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国庆节快要到了,怀志、春英他们更加忙碌起来,有时白天累一整天,晚上还要加夜班。但他们从来不知道疲倦,也从未叫过一声苦和累。
怀志母亲的蛇伤也好多了,家里又分了些谷子、苞谷之类的粮食,农村的气氛又变得活跃了些起来。怀志母亲那种关心儿子的心情,是人人也可以想到的。为了让儿子能更好地工作,老人家随时都嘱咐老伴儿:儿子才回来,身子骨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每天参加生产劳动就够累了,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安排他做了。
“自留地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屋里又没啥活路,靠他做啥。只要他工作积极,人安然、没病没痛的,我就放心了。我们这把老骨头,多做点有啥来头!”老头子一边抽烟一边说。烟雾在屋里升腾着,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儿。这几天来,由于生活稍稍有了些好转,怀志父亲的水肿病好了些,母亲的哮喘病也没有以前厉害了。
怀志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牵上大水牛,背上草背兜出坡去,割完一背草,衣裳裤子就被露水和汗水浸透了,便又急急忙忙地回家做早饭。隔三差五饭煮迟了,母亲生怕儿子着急吃不饱,就会先用盆子给儿子冷上两碗,有时还拿着个扇子给儿子把饭搧凉。看着儿子吃饭,母亲就会随便问起儿子一些近来的情况。儿子本来是十分感激母亲的关怀的,但有时事情多了,或是在外面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就不免有些不耐烦起来。老人家很理解儿子,她根本不去计较,要么提上猪食桶去喂猪,要么找个借口添牛草去了。冬天,儿子有时回来的晚了,老母亲又怕儿子吃了冷饭会生病,就把饭热在锅里,怕儿子口渴,暖水瓶里从来也没离过开水。只要儿子一拢屋,老母亲就会说:锅里有热水,先洗个脸;瓶子里有开水,看你喝不喝。而且一定要儿子先歇会儿再吃饭,生怕吃得急了,引起肚子疼。有时儿子到公社去开会或是去同学处找资料什么的,要走远路了。老母亲又怕儿子吃不饱饭,又怕儿子走在路上会口渴,便想尽一切办法要儿子把饭吃好。儿子的衣服穿脏了,不论天寒地冻,总是老母亲给儿子洗。儿子有时太不过意了。把衣服藏起来,老母亲总会想方设法找出来也给洗了,凉干、叠好。儿子在母亲眼里,简直就是希望,就是寄托。怀志也觉得母亲是最好、最慈善的妈妈。
怀志很疼爱自己的母亲,但往往因客观原因又叫他无能为力,常常也只是说几句很是欠意的话而已。老母亲越是听见儿子说这些话,她心里就越是愿意给儿子做。老母亲越是多做,儿子就越是不安,对于父母的关怀,怀志老是觉得无以报答,他只希望父母们寿比南山,等有朝一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用实际行动好好报答自己的双亲。特别是当他看见双老都拖着多病的身体,还整天在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时,他的心里很是不安,他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要好好工作,不能给父母添任何的麻烦。
一天,怀志的父母亲听说儿子们国庆节要去公社演出,便提出说他们一定要去看。怀志知道父母亲是不喜欢什么文艺节目的,正对两位老人的心思狠不理解,怀志父亲说话了。
“这些天来,我听了好些人在我面前夸奖你”他又把脸转向老伴儿,“说我们两口子养了个好儿子。又精神、又能干,真了不起。哈哈,我给你妈说好了,我们到时候要来看看你们演的节目,也不辜负你妈她天天辛辛苦苦地给你煮饭。”
原来是这样,那算什么呀!哪里值得一夸。怀志在心里想,如果要在大城市里一比,不,就是在学校里一比,就显得太不象样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父母亲,也对不起这些包括自己的父母亲在内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们,他觉得他们太憨厚朴实了,自己每天组织排练节目,是生产队拿了工分的,本来就还做得不很好,就得到他们这样好的评价。怀志想到这里,他又猛觉得有些自愧不如,他感到了自己责任的重大,自己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自己的父老,同时也对不起自己… …怀志正想得出神,母亲又说话了,她慢慢放下正在吃饭的筷子,又拿起一把半新旧的蒲扇来给儿子搧了几扇,然后喜滋滋地对怀志说:“志娃,妈很久就想问你一件事,也不知… …”老母亲欲言又止,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看父亲。老头子肯定地点了点头,怀志不以为母亲要问什么大事,他停止了吃饭,抬起头来,用一双迷惑的眼睛望着母亲。母亲顿了顿,接着说:“人家说‘坛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不过这事嘛,你从来也没有向我们说起过,最近,有好多人问我,说你和春英……”老母亲没有继续往下说,停了停,她又问:“有这事吗?”
“妈,你说什么呀?”怀志脸刷地红了,他忙又猛地吃起饭来。
“这些事情,可不是玩意儿。一定要考虑好哟,人家是什么人,哥哥当书记,有权有势的,”父亲在一旁严肃而认真地说,“人家那些,二天读大学,当工人什么的,有的是靠山,你有法去和人家比啊。不要到时候说三道四的,逗起人家笑话。总之,你们是咋说的,我们不清楚,你要各方面考虑好!”
“尽管人家天天在说嘛!那个女子从小就读书,我见得很少,近来又天天学剧什么的。听人家说,简直就好完了。所以,我和你爸也想国庆那天去看一下,如果平时专门抽时间去看,也不好。”母亲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米汤,接着说:“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些事,皆也就没有注意嘛!”
母亲非常高兴,父亲虽然也很高兴,但看得出,他有很多的顾虑,只有怀志,还是在不声不响地吃闷饭。不过,他心里也还是喜滋滋的,是啊,他怎么说呢?要说有这事吧,“八”字还没有见一撇呢!要说没有这事吧……那也不行。他想不说,两位老人的兴致又是这么高。于是,他只说了句:“这要等以后慢慢再说!”就出去了,老两口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12
转眼间,国庆节到了。这天,怀志母亲特地起了个大早,她先煮好早饭,又去换了一件很干净的洗得发了白的但还没有上补疤的灰布衣衫,又催老头子和儿子起来吃了饭,三个人的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怀志父亲又关照一番儿子的东西是否拿完什么的。一家人便上了路。
老两口儿今天特别地有精神,好象都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走起路来脚步也快了不少,但毕竟是满六十岁的人了。上得一架高坡,两人都开始喘起粗气来,老头子猛想起怕把儿子给耽搁住了,就叫儿子先前边走,老母亲觉得老伴说的有理,也催儿子快先去。所以怀志说了声:“爸爸妈妈慢慢来!”就匆匆地前边走了。
真不愧是节日,公社里今天特别热闹,恰又正好是个逢场天,赶场的人都不免要多逗留一会儿。还有十个大队的宣传队员,加起来人就显得特别地多,把一个本就不太大的农村乡场,挤得水泄不通。各个大队那些要参加演出的队员们都已经早早地画好了装,在场上到处乱窜,花花麻麻,红红绿绿的,到处都是人。
公社还专门派人把演出场地给布置了一番,四周还歪歪斜斜地挂了几幅标语。演出的顺序是从一大队到十大队,如果白天演不完就晚上继续演,节目有多少演多少。一个大队演,其余九个大队必须认真地看。正对台子的中央场地坐的是公社领导和各大队的领队,有的领队又担任的有节目,所以下边场地还显得很宽敞。
演出开始了,先是公社领导讲话,他先讲了这次汇演的重大意义。不外乎是将要推动全公社的宣传工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同时,他还说这是小靳庄十件新事的移植和发扬光大。最后,他又讲了公社、大队的领导是如何如何地重视这次演出,大家又是怎么样地努力等等,并且还告诉大家,公社广播站将要向全公社播放这次汇演的实况录音,同时,还要选送部分节目到县广播站以至省电台去什么的。
怀志的父母亲走拢的时候,正是讲话结束,大家鼓掌的时候。起初老俩口儿心里一动,觉得确实还很热闹,等走近一看,虽然人不少,但总给人一种不很景气的感觉。场子周围都已经站满了人,老两口挤不进里面去,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只见台上一拨儿人唱或是跳过了就进去,又出来一拨儿人接着唱或者跳。一会儿出来几个拿枪的,接着又出来几个拿刀的,口里说了些什么,他们听不清楚。老头子经常说他看得懂川剧,但今天却全没有他看得懂的川剧。怀志母亲由于很少出过门,见的也少,所以时不时地就会指着台上不懂的问老头子,老头子起初还很耐心地给她解释着,后来见她问的太多了,况且有很多的地方自己也不懂,也就不再理她了,老伴儿还以为他看出了神呢!
一大队演完了,二大队、三大队接着演。老两口儿觉得总是在重复一样,或者是大同小异。只见前一个大队演的是一个穿灰衣服的男的,草鞋上一朵花,扎着裹腿,耍一阵大刀后,接着就出来一路男的女的,也是耍刀弄枪。如此这般地重复了三、四次,倒是怀志母亲先觉得她能看懂了。每当那个耍大刀的人耍到最后,在空中用明晃晃的大刀划上一个大狐线,将左手往腰间一撑,头先向右,然后用力向左一摆时,老太婆就会说:“要出来人啦·”果然就出来不少的人,渐渐地她就有十之八九是说准了的。老太婆向来就觉得儿女们读书是最苦的,老头子也常常说:“读书劳心啦,苦得很!”但这时,老太婆却想:也不过就是这些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过两遍了,不也就懂些了吗?要是自己年轻些,有人教,再学一学,不也就会了吗。连我这快满六十岁了的老婆子都能学会,何况这些年轻人,有的年轻人还说学不会,那是太笨和太不用功了。她又想起了只可惜自己年轻时没有机会读书。
事情一多,人往往也就不知道累和饿了,老太婆今天就想得有些太多了。突然,台上一声锣响,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突然觉得背上有些烧乎乎的,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当顶了。老人家早上并没有吃得多饱,又加上走了十几里山路,所以此时,她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起来了,但是,她能忍住。老头子则蹲在一旁抽闷烟去了,也不再看戏了。要知道,他们是来看儿子演剧的,也还是来看儿媳妇的。那有心思忍着肚子饿,腰杆疼来看这重复况且又不懂的戏呢?但是很不凑巧,由于他们是八大队,按顺序给排在倒数第三去了,还早得很呢!他们天天在家里做活路时,倒还不觉得疲倦,可是今天,当他们停下紧张的劳动一闲下来时,却觉得累得出奇。农民们用土话说,把这叫做“伤刑发了”老两口今天倒确实伤刑发了,老头子说背缝疼,四肢无力;老太婆说腰杆痛,腿酸涨。看看都晌午过了,还不见儿子上台,也不见儿子来找一下他们,听说,怀志他们队员是有纪律规定的,自己没演的时候,不准乱动,要坐在那里看别人演出,这叫虚心向别人学习。人又多,又挤,他们想去找儿子看看,又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觉得不方便,同时,他们也不想去打扰儿子。
再说尹怀志,自从他前边匆匆走后,赶拢公社。领队史正仁已经到了,队员们也都基本到齐了,只有春英还在路上等他同路。史正仁见他俩来了,老远就把个面孔板得铁青。但当怀志走到他的面前和他说话时,他却又很是和颜悦色,尽量流露出没关系的神情。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往往在你面前变换各式各样的嘴脸,因为这样可以使有的人敬他,有的人怕他,有的人感激他!尹怀志呢?他觉得今天是自己错了,按常理,他应该走在所有队员的前面才对,虽然离演出开始还早,不能算是迟到,但毕竟人家史书记和部分队员都已经先他而来了。他认为史正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是完全正常的,就是批评他一顿,甚至指着鼻子骂他一通,也是完全应该的。但史正仁并没有这样,怀志认为自己完全应该自觉,处处谨慎才对。怀志就是这样的,即使自己在工作中有了小小的一点毛病,他也要狠狠地检查,不轻易放过,并且把它作为警钟一样在思想上常常敲着。
尹怀志正想着,春英来叫他了,说要赶快准备。于是,怀志、春英便开始忙忙碌碌地给队员们化妆。春英负责女孩子,怀志负责男孩子,他们化妆的颜色早用完了,也派人各地去联系和购买过,可是,在那个所有物质都是靠票证供应的年月,就是这些演戏用的化妆品也不例外,要么就被抢购一空,要么就是从后门上拿走完了。没有办法,他们就只好用墨画眉,红墨水擦脸,好在还可以不用凡土林打底妆。化妆的人很多,虽然有的只在台上出现一两次,或是有的只站一站就下来了,但还是要把妆给他们化好的,化完最后一个,前边化的有些又涂了。因为他们要擦汗水,要喝开水,所以就全成了“花脸”。把怀志急得没法,特别是在六队后收进的那群小家伙,又有些调皮扯蛋。有的还要用指头舔上口水在别个画好墨的眉毛上去摸一下。到后来,时间一长,简直就是奇形怪状的一团糟。
怀志本来想去找一下自己的父母,他探出头来向人群中看了一圈,由于人太多,总是看不见。春英又老是为着宣传队的事情在催他,他这才猛地想起自己这个主角还没有化妆,所以怀志也就只好把寻找父母亲的事放了一放。
怀志,春英他们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才听说是按一、二、三……的大队顺序来演。他们是八大队,估计要到晚上去了,他这才悔恨莫及,认为不该匆忙行事,同时他也怪公社没个计划安排,为什么事先不先通知一下呢?其它的几个大队也都吵起来了,特别是九、十大队,他们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时,“花脸”到处是,满地窜,有些小家伙不是把脸上的颜色给别人擦在衣服上,就是给抹在裤子上,对方也在用同样的方法还手,于是,嬉戏的,打闹的,乱成一团。怀志知道到了晚上正式演出时,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要重新化妆的,也就懒得去管他们了。
怀志的父母等得困了,太阳又大,真热得要命,他们也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上场,每逢打一阵锣鼓或是扩音器里变个声音,他们就要探起头来看看,怕那就是儿子或是春英。可是都不是,虽然他们已经看得厌烦了,但还是每一个节目都不肯放过。其实,也不能怪怀志不来看他们俩,因为宣传队里有个规定:凡是化了妆的,就不准到处去乱窜,以免影响效果。怀志、春英既要带头遵守规定,还要负责管理其他人,所以就更不能乱跑。再说,一个大人顶着一副花脸在人群中去乱走动,也太不像话了。
正午过了,怀志心想:父母亲想也知道了汇演的情况,他们等不住,一定回去了,因为广播里早就通知过了怀志他们是演第八个。可是,怀志真还不了解父母的心情。况且老人家耳朵又不行,根本就没有听见广播里说的是什么,他们哪里肯走?
时间又过了很久,调皮鬼孟娃子跑来对怀志说:“我刚才去买柿子,看见尹爷爷和婆婆还在廊檐下蹲着。”怀志一听这话,心里就象猫抓了一阵似的,他看看太阳,这才想起大家也该吃午饭了。便说:“反正演戏还早,大家都可以去找点吃的,或是找口开水喝。”大家听得这话,就象久困监狱的囚犯获赦似的,有的用纸擦脸,有的找水洗手,可那红墨水用水是不好洗的,一个个尽都成了花猫,怀志也急急忙忙地擦了擦脸,跑去找父母亲去了。
老两口蹲在房檐下,除了台子上面外,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们也没有精力去注意了。怀志走拢叫了一声“爸爸、妈—”老两口儿猛一抬头,见怀志一张花脸站在面前,以为他们已经演过了,正觉得惋惜。一问,才知道还要等到晚上去了,他们虽说是经过挨饿锻炼的人,但这时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主要是渴得要命。怀志想说叫父母们先回,但又考虑到他们还没有吃饭,伸手去身上一摸,钱和粮票都没有带。他说:“你们等等,我就来,便跑走了。”
怀志一口气找到刚才买柿子的孟娃子,说要向他借点钱粮。孟娃子一怔,鼓了鼓眼睛,为难地说:“我就只一角靠挖麻芋子卖挣来的私房钱,用光了。”恰巧这时春英来了,她听说怀志要借钱,便估计到了他要做什么,便一把掏出一些钱和粮票来塞在怀志手里。孟娃子向她眨眨眼睛,做个鬼脸跑了。”
怀志的父母亲从来是不喜欢上场吃馆子的,他们觉得这样做羞人,是没出息的人才干的,“赶一会儿场,在屋里吃得饱天饱地的,为啥子上场还要吃个馆子?”这是他们常常说的。今天怀志要他们去吃馆子,他们怎么说也不去。怀志只好准备去给他们端来,他上场跑下场,把两家饭店都跑遍了,门都和其它几家门市部一样,死死地关着,怀志以为是人都吃午饭去了,正想等一会儿。突然他猛地想起,原来今天放假,所以各行各业都不上班。他只好为难地走来向两位老人作说明。母亲说:“我早就说叫你别去,你不相信,没的正好!”老头子也抬起脚磕磕烟灰,说是不饿。怀志心里总有些不过意,他又跑去找卖柿子的,也不见了,去问孟娃子,正好春英也说看见有人在卖柿子,三人同路出来满场地找,孟娃子钻得快,去了回来说。今天柿子疯涨,那人卖完了早回去了。春英又跑了趟也没有找着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她回来时,怀志已经不见了。寻来寻去,只见怀志和他的父母在一起,她本来不想过去,但又考虑到:“人家还在指望柿子呢?”便只好朝这边走来,老两口已经发现了她。
春英渐渐地近了,怀志倒不觉得怎么样,老两口儿却不知道如何来面对这场面,正在踌躇,春英先开口了:
“大伯、大婶,你们赶场来了?”她尽量使自己的神情自如一些。
怀志爸天天出工见得惯了,倒也觉得平常;怀志妈早笑得合不拢嘴,她急忙答应,并且不住地问这问那。听见春英的这一声叫喊,老太婆就象吃进了蜂蜜一样,一直甜到了心里。她不停地用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十分顺眼的未来的儿媳妇:温顺的性格,漂亮的脸蛋,适中的身材,简直就是自己的好儿媳妇,老母亲想得多了,她那没有合拢的嘴就张得更开了。她这一笑,反倒使她自己显得有些很不自然起来。这样一来,反使得春英有些害羞起来,幸好这时左右没有人。怀志为了早早结束这大家都有些拘束的场面,他看了看天空,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就随便又说了几句别的无关紧要的话,于是大家散开了。这时,老两口虽然没吃着东西,可早就不觉得饿了,心里一直是甜滋滋的。直到春英和怀志他们都走远了,老母亲还在呆呆地望着春英的背影出神。
在回家的路上,老两口儿,特别是老太婆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虽说今天没看成儿子的演出,但总算细细地看了一回未来的儿媳妇,还无意中一家人团了个圆。走着走着,春英那礼貌的笑容,苗条而柔和的身姿,时时在她的脑海中出现,特别是春英那银铃般的笑声,时时在她的耳畔回响。她好象已经看见自己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个又白又胖的小孙子,而春英正额角流汗,手捧一碗炖得烂熟的鸡肉汤向她走来,并且还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双手捧上碗来。自己正一边伸手去接,一边不住地夸奖着“孝敬的儿媳妇!”饥饿、口渴、腰酸、背痛,都让个未婚儿媳妇给赶跑了。她越想越高兴,不时发出“嘿嘿”的轻微的笑声。老头子明白老伴儿在笑什么,但他却不说话,只是隔一阵就给老伴提个醒:“不注意嘛,看跌倒了起不来!”
老太婆不去管老头子的话,仍旧想她的。想阵想阵她脸上的笑影变成了愁云:人家那么好好的一个姑娘,也不知人家要多少聘礼呢?可目前,我们又在哪去弄一个钱呀?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心头就会蒙上一层阴影,而且这个阴影还越来越大,越来越暗。老头子看着老伴儿那变化莫常的神情,知道了她又想了些什么,但他不去理她。怀志爸就是这么个人,不管对儿女,还是对老伴儿或是其它什么人,从内心深处,他是关心的,但他就是不肯说在嘴上,常常只是用他那默默无声的行动去表现出来。他常说:“要做出来让人家看,不要说出来给人家听。”
太阳还是那么火辣辣的,走在地面上,有些烫脚,但这时的老两口儿却来了许多精神,尽管山路崎岖,他们却没有感觉出累,没花多少时间就走完了十几里山路。
13
国庆汇演结束了,评定结果,怀志、春英他们宣传队夺得了第一,史正仁从公社苟书记手中领回了一张很大的奖状。这自然是怀志、春英他们废寝忘食努力的结果。对这件事,怀志高兴,春英高兴,宣传队的每一个人都高兴。史正仁更是高兴得不亦乐乎,但他并没有多么充分地表现出来,只是心里有说不完的高兴。全大队的社员群众,他们有的也从广播上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可是,他们的反应都很麻木,并没有谁过多地去关心这件事情。他们每天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努力干他们那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事与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多大。只有史正仁的心思却又多起来了,他想,怀志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奇怪,每次只要一谈到怀志、春英二人都出过力的事情时,无论好坏,他首先都只想到怀志,好象从来就没有一个春英似的。史正仁自认为他这一着还真高,汇演、首战告捷,马到成功。我史正仁抓政治工作,阶级斗争,文艺宣传。哪一行差过劲儿来?现在,可算得是全公社首屈一指的功劳人物了。他又联想到自己从学校回来那阵,是怎样靠苦干加巧干当上了队长,又如何靠吹吹拍拍从队长当上了大队支部副书记,又是怎样靠整倒一把手田万山当上了书记。他又想起了自己入党时的那一出戏,那还是八年前,自己刚交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不几天,为了表示对党的忠诚,每隔十天,他就又交一份申请书。不想一次把一份揣在衣袋里正准备去交的申请书给搞掉了。他认为这一定是有人不满意给他偷了的,于是连夜全队开会进行追查,不想被生产队一个眼睛视力很差的独眼聋给捡着给扯了在裹烟抽。史正仁便认为独眼聋是在有意和他作对,竟敢捡我史正仁的东西不给,安的什么心?加之这独眼聋解放前曾经被国民党部队拉过兵,在一次上战场时,逃跑了。后来就自己把眼睛弄瞎了一只,于一九四零年就回乡务农了,平时很不喜欢巴结史正仁。为这事,史正仁硬说那独眼聋是在陷害革命干部,是暗藏的敌特分子。事后,他又带上自己的铁哥们儿陈长生去搞了一次外调,借机去外地一些名胜古迹转了一圈儿。最后,独眼聋被逮捕了,史正仁也入党了。同时还把他那小土地出租的家庭成分给改成了贫农。
史正仁又想起了被自己亲手整下去的几个老干部,就说田支书吧!他还是我史正仁的入党介绍人呢!眼下又出了个尹怀志,他觉得这小子是完全可以用来给他做做喉舌,搞一些宣传的,从而扩大他的影响。在史正仁看来,现在好多事情不就是吹起来的吗?十个会做的,还不抵一个会吹的。想了想,他认为该给他点儿甜头了,就让他当个团支书吧!不对,团支书的官儿太大了些,还是暂时先给他个团支部副书记当吧!得慢慢来,平步青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由于搞文艺宣传的缘故,尹怀志和史正仁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也渐渐密切了许多。可是,尹怀志整天忙于工作,哪有心思去揣度史正仁的狼心狗肺,所以,除去那第一次的印象不多好外,史正仁在他的眼中,处处也都还算过得去。更重要的是,由于演出的成功,怀志、春英的名字也在全公社传开了。上自公社干部,下到一些平头百姓,都对他们俩有不同程度的好感。一些正直的公社干部,也说他们俩是可以培养的人才。就连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听见儿子,孙子回来说起他们的情况,有时也要把耳朵凑到广播上去听听他们俩的节目录音。当然,也有很多人根本就不关心和过问这些事的,有的甚至还认为他们纯粹就是在瞎胡闹,不过,也有一些人是认为自己不懂。
怀志和春英并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谦虚,好学,努力上进,只是赶场开会什么的招呼他们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当中有老年、中年、青年,偶尔也有戴手表的。这些人当中,他们都叫不出几个名字来,只是觉得面熟些,随便说上几句话,也就算了。
怀志、春英的名气传得越远,史正仁的名气也就飞得越高,扩得越大。史正仁到底是个不知满足的人,他知道这还不够,如果要使自己在全省、全国出名,那还差得很远。他眉头一皱,又在大队成立起了通讯报道小组,组长由团支部副书记尹怀志担任,组员有史春英和另外几个回乡知识青年。还给他们规定了写作任务,要求每人至少每周要写出一篇像样的通讯稿件投寄出去。稿件一般要求投向县广播站、地区小报,省报乃至《人民日报》等大型报刊。至于公社广播站,那自然早已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了。史正仁对他们说:“现在登报,就是要看你们有没有决心经常坚持,至于所报道的事情,只要有那个迹象就行了。他要来调查,我们也好说的。不过,现在的调查研究,也只是口上说说而已,不怕,大胆干,一句话,只要你写的多了,刊物就会给你登的。他还鼓励这些年轻人说:“坚持写下去,对你们会有好处的,出名的还不是你们,其实,这件事做好了对我史正仁个人而言是没什么的,只不过是为了把一些群众的智慧和经验尽快地传出去而已,这也叫为人类做贡献嘛。关键是你们,人年轻,精力充沛,年富力强,大有可为,前途无量啊!只要你们好好干,不愁没有前途。”他还要求大家要注意内容,一定不要离开了纲和线。东西写好后要先交他过目,至于笔墨纸砚和一切开支,叫会计在办公费里给报销,不够,就在公益金里面列支。最后,他又特地补了一句:“你们可别忘了,《人民日报》是中央党报啊!”从此,怀志他们每次把稿件写好后,都要先送史正仁批上一笔“情况属实……”之类的话语,并且加盖上公章,这才去公社邮电所寄往各个报刊杂志社。
业余通讯员分布在全大队各个生产队,怀志除了自己写稿外,每天还要负责给其余的通讯员改稿,春英写的一手好钢笔字,就负责滕写,同时她也自己坚持写作。他们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时间去群众中采访,一般的稿件内容都是来自那批通讯员之手,所以,稿件内容的真实程度就大打折扣了。时间一月两月地过去了,从他们笔下写出的文章也多了,但他们离群从的距离也开始越来越远了。
14
大队业余通讯组的工作可真没有白做,起初,他们向各类报刊社投去的稿子都没有被登载过,只是偶儿给他们寄来一卷稿纸或是一些学习和有关写作方面的资料。一个月过去了,地区小报发表了他们的文章,两个月过去了,省报又登了他们的文章,但都是一些豆腐块。好在县广播站的同志为采访史正仁的先进事迹,已经来过两次了。地区小报上还登了一张史正仁灯下学习文件的照片。怀志他们的工作能够进行得这样顺利,与他们夜以继日地努力工作是分不开的,现在他们的关键问题是如何拿下《人民日报》这个坚固堡垒了。转眼间,三、四个月过去了,可堡垒却依然坚固着。万事开头难,只要开得了头,一切就好办了。于是,他们一面抓紧时间向已经发表过文章的报社投稿,一面集中力量写稿给《人民日报》社编辑部。
第五个月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半,一天,一个身背黑色猪皮挂包,戴着宽边眼睛的人来了。他首先来到了大队通讯室,怀志、春英正在屋里忙着写稿。那人看见里面报架上挂满了各种报纸,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便以为是大队办公室,一问才知道这并不是大队办公室,同时里面也没有一个大队的要职人员。怀志、春英先让那人坐下休息,又忙着去给他找史正仁。
史正仁在家里和客人下棋,当他听见一个戴着眼镜儿和手表,而且还背着一个大黑猪皮包的人在找他时,他急忙放下棋子,抓起一本《红旗》杂志就朝大队通讯室去了。他一路想,一定是哪位领导来了,但究竟是哪一位呢?提前也没人给传个信来,他思前想后,总是想不起来。他虽然没能揣摩出来人的身份,但他还是非常地激动。当他想起那个带拉链的黑色猪皮包时,他心里豁然开朗了“一定是报社的,那猪皮包里就是照像机、录音机、况且又戴着眼镜儿……对,没错。他急忙叫怀志去准备一下应酬的事,又叫春英去叫大队会计安排好住处和伙食,而且一再嘱咐:“一定要好。”同时又要他们二人快去快来。可能还会照像,录音。同时又通知各队的业余通讯员做好准备,不要远走,看是否在近几天找这位同志给大家上一堂有关写通讯报道的课。他又生怕让那眼镜儿等久了,便急急忙忙地来到了通讯办公室。
一见面,史正仁先对眼镜儿客气一番,眼镜儿掏出介绍信。史正仁接过一看,原来又是县广播站的一个同志。他心里一下就凉了半截,但他马上又想,也好,县广播站也是经常在用自己的稿件。他正想说点什么感谢之类的应酬话时,那眼镜儿先说话了:
“你们已经做出了很多的成绩,在全县都算是有名气的了。我这次来,是受《人民日报》社编辑部的重托而来的……”
一听这话,史正仁喜疯了,他差点儿高兴地叫起来,但他还能控制住自己,只是脸上的表情和刚才完全两样了。他由衷地说了声:“啊!原来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人民日报》社电告省报社,省报社又函告县委宣传部和我们,要我们派人对你们的工作作一个先期采访,同时也对你们几月来的报道情况作一个比较全面的调查,以便他们将来用稿时不致于出差错,并对你们的这种坚持不懈,共同努力办好广播、报纸事业的精神给予了表扬。”
史正仁一听这话,简直就象忽然遇到了神仙,捡到了金子似的,但他很能克制自己,让自己一直保持着冷静,就连他在这狂喜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已经想过了许多主意。其实,他的头脑本就是一个主意的仓库。这些主意在这仓库里都是有条不紊地摆放着,这很便于他随机应变。他想,既是这么重大的事,又是上面来的人,一定要慎重行事才好。而决不能象自己平时在大队里对待那些满腿黄呢吧的无名鼠辈,千万不可以孙猴子坐江山,毛手毛脚的,最好还是先探一下对方的脾气,然后再投其所好给予迎合。
史正仁恭恭敬敬地对眼镜儿说:“首先,我代表全大队一千七百多人民,也代表我们支部、代表通讯小组对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表示感谢,并对领导这次在百忙中光临我大队检查指导工作表示由衷的欢迎!”
眼镜儿有些不自然了,他听见史正仁一口一个领导,一句一个光临、检查的,心里觉得有些很不好意思。他想,我不过是县广播站的一个一般工作人员,只不过和你一样是个党员而已?这算什么领导呀!未必是自己没有把身份说清楚吗?但他又转念一想:我是来搞工作的,又不是来找他史正仁请什么示,批什么条子的,何必去作那多解释。
“我们做出了一点小小的成绩,这都是领导们耐心指导和热情帮助的结果,成绩应该完全归功于领导……”史正仁说的很诚恳,也很谦卑,还不时看看眼镜儿的脸色。但可惜对方戴的那眼镜儿很大,而且镜框很宽,把面部表情遮去了许多,神色很不好捉摸。不过,他从他那脸膛和嘴形的变化来看,至少是没有反感,没有不满,他正欲继续说下去,突然一眼看到了正从窗子外面走过的春英。他马上想起了自己嘱咐春英的事,这才慌忙起身说:“哟,竟忘了,领导怕还没有吃饭吧!走,咱们到那边坐会儿,吃点东西,再谈!人是铁,饭是纲,吃饭第一嘛!”
那眼镜儿见史正仁对自己如此殷勤,不觉也就打了几句官腔,先客气了几句,便说:“那好,我也并不忙,我这次来,就是要调查你们的成绩,总结你们的经验,以便在全县推广,有的还要上报!”
史正仁帮着提了那黑色猪皮包,眼镜儿在前头走,史正仁在后面紧紧跟着,二人又边走边说些有关通讯报道的事。
春英留在通讯室里,过了一会儿,怀志来了,他问:“人呢?”
“那边去了!”春英说,同时朝眼镜儿们去的方向看了看。
“他是哪里的?”怀志问。
“谁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报社的记者吧!”
“春英!那不就是来采访我们了吗?”
“采访你?你不见采访书记去了?”春英把嘴一呶,露出淡淡的笑容。
怀志莞尔一笑,不再说什么了。停了阵,他又问:“你听说他是哪个报社的?”
“还不知道!”
“要是《人民日报》社的,那可就好了。你知道,现在我们就差这一关了!他焦急地用手搔了搔头皮。”
“愁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努力……”
“我努力,那你呢?”
“我,我们女孩子家,只会是心狠手毒,还努什么力呀!”
“哟,记刻心还真不小哇!……我要有个当书记的哥哥,那我……”
“不准你这样说,我的书记哥哥哪点又亏待你了,又哪点优待我了?我,我自己有双手,我不靠哥哥吃饭,我要靠我的双手吃饭,今后你再这样说,我就……我就……”
“你就……你就……怎么样?把我吃了,是吧?”怀志调皮地看着春英笑。
这可把春英气坏了,她抓起桌上的一叠废稿纸,在手里一揉向怀志猛地打过去。怀志并不躲,还特地把头一伸说“中”,那团纸正好打在他的头上,一溅,撒了满地。他把头摇一摇说:“这叫天女撒花,是吗?”弄得春英哭笑不得,但他们接着又都笑了。这时,春英却突然觉得那团纸打得太重了,她原本以为怀志会躲一下的,哪知怀志不但不躲,反还用头去接呢?她后悔自己不该拿那废纸打他。怀志呢?他倒觉得春英打得太轻太少了,这样的打如果能有个十次八次,他会觉得更舒服些,他甚至觉得,也许这一打,自己写起文章来准会扬扬洒洒,而不至于再有抓耳搔腮的时候了。
史正仁和眼镜儿走不上三、二十步,便到了大队会计家,这是大队经常接待来客的餐宿处。屋子很宽敞,收拾得也非常干净。加上他家里人手又轻,只有两口子和一个独生儿子,儿子都已经十二、三岁了,却还没有养第二个,两口子又都非常能干,所以很适宜接待个客人什么的。
常言说:君子难过美人关,其实,岂止美人关难过,这酒肉关也是极不好过的。在史正仁的陪同下,眼镜儿享用了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至于调查,这桌上摆的,史正仁口里说的,不就是事实吗?锅里有了,碗里才有嘛!如果大队的生产没有搞上去,阶级斗争没有抓灵,那这碗里又从哪来?睽一斑则略知全豹,眼镜儿对史正仁的印象已经是非常得好了。
吃过饭,眼镜儿便开始拍照。史正仁的意见是各方面的照片都要拍上几张,诸如:批判专栏、学习室、新闻报道、文艺宣传、农田基本建设和农业学大寨情况等。眼镜儿又建议在这些照片中一定要参进去一些人的活动,他说这样才显得真实,令人信服。
这下可忙坏了尹怀志,他又是要召集人,又是要换专刑,忙得个上气不接下气,还赶不上眼镜儿拍照的速度。最后,在他们报道组办公室也照了一张,是史正仁正在组织大家学习的情景;宣传队也照了一张,是史正仁在亲自临场指导,给大家当导演的情景;末了,还在一块光石坝子上,用石头垒起来的堰砍上照了一张,背景是,一截尚未砌完的石坎子,一边办起了批判专栏,另一边是人们正在学习《红旗》杂志,大绳杠子放在一边的,石坎上还插着一面农业学大寨的红旗,看上去真正的一个十分火热的学习和劳动场面。之后,眼镜儿又跟上史正仁到各处去转了转,前后共用了三天时间。最后他说他还会再来的,并且要大家专心在各类大小报纸上看将要发表的文章和照片,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15
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稿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在史正仁、尹怀志、史春英他们看来,实在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但是给他们发表的稿子并不多,三月两月地才登上一条,同时登的也不多,他们写去的几千字的稿件,常常在第二版或是第三版上用几十个字,多则百十个字就刑了。这些报纸,都被史正仁当成至宝似地收藏起来了。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转瞬间,不觉到了这一年的岁末年初,新春佳节,大年初一这天,尹怀志、史春英他们相约一同到场上去办点事,顺便去公社广播站交几篇新闻稿。一路上,他们呼吸着还颇带凉意的新鲜空气,心里想,我们的步子又跨进了七十年代的又一个春天。春天,多么美好的字眼儿。它在人们的心目中总是充满希望的,人们总是喜欢它,热爱它,哪怕只是听一听这个名字,也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一路上,有老年人、也有青壮年人,还有那些穿得红红绿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们,更是显得格外天真活泼,逗人喜爱。有的手里还拿着甘蔗,有的提着挂面,大概是去走亲戚吧!
他们来到场上,场上的人特别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当中认得怀志、春英他们的自然不少,而且很多人见了他们还在打招呼,有的还在喊他们在戏中所拌演的角色的名字。但他们感觉到似乎都没有先前那么热情,说话也不多。有的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但看得出来,这笑是一种勉强的,甚至带几分虚伪的笑。怀志和春英他们开始也还没有注意到这些,后来,他们觉得自己处在这个皆大欢喜的场景中,气氛总有点不太融洽。这时,春英被一个远房的亲戚拉着说话去了,怀志便一个人在人群中随便转着。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小声地议论:“这就是史正仁的吹鼓手。”“红口白牙齿的,怎么尽说些假话?”“吹牛不要本本。”“看上去人还是挺不错的嘛,怎么不学好啊?舔屁股的。”“跟上史正仁屁股转的人,能学好吗?”怀志猛地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别人会这样评价和看待他,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突然觉得,这个大家都在欢笑的场镇,唯独没有给他留一个位置。在这样的场合,自己是太多余了,他恨不得马上有个地洞钻下去。他突然觉得心头闷得慌,有一种想吐的感觉。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春英,说自己想回家了。春英大概也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看上去也有一些不快的样子,于是,两人迅速地办完了事,便急急地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怀志、春英都只是闷闷地走他们的路,想他们的心事,谁也不愿意多说话。他们闹不明白,国庆节到现在才不过三、四个月时间,人完全还是那些人,面貌也没有改变了多少。唯有他们的神情,却和往天截然不同,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他俩爬上一道坡后,都觉得浑身有些热了。便放慢了脚步,东张张,西望望,正巧原大队党支部书记田万山老人拉着小孙孙朝他们迎面走来,老支书的家就住在附近。他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二人,并且要他们顺便去家里坐坐。但两个年轻人都谢绝了。老支书这人,说话从来就是直搭直,他说:“我正想找你们谈谈呢!”接着,他便拉开了话闸。
“我们党历来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就是实事求是,我们要一是一、二是二地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可不能闭着眼睛瞎吹牛啊!你们二人在新闻报道组负责,这可更是一个关键,我发现你们的报道有很多不真实,有相当一部分内容简直就是捏造,近来,群众的意见相当大,但这年头,又不敢提。这怎么行呢?今后一定要注意,你们一定要记住: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而决不是可以吹起来的。象你们这样搞下去。我看是二等兵当营长——危险!”
“田支书,这……这内容可都是各队的组员给我们提供的,并且都是经史书记他……他批过的呀!”怀志迟迟地说,他根本没有顾及春英就立在自己的身旁.当怀志说完这话时,他突然想起,有几份通讯组成员写来的稿件,他在整理时发现所报道的内容有失真的地方,他当时就建议不邮寄这几份稿子给报社,但史正仁却坚持要寄走,而且还很干净利索地在稿件上签上了“情况属实”的字样,并盖了个十分鲜艳的大红公章在上面。
“确实,每次稿件在发出前可都是他审核并盖了章的呀!”春英也补充了一句。
“哼,他批!他想干的事情还多得很,可就是社会主义不容许,人民不答应!”老支书愤愤地说。他好象根本就没记起史正仁是春英的亲哥哥似的,接着,他划了根火柴,把装好的一袋旱烟点燃,两眼望着远方的山峦,若有所思地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又说:“我建议你们多到群众中去走访走访,听听群众的意见,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嘛,去看看群众欢迎的是些啥,憎恶的又是些啥,你们天天写的又是些啥。另外,你们最好还要去参加一些生产劳动才对,象你们这样继续脱产搞下去,肯定不好。你们才回来的一段时间,群众不是很欢迎吗?当然要注意身体……你们还太年轻,对有些问题看得还不深透。这也难怪你们,但一定要记住,新闻也是为群众服务的,我们要多为群众着想和办好事,只要这样,群众照样是会对你们很好的!”
怀志、春英听着老支书那十分诚恳的话语,想到今天在场上见到的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和听见的那些议论他们的言语。脑子里顿时清醒、明白了许多,此时,他们就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正在接受年长的前辈的谆谆教诲似的,他们恨不得猛扑到老支书怀里去痛哭一场,把他们心里的委屈说个清楚。但他们都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这样做。
“行啦!年轻人嘛!犯点毛病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好。谁敢保证一生就不犯点毛病,关键在于对待它的态度如何?况且也不能完全怪你们,还是不要怕,放开胆子。甩开膀子干吧!社员们是不会埋没你们的成绩的。至于优缺点,他们会给你们一个最公正的评价的,你们就放心好了。老支书说。”
老支书没有一句夸赞他们的话,也没有一点超过他那年龄限度的笑声。他显得那样稳健沉着,说的是那么中肯,话虽不多,却找不出一句多余的来。自然而然地,老支书的形象在他们脑子里起了变化,他们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又无从说起。只是深情地望着老支书那饱经岁月风霜切割而又和蔼可亲的面颊。过了很久,他们才离开。
太阳升高了,气候暖和了许多,一股春风轻轻地从远处吹来。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随风摆动,活象一波一波的绿浪。老支书的小孙孙去田边摘了一束野菜花拿在手里。又一溜烟似地扑到了爷爷的怀里。老支书伸出两支粗犷的手抱住孙孙,又用他那胡子嘴轻轻地吻了一下小孙孙那细嫩的脸蛋,抱起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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