如同宣纸上恣意雅致的泼墨。
我的白衣外,是那件我钟爱的红色狐裘,底色为白,红黑相映,我暗暗希冀,不论将来沧海如何横流,岁月如何变迁,都不要使这副和谐的画面染上其他的污点,或使第三种色调的插足。
此时此刻,我更加确信,今日选择坐在他身旁的我,再也不会容许他日有人代替我的位置。
如果水葵族真的存在,如果巫女竹息仍在神水湖中被封印,那么请倾听我的祈祷,成全我的痴念,我愿以此生的自由幸福做交换,换取巫女竹息封印得解,拥有一颗自由来去的灵魂。
“自今日起,若初将成为椋宫的少主,协助本座料理椋宫里的一切事宜,见她如见本座,可都记下了?”
“是。”众人异口同声恭敬应答。
“丝兰碧水”,被叫道名字的黑衣女子与绿衣女子出列,单膝跪地待命,只听衡玉缓缓道:“从今往后,你二人就留在少主身边,负责起她的安全,教会她相应的自保能力,若她身边出现什么居心叵测之人,或是她有任何损伤和闪失,为你二人是问。”
“属下遵命!”二人领命退下。
“少主现在就暂居别院内,没有本座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轻易踏足或打扰,除非少主本人需要尔等的帮助或是自愿走近,否则宫规处置,都明白了么?”
“是!”此起彼伏的声音再一次洪亮的响起,衡玉满意的点头,回身对身后的白衣侍女道:“开始吧。”
白衣女子蒙着面,看不清具体的长相,只是手指上有一个精巧的银指环,指环上面又镶嵌着三个小巧颜色各异的铃铛,附耳听到衡玉吩咐后,她这才站直身子,两手相拍两下使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便见台阶下的众人让出中间的道来纷纷分开,有条不紊的分别在两旁落座。
普通的白衣侍者也分作两拨,从台阶的尽头手托水果膳食步履轻快优雅的拾阶而上,待酒菜瓜果点心一一上席后,乐声响起,白衣侍女们则依序排好队形,四肢灵活腰肢柔软的跳起舞来,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惊叹,这简直像是皇族宴会,哪里有江湖组织的影子?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禁不住感叹道:“你这派头,简直就是‘江湖皇帝’嘛!”
“不过还是谢谢你”,不待衡玉回答,我便被另外一件事夺去了心神,不禁充满感激的道:“让丝兰姐姐过去陪我负责我的安全。”
歌舞表演过后,便是一群白衣男子上场,仍旧蒙着面,相较于女子柔软轻灵的舞蹈而言,男子矫健如雄鹰般的剑舞,一上一下,衣衫飞舞手足伸展飞跃间,都是十分豪迈而极具特殊美感的。
表演看得有些乏了,突然想起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不禁再次看向衡玉:“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你才好?”
衡玉极其优雅的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毫不在意的道:“随你。”
随我?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怔然望着他,陷入思索状态。
衡玉见我如此,嘴角一弯,轻柔的笑开,如同湖面被风掀起的涟漪一般,看得我心神荡漾,只听他用他惯有的温和语调不急不缓的道:“如果实在为难,就像他们一样,唤我宫主吧。”
先前的心猿意马灰飞烟灭,我掩饰掉自己眼中的黯然,低头喃喃道:“这样不会显得太生疏么?”
原以为自己是有些不同的啊,可是哪里又会不同呢?难道凭借着大哥的临终托孤?
“是显得有些生疏”,衡玉捏着酒杯的手一顿,过了半晌,道:“那,唤我大哥如何?”
有些赌气意味的抬头,我左右而言他:“若初只有一个大哥,那便是疏横!”
衡玉似乎有些不明白我忽然而来的小脾气,静静注视我良久,好脾气的道:“那你说怎么?”
难道不能是衡玉哥哥么?我鼻子一酸,撅嘴道:“还是叫宫主吧。”
这一天的宴会有些不欢而散的味道,直到曲终人散后的很多天,我与宫主衡玉都没再说上一句话碰过一次面,起初的时候,我只以为是我的任性胡搅蛮缠惹恼了他令他不耐,后来从与他的相处中才渐渐得知,他不欲与我走得太近,实际上,他不相信任何人,更不愿与任何人走近,他的忍耐和好脾气不过是因为不在意,收留我照顾我,不过是因为与大哥的交情。
因为衡玉喜爱白色,所以其他分域的人来到椋宫总部苍翠山的时候都是身着白衣,就好像朝廷的官员上朝必穿朝服一样,很是隆重而郑重其事。而近身服侍衡玉的人,不但身着白衣,为了不使心怀叵测之人有机可乘,更是让侍者们蒙着面,做出特殊的记号以便宫主辨别与防范。内部的其他成员根据个人喜好,在服饰上并没有具体的要求,所以也就导致,下了苍翠山后,椋宫之人如同密网一般撒向整个云苍大陆,很难分别,这也是宫主衡玉的用意所在,他主张收敛锋芒暗度陈仓,没有特殊任务之时,各分域的域主尽好本分不得擅作主张,每行一步,必是三思而后行,这也就是椋宫突然以雷霆之势在江湖上迅速崛起的原因之一。
而大哥的死,也是因为上一次的内部叛乱所致,原本的乐者被斩杀殆尽,这些意图反叛之人正是根据死者身上的标记化了妆意欲接近,向衡玉复仇,但衡玉是怎样的角色?原先的乐者被杀他怎会丝毫不察?怕是同大哥饮酒只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幌子,而他唯一没料到的是,反叛之人被仇恨蒙蔽了眼,竟在与他缠斗的时候拼死抽身杀了大哥。
尽管宫主衡玉是出了名的冷血无情,就算杀了我与大哥不至于让他痛苦难受,至少,可以挫挫他的锐气。所以大哥,是这次反叛之中的牺牲品,衡玉也是间接的凶手,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大哥又怎么会死?我也是凶手,我不恨衡玉,我恨我自己。
在椋宫呆了两个月,对于能看能去的地方也只是限于自己冷冷清清的‘清凉别院’,还真是有够清凉,虽然有碧水与丝兰作伴,但实际上,唯一能与我说得上话的人却只有丝兰,碧水是个彻底的闷葫芦,你不去问她逼她开口,她便可以整日整日一句话都不说,更别谈别院内的其他侍女,简直已经闷到极点,再这样下去,我害怕我会因为无聊之极而心生异心判出椋宫。但也因为这样,我与丝兰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导致的最终结果是:只要碧水不在跟前,就会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个人存在。
这一日用过早饭,我支开碧水与丝兰,偷偷溜了出去,因为再好的姐妹之间,都会有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秘密不是?
我的住处离衡玉的玉竹园并不远,但最让我高兴的,则是我的别院与他的竹园一样,到处都植满了绿竹,没有别的景致添杂其中,这一发现起初的时候,令我很是雀跃。
当我站在玉竹园门前的时候,两个蒙面侍女朝我微一施力,恭敬道:“少主。”
享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心里自然是欢喜之极的,点了点头问:“宫主在么?”
其中一名白衣侍者道:“右护法青善正在与宫主议事,少主不妨稍等片刻。”
我不满的蹙眉:“难道就在这里等么?”
“自然不是”,另外一名向我再次施了一礼,抬手做出请的姿势道:“少主请随我来。”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他的居所,第一次来的时候,是跟着大哥,可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我情绪不佳的默默跟在白衣侍者身后,没再说什么。
正走神间,白衣侍者指着前方正在朝这边走来的男子,对着我道:“少主,这位着墨蓝色衣袍的男子,便是椋宫的右护法--青善。”
我正打量间,那男子已经走近前来,朝我这边微点了下头,便脸色淡漠的擦身而过,我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走远,问白衣侍者:“此人为何未穿白衣就上了苍翠山?”
白衣侍者边走边道:“右护法青善与左护法陆岸,是宫主极其器重的两位内部成员,他们每次的任务都由宫主亲自指派,无需经由其他分域的域主通知和传达,遇见特殊情况,也有根据情势随机应变的权力,所以一般很少会在总部出现,有什么重要集会也不用专门抽身前来参见,觐见宫主之时不穿白衣,也是他们的特权之一。”
我了然道:“这么说,他方才对我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冷淡,是因为还不知道总部有我这么一个人?”
白衣侍者摇头:“总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虽然不用他们出席,但都会有人专门负责传达,至于右护法之所以如此冷淡,是因他的性子使然,即使是见到宫主,右护法青善的态度亦是如此,少主不必放在心上。”
真是有个性!我暗暗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接着问:“他们属于分域的域主么?”
侍者依旧摇头:“他们是椋宫里最自由的两人,有任务的时候竭尽全力,无任务的时候便可以顺心而为,只要不暴露自己真正的身份,宫主都不会多加干涉他们的私人生活。”
特例还真多,想是极有本事之人?为了确信自己的猜测,我再次道:“这二人,能得到这么多特例的原因是什么?”
“他们是跟随宫主最久的人。”
“有多久?”
“椋宫创立有多久,他们就跟了宫主多久。”
“原来如此。”没想到,衡玉竟是一个十分念旧情的人:“只有这二人么?”
“还有三人,不过已经相继去世了。”
“......哦”
领着我见到衡玉时,白衣侍者悄然退下,我便一步一步朝亭子里走去,见他正坐在亭子里姿态悠然的自己与自己对弈,神态自若自得其乐,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与传说之中穷凶极恶的宫主衡玉联系起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个人,还真是活得逍遥自在啊。
我环顾一周,竟然四下无人,不禁有些惊奇,一阵凛冽的风从旁而过,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到周边景物皆是白雪覆盖不见丝毫融化的迹象,天气阴霾沉闷,不由觉得越发的冷。
也不知是因他不怕冷,还是内心太过强大不被外界所撼动,总之神态举止间,恣意的很。
几不可闻的赞叹一声,我手捧暖手炉上前:“宫主大哥。”一开口,我自己也不禁一愣,这是什么跟什么?
“这个称呼倒是新鲜”,宫主轻笑一声:“你怎地来了?”
“大哥临终之时托你照顾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故意停顿下来,见他回望过来,才充满控诉意味的继续道:“这照顾么,不但是衣食住行,更包括身与心的愉悦畅快,可是这两个月以来,我只感觉自己被孤立了,都没人关心我,你也任在我别院住着,不来陪我,我快闷死了。”
“一个人最可贵之处便是耐得住寂寞”,衡玉面色无波,顿了顿,似乎觉得对我说这些有些不妥,便又改口道:“你可以让丝兰和碧水陪你四处转转,实在不行,就下苍翠山去,出了穹月郡,繁华地带近在眼前。”
“我只想你陪我,就像大哥一样。”我不满的瞅了他一眼,低声嘟囔。
他淡淡的斜了我一眼,目光因为口中吐出的话而显得冰冷无情:“可是,本座毕竟不是你亲大哥,无法事事思虑周全为你打算。”
记忆中,他从未在单独与我相处的时候,自称过“本座”,可如今......
心中莫名的揪痛:是啊,这世上除了大哥,还有人谁会全心全意的爱我呵护我、唯恐我有丝毫损伤,哪怕是因为一点小事儿产生的小情绪?更何况,我现在身在屋檐下,事事处处矮人一截,衡玉的为人我是早就有所耳闻的,不是么?我现在在做什么?在奢求什么?
强压下心里的酸楚,我轻声道:“宫主,我当你是大哥一样......以前大哥在时......现在,只是暂时还适应不了......”
“那就快些适应”,衡玉捻起一枚白子落下,对着我道:“会下棋么,陪我对弈一会儿。”
我闷闷的开口,有些自惭形秽的道:“我只会弹琴唱曲。”
也不知衡玉想到了什么,竟然道:“平时都唱些什么?”
“不一定,有段时间会独爱一首曲子,但有时候又都不喜欢”,我怎么能告诉他,我现在最钟爱的曲子是《越人歌》?想了想,有些讨好意味的道:“其实,我蛮喜欢那晚你与大哥唱得那首《将进酒》的,只是女声唱出来,难免小家子气。”
“会谈《高山流水》么?”
“会,只是.......弹得不太好。”
“那就弹一曲你最拿手的,没有唱词也无妨。”
我为难的道:“可是,我没有带琴过来。”
衡玉一笑,拍了两下手,便见一名白衣侍者抱琴款款而来,我膛目结舌的看着侍者一步一步走近,很是觉得匪夷所思。
不会是拍掌的响声分很多种技巧吧?不同的响声有不同的用意?
感情我们在这交谈这么久,侍者们站在不可触及的别处,也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这是什么功夫?
讶异过后,我也没有多问,蹙眉思忖了会儿,想来想去,终弹了一曲《旅愁》,有什么曲子能像它一样,与我此时此刻的心境相映衬?念及此,当下撇开一切,凝聚所有思绪,将心中所思所想,用指尖表达出来,只觉得音符一个一个如同长了翅膀,从指尖间流淌而出,更觉内心平和一片,唯一不同的是,徒添了一缕轻愁。
一曲弹完,倒也畅快淋漓,心情也放晴不少。
“琴艺不见得卓绝,但情感倒是充沛,让人如临其境”,衡玉听完后,淡而一笑:“心情可是好些了?”
“呃?”
两人静默相对之时,却听一个女声忽而响起:“我说怎么不愿见我,原来是有佳人作陪。衡玉,你当真如此无情?”
我看见衡玉的眉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随即又回到原先的平静无波,他手中捻起黑子静观棋局,仿佛正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布局。
来人身着一件浅蓝色的男装,外披黑色的斗篷,背配宝剑,头罩黑纱帽遮住脸,看不见面容,声音也不清脆悦耳,但却能从高挑纤细的身材,清晰辨认出是一名年轻女子。
衡玉的视若无睹令女子甚是恼火,只是冷哼一声看着他不做声。
衡玉面色无波,风轻云淡的开口:“你怎么会上苍翠山来?”
女子难掩激愤之情,一字一句道:“你我定亲是诸人皆知之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后婚期,没有给出交代,反而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我苦寻五年,无意中得知,你竟然是椋宫的宫主。”
衡玉的未婚妻子?我怔然的坐在一旁,心里莫名的烦躁。
黑子终于被放置棋局之中,衡玉漫不经心道:“拒婚缘由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不想再白费唇舌。”
女子据理力争,愤愤道:“你父亲与我父亲是世交,从小定亲成婚之事已成定局,纵使伯父已故,你也不能单方面悔婚一走了之!”
“娃娃亲不过是你父亲与我父亲的口头之诺,既然家父已故,我又从祖谱里除名,你又何苦再来纠缠?”
“你我有婚约在先,二十五年来,众人皆知我要嫁你为妻,我待嫁闺中,眼看婚期将近,你却突然说要解除婚约又无正当理由,叫我如何接受?”
“你可以改嫁他人。”
“改嫁?”那女子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竟呜咽出声,叫人听上去好不凄凉:“五岁那年,你也曾亲口承诺过,要娶我为妻,我殷勤盼望,等了你那么多年,等来的却是你的悔婚!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而我最好的年华尽数毁在对你的等待中!”
“年少不更事,人一大会发生很多事,足以改变初衷”,衡玉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某个角落辨不清喜怒的道:“更何况,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追求,是你太傻,执着的守着一个年轻的梦原地踏步,却没看见这世界的风起云涌千万变化,很多事不受控制,也非人力所能及。”
“借口!”那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道:“你们这些臭男人,总会为自己的负心找出诸多借口,如果无法做到,又为何要轻易给予承诺!?你当我是什么?玩物还是弃物?”
衡玉的目光终于落到她的身上,可是却是不起波澜的湖面,没有任何感情:“这些年,你没有爱上过别人么?”
那女子苦笑一声,戚戚然道:“从小到大,我只被众人灌输着一句话,那便是--你衡玉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有条件不错的男子追求,也会顾及着这层从不曾逾距,可是我这二十年来的苦苦等待就是为了今天的结果么?”
“阿兰,念在你我曾经的情分上,我不会追究你独闯椋宫之罪,你走吧。”
“既然你不肯回头,那么就只能反目成仇”,语毕,背上长剑已然出鞘,蓝衣女子充满决绝意味的道:“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衡玉的耐心也似已被耗尽,当下二话不说,打乱桌上棋局,以黑白子为器,与那被称为阿兰的女子过起招来。
三招未过,女子已处劣势,黑白子飞舞间,分别击中她身体各处,女子腿脚一软站立不稳,踉跄间摔坐于地,怔了一怔,竟哀哀的哭起来。
纱帽从头跌落,露出她的全部容貌。那女子虽中等姿色,却自有一番我见犹怜的动人之态。
纵使对衡玉早有所了解,但目睹了整个过程,也不免会震慑于他态度的散漫漠然、女子的卑微乞怜,令我深深叹息,我对于他的心,是否与阿兰的有所不同?这世间的女子,为何要活得如此卑微?不依附男人真的无法生存么?我的爱支撑着我生命的全部,但却不允许我心爱之人的轻谩与践踏,在艰难的人世,我可以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但是绝不允许自己有一颗残破不全的灵魂。
是啊,我爱衡玉只是我自己的事,与衡玉本人又有何干?何故再继续瞻前顾后殷勤期盼那一丝垂怜?说到底,那无法触及的苍凉无奈,还不是由我自己承受?
再者,是我自己对他动了那样的心思,不论涩果蜜果,我都不应怨天尤人,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酝酿和沉淀,不让它被践踏失去原有的光环。
最恢弘瑰丽的是人心,人心永恒,则万事万物不朽;反之,则颠沛流离,爱很仓促。
衡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温不火的道:“不必在本座面前做出楚楚可怜之态,本座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女子仰起脸,合上眼,眼泪如同一股清泉源源不断的溢出,绝望的道:“你杀了我吧,即使我活着回去,娘家的人以及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也足以令我生不如死,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衡玉道:“本座说过,不会杀你。”
女子凄然一笑,冷冷的道:“你喜欢,看别人生不如死?”
衡玉面色一冷,一改之前的温文,声音震得整个院子都摇晃起来:“当本座是死的么?可以任外人在苍翠山来去?”
女子又哭又笑,面色惨白:“外人?衡玉,你-好!好得很!”
守门的两名白衣侍者匆忙赶来,大冷的天,发际额头尽是汗珠,扑通一声跪跑在地,头挨着地面,声音颤抖不止:“宫主饶命!”
“有人闯入苍翠山你们居然丝毫不觉,嗯?”
“宫主明察,来人自称是宫主的未婚妻子,属下不好阻拦。”
“这么说,你们是在为本座考虑?”衡玉面色冰冷,语调却是出奇的温和。
地面上磕出血来,白衣侍者似是不觉疼痛,继续着磕头的动作,恐惧的求饶:“宫主,请念在我二人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侍候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废掉她的武功送她下山”,衡玉面色又恢复到一贯的温文无害,看向阿兰道:“然后......你们自行了断吧。”
侍者竟千恩万谢,忙起身道:“多谢宫主!”
“可是......她是你的未婚妻子。”终是忍不住,我小心翼翼的上前,轻若呢喃的道:“她回到家后处境一定会很艰难,如今废掉她的武功......”
“那又如何?”衡玉转身过来,目光落到我的脸上,难辨喜怒的道:“不杀她,已经是我的底线。”
“可是她爱你,你们毕竟从小熟识......”我斟酌着,见他脸上并无愠怒,忐忑小心的道:“况且因为这样就杀掉两名侍者......”
“你认为我应该饶恕他们?”衡玉的笑容变得有些冷,含着讥诮道:“想要在椋宫生存,除了要具备最基本的条件外,更要恪守宫规尽忠职守,无法适应者,只有死。”
说话间,随着一声惨叫,两名侍者已经废除阿兰的武功打晕她,拖着下了山去。
我合上眼,无能为力的道:“难道在你眼里,人命如蝼蚁一般低贱么?”
“弱肉强食,这是不变的定律。”
“以你现在在江湖的权势地位,为何不试着去做一个仁德之主?”
“阿初,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身份与处境”,衡玉的目光越发的冷,隐隐含着警告:“椋宫与你以前身处的穷山僻壤不同,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良善之心,有一天,或许正是你所谓的良善会将你置于险境。”
心里荒凉一片,我呐呐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视生命如草芥一般轻贱。”
“如果无法适应,可以自行离开。”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惊惧的出声:“不--!”
“生命之于我,不具备任何意义。”衡玉淡淡扫了我一眼,回身落座:“阿初,我不想失信于你大哥,也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任何事,令我无奈之下改变留你在苍翠山的决定。”
“对不起”,我在心里对自己苦笑,妥协退让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和无所适从......”
衡玉打断我的语无伦次:“出来这么久不冷么?回去吧。”
我一怔,喃喃的轻问:“我可以继续留下来么?”
“阿初”,衡玉轻叹一声,仿佛两人片刻之前的争执对立不复存在,起身过来牵起我的手,令我不禁一颤,他却似浑然不觉,仍旧温声细语道:“你是椋宫的少主,我只愿你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女子,很多事情不要干涉不想太多,才不会有烦恼,如此,我才不会负你大哥所托。”
我之前到底在跟他争执什么呢?为了毫不相干之人与他起了嫌隙和冲突,岂不愚蠢?当即笑道:“你不冷吗?”
衡玉点头:“现在有些冷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打趣的瞅他一眼,道:“我以为你不冷呢。”
衡玉挑眉:“我看起来像雪人?”
我笑:“也所差不多了。”
经过这件事后,我依言做了无忧无虑的椋宫少主,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过得也算安然,也因此,与衡玉之间的关系亲近不少,常常百无聊赖之际就去找他,或是干脆躲在某一处偷偷看他,因为此事被丝兰撞见好几回,难免被她时常拿来取笑。
丝兰是个极有主张并处事圆滑稳重的女子,宫中喜爱她的人和不喜爱她的人一样多,喜爱她的人称赞她的好性情和智慧,不喜爱她的人,则厌恶她的心机与势力,但起初的时候我是并不知道这些的,我在苍翠山,除了与衡玉亲近些,就剩下丝兰了,没人会因为这些小事专门跑到我跟前来嚼舌根。
苍翠山上的侍者多为女子,但却从未听闻衡玉与任何一位有暧昧关系,不知是因为他的冷情,还是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总之我是唯一与他比较亲近的女子,因为这一发现,而沾沾自喜了许久。
我急切的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关于他的过往,可是包括丝兰在内,竟没有人知道内情,也或者,衡玉的身世与过去是苍翠山的禁忌,没有人敢去触碰。
他为什么会在族谱里被除名,父亲又是因何而死,母亲是怎样的人,他为什么从家族中脱离出来创建了椋宫,这一切的一切我急于知道,但却又无从得知。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越发的想念大哥,从前的点点滴滴会如同潮水,一瞬间就能将我淹没。
连续几天的晴朗天气,使得积雪在逐渐消融,但是天晴的时候不见得会暖和许多,我依旧披着厚厚的狐裘手抱暖手炉,缓步走出别院,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走,每一天用一个时辰的时间熟悉苍翠山的一角,我想,等我观完了整个苍翠山,也许就会央求丝兰和碧水陪我下山去,毕竟一处风景再好,时间久了,就难免觉得沉闷,心底的那丝感情也许也会因此而得到转移,不至于使自己心里太苦。
“你疯了?上次你使计使那女子闯入苍翠山来,致使宫主动怒杀了红锦绿帛,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我脚下一顿,蹙眉站定,只听另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道:“那女子用重金做打点,只为了见宫主一面,反正又伤不到宫主分毫,你急什么?”
“若让宫主知道其中原委,你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只要做得不算过分,宫主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少主若初的关系,而不会多加怪责于我。”
“所以......一开始,你靠近少主就是有目的性的?”
“良禽择木而栖,再者,她初来乍到,也需要一个可信之人。”
“你可信?”那男子的声音含着一丝讥讽,冷嘲道:“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无缘无故靠近一个人并愿意对他好,绝对有所图谋。”
“那又怎样?”女子不以为然道:“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利用被利用的关系,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这很公平。”
“你最好小心一点,别到东窗事发之后才来后悔。”
“劳你费心。”
虽然与她认识不过两个多月,但是相对于衡玉,我更与她亲近些,她待人亲切温和,每当我愁眉不展之时,总能因为她的一席话而放宽心,努力在椋宫适应下来,从大哥之死的痛苦里走出来,面对崭新的人生,我以为,她是我拨开云雾后的豁亮大道,原来......呵,原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有些心灰意冷,漫无目的的到处游走,仿佛失了魂魄,不知不觉,竟来到大哥的墓前。
大哥葬在了苍翠山的东南角,因为人迹罕至又逢寒冬,原本茂盛密集的草木一片枯黄,加上积雪初融的关系,有些被折了枝叶委顿于地陷入泥土里,苍茫荒芜的一整片,地面被雪水浸湿,脚下更显得泥泞不堪,行走艰难。
我的靴子与衣袍的底端均被泥污沾染,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无暇顾及。
墓碑上,刻着“大哥疏横之墓”几个字,我上前,手指轻缓的从大哥二字上划过,怔怔看着不发一言,良久之后,仿佛心里的寂寥与沮丧在这一刻终于无法负荷,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大哥,你好吗?我想你。”
“你一个人在这里,冷不冷?”
“椋宫的冬日好像永无止尽,可是我不是一条蛇或是别的什么,我无法冬眠。”
“我爱上他了,可是......为什么当我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却首先学会的,是隐藏自己的感情?”
“可是我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山崖前,一棵一棵落完枝叶的的枯树,参差不齐的装饰着整个苍翠山,这个世界在此刻,显得寂寥而荒凉。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声轻叹从身后响起,来人柔声唤了我一声“阿初”,我曾专门对她要求过,若是没有旁人之时,她可以直唤我的名字,毕竟“少主”二字显得太过生分。
我没有答话,依旧怔怔的望着整个苍翠山,却听她的脚步响起,慢慢向我靠近:“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
我面无表情的背对着她,毫不领情的道:“不是你大哥,你自然不会伤心。”
丝兰一滯,周边陷入片刻的静寂,又听她依旧温和的声音响起,略带些微关心:“你今天怎么了?”
看清你了,我想这样说的,但是却没有,细想之下,也不怪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与我无亲无故,我凭什么要求她对我真心诚意?只要她不存害我之心,我又何须在意太多?想到此,不禁释然,故调整好心情,转过身歉意道:“对不起,我想大哥了,心情不太好。”
丝兰薄薄的嘴唇扬起,明了的点头:“没关系,我在别院里没看见你,碧水又没陪在你身边,所以有些担心。”
你的担心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我在心底苦笑。
“冷了吧?”丝兰将暖手炉递到我手中,又帮我重新系好狐裘,道:“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我也不反驳,点了点头。
“阿初”,丝兰跟在身后道:“千万别对宫主太上心,你是椋宫里唯一拥有自由之身的人,有获得幸福的权力,宫主不适合你,这世间的女子,往往容易感情错付,我希望你将来能得到幸福。”
我颇有些动容,刚想开口说些感激的话,可一想到之前的事就又沉默了下来。
“好事多磨”,她几步上前,与我并肩,亲昵的挽着我的臂弯:“你且放宽心,凭你的容貌才情,何愁找不到好的男子托付终身?”
许久的沉默终是不妥,我想了想道:“我没想过嫁人,所谓在其位谋其事,既然现在是椋宫的少主,就不会打破椋宫宫规,使宫主大哥为难。”
“没有人要求你去恪守宫规”,丝兰语重心长的道:“椋宫中的人都清楚,少主这一层身份只是宫主为了保护你而做得文章,既然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为何还要如此?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羡慕你?”
“没人恨我么?”我微笑,偏过头看她的眼睛,装作漫不经心的道:“没什么本事,无缘无故就成了椋宫少主。”
丝兰一怔,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拍拍我的手臂道:“别想太多,没人敢质疑宫主的决定,何况,你性情率真与人为善,谁会那般无聊,去搬弄你的是非,不想活命啦?”
若不是之前听见过她与那名男子的对话,我如何会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嫉恨?终是回不去了,我笑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我越来越看不透丝兰,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是一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人。
今晚碧水当值,所以丝兰不在,月光仿佛一层薄薄的霜,笼罩住夜色,加上未融化的雪,使得院子里亮堂堂的。
我今天去看了衡玉,见他手握书卷眉目舒展,便偷偷的瞧了一阵没靠近,实际上上次的事情过后,他便准许我随意出入不用通报,所以我一路畅行无阻,等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却又不知该说些做些什么,然而能这样安静的看着他,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我也有意远离丝兰,可是她却看似丝毫不察,竟待我比以前更亲密,以至于别院的人都清楚我最倚重她,所以事事恭维谦让于她,她为人又温和圆滑,所以人缘也不差,倒是碧水皱眉道:“少主,不可宠一个人太过,否则她会忘本,不记得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以往只要碧水说起类似的话,我总是不以为然,甚至曾一度因为这样而故意冷落于她,以为她是在嫉妒我待丝兰好,但仔细想想,碧水平时寡言少语待人接物极是冷淡,若是有心想邀宠,又何以如此?
但人往往是这样,特别当占据高位之时,身边就少了真诚可信之人,多的反而是那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忠言逆耳的话,又有几人听得进去?人们都被虚荣媚俗蒙蔽,避重就轻的选择自己爱听的,所以久而久之,变得自大而狂妄,忘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之隐患。
说到底,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套,倘若哪一日因此遭难,又岂能怪他人?只能怪自己的浮躁与浅薄,所以,我又能怪丝兰什么呢?
轻叹一口气,我看向碧水,问:“你觉得丝兰是一个怎样的人?”
碧水冷哼一声,不屑的道:“心机深沉、自私、势力。”
我有趣的看着她笑:“你平时寡言少语的,怎么只要一提起丝兰,口气就充满了火药味?”
碧水的名字跟她的人一点也不搭调,没有一点柔情似水的样子,冰冰冷冷的道:“不屑苟同,与这样的人共事,是对我的侮辱。”
“还真是清高啊”,我似笑非笑的道:“你们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那倒没有”,碧水往火炉里添了些柴火,道:“只是认识她太久,久而久之就看清了她的为人,对于她平时的所作所为有些不赞同。”
我双手捧着暖手炉,盯着烧得正旺的炉火,想了想,道:“那么......你可知,苍翠山里与她走得比较近的男子是谁?”
“以前,只要我稍微说她些什么,你就有意避开不甚高兴,今儿个是怎么了?”碧水狐疑的看向我,满脸探究。
“只是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我犹豫的含混过去:“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知道不知道?”
碧水凝眉想了会儿,才为难的道:“椋宫中的女子多数都知道她的为人,所以与她亲近的人很少,倒是男子,人数极多,一时也无法都报出名字来。”
没想到姿色一般,倒挺受男人喜欢的,我蹙眉,充满希冀的试探道:“你再仔细想想,难道就没有特别交好的?”
“有一个人,平时与她来往甚密”,碧水有些不确定的道:“只是这个人心气一向高,虽然与她有些交情,但对于她的很多处事方法也甚为不喜。”
我云里雾里的不甚理解,茫然道:“既然不喜欢她的为人处事,又为什么与她来往甚密?”
碧水谨慎的道:“他们是同乡,从小一起在椋宫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同乡之情么?也难怪。”
“少主,你发现什么了么?”
“哦,没有,没什么。”
“夜深了,那少主就寝吧。”
“好......对了,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清泉。”
第二日,衡玉身边服侍的人突然来报,说衡玉有事找我,我当下也没多想,在丝兰碧水的陪同下前往玉竹园。
他斜靠在床榻上,以手支头,合着眼假寐,墨一般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说不出的慵懒俊雅,我屏息一步一步走近,目光落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心跳就越发的紊乱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漫不经心道:“可知,我找你来是为了何事?”
我摇头,在一旁坐了下来,接过侍者递过的茶,轻抿了一口。
“你......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有没有定亲......或是,有没有意中人?”
我惊愕,不解的望着他,摇头道:“没有。”
“不必太在意,也没什么要紧事”,衡玉见我紧张不安的模样,轻笑一声:“你大哥临死之时,要我为你物色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最近见你气色好些了,才想问问你。”
“什么良人?”我又惊又怒,面红耳赤的道:“我现在既是椋宫的少主,当然要恪守宫规,更不会让宫主大哥为难,无法向椋宫的其他人交代。”
“非也”,衡玉摇头,温和的道:“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少主这一层身份只是为了保护你,你虽人在椋宫,但仍是自由之身,我答应过你大哥的事一定会做到,椋宫的宫规,你也不用遵守,你是宫中唯一的特例。”
“我才不要什么特例!”我焦急恼火的看着他,出口便道。
衡玉凝眉,温润如玉的脸上,有着不解:“为何拒绝?换做是别人,一定求之不得。”
“我不是别人,我是椋宫的少主!”越想越生气,干脆不管不顾歇斯底里的喊叫起来:“当日你亲口答应我的,不在意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怎么,如今反悔了,想赶我走?”
衡玉一怔,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如此强烈和坚决,有些失笑的望着我:“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问问......”
敏感的心促使我充满了不安,不依不饶的拿出对付大哥的那一套来,竟口不择言的嚷嚷道:“我不管,你就是想赶我走,若要我走,除非你先娶了嫂嫂回来!”
衡玉耐下心来,蹙眉道:“像你这般大的女子,大都已经嫁作他人妇,孩子都会满地跑了,我只是怕耽误了你,毕竟这是你大哥临死之时的心愿。”
“我才不要嫁人!”我撇嘴,刁钻任性的性子一下子暴露无遗:“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嫁个愚夫生个蠢孩子,庸庸碌碌的子子孙孙延续下去,无意义的生活,纵使心比天高,他日,我也会变作一个到处撒泼的无知妇人!”
衡玉不习惯哄人,面对我,已是几次三番的忍让,眼见面色一冷逐渐有了愠怒之色,却在听到后面的几句之时扑哧笑出声来,忍俊不禁道:“那你以为,有意义的生活是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是有意义的生活”,我面色一红,才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之下说了大实话,不禁有些懊恼,支支吾吾道:“我只知,庸碌无意义的生活会消磨人的意志,而我,有自己想追求的东西,不想像平常女子那样过活。”
“哦,倒是比你大哥有志气”,衡玉兴味盎然道:“那你想追求的是什么?”
“你......”刚一开口,我马上闭嘴,只感觉脸烧得厉害,忙改口,不敢看他充满探究与兴味的眼神,喃喃着道:“反正不是相夫教子侍候公婆。”
“你容貌品位不俗,又心底纯善,心气儿自然比一般女子高些”,衡玉点头,缓缓道:“能与你匹配之人,自然不能其貌不扬,定要仪表堂堂人品贵重,懂你爱你,珍视你。”
我有这么好?我喜滋滋的瞥他一眼,沉默了下来。
“丝兰为人处事一向稳妥,要不是她昨晚跟我提及,我也差点忘了此事”,衡玉微微一顿,道:“也罢,终归是你自己的事,哪一日有了合适的人选一定要通知我,我这边,也先给你物色着。”
又是丝兰?她究竟是什么目的?真的是出于对我的关心么?今时今日,我不得不抱着怀疑的态度。
带着些许挑衅,我近似玩笑的问:“那么,倘若是椋宫中人呢?”
“不会有人傻到随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衡玉也笑:“你如今又是椋宫少主,所谓门当户对,椋宫之内恐怕无法找到足以与你匹配之人。”
我撇了撇嘴,道:“没想到,你竟也是拘泥于世俗的迂腐之人。”
衡玉挑了挑眉,忽然道:“我会离开椋宫一段时间,你如果觉得闷,可以让丝兰碧水陪着你四处走走。”
我惊疑的道:“去哪里?”
“去水域城,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两月,多则半年。”
咬咬唇,我恳求的道:“能不能带上我?”
衡玉摇头:“这次是去办正经事,未免行踪败露,我也只是只身前往。”
“那椋宫事务由谁处理?”
“逐月会打理好一切。”
“逐月?就是上次宴会上,手戴银环的那名女子?可是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衡玉失笑:“这个无妨,只要她认得你便好。”
“是不是,只要不跟着你,我去哪里都可以?”
“随你喜欢。”
我泄气的垂下肩,喃喃道:“这么长时间不见,我肯定会很想你。”
衡玉摇头,无奈:“又不是生离死别,真不知疏横是怎么与你度过这些年的。”
离开玉竹园后,我的心情变得尤为复杂,倘若有一日,衡玉真的物色到自己觉得合适之人,而强制令我嫁人,到那时,我该如何?再说,这一别就是这么久,对我而言,椋宫没了他一定会了无生趣。
碧水仍旧沉默寡言的跟在身后,倒是丝兰不时投来的眼神令我越发心情不好,见我沉着脸不说话,她几次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少主,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我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站住脚回过身,冷冷的看着她。
“阿初......?”她疑惑的打量着我,小心的道:“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冷冷道:“我的事,你会不会管得太多了?”
丝兰低眉敛目,纯良无害的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怒极反笑:“那我真要好好谢谢你的良苦用心。”
“你不适合椋宫”,丝兰忽然抬眼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真诚,若是以往,我恐怕早就信了她:“对你来说,觅得良人托付终身,才是好的出路。”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觅得良人才是我的归宿?丝兰,你明知我的心意,却出此下策,到底是何居心?”
“我想你离开,在未弥足深陷之前。”
我倔强的重申:“即使弥足深陷,我也甘之如饴。”
丝兰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但仍道:“既然你坚持,那我也不多费唇舌多加干涉,毕竟自己的路,他人无法代走。”
那一刻,我差点因为她眼中的担忧而忘却我们近段时间以来的嫌隙,但是,破镜又如何能重圆?我开始明白,依赖一个人是不好的习惯。
人生的很多痛苦,来自于不断破灭的梦,我想起大哥的脸,在苍翠山的深夜里失眠。
今夜丝兰当值,我也不便像以往一样找她说心事,只是怔怔的躺在床上等着天亮。
我想,我还是下苍翠山去吧,他不在,椋宫里的日子一定异常沉闷度日如年,我想碧水陪我到处走走,回老家一趟。
对于失去的东西无能为力,只有一次一次的缅怀。
我既是椋宫内不用恪守宫规之人,又整日无所事事,与其这样一日一日的耗下去,倒不如找些事来做,四处走走也是好的,哪怕不出苍都。
心意已定,便觉睡意席卷而来,迷迷糊糊入梦。
第二日,我早早的起床梳洗完毕,便让侍者去请衡玉,想与他一起用早饭,因为来苍翠山这么长时间,我还从未曾与他同桌而餐,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没想到,他竟真的来了。
我有些紧张,大概和所有陷入爱河的人的心思一样,总想将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展现在心爱之人的面前,但往往越是在意,越是显得笨手笨脚与无措,看着侍者将饭菜一盘盘上桌,我竟只是傻兮兮的冲进屋来的衡玉一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在想要说些什么,衡玉却已经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怎么想起来要与我一同用早饭?”
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我有些伤感的道:“从来没有和你一起吃过饭,以前有大哥陪我,而现在......长此以往,就觉得食之无味。”
丝兰不动声色的让其他人退下,自己上前为衡玉盛了一碗汤,这些平时本不该她做的,她与碧水被派遣到我身边来,只是负责我的安全,我心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衡玉倒未曾在意,喝了一口汤道:“以后我都陪着你。”
闻言,我不禁欣喜道:“真的么?”
衡玉点头,笑问:“昨夜是不是没睡好?怎么眼睛底下乌黑乌黑的。”
我本紧张兮兮的正在想如何提出与他同行的事,不料他却说起这个,不由微怔:“呃?......哦。”
只听衡玉又道:“饭菜不合胃口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衡玉已经一碗饭快见底,而我却只是动了两筷子,于是摇头,扒了口饭犹豫道:“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说吧。”
“我想与你同行。”
手里的动作一顿,他面色无波的瞥了我一眼:“你也决定要今日下山去么?”
怕他不高兴或者误会,我忙着解释道:“我不是要和你一起去水域城,只是想下山去游玩一段时间,反正你今日也要下山,想和你一起出发。”
衡玉用汤匙舀了一口汤送进嘴里,点头应道:“好。”
心情愉快的用完早饭,该收拾的一切也已经准备妥当,衡玉招来一个青衣男子,道:“少主没有武功,碧水丝兰又都是女子,为了不出什么事端,你也跟着去吧。”
“是。”那男子单膝跪地,恭敬的道。
我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分外的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多打量了他两眼,不经意看了丝兰一眼,这才恍然的想起来他就是清泉,清泉平时在宫中负责其他的事务,所以并未蒙面。
五官虽不见得好看,身形也不魁梧,却是白净沉稳的模样,远远看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玉树临风的感觉。
一行人下了山,因为雪未完全消融的关系,所以路有些滑和难走,好在除我之外,其他人都会武功,所以倒也没出什么事。
今天是个阴天,乌云低沉沉的,我有些怕冷,一般遇到这种天气,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是绝对不会出门的。
一下苍翠山到了穹月郡,入目的,便是一派人间烟火的热闹景象,过往商旅、酒肆饭庄,虽然称不上繁华,但相较于苍翠山上而言,却是难得的生活味儿十足。
并肩跟衡玉走在一起,发现偶尔经过的路人都会不经意的将目光在我们这一行人身上多停留一会儿,特别是在我和衡玉身上逗留的时间比较久,不禁有些洋洋自得,昂首阔步的迈着步子。
“你这个下贱的娈童,还敢跑?”正在此时,见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向这边驶来,最领头的男子高喝着,扬手挥鞭,啪啪啪的甩向前方正在逃跑的少女。
路边的行人见状,匆忙让出道来,唯恐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锦衣华服,肤若凝脂,唇若娇花,五官是极致的漂亮,看上去,就像是寒冬腊月里一株冷傲美丽的红梅。
他被鞭子狼狈的甩倒在地,缓缓的回转过头去看着那些人,用衣袖抹掉嘴角的血,没有讨饶,也没有畏惧,冷冷的不发一言。
领头的男子面上带着阴狠,冷嗤道:“死到临头,还要做出这么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你难道忘了,你已经不是钱家那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娇贵公子,而是明月楼中最卑贱的娈童。”
骑在马上的其他人闻言,哈哈大笑,说不出的畅快与恶劣。“住口住口!”不知想起了什么,那锦衣少女声嘶力竭的嚎叫起来,眼睛里射出嗜血的光,仿佛只要有机会,就会将眼前之人一一剥皮烹煮一般。
可是她的声音却不像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我面露不忍,不禁疑惑的看向衡玉:“什么是娈童?”
衡玉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似是司空见惯一般,只是淡淡的回答我:“面容姣好的少年,一般十七八岁以下的年纪,被当做女子一般被人蓄养和玩弄,一般的贵族名门都有这样的嗜好。”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个男的?”几乎是膛目结舌的,我看着衡玉,见他点头,又将目光投注到那个满身狼狈却倔强冷傲的少年身上,心里蓦然升起滔天怒意,狠狠道:“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真是恶心!”
衡玉对我的反应视若无睹,只是问我:“知道苏东坡么?”
“就是写《水调歌头》的那首诗的诗人?”
衡玉意味不明的笑,眼底的冷嘲一闪而逝:“即便是作出这样深情款款的诗的人,家里也是有养娈童的恶习的。”
我不寒而栗,心底的憎恶不加掩饰,嘲讽的恶语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我看,这些所谓的权贵之人,将圣贤书与廉耻都还给祖宗了吧。”
“你我纵对此事不耻,但在世人眼里,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衡玉依旧笑得温和:“多数权贵都会蓄养娈童,若是有人不这般效仿,在他人看来,才是怪事一桩,甚至还会被同僚好友诟病排挤。”
我目瞪口呆,不可思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衡玉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今天就是死,我也不会随你们回去。”那少年抬手抽走发髻的朱钗,丝绸般的青丝倾泻于肩背,一手握着朱钗对准自己的咽喉,一手扯落身上的女子服饰狠狠掷予地上,仰脸看向马背上的男子,冷笑,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架势”。
我这才清晰的分辨出他的性别,拆散发髻,脱掉女装,立在马前的,可不就是一个漂亮得过分的少年么?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意,带着恳求,我拽住衡玉的衣袖,看向他。
“这可由不得你。”马背上的男子一阵冷笑,眼里不加掩饰的不屑与轻慢,与其他人齐齐下马,一同朝少年逼近。
“你想救他?”衡玉垂眼看我,见我毫不犹豫的急切点头,冷淡的道:“多管闲事,无端招惹是非,并不是我的作风。”
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我焦急的道:“可是,他还只是个孩子......”
“人各有命”,衡玉收回目光,淡淡道:“苦难之人遍及天下,数不胜数,以一己之力妄图改变,只是枉然。”
“他遇到我,这就是他命里的变数”,我固执的看着他,试图说服他:“况且......我现在依附于你,我心里比谁都明白,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救他,算我求你。”
衡玉看我一眼,轻轻抽走我手中自己的衣袖,喜怒不辨,忽而道:“毕竟是椋宫少主,想救一个人的权力还是有的,若此人懂得知恩图报,以后能对你誓死效忠,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说罢做了一个手势,便见清泉与丝兰碧水二人挺身而出,抽剑挡在了身着单衣的少年面前。
“狗拿耗子,让开!”领头的男子见状,不耐烦的咒骂。
丝兰碧水面色一凛,不欲与之废话,上前便砍伤了最近身的两人,痛呼之声顿起,领头男子闻之色变,知道遇到了不好相与之辈,顿时不敢掉以轻心,对着其他人喝道:“通通给我上!”
相较于丝兰碧水的积极应战,清泉倒像个旁观者似的双手环抱着剑,饶有兴味的看着这场打斗,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看上去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他抬脚碰了碰旁边坐在地上的少年,笑问:“地上很暖和?”
少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又瞅了瞅我和衡玉,一声不吭的站起身来,朝我们走来。
身着单衣的他披散着长发,五官精致美好,单薄瘦弱的就仿佛是一个小姑娘,但他冷冷的走到我跟前,张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不会再给人做娈童,如果你们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救我,以后一定会后悔。”
我闻言愕然,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衡玉,却见他一副不欲理会任我处理的模样,不禁呆了呆,忙摆手看着少年解释道:“我救你不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是看不惯他们这些人,你别误会......”
少年不为所动,打断我的话:“那你救我是为什么?”
为什么?救人还需要为什么么?我求助的看向衡玉,衡玉这才道:“我们救你可以有千万种的理由,但这千万种理由中绝对没有一条是要你做娈童。”
“好,我信你”,少年定定看着衡玉,又转头骤然跪在我面前:“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只要不是给人做娈童,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一愣,忙伸手扶起他:“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清泉,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来帮忙?”丝兰挥剑砍掉一人的手臂,朝着清泉喊道,清泉不但不应,反而漫不经心的道:“我看你们两个应付起来绰绰有余,又何须我出手?”
丝兰气结,顿时不再说话,倒是我看得有趣,不禁问衡玉:“这清泉平时在椋宫就这样么?”
衡玉道:“他素来散漫惯了,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但也从来没耽搁什么事,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我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椋宫这么多人,难得你能够分辨的这么清楚。”
“凡事知道名字的,我都会留意”,衡玉道:“出了穹月郡后,我们就要分开了,还没想出要去哪里么?”
我道:“我想先回老家看看。”
衡玉淡淡道:“许久不曾回去,也好。”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过问我们明月楼的闲事!?”眼见十数人竟一一败在两个女子手上,领头人当即抬出身价来,边后退边喝问。
清泉不改嬉笑之色,做出一副深思状,道:“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们楼主大有来头?不妨说出来,好让我等领教领教。”
领头人顿时扬起头颅,傲慢的道:“苍都城内,谁人不知我们明月楼的名号?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就是城主他老人家,也要给我们楼主几分薄面。”
清泉摸着下颚,做出疑惑的神色:“可据在下所知,城主如今二十有五,且年轻貌美,怎么又成了老人家,莫非城主换人了?”
“你......你好大的胆子!”领头人不禁脸色一白,肃然道:“城主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怎么会轻易被人取代?”
清泉环视一周,见丝兰碧水二人已将其余人等一并制服,挑眉,好似在征求对方的意见,颇有些猫逗老鼠的味道:“你是留在这儿送死,还是回去通风报信?”
“你肯放我走?”领头人惊疑的瞅着清泉。
清泉嘴角含笑的点头:“听你说得这样精彩,我很想一睹城主芳容。”
领头人面色一黑,正欲张口斥责,又意识到什么住了口,看了看走至清泉身旁的碧水丝兰,忽而手向怀中一伸再一撒,只听“嘭”地一声,一时白雾弥漫,遮住众人的眼,等到目可视物,领头人已不见了去向。
轻吐一口气,心里有些愧疚,问衡玉:“我是不是惹下了大麻烦?”
“那倒不至于”,衡玉摇头,对着清泉等人道:“此次冒然救下他,明月楼的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凡事小心,以少主的安全为第一。”
“是。”三人异口同声的应道。
瞅了瞅一旁面无表情的少年,他从刚才开始便一句话也不再说,默默的站在一旁,好似周边的建筑物一般,疏离又毫无生气,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少年。
张了张口,我靠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袜”,言罢,他脸色一白,又猛地摇头:“不,我没有名字。”
罗袜?一个少年的名字?我皱了皱眉,放缓语调,用尽可能温柔的语调道:“我是说,你的真名。”
“我不记得了......”他面上呈现茫然之色,黯然又痛苦的道:“好久不曾有人叫过我的全名,三岁以后开始,我就是楼主的娈童罗袜了。”
“那......”我犹豫着,费力思索,脑中灵光一闪,试探的问他:“叫灵澈好不好?”
少年抬头看我:“灵澈?”
见他面上并无排斥之色,我欣喜的点头解释:“灵秀之灵,清澈之澈,灵澈。”
他的面色有些难堪,喃喃道:“这样好的名字,我......”
我打断他,看着他细长的凤眼,笑问:“这个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样,灵秀清澈,你不喜欢吗?”
他一愣,然后忽而一笑,对着我点头:“好。”
忽如一阵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小子笑起来,真是......以后长大了,变成一名翩翩美少年,那该是何等的养眼?怪不得娈童会被解释为面容姣好的美少年,这姣好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啊。
从附近的店铺里为他买了一件御寒的衣裳,又将自己出门时多带出来的狐裘给他披上,这才准备上路。
我们买了一辆马车两匹马,我和衡玉灵澈坐在车厢里,丝兰碧水骑马,清泉负责驾车,这样一行六人往穹月郡外驶去。
害怕他拒绝,我提早从包袱里拿出木梳,在他面前晃道:“头发还披散着,我为你梳头好不好?”
除了初见时的冷漠疏离,这孩子现在变得很是温顺乖巧,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挪到我身前坐好。
“真乖”,我心里一喜,手里忙活着,连口道:“我叫若初,你以后可以叫我姐姐。”
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衡玉朝我们这边看一眼,问灵澈:“你就不问问我们的身份?”
灵澈冷冷淡淡的回答:“这些已经不重要,谁拿我当人看,我便一生誓死效忠。”
“好一个誓死效忠”,衡玉点头:“以后,你就跟着阿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背弃她,将她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他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定定看着灵澈,好似再等一个郑重的承诺,虽然是普通之极的话,但听在我耳里,却有不同的味道,收回打量他的目光,我的心砰砰乱跳。
见灵澈点头,衡玉又道:“但是加入椋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该守的宫规一定要守。”
“您与少主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必会恪守宫规”,灵澈认真的道:“以前在明月楼的时候,我听里面的人说起过......宫主放心。”
衡玉点头:“未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一路,你与阿初就以姐弟相称。”
“宫主,已经出了穹月郡。”清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摇摇晃晃的马车缓缓停下来。
衡玉听闻,对着我道:“有他们护着你,相信这一路不会出什么事,你也收收性子,凡事不可任性强出头,我先走一步。”
我点头,郑重的道:“好,你也要......万事小心。”
衡玉未曾有片刻停留,下了车便策马远去,所以丝兰被换回了马车,与我和灵澈一起坐在车厢里。
我轻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倒是她对着我一笑,而后看向灵澈:“你今年多大了?”
灵澈道:“十二。”
“是怎么被明月楼抓去的?”
灵澈蹙眉,没有回答。
丝兰换了个话题,依旧温言道:“以后,我会负责传授你武功,等你变得强大,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灵澈道:“谢谢。”
与衡玉分别后,我命马车慢了下来,反正是专程出来游玩,所以不必赶路程。
天黑时路过一家客栈,决定进去投宿,客栈门前是两盏火红的灯笼,为寂静寒冷的夜平添了暖意和色彩。小二热情活络的帮我们将马牵进马棚,领着我们入内,赶了一天的路,令我有些疲惫,什么话也没说正准备跟着进去,恰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由远而近,不禁蹙眉顿住了脚步,回头张望。
清泉淡淡扫了我一眼,提醒道:“小姐,闲事莫管。”
我未作反应,站在门口没动,清楚的看见女人身后有一个男人追上来,在女人的哭声与求饶声中未见丝毫动容,扑出来便骂骂咧咧的对女人拳脚相加,扯着她的头发一脚便揣在了女人的小腿肚上,女人哭得越发凄厉,讨饶的哭道:“我真的没有钱了,去怡红院赚的钱,我想为叶儿做身衣裳,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饶了我这回吧,等一会儿接客有了钱,我一定给你......”
男子仍旧不停手,醉醺醺的抬手便给了女子几个巴掌,在行人稀少的街道听上去尤为刺耳,理所当然道:“贱人!当初娶你,只以为老子赚了,没想到你一进门,老子便赌一回输一回,直到现在输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你这个丧门星赔钱货!还有脸在这儿哭怨?别哭了,闭嘴!听得老子心烦意乱!”
不顾丝兰的劝阻,我径直走到男人面前,冷冷看着他,男人见有人走近,正欲破口大骂,谁料一抬头,面色立马一怔,而后便嘿嘿笑着,污言秽语起来:“这么黑的夜,没有星子月亮的,怎么硬生生掉下个美人儿来?嘿嘿嘿,小美人儿,莫非是夜里专门出来勾男人魂儿的?生得美若天仙却又耐不住寂寞?来来来,不论你是天仙还是狐妖,哥哥保准伺候好你,保你销魂蚀骨......”
我嫌恶的后退一步,他却推开自己的妻子,淫笑着向我靠近,面对这样的人,我一时也无话可说,因为明白这世上的有些人,是不能同他讲道理的,唯一能制服他们的办法只有以暴制暴,当即冷着脸道:“丝兰碧水,你们还在等什么?”
丝兰走近我,附耳低语道:“我们一路相安无事,此时却遇上这样的事,恐怕这二人动机不单纯,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我转脸看向碧水,碧水也是微微摇头,清泉双手环抱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正犹疑间,男人醉醺醺的扑过来,一下子搂住我的腰,虽然从小不是什么娇小姐,但又何时遇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禁尖叫出声,这时清泉丝兰碧水三人却异样的没有吱声和出手,却是灵澈忽然悄无声息的冲出来,趁着男人色欲熏心,一把匕首猛地插进了男人的胸膛......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惊恐的叫着推开男人,面色发白的看着他软倒在地上,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了一地,慢动作的回头看灵澈,发现他面色淡漠的扔掉匕首,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般,轻声对我说:“这样肮脏不堪的人,怎配靠近姐姐?”
心里一惊,我一时愣愣看着他,竟心里发寒,虽然此人死有余辜,但是从灵澈过于平静淡漠的表情中,我才彻底明白,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十二岁少年,有着那样经历的人,又怎会只是一名漂亮得过分的少年?
碧水对着我道:“公子已经过了关,从此往后,便正式是椋宫的人了。”
我惊异的道:“什么意思?”
丝兰上前:“想要加入椋宫的人,第一个条件便是杀人,不论是什么人,此人是好是坏,只要能完成任务,便算过关。”
身子一震,我喃喃着问:“那岂非从踏入椋宫的那一刻起,便有树敌......”
“有了敌人,才会更加渴望强大,为了活命,只会拼命适应”清泉笑嘻嘻的看着我,意味深长的道:“这是椋宫里的生存法则,谁也不例外,当然除了......小姐。”
地上的女人突然发了疯般向我冲过来,但还未近身,就被丝兰拦住,她却直直看着我,眼睛里是刻骨的恨,边挣扎边嘶喊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你这个假仁假义的妖精!还我丈夫命来!”
我呆呆的看着她,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歇斯底里:那个男人打骂她欺辱她,怎么她这会儿竟这般伤心?
“不识好歹,住嘴!”丝兰当即就要一掌朝她脑门拍下,谁料女子先前的伤心欲绝全然消失不见,趁丝兰不防备,手中数枚银针射出,直击丝兰个个穴位,丝兰受制动弹不得,嘴角源源不断溢出血来,灵澈见状,上前欲挡在我身前,但还未挪出一步,也是银针入体不得动弹,这时碧水清泉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抽剑上前,喝问:“你是什么人?”
一改之前被丈夫殴打辱骂时的软弱狼狈,女人冷冷的笑:“无故干涉明月楼的事在先,杀我丈夫在后,你们以为可以活着走出苍都么?”
“原来是明月楼的人”,清泉了然的点头,玩世不恭的道:“你丈夫丧命于不懂武功的小小少年之手,传出去,怕也无人相信。”
“不懂武功的小小少年?”女子讥讽的笑:“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自己救下的是一名外表无害的狼崽子!”
“是么?”清泉笑嘻嘻的轻淡问一句,道:“那可用不着你操心了。”说罢,足尖轻点飞跃而起,一剑向女子刺去,女子当下顾不上应声,忙闪身踉跄后退着躲开,恰在此时,碧水手中的长剑冷光一闪,血飞溅开来,女子的头颅与身体顷刻间分离,萎靡于地没了气息。
我白着一张脸,感觉腿脚发软站立不稳,忙扶住旁边的树干,一旁一直看着的店小二虽然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宁是一声不吭的保持着镇定,清泉见状,往衣袖中取了几锭银子仍到他怀里:“找人处理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可明白?”
小二哪敢怠慢,忙点头道是,做出请的姿势:“各位旅途劳顿,请先进去用些饭菜。”
先定了房间,碧水与清泉用内力将丝兰与灵澈体内的银针逼了出来解了穴道,几人这才下楼用了晚饭,用饭期间无人吭声,我也没了胃口,软趴趴的先行回了房休息。
由于今天晚上的意外事件,丝兰与碧水害怕夜深又会出什么变故,所以跟我同在一个房间,她们或许是司空见惯了江湖中的很多事端,所以事后仍是一副淡然无事的样子,唯有我久久无法释怀,愣愣盯着房顶出神,直到夜半之时睡意才一阵一阵袭来。
第二天一早,又开始出发,期间的很多天里,我再没跟灵澈说过一句话,直到这一天,感觉他不时投来的目光,我才看着他问:“怎么了?”
灵澈看着我,有些犹豫不安的道:“姐姐是不是......还在怪我?”
“怪你?”我有些怔然,随即蹙眉问:“怪你什么?”
灵澈不看我的眼睛,低下头去:“姐姐不喜欢杀人,我却......”
“我没有怪你”,摇头,想了想,我问他:“你可曾后悔?”
“后悔?”这下轮到他怔忪了,抬眼看着我,满脸不解。
“椋宫是个怎么样的组织,相信你早已经知道,即使这样,你还愿意待下去么?或许......一开始,就该放你离开......你还小,不该走上这条路。”
灵澈忽而笑了,如同春日枝头欣然开放的梨花:“能跟着姐姐,我不后悔。”
其实从这件事后,我很少与灵澈亲近,或许还未从那一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也或者,对灵澈有了防备与忌惮,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正确与否。对他而言,进入椋宫,是幸或是不幸?
他的性子十分孤僻,或许是跟他的经历有关,总之,很讨厌与人亲近,即使是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天,但他似乎永远都无法放下心里的抵触与防备,面对丝兰碧水和清泉一直都是冷着一张脸,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偶尔会有一些微乎其微的情绪波动。
他实在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他讨厌一切艳丽花哨的色彩与事物,终日一身黑衣,如无必要,一日无话。
“奇怪”,丝兰似是有意说给我听:“--接连四天以来,风月楼没再派人前来,莫非另有蹊跷?”
经此一说,我也隐隐觉得不对,看向灵澈道:“明月楼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
灵澈沉默,半晌才冷冷的道:“蓄养娈童,以供达官贵人享乐。”
也就是说,是类似于青楼一类的地方?我蹙眉:“那楼主呢?经营这样的地方,来历恐怕不简单。”
“苍都城的人,无人不知风月楼主伏晨是城主红玉的面首,二人也丝毫不顾及流言蜚语,即使身在楼主与城主的位置,依旧来往甚密互相扶持,成为苍都怪谈。”
“这么说,伏晨之所以身在风月楼,无非是为了壮大红玉的势力帮她拉拢权贵?”
“可以这么说。老城主去世以后,苍都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红玉身为女子又年轻貌美身居高位,自然有人不服,风月楼也是收集情报的最佳场所。”
“娈童们......像你一样,是被迫的么?”
“大多数是自愿的。”
我惊疑道:“他们喜欢供人消遣玩乐?”
“有少部分是,他们喜欢这样的生活”,灵澈的眼里一片荒凉,脸上却毫无表情:“剩下的不是孤儿就是弃儿,离开风月楼他们无处可去,而且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与世人的鄙夷。”
害怕他多心,我握住他的手,感觉他身子一僵,不禁轻拍他的手背,温柔的看着他:“你的父母呢?”
灵澈低着头不看我,低声道:“因为不肯归顺城主,全家二十四口人死于非命......我那时年幼,惊吓过度失了记忆,等记起的时候,已经成了楼主伏晨的娈童。”
“难为你了”,轻拍他的手背,我鼓励他道:“既然从风月楼彻底脱离,以后就要好好活。”
“姐姐可知,为何伏晨将我留在他的身边?”
我摇头,仔细看着他。
“他怕有朝一日我恢复记忆,会利用美色使那些有意拉拢的权贵与他们为敌,另外,他是一个同时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的怪物!就像那些衣着鲜亮的权贵一样,是一丘之貉。”
心中不忍,我沉默了下来。
“城主因此,与伏晨之间逐渐有了嫌隙,但又对他无可奈何。”
“澈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不!”灵澈抬头,眼中满是恨意:“我要没日没夜反复不停的想起,这样才会记得曾经的羞辱,才不会忘记我全家二十四口人无故惨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会忘了这撕心裂肺的痛!”
我叹息一声,唯恐他多想,只好道:“澈儿,如果仇恨能使你很好的活着,那你就先恨着。”
“小姐,梨花村到了,现在要往哪边走?”马车缓慢停下来,碧水掀开车帘请示道。
“我想下去走走。”好久没有回来了,我想沿着我成长的痕迹,一遍一遍回忆曾经的点点滴滴,以及回不去的年少与那个无时无刻纵容着我的温雅男子的笑。
没有行人,田地里一片荒芜,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发出微微的声响,不知怎地,我竟觉得村子里分外死寂,是因长久没回来而产生的错觉么?
丝兰下了车,喃喃道:“小姐,这个村子过于宁静。”
碧水接口道:“大白天的,竟连一个村民都没有,着实可疑。”
清泉沉默,东张西望的瞧了一会儿:“不见血腥,应该没什么大事,但绝对有问题。”
“是风月楼的人。”灵澈笃定的道。
“既然知道潜伏在这里,那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我下意识的询问丝兰:“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擅长医药,碧水清泉擅长剑术与轻功”,丝兰沉吟着道:“敌众我寡,目前来看,要么先发出信号向逐月求救,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要么,现在就进去一探虚实,相信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后,不敢轻易开罪。”
“梨花村的村民都在他们手中,倘若我们离开......”我否认掉第一条,苦笑:“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既然能潜伏在此处,相信已经了解到我们每个人的身份背景以及实力,并且做足了准备,这真是骑虎难下......”
清泉摸着下颚直言不讳道:“据我所知,宫主与城主颇有些渊源,椋宫这些年来掌握着整个云苍大陆,密网无一漏洞,唯独放任着苍都城,即使苍都近在咫尺手到擒来,宫主却不曾有丝毫干涉与收服的意思,只怕其中......”
“清泉,住口!”丝兰轻喝一声,急急制止他的妄言:“宫主的事,岂容你随意揣测!?”
清泉摇头,无所顾忌的道:“这是这件事的关键所在,它关系着我们这次能否全身而退。”
“既然宫主从一开始就知道风月楼与城主红玉有关联,依然选择了出手,就说明,他已经料到会有今天的事,也不怕会与城主起冲突”,碧水冷静客观的分析道:“所以我们无需顾虑太多。如果连少主都护不周全,还有何颜面去面对宫主?”
清泉嗤嗤笑出声来:“碧水,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的临危不惧、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作为男人,我又岂能胆怯和顾虑重重?”
丝兰似是很看不惯二人的眉来眼去,冷哼一声:“我们主要负责少主的安全,当然要顾虑一切有可能导致陷入危机的可能,并且想好万全之策,如果出现什么差池,就只有提着脑袋去见宫主,现如今,二位不尽快想办法,还有心思在这儿互相恭维!?”
“我只是随意说说”,清泉愣愣的看了丝兰一眼,不明所以的摸摸鼻子:“你干嘛这么大火气?”
丝兰冷哼一声,不语。
然而最终的决定是,向逐月发出了求救信号,并且装作若无其事的向梨花村驶去,当然这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步行的心情,只好悻悻然的钻进马车,继续颠簸着,听轱辘轱辘的马车声。
许久不曾开口的灵澈忽然道:“我们......能全身而退么?”
我为难的看了眼丝兰,犹豫道:“应该......没问题。”
“实在不行,就将我交给他们吧”,灵澈低着头,看不见神情:“毕竟此事因我而起,要是连累姐姐......”
“浑说!”我瞪他一眼,恶声恶气道:“既然当初决定救你,现在又怎么可能眼看你再次羊入虎口?况且,你现在已是椋宫中人,我们怎能放任不管?”
灵澈抬眼看我,只笑不语,仿佛早已料到我会这样说,眼里亮晶晶一片,好似纯真无邪的孩子,此时此刻,看起来才有点这个年纪少年的感觉:“我就知道,姐姐跟别人不一样,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俯身过去掐他的脸:“再不一样,姐姐我是人不是神,别太崇拜我!”
手感真好,皮肤又嫩又滑又有弹性,我不禁笑眯了眼,见灵澈仍然好脾气的任我为所欲为,不禁有些异样的感觉,忙收回了手。
既然已经弄清楚我的底细,想必也知道了我家的老宅,每到一个岔路口,我便出言提醒左转还是往右。
一路上人影绝迹,入目的只有荒凉的草木,以及屋檐树梢未来得及完全融化的积雪,一巷一村皆是悄无声息,仿若整个村已成死村。
所料未错,等到车轱辘声停在老宅的门前,我才怔怔的望着破旧的门板,恍若隔世般忘记了语言,往事历历在目,而今,却只剩我一人......
父亲母亲,你们可会怪我的任性?如若不是我,大哥怎会枉死?来不及长久的缅怀,静寂的门突然咯吱一声响起,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开了门,身子往一边一侧,面无表情的道:“楼主已经恭候多时,各位请。”
空落闲置的简陋院落,年久失修的两间小屋,而眼前的人,却似严寒荒凉中开出的一朵红梅,即使满院被他的人包围,但却没有一人,能够分取他身上一丝一毫震慑人心的光芒......
当我看到这个男子的时候,他的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分辨的笑,仿佛讥诮,又仿佛欣悦,他坐在屋檐下的一把简陋的靠椅上,却仿佛置身于辉煌富丽的殿堂中,不但不见丝毫寒酸单薄,反添艳丽妖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就好像衡玉给我的震撼一样,令我无法回神。
我也常常自负于自己的美貌,对着铜镜时赞叹自己面容的毫无瑕疵,但在这个男子面前,我却有一丝难言的自惭形秽,面前这个人惊心动魄的容颜,不是雄雌难辨的阴柔,而是完美的将阳刚与妩媚融合在了一起,使这美丽如此堂而皇之又不可思议的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角眉梢,无不显示着他的阴狠与残忍,这是个危险的男人,倘若衡玉的无情冷酷是无形的是温和循序渐进的,那么这个男子的阴狠残忍则是明目张胆毫无章法不吝让人知道的,如此,更显得可怕。
当一个人无所畏惧,无欲无求,他便是不能被摧毁的最强大的存在,任何人都无法威胁到他,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着伏晨这样的名字......
为人面首着,不该有着这样的神态与气魄,这是属于当权者的。也或许,就是有着这样冷艳的气质,城主红玉才一直对他无法忘怀、愿意给予他更多的特权?我摇头失笑,现在这个情况,竟还有心思想这些?
他饶有兴味的噙着笑任我打量,丝毫没有不耐的神色,摆出一副大方慵懒的样子,仿佛很是享受别人羡艳的眼神。
“想不到,冷情如衡玉,竟也有一番怜香惜玉的情怀”,他淡淡看着我,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似是恍然大悟般,鲜红欲滴的唇一张一合:“我听闻,衡玉待你与他人有所不同,原是有原因的。”
我望着他的唇怔了怔,突然张口道:“你的嘴唇是天生这么红润,还是效仿女子用了......?”
只觉周围空气骤冷,风携着冷光闪现,未及我惊呼,一旁的清泉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上前,伸手便接住了那把近在眼前差点刮花我面容的刀刃,面向伏晨冷冷道:“有话好好说,阁下何必动怒?”
惊魂未定之际抬头,见伏晨嘴角再无一丝笑意,眸中阴狠之色更盛:“无故干涉我风月楼之事,尔等还想善了?”
“姐姐没事吧?”我正暗自懊恼,一直被我护在身后的灵澈忽然一个箭步上前,满脸紧张之色,安抚的朝他摇头,只听清泉笃定道:“阁下若真有意为难,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
“你倒是个有胆色的,难怪衡玉命你一路随行。”伏晨站起身来,俯视着我们,顿了顿,目光又扫向我:“看来你这个少主,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是不是徒有虚名,楼主一试便知”,碧水丝兰长剑出鞘,紧紧护在我身前,丝兰冷冷的道:“只要宫主点头,区区一个苍都城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风月楼。”
伏晨闻言,哈哈大笑,那一袭张扬的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衬得他狂妄邪媚的面容如同美丽妖娆的罂粟,他面色沉郁的扬手:“那就等你们的宫主来了再说!”
言罢,周围的侍从纷纷持刀将我们几人围了起来,我目测一下,大概有三十人左右,个个是常年习武的练家子。
伏晨姿态悠然闲适的缓缓踱步到我们面前,脸上有着猫逗老鼠般的笃定与恶劣,嗤笑道:“少主若初徒有虚名,我可有说错?”
我呐呐着不能言语,倒是灵澈突然开了口:“椋宫是什么样的组织、在江湖上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力,楼主想必比我更清楚明白,何必拿着整个风月楼以及城主的身家性命相抵,就因为我一人,公然向椋宫挑衅与宫主衡玉为敌,楼主觉得值得么?”
“吃里扒外的东西!这里何曾有你说话的份儿!?”伏晨眉毛上挑嘴角噙笑,眼底阴霾一片,一掌快如闪电拍向灵澈胸口,震得他的身子掠过围堵的侍从飞出去好几丈远,骇然摔倒于地吐出一口血来,衬的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一派艳丽。
“澈儿!”我欲奔出去查看他的伤势,奈何眼前刀刃森森不得出去,只得狠狠的扭头瞪着肆虐张狂的红袍男子,怒道:“你干什么?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孩子!”
“孩子?”伏晨看向我的神色中带着玩味,冷冷的笑:“他倒是好命。”
“姐姐,我没事。”灵澈撑着地面站起来,捂着胸口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朝着我笑。
“弱肉强食,倘若自身不够强大,只能任人鱼肉与羞辱”,眼看伏晨走近,周围围着的侍从让出一条道来,伏晨负手向我走来,一字一句道:“你凭什么以为你救得他脱离了苦海?你敢保证不是让他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我......”一时间,我竟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嗫嚅半天,终于恼怒道:“至少我可以给他正常的生活!让他可以像一个男人一样,有尊严的活着!”
伏晨一震,阴沉的看着我半晌,脸上忽而掀起惊涛骇浪,狂怒之色一览无余:“因为你救得他一人,就要让跟随你的人尽数陪葬!这就是你所谓的良善与救赎?”
言罢移开视线,退出包围圈一挥衣袖,侍从们领命蜂拥而上,森森刀刃泛出的冷光让我全身战栗,终于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境地。
“保护少主!”碧水清泉丝兰三人分别立在我的左、右、后方,应付着面前紧张的局面,被砍伤砍死的人的血洋洋洒洒的扑向我的脸与衣裙,我吓得紧闭眼睛不敢动弹和出声。
只有自身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倘若是通过牺牲一部分无辜的人而成全自己的良善,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与伪善?
这世间,从无公平可言么?我喃喃着问我自己。
伏晨说的没错,弱肉强食,只不过我比较好命,自小到大在哥哥的庇护疼宠下长大,如今又堂而皇之的成为椋宫徒有虚名的挂名少主,不曾挨过饿受过冻,不曾领略人间疾苦,不曾体会吃不饱穿不难的饥寒交迫,不清楚人间有太多的苦难,使得有些人一生为了生存都在争斗与煎熬。
没有人不渴望幸福,没有人不渴望成功,但是这两者却似永远不能圆满两全。
衡玉能让这三人随行,说明三人必定有各自的可取之处,但个人能力再强,也抵不过眼前这三十来人,虽然已然折损了一半,但清泉三人也相继带了伤,保护我已经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毕竟是有备而来,个个都是练家子,而伏晨至今未曾真正出过手,到底武功造诣如何,也尚不清楚。
我心中焦虑万分,只能小心翼翼的被保护着,以防自己落入敌手,成为对方要挟的把柄。
在此过程中,灵澈几次欲上前,都被伏晨牵制住不得动弹。
“住手!”只听一声娇喝,木门再一次被推开,数十人分成两队排开,一个红衣女子走了进来,目光冷冽的射向一旁悠然站立的红衣男子:“伏晨,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么?”
听到这个声音,原本混乱血腥的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正在搏斗的侍从们忽而收手,退后几步集合在一起,神情肃穆的望向红衣女子这边,纷纷单膝跪地,口中高呼:“恭迎城主!”
我轻舒一口气,眼见清泉他们也放松戒备缓了口气,不禁下意识的打量起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她身材匀称修长,比一般女子要高挑许多,皮肤偏黑,带着健康的光泽,眉毛浓黑笔挺,唇色偏淡,面部线条干净利落,身穿窄袖戎装,脚踩黑色长靴,黑发全数束起来再辫成无数小辫,有些垂在身后,有些垂在胸前,除了束发用的红色绸带,再没别的装饰物,包括耳坠也无,看起来英姿飒爽仪态非凡,我想这就是传闻中的“巾帼不让须眉”。
此时,她正面色冷冷的注视着伏晨,对于伏晨面对自己时的无动于衷面色无波显得有些愠怒,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自从她出现后看了她一眼之外,伏晨就瞥开了目光,此时见自己带来的人全数单膝着地等候红衣女子的裁决,不禁面上一冷,眼里暴戾之色更胜:“我的话你们不听了么?”
“楼主......”侍从中的一名抬起头来,不明所以的看向伏晨,又看看红衣女子,不解道:“城主......”
伏晨手臂微微一抬,袖中的刀刃如同一道闪电般飞出,划向对方的咽喉,那名侍从的身子一僵,声音戛然而止,瞪大着眼睛猝然倒地,剩下的话,再也没说出来。
伏晨的目光一一掠向单膝跪地的众人,冷冷道:“怎么?我平时待你们太好了?以至于你们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侍从们脸色剧变,面面相觑后,立即纷纷起身站到伏晨身后表明了立场,红衣女子脸色越发冷了,神情变换几许,见伏晨依旧一副不肯服软的样子,不禁神情有些无奈与疲惫,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终于放缓语调道:“你可知得罪椋宫是什么下场?”
“衡玉若追究起来,我必不会拉上城主同我共赴黄泉”,伏晨嘴角噙笑,眼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我一人承担所有报复与后果,也不会赔上你苦心经营多年的风月楼,你大可放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先前的无奈退让一扫无余,红衣女子又恢复到最初的冷漠,沉着声道:“自从你接手风月楼,你的所作所为我甚少干涉,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也从来都不过问,但是这次,你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娈童做出这样的荒唐事!你可知,你此次所作所为若衡玉真心计较起来,不说风月楼这几年的基业终将毁于一旦、就连整个苍都城都可能一夜之间更名换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其中利害。”
“与我何干?”伏晨一手牵制住灵澈,一手轻轻挑起他的下颚,俯下身去亲吻着,带着挑衅、试探与讥诮,淡漠道:“我就是喜欢这个小东西,他可比你那些个男宠有趣多了!”
灵澈面色一白,全身止不住的战栗,一脸屈辱的闭着眼,我一眼望见,不禁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畜生!放开他!”
伏晨不闻不问,仍旧专注的舔吻着灵澈,嘴唇渐渐下移,滑向他的颈项,红衣城主拳头紧握,面色泛白的紧紧盯着伏晨的一举一动,胸脯起伏不定,显然已经怒极。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伏晨的所作所为,似是有意激怒红衣城主,专门等着这一刻,做给她看。
“还不动手?”伏晨抬眼,示意他身后的侍从,侍从们闻言一怔,却不敢不从,再次举起手中的兵器,将我们几人包围了起来。
清泉三人面色一紧,凝重的执剑将我护在中间正准备应站,却听红衣城主冷冷下令:“给我上,全部斩杀!”
正欲对我们挥刀的侍从来不及反应,身后红衣城主的人便蜂拥而上,不过片刻间,伏晨的人已经全部身死魂亡。
伏晨一掌拍开灵澈,忽而抚掌笑了起来,我顾不得深思他古怪的反应,连忙上前去扶扑倒在地昏迷过去的灵澈。
丝兰把过脉后蹙眉不语,在我紧张的询问之后沉默良久,终于犹犹豫豫的安抚我道:“长期遭受凌虐以致身体虚弱......但是,调养个一年半载便会恢复。”
我轻舒一口气后,又觉得揪心,掏出丝帕擦去他嘴角的血,细细打量起他来:这样小的年纪,又有着这样一副容貌......希望他以后的生活,会比过去好。
“不愧是苍都城的城主”,伏晨的眼里仿佛有着太多的情绪,但仔细一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面上之前的冷厉妖邪被决绝取代,冷酷散漫消失无踪,就连嘴角常噙着的那丝讥诮的笑也一并泯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认真:“你可知,你今天这一番举动,毁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红衣城主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他,仿佛之前的无奈与退让是她最后的底线,但这底线被伏晨忽视并且轻慢,使得她的权威颜面受损,于是这一刻,恢复了冷静与淡漠。
“这世上,何曾有爱情?”伏晨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甚至有些喃喃自语,他木然的继续道:“不过是世人口中传诵的死物,毫无生气冰冰冷冷、被人无事时拿来消遣的东西......”说出的话,仿佛在嘲讽世人,又仿佛在嘲讽自己,可偏偏脸上眼底是一片死气沉沉。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我爱你,是因为你没有像他们一样,将我像货物一样转赠于他人;我恨你,是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我摆脱面首这样难堪羞辱的身份。”
“不--!你干什么!?”红衣城主忽而高喝一声,声音里充满着惊恐与慌乱,我一惊,抬眼看去,只见伏晨的脸上,蜿蜒开一条血痕,从右颊到下颚,血滴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仿佛是无声的红色血泪,染红了他颈间白色里衣的衣领。
他手中捏着薄薄的刀刃,听闻红衣城主的惊呼声,忽而低低一笑,表情看起来温柔极了,声音也是低沉悦耳的,只是他并没有理会,紧接着又朝左颊补了一刀,又有一条血痕突破皮肉溢淌出血来......自始至终没皱过一次眉头,仿佛那张脸不是自己的,所以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还如同悬赏者般有趣的欣赏起来。
城主红玉怔怔的站在原地,本来奔上去的脚步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在距离伏晨两米之外的地方站定,面上满是凄凉不可置信,喃喃着问:“为什么?”
清泉等人与我一起,怔怔的看着这忽而转变的情势忘记了语言,也许是心里太过震惊不解,也许是怜悯疑惑,也许是觉得伏晨罪有应得,惊讶他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也或许......是出于旁观者的冷漠,我们谁也没有插足,谁也没有询问,只是静观其变。
虽然面目已被血痕弄得模糊狰狞,但我竟觉得,他的容貌丰姿,不但没有因为这两道血肉模糊的伤痕有丝毫损伤,反而更显凄艳,他冷酷暴戾的形象,终于有了裂缝,表现出了作为一个人正常的、有七情六欲的人的一面。
“你府中面首无数,为何独独对我另眼看待?不要告诉我,你不喜欢这张脸。”骤然挂起一阵风,将伏晨宽大的衣袍吹得拂动起来,在空中挥舞着猎猎作响。
等不到回答,又听到伏晨这样说,城主红玉似是终于察觉到了什么,面色一分一分缓和下来,突然又被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替代,只见她面色平和,眼底的柔情蜜意似被一波一波唤起,温声细语的问:“你不知道么?......自然是喜欢的。”
“只是喜欢么。”伏晨轻轻说了这样一句,手中的刀刃轻轻一划,割开了胸前的衣襟,手微施力,刀刃的顶端便一分一分、缓缓没入胸膛,白色里衣瞬间与外衣融成一色,他孤傲的站在那,仿佛身处绝山之顶,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伏晨--!”红玉面色骤然苍白,只来得及奔到他身前,但那人已经使足全力,刀刃剩余的部分,尽数没入胸膛,源源不断的血溢出来,仿佛为了展现主人的决绝与在意之人的无望。
“你明知......我心中有你”,红玉全身止不住的哆嗦,抬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可到了半路,却又怕惊到他似的收了回来,眼见他缓缓后退,坐到了后面的木椅上,骤然失声痛哭:“我们闹矛盾闹了这么久,我知你与那些娈童关系暧昧不清,我以为你心里早没了我,我以为离开我,你会高兴......”
“你何曾爱我?”伏晨似是听不见她的解释,面色渐呈灰败之色,精神也萎靡恍惚起来,声音轻得仿佛呓语:“如果你爱我,可曾试图为我遣散你府中的其他男宠?如果你爱我,如何这几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世人眼中,你是高高在上的城主,而我,不过是你府中最卑贱不堪的面首......”
红玉仿佛不知该如何措辞,反反复复,却只是重复道:“我心中有你......你与他们,是不同的......”
“你的恩宠,就如同这破碎的时光,每过一日,都令我痛楚万分。”语音刚落,人已没了气息,合着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再也看不到任何情绪,面上平和安稳,好似生命的终结才是他的归宿与欣慰。
红玉踉跄着上前,将气息已绝的男子揽入怀中,仿佛此刻,她才敢展示自己对男子的在意,才有勇气与他这般亲近,然而......那个人,却再也感觉不到。
这个暴戾冷酷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炽烈的可以灼伤人的情感,我在想,他所有的无情残忍,是否都是一种伪装?他与红玉,又有着怎样一段过往?我听说过无数痴情女子的故事,却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子面对情感时的决绝与无望。
心里微微一声叹息,我知道,我开始羡慕红玉,那个人,我不强求他爱我,但如果,他肯多看我一眼,我便此生无憾。
依稀间,我仿佛能听到笑云低哑寂寞的歌声,她总是喜欢坐在空无一人的山崖上,对着空旷的山谷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誓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笑云早慧,很多事情她总是比我懂得的早,她温柔细致,腼腆多情,是我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她很少唱歌,但她最爱的一首歌,却是这首《越人歌》,因此久而久之,我便烂熟于心,加上天赋使然,唱得比她要好上许多,但她总会在我唱起的时候,无奈的笑着打断我,不允许我再唱下去,她的眼神会渐渐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忧郁,仿佛有数不尽的哀伤,微叹一口气,对着我说:“如此一首歌,竟被你唱得这样轻快......阿初,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尽管当时的我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对于她偶然间所表现出来的怅然和杞人忧天有点不屑,但时至今日,我却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用心去体会她的心情,上次一别,不知她如今可好?有没有如愿,嫁给她心爱的人?
城主红玉带走了伏晨的尸体,临走前淡淡瞥了我一眼,目光凛冽之极。
梨花村的村民只是被迷药迷昏捆绑在各自的家中,为他们松绑之后却未发现笑云的影踪,我心中嘀咕半天,只好等着笑云的父母醒来。
残阳的微光仿佛脆弱易灭的烛火,摇摇欲坠的挂在天边,等待着黑夜的来临。笑云的父母告诉我,她已经嫁人了,夫家是水域城赫赫有名的云丝坊在沥州所属分号的文家,她的丈夫叫文修远,是文家的二公子,儒雅斯文,没有商人的事故与铜臭味儿,也不是只知欺辱弱小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是难得一见的翩翩公子,并且仪表堂堂俊朗非凡,年已二十还未娶妻,更不曾纳妾,一次机缘巧合得与笑云相遇,两人可谓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彼此互诉衷肠私定终身,尽管门第悬殊,但文家二老一直为二子娶妻之事烦忧太久,奈何每每向文修提及婚事,皆被他风轻云淡的一笔带过,文家双亲心焦,在听闻修文与笑云之事之初是有不满,但念及儿子性子素来固执,好不容易有了喜爱的女子,当下也没太过反对阻挠,所以笑云与修文便顺利成婚,在当时那段时间里被传为一段佳话,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这文二公子本就美名在外,此番作为,又属有情有义之举,众人皆叹他不因自身出身而贬低他人,性情又淡泊宽厚,为人正直真诚,声誉再次被增彩添色,顿时成为苍都城家喻户晓的人物,多少已婚女子或春闺小姐都感叹遗憾于自己怎么无此好运遇此良人?特别是得不到夫婿的温柔呵护时,更是愁肠百转,真真是悔断了肠!
无法抗拒村民的热情,几人用了晚饭,才出了梨花村。
世间真有如此完美的男子、真有如此无可挑剔的情么?告别笑云父母,我怔怔靠在马车壁上,陷入长久的怅茫之中。我不是不信,只是不敢去信,怕自己羡慕,怕去奢望得到。
在村口看到逐月和两位等候的白衣侍者时,日已西沉,彻底隐没,夜幕来临前的天地是一片海蓝笼罩的世界,微风轻拂,便觉得夜越发的冷。
马车缓缓停下来,我没有下车,只是掀开车帘,见他们翻身下马对我行礼,才略微不满的问:“怎么现在才来?”若不是城主红玉及时赶到,我们几人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少主恕罪,这是宫主的意思”,逐月微微欠身,声音清冷没有温度,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不见任何人间烟火的气息。她与两位侍者略微改了装,不再白纱蒙面,而是每人带着一顶斗笠,遮住了轻纱里的全部面容,在夜幕来临的晚上越发显得神秘莫测:“宫主说,既然少主决定救人,就要知道此番作为所带来的后果。”
我还以为,这是他对我一如既往的纵容,原来......我苦涩一笑,看向逐月:“倘若城主红玉未能及时赶到呢?”
“她一直是懂得轻重的人,不会因小失大、因为这点小事与宫主起正面冲突。”
“我是说如果,如果城主红玉未能及时赶到......他难道,就会任由......我们几人命赴黄泉?”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任性付出相应的代价”,逐月清冷无感情的声音从斗笠中传出,冷冷淡淡的道:“如果少主因此丧命,只能说明清泉几人的无能护主不周,但现在少主安然无恙,也应该已经知晓其中的厉害......少主虽举止不受宫规约束,但盲目救人绝非明智之举。属下言尽于此,少主好自为之。”
“逐月,注意你自己的身份!”碧水丝兰为我不平,忙蹙眉喝止:“少主毕竟是少主。”
逐月不答,言罢翻身上马,态度实在谈不上恭敬。
我虽然因为她的态度有些恼怒,但自知她说的在理,所以无从反驳,本想拿出少主的身份来压压她,但一想到自己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挂名少主,不禁有些心虚,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几番斟酌,却只是唤住了欲策马而去的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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