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出列!”教官突然地一声吼如同沉闷的大地上空砸下的一颗响雷,惊醒了所有灵魂游离在烈日下的同学,方阵中一阵窸窸窣窣,每个人都把松弛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更具体的说是一种会让教官皱眉又不足以激怒他的状态,而现在偏偏有人打破了这种平衡,在一个角落里摆起了poss,整个方阵看起来就像一块豆腐塌了一角。这无疑是对教官的视觉发起了挑衅,空气里隐约飘出火药味,有些呛人。
再看看当事人,他全然不知自己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左手插入裤袋,右手搭在腰带上,以至于腰带承受不了它的重量而发生了形变,脱离了原来的位置。消瘦的双腿毫无力气的支撑着178高的身体,有一点比萨斜塔的味道,脑袋耷拉在一边,目光与地面形成了忧郁的45度角。远远地一看这造型,还真有非主流的style,可惜现在不是拍写真的时候,庄严神圣的军装里包裹着这样一副骨架,真是格格不入,太扎眼了!
这时候的同学们可不是鲁迅笔下的看客,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冷嘲热讽,有的只是害怕和担心,他身边的同学恨不得用腹语告诉他:“你快醒醒吧!不然我们都完了……这都几点了,这教官本来就BT,看看别的方阵,全都撤了!凌骁啊凌骁,你小子是爷们,也没必要在这时候如此高调吧!”
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吺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吺啊啊啊啊啊呀呦啊呀呦……除了那个在神游的仙人,以上就是所有同学感情的交汇,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教官那沉重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想要读出点什么,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教官啊!你到底是要爆发还是大发慈悲,让自己的怒火灭亡,饶了我们这一次……
“其他人,解散!你,站两小时军姿后自行解散!”教官一字一顿的说完就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潇洒的走了。
终于盼到了这一句,同学们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下,危险时刻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也随之瓦解,他们摩肩接踵,你推我躟,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逃难似的快速撤退,留下了那个制造危机的罪魁祸首在偌大的操场上和影子作伴。刚才还是众人惦记的主角现在已经沦落成了打酱油的,只有和他同寝室的几个同学还给了他几眼同情的目光,作为安慰后才撤离的。
其实,在凌骁的角度看来,刚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刚才突然地抬头与教官如锥的目光相遇,他才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姿态太不像样了。他只是累极了,用乡下人在自家院子里悠闲的姿态站了一会罢了,他的思绪早就飞回了北方,想念家里的麦子,豆子,高粱,想念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高中教室,想念和伙伴们的游戏,更想念的是永远永远不能抚摸到的沧桑开裂的温暖的双手,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在脸上开垦出两道深深的泪痕……
在静静的夜幕下,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孩子。乘着南方初秋的微风,他第一次觉得是如此的寒冷,冷的他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但他又不愿意想的太多,于是,他清理了一下思绪,挺胸抬头,用最标准的军姿挺立在大地之上整整两小时,一动未动,回到寝室滴水未进,就躺下了……
在梦里他笑着,大概他是回到了童年,在一片金黄的麦地里,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张开双臂奔跑,准备一头扎进母亲温热的怀里吧!
第二天早晨的男生寝室里,又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我的军帽呢?”一高头大马的男生撅着屁股,在床上鬼子进村似的搜寻着他的帽子,搜寻无果,就扭过头居高临下的一侦查,“唉,那谁,快把脚移开,你踩我帽子了。”在下面的同学这才发现脚底软绵绵的东西是顶军帽,“接着!”一顶软塌塌的印着半个解放鞋印的军帽,就这样,一路掉落着黄泥哼哧哼哧的吃力的飞向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可没这么大耐心等它飞到手心,伸出大手,在空中一把就把它揪住了,懒得抖掉帽子上剩余的顽固的泥点就把它扣在了脑袋上,也管不了形象,任这个本来相对于他就较小的帽子歪歪扭扭的耸立着。
“你这一会上来一会下去,现在到底是要上还是下,我这还急着下床,你占着梯子是怎么回事!”“楼上的”同学语气明显不对,“我就爱占着梯子怎么了,有本事你踹我下去!”正当“楼上的”要使出“佛山无影脚”的时候,梯子上的同学已经成功着陆,倒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认识到团结同学的重要性,而是在那一刻,他那军服上的第一颗纽扣自行脱离了组织,和地面来了个拥抱。他沮丧的拾起它,正反翻看了一遍,似乎要琢磨出它是怎么掉下的,但又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而且略显愚蠢,于是他就将这枚纽扣随手一扔,忙别的去了。
三个大男孩费尽周折的穿戴好了衣物,又几乎同时挤进了卫生间,那狭小的空间在容纳一个人的时候都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就像头顶罩着一块阴云,现在一下子涌进来三个,挤得四周的墙都要吱吱作响了,不要说人受不了,连卫生间也郁闷了。他们仨就在这么恶劣的坏境中,完成了洗漱这一艰巨的任务。
终于,离教官规定的6点半只有五分钟的时候,他们可以出发了!ready?Go!像风吹过一样,三个人转眼就从五楼到了一楼,如果在他们出发那一刻,在五楼有个自由落体的话,也许他们还能赶在它前面,将它接住。他们总算在教官那让人心惊的哨子响起之前赶到了列队里,戴了歪帽子的申屠远,缺了一颗纽扣的方海颀,“楼上的”汤颢,排在了一起,三双眼睛暗暗交流着,虽然强装着面无表情,但偷着乐的心理让他们的嘴角都似有似无的上扬。
共同经历了这一切,四个人应该像哥们一样击掌庆贺……什么?四个人?他们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就醒了,对,一个寝室四个同学,一二三,这里就三个,天哪!凌骁!凌骁那小子还睡着呢,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三个人面面相觑,充满歉意又而无奈。
但他们还没有放弃拯救那可怜的凌骁,趁着现在没报数,趁着教官转过身的那一刻,在其他两位室友的掩护下,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进了裤袋,把手机捏在手心,熟练的打开键盘锁,动作极其轻柔的将它挪出裤袋,头微微向下,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手机屏幕,查看通讯录找到了凌骁的号码,静静的摁下了拨打键,提醒凌骁赶快起床,也许可以少受点惩罚。然后又悄悄的把手机收回了裤袋。
三个人配合的是如此的天衣无缝,环环相扣,全身而退,一切都进行的如此完美,完美的让人觉得不真实。而事实上,他们的计划只进行到“熟练的打开键盘锁”,后面的内容只是他们美好的幻想罢了,除了祈祷,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教官的眼睛像狼一样锐利,以他对方阵队形的敏感,你还来不及掩饰什么,解释什么,他就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他的目光注视着申屠他们那只角落,盯的三个人后脊背一阵寒意,“谁?没来!”他怒吼道,才第二天军训就有人敢翘他的班,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最大的侮辱!几分钟过去,没人敢回答他的问话,“谁!”他又问了一遍,捏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就如同树根拱出地面一样突起着,饱含着强大的力量。
终于,申屠受不了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感,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道了句“兄弟走好”后,鼓足勇气,大喊:“报告教官!……”话才说了一半,凌骁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操场的一角,这一刻他又成了焦点,所有人都向他行了注目礼,他看上去并不惊慌,穿戴整齐,看不出一点手忙脚乱的痕迹,他就这样迈着他不大不小的步子,走过来,自然的就像走在乡间小路上,要去赴一个老朋友的约会,然后一起去钓鱼,去喝茶。这样的出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不是拼命三郎,他是格里那凡爵士(《格兰特船长的儿女》里的一位做事稳健的绅士),他的安静,淡定,感染了整个方阵。
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人觉得他这样走有什么不妥,似乎在剧本里,他本来就被安排着这么出场的,毫无疑问。一群人就这样远远地欣赏着,不急于让他归队,而他也还是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朝队伍走来,最后他定在了离教官两米远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看着教官,不知道教官是被他的淡定镇住了,还是气到极点,无法言语。
两分钟后,他才有了反应,把手指向了最外围的跑道,说:“全班五公里!开始!”“这是我一个人的错,要罚就罚我一个。”凌骁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他说的很认真,目光里满是坚定。“好,你小子有种!拖全班的后腿,无组织无纪律,还敢跟我提条件,你一个人跑,可以!”教官瞥了一下表,“现在是7点21分,你跑到晚上的这个点。”说完他就不屑的带领着队伍走开了。不远处,上扬起一片“121,121,1,2,3,4……”
其实教官也知道,以大学生的身体素质是远远不能达到军人的训练标准的,他也不想真正的惩罚全班,五公里下去,全班都要倒了。凌骁愿意自己一个人受罚,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而且他也坚定的认为,这小子顶多跑个两三小时就瘫在跑道上,到时候当做看不见,随他休息去,明天照常就行。身为连长,他在其他兄弟面前保住了面子,作为教官,这个下马威的威力也差不多了。他想的的确很周到,唯一考虑错的一点是,凌骁即使跑得要晕死过去,他也能狠狠咬自己一口,清醒一下再继续跑,一直跑到他规定的晚上7点21分。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外围跑圈的凌骁,精神还算饱满,在黄土地里长大的孩子,骨子里就充满劳动的激情,当然不会惧怕运动。在同学们眼里,他由远及近的跑过来,消瘦却又健壮的身形渐渐清晰,直到清楚地看见他被火辣的太阳烤的发红的脸以及两颊挂着的汗珠,还有他因为口渴难耐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的样子。然后他又由近及远的跑开去,留下一个汗涔涔的背影,接着慢慢幻化做操场那边的一个绿色的小点。就这样他过来又过去,一圈一圈……像分针一样机械的运动,不知疲倦。
午休的哨声终于悠扬的在操场上空响起,训练了半天的同学,整齐的排着队伍在各自教官的带领下,鱼贯而出,马上操场变得一片沉寂。离开之前,教官转身看了一眼凌骁,目光中闪出一丝欣赏,心想着,这孩子其实还是块当兵的料,好好培养,定能成大气。于是,也就不再关心,让他好好锻炼着。
此时的凌骁,受不了这突然的清冷,一想到这已经是第二次一个人呆在操场上了,心里就一阵苦笑。突然,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他停了下来,但不急于转身看个究竟,心里猜测着大中午谁会出现在这里,背后熟悉的声音就已升起:“嘿,凌骁,喝点水!”原来是申屠,小陈和颢子,他们抱着十二分的愧疚来给早晨那个被忽视的室友送水,送吃的。
凌骁心里一阵感动,深吸了一口气,把快滚落的热泪给憋了回去,来南方快一个月了,第一次感到如此温暖。经历过很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痛苦,他变得敏感,也害怕交流,总之,他实在太需要爱了……于是,他张开双臂用力的结结实实的拥抱了他的兄弟们,拿出北方汉子的豪爽,将一瓶水一饮而尽,但是还不不肯听从他们的劝说好好把这一堆东西都吃了,好有体力再跑下去。凌骁宁愿饿着肚子自己一个人接受惩罚,也不要再连累大家,无奈的朋友们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了。
下午训练的时间还未到,天气就来了个大变脸。南方的十月一向都是在秋老虎的统治下,偶尔几天的气温都要超过八月份,但是趁着秋老虎打盹的一会儿,一场暴雨就会穿见缝插针,毫无征兆的把你淋成落汤鸡。现在,太阳隐去了光辉,天色也远远没有早晨那么明亮了,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沉闷,压抑。
对于在寝室里休息的同学,这无疑是一个可喜的天气趋势,他们无不祈祷着下一场大雨,最好把下午的军训计划泡汤。果真是天遂人愿,不一会儿,天地间就充斥着无数的小水珠,从屋里往外看,就像有一层薄雾。如果你戴着眼镜,突然看到外面烟雨濛濛的样子,大概会怀疑是自己的眼镜脏了。用不着震天响的雷声开路,雨点就像子弹般的往下坠,落在地上,敲出嘀滴答的响声,眼前的世界马上被封锁在密如珠网的雨丝中。
操场上升腾起一片热气,刚才还烘烤在烈日下的地面现在已经浸在了成千上万的雨点里。而那个依旧不肯离开的绿点,当然是被毫不留情的淋成了落汤鸡,狼狈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刚开始的几分钟,凌骁觉得这雨下的好爽好凉快,它打在脸上身上,马上就消了暑气。可是慢慢地,他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原本能够一张一弛紧密配合着前进的双腿就像注了铅,再也没办法有序的奔跑,手臂摆动的节奏也渐渐凌乱,饥饿的感觉也愈来愈清晰。
他觉得非常的寒冷,剧烈的头痛,急促的呼吸,折磨的他异常痛苦,恨不得就这样倒下去再也不爬起来。原本他早就可以这么做,教官原来预计的两三小时早已达到,他也不会再为难凌骁。但是,凌骁就是这么的老实,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所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就像他答应妈妈,要跟着那个男人,来南方上大学一样,即使心里有千千万万的不舍,不愿,不甘,他还是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来到了这陌生冰冷的城市。
转眼已近傍晚,雨也早已停了,那个绿点还是在坚持着,现在的凌骁虚弱的如一张白纸,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什么。他目光呆滞,脸色憔悴,走走停停,歪歪扭扭的前进着,如同一个在沙漠里经历了沙尘暴,正努力寻找水源的旅人。
这一幕,正巧被正在体育馆二楼视察的一位校领导看见了,他很好奇的指着操场上的那个绿点,问身边一位同去的老师:“你看,那是怎么回事?”“哦,是他,一排的一位同学,听我们班同学说是军训迟到,正在受罚,张连长一向很严厉,这您应该也听说了。”那老师回答道。“嗯,我知道一些”,领导又问:“那同学叫什么名字?”“呃。。凌……凌骁。”老师略略思考后想起了名字,凌骁经历了这两次的惩罚,大名已经在大一新生里传播开了。“什么?凌骁?怎么会是他!?”领导用惊讶的口吻连续发问,弄的那老师一头雾水,连连摇头。随后,他马上吩咐那老师让凌骁快回去休息,接着赶紧拨了一个号码,非常客气又歉疚的说了些什么。
哪里知道,凌骁倔得像一头驴根本不听那老师的劝,一如既往的向前,眼看着再过一个小时,7点21分就要到了,就算倒了,也要爬到那个点,他更坚定了前进的步伐。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浑身冰凉,眼前的景色都成了重重叠叠的水墨画,头重脚轻的艰难的挪动着。
终于,他眼前一黑,颤颤微微地要倒下了,可是,他并没有重重地摔在地上,而是轻轻地倒在了远处飞奔过来的一个男人的怀里,那西装革履的男人,脸上满是焦急和心疼,马上背上他,放进了一辆豪华的宝马车里,飞快的驶向全市最好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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