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史春英挑了一中午水,回到家里,她已经感觉到这农村活路的苦头有多大了。她洗了手脚,和衣睡在床上,等到母亲来喊她吃饭时,她觉得浑身象用木棒砸过似得一样难受,便说:“让它凉着吧!等会儿我就起来。”母亲用力抽了两口旱烟,出去了,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变了,烟雾团团升起,春英心里油然生起一种厌恶感。
春英的哥哥史正仁进来了,他一进门就问了声“妹妹累了吧!”
“没有,哥!”春英努力欠了欠身。史正仁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说:
“挑水灌棉花,这活路也是你做的?况且又是大热天,你要去出工,事先也不给我说一声,商量一下去做什么?莽里莽撞的,你有多大的能耐?现在听我给你说,下午就不要再去了。”停了停,他又说,“等歇几天,我给你找个轻巧一点的活儿干。”
“不,哥,我怎么能特殊呢?我太娇气了,更应该努力锻炼。你一定不要这样做。哥,你应该对我严格要求才对,特别是作为我是你的妹妹,你一定不要有任何特别之处,免得人家说闲话……”
“哈哈……说得轻巧,又不是外人,你还说这些干啥。生在农村,就不愁没有你的苦头吃了。今天,你有了我这个好哥哥,算是你的福气,以后你就可以在福窝窝里过日子了,何必还要任性呢?”
“不,我决不享你的这份福,我有双手,我要和大家一齐创造幸福,我决不当寄生虫……”停了会儿,她又说:“你如果真是我的好哥哥,那你就一定严格要求你的妹妹,把我看成你领导下的一名小兵,否则,那你就不是好哥哥了。”
“哼,你以为这是你在写作文,是吧?别说那些好听的话了!年轻人,往往是想得好,特别是一旦心血来潮了,便认为自己是如何如何不得了,怎样怎样有作为。有的甚至认为不‘名垂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但结果呢,不说千古,万年,十年还不到,就杳无音信了。你们才回来,受学校教育的毒害太深了。无怪社会上把知识分子叫‘臭老九’,我看,这个名字是起得再恰当不过了。往往就是迂腐气十足,本本主义、教条,把书上说的就看成是致死不变的,但你到实际当中去看看,是不是那样的?不信,你就慢慢看吧!”
春英觉得哥哥的话有些不对,但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不对,她一时又说不出来。此时,她不便反对,但也不能一概接受。这个时候,她是在想自己的打算、计划。她也想起了毕业前的那个下午,在学校举行的表决心大会上,自己立志务农的坚决态度。想起了为了目前农村文娱生活的需要,她和其它同学一道,又是如何刻苦地学习文艺演唱本领,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她们就可以完成一个节目的排练任务。想起了她们曾废寝忘食的学习开手扶式拖拉机、制土农药。为了学习这些,她把年轻人的朝气,年轻人特有的勇气和毅力都用上了。虽然天天没有摸过多少书本,但为了当好一个新农民,她是在世界观的改造和基本功的训练上努了很大力的。她又想起了那天和怀志分手的情景……现在回来,就说要抛开这些去干轻巧活,那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怎么去面对先前的同学、老师还有怀志他们。我史春英从来就不是个落后的人,虽然现在还太娇气了点,但我有决心从肉体到精神,从皮肤到世界观来一次改造呀!不,我决不能再百依百顺地当那些小绵羊了,我要当小老虎,哪怕你就是我自己的亲哥哥,可是,你看吧,你认错了我。
“我说的没错吧!”史正仁看着妹妹那沉思的面孔,以为他的话起作用了,因为他向来就很自信自己的攻心战术的,更何况眼前是自己的妹妹,一个娇弱的女孩子。“我再给你谈谈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吧,六六年,我高中毕业了,那时也和你们一样,想得太天真了。不过,我和你所不同的是那时还想读书,想读大学。你大概也听说过吧,我在学校里的成绩可是数一数二的,恐怕比今天的你强多了吧!但结果怎么样呢?”说到这里,史正仁又想:当然,我现在倒也还混得不错。但是,如果不是那场触及每一个人灵魂和肉体的史无前例的运动,我造不来反,也突击入不了党,也就推不倒田万山而当起大队支部书记来。说句老实话,恐怕你今天也住不成这么舒适的几件房子吧!刀在石上磨,人在世上磨。我可是靠在这个世上磨出来的呀!史正仁越想越觉得得意起来,他觉得,真所谓乱世出英雄,这话还真不错,我史正仁要是生活在二三十年代,凭我的智慧和能力,说句夸口的话,不当个司令,起码也得当个军长师长的,也会呼风唤雨,独霸一方的。“话扯得太远了,我们又说回来,妹妹,在农村当个干部,没有几张善于变换的面孔,婆婆妈妈的,那可不行啊!你们女孩子家,缺乏的正是这些东西,同时我也不希望你去这样做,更何况你是我的亲妹妹。”他说得太多了,而且是津津有味的,两只嘴角的白沫乱溅。他摸出一支“雪茄”,却没有火,于是他又叫六岁的女儿玲玲把打火机给拿来了。他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幽幽地喷出一团烟雾。接着又说:“现在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下了,想叫你当干部,你的身体吃不消,那不能光凭嘴说,某些时候还得实干才行,当然一旦干上去,就没事了。不过你的心肠太软了。不行,当干部不能光讲良心,这话你大概也听说过,同时,当个队长也很苦。当个书记到好,可是,要是让你当了,我又干啥去。还是锻炼一段时间,应付个名,想个办法读大学去,反正现在读大学是靠推荐,又不考试,这事出在我当哥的手上……。”
“不,我不能这样。”春英说。
“啥?你该不是神经有什么问题吧?”史正仁感到很惊讶。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学校领导经常给我们讲,农村正需要我们去建设,我们决不能有‘下乡镀金’的思想。一定要扎根农村一辈子。”春英还在解释着。
“哼,你思想到还挺好啊,但可惜你没有三头六臂!”史正仁挪动了一下椅子,猛地站起,指着春英说:“这事由不得你,你是我的妹妹,我要向你负责,我也有权安排你,你得听我的。”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好意会招来妹妹的反对,他在屋里生气地踱了两步,自言自语地说:“都是那些臭知识分子和该死的书本害人!”春英还想说什么时,史正仁有些火了,他向门口走去,而且边走边说:“我真想不管哪个的空闲!”
这时,春英的父亲史朝寿,嫂嫂李琼珍都回来了,母亲又在催吃饭,小侄女玲玲端着个小花搪瓷碗,调皮地跑到春英屋里来连连喊:“姑姑,快起来吃饭!”
春英闷闷地起来,她不是不理解哥哥的好意,她是讨厌哥哥那盛气凌人的行为和一味坚持已见的态度。她胡乱扒了几口饭。母亲边吃饭还边在唠叨些“哥哥是在为你好,一定要听”之类的话。春英觉得心里很烦,放下碗出去了。”
7
史正仁满腹牢骚地吃着饭。他深知妹妹的性情有些倔强,但他不理解为什么妹妹竞会如此不依好,这些在别人看来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的好事,妹妹却是如此地不领情和不识好歹。这些不可理解的烦恼就如饭菜一样往他的肚子里钻。他越是不理解,就越是生气,干脆放下碗筷回卧房去了。这在史正仁来说,还是第一次遇见的恩将仇报的人,恰巧又是自己的亲妹妹,他思前想后,脑子里的烦恼更是有增无减,他想:“我史正仁从生下来,就没有受过人家的气,小时候和别的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我用石头把一个孩子脑袋打了一个窟窿,爸爸打了我一巴掌,妈妈为了护我就和爸爸打了一晌午架,还两天没给爸爸煮饭吃。十四岁那年的一天早晨,我去放牛,由于跑去钓鱼,结果牛在陡崖上摔死了,爸爸要打人,妈妈就把我抱去藏起来了;在学校读书时,我的成绩也一直是好的,还一直担任班上的干部。直到高中毕业,回到队里会计赵昌良说我干活不行,不给我上够成人工分,受了一口气。四年前,在我当支部副书记时,赵昌良恰巧把社员们的几丈布证搞丢了,总算我有了出气的时候了。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开了几个晚上的批判会,才吊起打了一顿,他竟然自己去上吊死了。虽然社员们的布证后来又补发了,但那时布证是人平每年才五尺呀,成人还缝不了一套衣裳,黑市上卖到七角多钱一尺的,谁知道他拿去干了什么,当然是畏罪自杀。全大队的人,谁敢惹我?哼,我倒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就拿原来的支部书记田万山来说吧!说到田万山嘛,不过,我到还有些对他不住。我确实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教我耕田耙地,又提拔我当作业组长、生产队长,还介绍我入了党,推荐我当了大队支部副书记。他对我在文化革命期间抓他,斗他,给他搞黑材料的事不是不晓得,但他毫不介意,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的话。但又把话说转来,那几年我可的确是干出了色的,粮食虽然增产不大,但阶段斗争是抓灵了的,在大队揪出了暗藏的阶级敌人,潜伏下来的特务,这特务后来畏罪自杀了。可是,你田万山也不对呀!你就不应该庇护这个特务嘛!明明他是被国民党军队俘虏过,后来又受委派来共产党内探听消息的,你却偏要听他说什么,是被俘后,伺机杀了一个国民军官后又跑回到共产党这边来的,还证明他是什么三三年就参加童子团闹革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家伙不挖出来,我怎么能出名?这就是你在犯我嘛!再说,我那个军婚,你也不该那么严厉地批评我啊,还要我在支部会上作检讨,年轻人嘛!一点生活锁事。幸好这都是我当了书记以后的事,虽然对我没有多大伤害,但影响毕竟不好啊!唉,也怪你田万山自己不识时务,而不能怪我史正仁是‘栽林养虎,虎大伤人’。况且,这叫斗争,有斗争就有你死我活嘛!又何必大惊小怪,同时,你可知道这书记是要职呀,你不倒,我怎么能当得成?其实,我也还是重感情的,我不是又让你当了个副大队长主抓生产了吗?有你顶着干,我就可以悠哉游哉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还有搁手拐子的地方呢。
“再说家里,爸爸是个三天不开两句腔的老实人,母亲是处处护着我,一切依我的,老婆是我打骂惯了的,她敢怎样。不过,说到琼珍嘛,她倒也够苦的,每天做家务,出工,就连洗脸水都给我端在面前来。但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老婆嘛,本就是侍候男人的,苦点有啥关系,况且,家里的生活可不孬,要是你去给别人变婆娘了,恐怕又苦又累还吃不上一碗好饭。同时,老爹又活几年,娃儿也快长大了,再过十几二十年,你不照样当老太婆吗?你虽然在家里苦了点,出去了,谁敢说你一个‘不’字?柴柴草草,顺手牵羊的事情你也干了不少,谁又敢说你半点不对?这难道说不是我的功劳?眼下就只有这个不依好的妹妹,我当哥哥的为她好,她还不领情。好吧,我看她有多大的能耐,我要真的不管她的闲的话,那才……不,我只有这一个妹妹,父母只养了我们两兄妹,怎么能够由着她的性子来呢?年轻人往往是目光浅短,心胸狭窄,想不开,一旦到后来懂事了,不是还要怪我这个当哥哥的吗?不行,我要管这个闲,全大队近两千人我都管得了,不信把她管不了。”
史正仁思前想后,他的脑瓜子毕竟是久经锻炼过的,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何不叫母亲出面,一切就都好办了。
晚上,春英母亲炕了几盘子面肉,煮了一锅稀米粥,又煨了两盅酒摆在桌上,春英说她中午吃了饭还没有饿,但母亲还是再三要她去吃。春英不喝酒,随便夹了几块面肉吃下,便出去歇凉去了。
一家人吃过晚饭,琼珍洗碗,春英母亲又搬出椅子,叫一家人都坐在院坝里。一切停当之后,老婆子第一个说话了。他先说了家务事是如何如何地多,放牛、割草、捡柴、喂猪又是怎样怎样的忙,又说到工分是多么的难挣、活路又是如此这般地苦。又说她自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啦,差不多早就应该休息了。接着就开始给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分工。她要春英和琼珍一个出工,一个做家务,喊她们两姊妹占。春英母亲是个尖酸刻薄的人,她疼爱自己的女儿当然胜过了心疼儿媳妇,在她眼里,女儿是命根儿,而儿媳妇只不过是一盆洗脚水而已。她心里是想让春英先占出工这一头的,却不知春英死不开口。春英知道嫂嫂在家里是个受气最深也最苦的人,她也知道父亲是个怕母亲的老实人,每天除了出工、吃饭、务点菜园子外,其它什么也不管,家里的支人待客、用钱吃粮什么的,他连问也不问,因为没有他问的权力。春英也知道母亲对她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但她总觉得这里边有一些过分的溺爱。这种过分的溺爱常常使她自己觉得不过意,甚至让她还有些反感。因此她常常总是尽量逃避这种溺爱。
琼珍呢,她当然不会开腔的,因为她知道母亲今晚的用意全是向着春英的,并不是要她先挑,她怎么好开口说话呢。
奇怪,史正仁也不开一句腔,春英的父亲更是无话可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好像今晚一家人就只听春英母亲一个人说话似的。最后,老婆子只好统一分配了:春英参加集体劳动,一切听哥哥的安排;琼珍除了收拾家务,还要抽时间出工。春英十分明白今晚母亲开这个家庭会的意思,但她还是没有说什么,隔了许久,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正确的我就听,不管谁!”转身就要去睡觉。在一旁本来正打算说话的史正仁,见妹妹在母亲面前对自己仍然是这个态度,不由的火性子起来了,但他并没有发作,只是重重地说了一句:“那么,阶级敌人说正确了的你也听!”春英还想再辩,但里面有“阶级敌人”几个字,她一时又找不出这句话的毛病来,所以也就算了。
家庭会不欢而散了。
8
时光易逝,眨眼工夫,又过去了一月。在这一月中,春英、怀志他们都努力地干活。手上的血泡一个重一个,他们不叫苦,收包谷、灌棉花,他们的皮肤晒黑了,身体也瘦多了,但他们的心里一直很乐观。周大伯有时心疼地问他们:“志娃、英子,你们累不累,累了,就歇歇又干,一定不要和我们这些老骨头来比。”他们有时尽管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强作镇静地说一声“不累”。其实,他们已经偿到了农村的苦滋味,他们有时被血泡痛得流泪,有时甚至差点儿哭出声来。不过这泪水都是撒向黑夜的,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他们有一个念头,“慢慢就对了”。他们有时也嗔怪,这嗔怪是针对自己的娇弱而发出来的。他们没有想过要再去读大学,也不想当干部,他们只知道用自己的双手来改变旧山河的面貌,在政治上不断进步。至于如何改造,又如何进步,他们没有多想,反正就是加油干吧!这一月多来的大干,的确成效很大,锄柄上,棉苗间,玉米苞上,土地里已经有了他们的血汗,他们可以骄傲地说一声:“我们没有素吃白食了,我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劳动者。”他们这一月的大干,也给社员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社员们也给了他们很高的评价,大家也很为他们的身体担心。快乐和辛苦往往是并生的,只是它们到来的早迟有所不同而已。
他们那坚定的信念有时也动摇过,就凭这双徒手,能改变面貌吗?特别是史春英,当她本能地觉察到这锻炼实际上是一种对肉体的摧残时,她也会自然想起哥哥说过的大学。大学不是还在办吗?既是在办,就因该有人去读呀,谁又该去读,谁又不该去读呢?难道我们就不能去读大学吗?她又想起了毕业前夕,同学们都砸圆规、三角板,撕毁书本的情景。并且说谁要是不砸,谁就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谁就是还想着读书,思想就臭,灵魂就肮脏。自己当时虽然也砸了,但现在想起来,倒觉得可笑,带头砸圆规、三角板的人将来不一定就不读大学,何必要损坏物品呢?真是大可不必。当她有时睡在床上,累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也想起了哥哥说的“轻巧活”,轻活不也要人做吗?为什么我们非要这样蛮整不可……还有哥哥对她的那次谈话,那也是在这间屋子里,自己也是坐在这张床上,哥哥的语气虽然不是那样的温和,但毕竟是真正地在关心自己,自己当时未免有些莽撞,自从那次和哥哥闹翻了,至今已有一个多月了,他就再没有说过让我干轻活或是什么读大学的事了。唉,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我当时也太过分了。但是,春英猛然又想起了哥哥的那幅似笑非笑的面孔,活像一个在做施舍的人,于是,她的心里又陡生了几分反感: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要人可怜,更不要人施舍,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管是读大学也好,搞农业也好,轻活也好,重活也好,正当的我就干,我决不因为我是你的妹妹就接受你的蔽护。否则,那是卑鄙,是可耻。春英暗暗地发誓。
开始打谷子了,社员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中午,金箭似的太阳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尹怀志高挽着衣袖,在水田里捆谷草。他的手脚已经被谷叶子割出了千万道细小的血口子。加上太阳一晒,浑身的痱子一齐痒了起来,人简直如坐针毡。突然,有人叫他,说史正仁找他有事,并且说已经在学习室等他了。他又捆了几个谷草,浇了些谷田里浅巴巴的浑水洗了洗手,爬上岸来。
因为忙,他和史正仁之间已有半月多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今天在这么忙的情况下找他,他还真不知有什么急事。尹怀志刚一进门,史正仁满脸堆笑地先说话了:“辛苦了”。怀志答应着,在一条空凳子上坐下。
一月来,怀志除了父亲在他放学回家的那天晚上给他说过史正仁的许多不是而外,在和群众的接触中,他又听到了不少类似的话,甚至于有些事情的严重性还远远地超过了父亲说的。但这些话对怀志的感化并不太深。因为在他的脑子里,只有阶级敌人才是坏人,更何况人家还是身兼要职、举足轻重的领导。尹怀志正想着,史正仁又说话了:
“这一月来,你的表现很不错哇。年轻人,这很好,继续干下去,前途是光明的。”他的语调很温和,完全没有了尹怀志第一次去见他时的那一幅傲慢面孔。
“还很不够,希望史书记和社员同志们多多帮助,我一定诚恳地接受意见”。怀志说。
“我知道你很辛苦。才回来嘛,一下了怎么吃得消,看你这身体,都快跨架了。唉,都怪我对你的关心不够,不过,我想你是一定不会生我气的,你看,我一天硬是忙得很,春英是我的亲妹妹,还不也一样。”他边说边把双手一摊,显出一幅大公无私、一视同仁的样子来。
怀志想:是啊,史书记是算得上一视同仁了,他正要说点什么。史正仁又开口了:
“今天,我给你安排个活路。你看,这学习室也该布置布置了,你在出纳那里去拿点钱,去买些纸、笔、墨、广告色什么的回来,把它重新整一整。”他又用手一指,“那几幅标语要重新换过,要写大点,字要写得醒目些。这个专刊要换新的了,你一定要尽力把它搞好一些。不要慌,慢慢来,时间有的是。目前我又发现,因为三秋大忙,有的队把抓阶级斗争、办学习班这些大事都搁下了,所以你要做好,如果我所在生产队的学习室都不整好,怎么去要求别人?搞好了,我还要把其他队的人弄来参观。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说罢,他又比比划划地指示了一番后,走了。
怀志干这些事情,已经是拿手好戏了,在学校他就是办专刊的能手。文章写得好,宣传画也画得好。特别是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当天,他就去大队代销点买回了原料,第三天上就布置好了,史正仁看后,还赞叹了几句。但怀志却觉得再平常不过了。
学习室布置好了,每天中午饭后,全队的社员就都要到这里来学习。第一天,社员们都夸赞怀志有本实,有的还在怀志爹面前去夸奖他老俩口儿养了一个好儿子,将来准娶个称心的好儿媳妇。
春英看着墙壁上贴着的那些楷则工工整整,行则潇洒自如,草则龙飞凤舞的白纸黑字,她今天突然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本来,她欣赏怀志的字已经不是十次八次了,原在学校就经常见的,但不知怎的,她觉得怀志以前的字好象都没有今天这字写得好似的。那些刚劲秀丽,很有个性的字迹,藏而不露的笔锋,总让人想起点别的什么来。春英听说过字如其人的话,透过字迹,她仿佛看到了怀志那潇洒自如的姿态,豪爽奔放的性格,刚毅不凡的气度,朴实无华的心灵。她又仿佛看见在一个红红绿绿的房门上,就贴着和这字迹一般的一幅对联,房内一对青年男女,正含情脉脉,喁喁私语,而那其中的一个就是自己,另一个就是写字的人。春英想得远了,对别人的话她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可是,偏偏社员们在怀志爹面前夸赞怀志的话却窜进了她的耳朵,她一惊,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她忙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怀志,凑巧,怀志也正拿目光在看她,就在他们相视的那一瞬间,怀志那被太阳晒得有些黝黑的面颊上顿时羞赧地泛起了红晕。春英也马上低下头去,用手整理那垂到胸前的辫子上的胶线,这一切,除了他们二人以外,再没有谁注意到。
过了两天,春英突然匆匆忙忙来找怀志,说他哥哥让把大队业余文艺宣传队组织起来,并要他们俩负责,因此,她来找他商量,还要听听他的意见。一听这话,怀志若有所思地说:
“目前正是三秋大忙,难道不可以把忙时过了再组织吗?”
“哥哥说,昨天开会,公社苟书记讲的,今年国庆节,公社要开庆祝大会,各个大队都要回公社去汇演文艺节目。正因为目前有的队只抓三秋,忘了抓政治,抓斗争,所以才来这一着,听说苟书记还讲了办学习班和加强政治学习等一系列的事,并再三强调要非抓起来不行。”春英那高兴的神情里还带着几分急切。
怀志没有再说什么了,于是他们又谈了一些与宣传队有关的事,就各自走了。刚走了几步,春英突然又转过身来叫住了怀志,说:“我哥哥说,这次一定要搞好,要尽量发挥我们的作用,他还对我说,要一炮打响,树起威信来,今后的任何事就好办了。我还准备问是什么意思,他又抢先说了句‘就是要在汇演时拿回第一,’就走了。”
怀志琢磨着这几句话:“一咆打响……树起威信……以后就好办……要你……”他突然问春英:“他是说叫你?”
“反正我们嘛,你难道忘了,革命不分你我的嘛?”
怀志说声“是了”,正转身要走。春英又在后面叫他,她取下戴在头上的那顶雪白的草帽向怀志递去。怀志心里一热,但他没有去接。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春英已上前一步,塞在他手里就走了。他捧着草帽,只说了声“你……”春英嗔怪地一笑,转身走远了。
第二天中午,大队会议室的桌凳被搬到了一角,二十多个人正闹嚷嚷地议论着。这里面有男有女,有学生,大多是年轻人,也有四十多岁的胡茬子。这就是初步确定的前进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队员。史正仁正在给他们讲话,他讲了这次文艺宣传活动的重大意义,还讲到了自己又是如何地支持,并且还强调要大家非得把这次活动搞好不行。接下来是确定节目内容,这下,怀志和春英都成了大忙人。
这次前进大队成立文艺宣传队,史正仁是颇为热心的。他是靠搞斗争起家的,十分闇熟在仕途上努力上爬的花招。刚回农村那几年,他本来是在大队村小教民办小学的,那时民办老师的待遇实行的是误工补贴,数着手头一月领到的十多块钱,他觉得太不划算了,还不如当个生产队的干部好。不但收入可观,还可以占很多便宜,而且活路轻松,三天两头地在开会,更主要的是还有发展前途。一旦干出名了,说不定哪天就可以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于是,他四处活动,找门路,拉关系,终于如愿以偿,丢下民办不教,当上了生产队长。不出五年时间,他又当过前进大队的副书记、大队长,如今,当上书记又快两年了。这期间,他还一直兼任着生产队长不放。
今年春上,史正仁随县上组织的生产积极分子到大寨去参观学习了一趟,更使他眼界大开,他看到了出名,当官并不难。同时,他也琢磨出一个道理:会做还不如会吹,自己吹不如让别人来吹,最好是能够让领导来吹;广播上吹不如报纸上吹,报纸上吹还不如文件吹。于是,他认识到了笔杆子的重要。这笔杆子靠谁来拿呢?所以,他自然想起了自己身边的两个高中生。春英是自己的妹妹,还愁她不听话吗?至于尹怀志,听说那小子还很有办法,写文章,演节目什么的,样样都不错,只要能把他们抓在手里,就不愁县广播站,省电台、省报、人民日报、中央电台没有我的名了。再过几年,也就不愁没人来我这里参观了,省先代会,全国的劳动模范,也就不操心没有我了… …如今,尹怀志在生产劳动方面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我只要稍稍给他点好处,难道还愁他不感恩戴德……,史正仁想入了非非,他觉得自己的地位突然升高了,身份突然显赫了,有一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心旷心神怡,飘飘然起来。
现在,这两支笔杆子就在他的面前,而且是已经在为他服务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宏伟计划已经实现,美好未来已经变成了现实。想到这里,他又对怀志有了些不放心起来,哼,怀志这小子看起来好像还有野心似的,口口声声扎根农村,我看他是想捞取政治资本,想当红人。好松活我的眼睛,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想做个啥?社会是一口染缸,不管你是白布、红布、是丝还是绸,能不把你染变过来才怪呢!这就要看你小子识不识时务了。
史正仁觉得自己的妹妹春英有些太过幼稚和老实了,哪有思想这么好的人?你想称硬气汉子,当铁姑娘,连我这个当哥哥的话你都有些不听了,我看你能行,怎么样?才一个月,我看你就在变呢,其实,我是在心疼你,但你不依好,自讨苦吃。这叫人不过黄河心不甘。可是,你哪里知道社会和现实是个什么样啊。
史正仁正想得出神,妹妹回来了。她今天很高兴,一进门就叫哥哥,并且一口气向史正仁谈了他们今天已经定下来的节目内容。言谈当中,还处处怀志长,怀志短的。
自从春英回乡以来,史正仁从来还没有见到妹妹这么高兴过,他心里自然也高兴了许多,便说:“你们一定要起骨干带头作用,把这次宣传搞好,要挖掘一些现实题材,自编自演一些短小新颖的节目,要打破那些陈规旧习,把它搞活。”他见春英满口应承,接着又说道:“工作嘛,就是要一步一步地把它做好。农村就是这个样子,怎么样,干农活苦不苦?这下你大概知道这梨子的滋味是苦还是涩了吧!现在到宣传队去,就轻松多了,你们可要珍惜,要实实在在做出成绩来,也才对得起我这当哥的哟。”史正仁这番说给春英的话,又好像是在通过春英说给别人听似的。
春英对史正仁的这一番话有些厌烦。她说了声:“哥哥,你就别说那些了吧!”接着她又向史正仁问了些队上可以作为宣传的人和事,而且还用小本儿一一记下了。
史正仁见妹妹不怎么反对自己了,很高兴,便一口气说了一连串的可以写的人和事,如陈长生、龚瑞龙等。他又大谈了一阵应该重点突出的几件事,还讲了些写作技巧,诸如什么反对写真实啦。要有文艺加工啦等,好象她在春英面前不但是一个年长而富有阅历和经验的哥哥,而且还是一个颇有文学修养的艺术大师似的。春英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可也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她没有反对。
9
当天晚上,春英又是读台词,又是练独唱,忙个不停,她快活极了,简直就像一只春天的小鸟。史正仁也不说什么,开了唱机,泡了杯花茶,独自悠悠地吸起烟来。春英母亲见女儿今天特别高兴,心里也高兴了许多,她暗暗地夸奖儿子有办法。还自愿地走进灶房去配合琼珍做晚饭。老婆子觉得这实在是值得庆贺的一个晚上,她特地搬了把椅子坐下,把孙女玲玲拉到面前给她打扇。这个一向来显得有些不太和谐的家庭,一下子突然变得风平浪静了。
李琼珍在家里是无话可说的,就连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的玲玲,也由不得她打骂或是说上两句重话。这话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那还是在五年前,两口子结婚才不过三年,玲玲还不满两岁,一天,史正仁从外队引回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子,那时他还是支部副书记兼大队长。琼珍正好扫完地,又用水把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史正仁对老婆说:“去烧点开水,我们要谈会儿工作,别来打扰。”
李琼珍虽说生的善良了些,可也不是痴呆之人。她一看对方那大方得出奇的神态和男人那迫不急待的神情,心里已经明白了许多,况且,外边说史正仁的风言风语也不少。就为这些,他们已经吵过多次嘴了,只不过每次口角都是她吃亏罢了。她对眼前的事不好明说,便借鸡骂起狗来,一会儿骂猪活不长,一会儿又骂猫儿乱拉屎,一会儿又大闹玲玲太糟人。总之,看来是有些不宁静,史正仁本来已火冒三丈的,碍于那女人在场,他没有马上发作,干脆把房门关上,里面闩了,把唱机声音开得老大,就和那女子在屋里调起情来。但李琼珍这一闹,那女子的脸色有些阴沉了起来,她坐在椅子上,突然觉得有些心事重重,显得格外局促和不安。史正仁尽量驱散自己脸上的怒色说:“别去管她的,都怪我太娇惯她了,你不要介意这些!”说罢,他呷了一口水,又把水杯推到那女子面前,对方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不安地微微欠了欠身。
“怎么了,不舒服?听我的,别去理她,啊!哎,你再笑一笑呀!你笑起来特别好看!”说着,他就用手去摸对方那一对小山丘似的乳房。那女子微微一笑,推开史正仁的手说:“你等等,史书记,我不舒服的很!”
“什么不舒服,你就别考虑那么多了吧!”说话间,史正仁顺势一把将那女人搂到了怀里。
琼珍在灶房里烧好开水,又去拿水瓶和茶叶。这才发现门关着。她顿时火了,连喊了几声“开门”,屋里没有动静。她用拳头在门上象擂鼓一样地砸起来,那门钉的是暗锁,她哪里擂得开,屋里静悄悄的。听见响声,老婆子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了。她一把拖过琼珍,又是骂,又是吵,说她不懂事,不晓得给自己男人留面子,哪个人年轻的时候不糊涂几年,有啥子不得了的。琼珍知道公婆自然是护着儿子说话,也不管公婆的打骂,仍是一个劲儿地冲着摇门,可几次都被老婆子拉开了。突然,门轰地开了。史正仁刹一双鞋,一边扎裤子,一边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琼珍一见自己那可恶的男人出来了,正要扑上去和他扭闹,却冷不防已经挨了对方几拳。她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在了离丈夫五、六尺远的地方。屋里的唱机还在响着,那女的早趁势一绺烟儿似的走了。玲玲被打骂声吵醒了,她哭喊着“妈妈—妈妈—”跑了过去。李琼珍还要爬起来继续战斗,史正仁已经大跨几步,过去拿脚踩着她那修长的发辫,用巴掌和拳头分别在她的脸上,身上一阵暴打。老婆子一把抱过哭成了泪人儿一般的玲玲,连忙说:“别哭,别哭,让你爸爸把那不日毛的狗日婆娘打死!”可毕竟是亲生骨肉,虽然听奶奶这么说,玲玲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喊着要妈妈。当她听见奶奶说要让爸爸把妈妈打死时,她用不太真的话说:“那我以后哪有妈妈呢?”老婆子说:“不求要那个妈妈,就跟上奶奶;再不然,喊爸爸给你找个新妈!”
“新妈?”这个新鲜名词,在还不到两岁的玲玲耳朵里响起,她觉得是多么地新鲜而稀奇啊!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认为眼前这个“旧妈”好。所以还是一个劲儿地哭闹,老婆子便生拉死拽地把她抱走了。
史正仁起初踩着琼珍的头发打,却又控制不住她的两只手,便又把她的两只手反剪了,用屁股坐在她肚子上打两头。可琼珍的嘴还在一个劲儿地闹,史正仁觉得这样闹起很不好听,一时又没有一个帮手,他便又把屁股坐在琼珍的脸上打胸部,肚子、肋腔,却没想到琼珍就用嘴咬他的屁股。起初几口没有咬疼,他还在暗想:我史正仁的屁股从来就只有人舔,不想你今天倒来啃。突然,他“哎哟”地大叫了一声,想是给咬起了一个污疙瘩,他更火了。干脆站起来用脚一阵乱踢,现在的部位自然是嘴巴了,他只管打人,嘴里一声不吭。他恨不得把那张爱闹爱咬的嘴巴给婆娘打烂,雨点似的脚尖落在太阳穴,牙根穴,人中穴上……渐渐地,琼珍不闹了,手脚也不动弹了。史正仁打得火起,他心想:你狗日婆娘装死,吓谁去。老子可不是被吓大了的。俗话说,要得婆娘乖,全凭头一回打出来。来了快三年了,我还没有这样打过你,太便宜了你。我看是把你给惯坏了,你前几次听见风言风语回来发脾气,我就想收拾你得很,没有。哼,今天再不给你点厉害,你还真以为我不敢松你的皮。史正仁象砸草卷似的又打了一阵,觉得累了,便狠狠地踢上一脚,进屋去喝了口开水,把茶杯往桌上狠狠地一触,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琼珍不吼也不闹,静静地躺在那里,鼻子口里一个劲儿地往外流血。史正仁家是单家户,独门独院的。那时,春英还在学校读书,左邻右舍虽然也有人听见吵闹声,都以为老婆子和琼珍在吵嘴,况且人们也都是知道他们家的脾气的,所以也没有人来拉架劝解。
那天,老农民周忠贤和史正仁的父亲史朝寿都在不远的棉田里搞“五打”,听见吵闹声,老头子过去对史朝寿说:“你老婆和媳妇为的啥呀?吵得这么凶,一个家嘛,皆要和和气气地才行哟,你作为一家之长,也不管管?”春英爸爸长叹一声说:“我屋里那老不死的,你们是知道的,弯酸得很,怎么待得住儿媳妇嘛。说句老实话,琼珍天天坡里做了做屋里,又是猪、又是牛,还要出工,捡柴、煮饭,就是前年她身子不空,都八个月了,也没有闲过一会儿啊!”停了停,他又说:“都是妈生的,都在养儿养女,我心里还是疼啊,但有什么办法?我的话她们是不听的,一开腔老婆子就劈头火溅地给我一阵毬头子,不管你说得对不对。唉!我一辈子也算吃够了她的苦啰?一天在家里不是骂鸡、就是诀狗,反正是嘴不空,只有儿子说几句嘛,她还听得进去。”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就连刚才还吵个不停的那些歇在院坝边树上的麻雀、斑鸠这时也不叫了。几只老鸦在史家的房子上空打了几个旋,叫了两声,接着就又飞走了。
李琼珍躺在地上,没有人去看她一眼,玲玲也不知被老婆子引到哪里去了。只有那只大黑狗,它小心地从琼珍的脚闻到胸再闻到脸上,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地上的血迹,打了个喷嚏,小声地叫了叫,舒舒毛走了。
中午,春英的父亲史朝寿老头子回家吃午饭,猛见院坝里睡着一个人,他大吃一惊,再一看,原来是儿媳妇琼珍,地上淌了一滩血,老头子着了慌,他大叫一声,“哟—出事了,琼珍出事了。”老头子一边喊,一边忙着去扶儿媳妇。这时,老婆子和史正仁也都回家了。
史正仁走近一看,人并没有死,还是先前那个样子,只不过多流了一点血,他一下子又无事人一般,还从内心埋怨老头子冒失。其实,他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即使是琼珍死了,忤逆公婆,吵嘴为事自杀,又有什么了不起。他史正仁当然不愁找不到女人的。
这下可忙坏了老头子,他也顾不得公公儿媳间的羞丑了,把琼珍抱上了铺,又是灌开水又是揩血迹。过了一会儿,琼珍出了一口长气,接着又翻了个身,死神终于是被赶跑了。从这以后,凡是老婆子在故意找儿媳妇的茬儿时,老头子是绝对不敢帮儿媳妇说话的,否则,老婆子就要骂老头子和儿媳妇不要脸,有不正当关系。史正仁明知这是老婆子的塞口肉,也不说什么。有几次大天白日地正吃饭,老头子不小心把老婆子给惹着了,她就拿来一顶大斗篷给老头子扣在头上,并且又是打,又是骂。老头子奈何不了她,也只好忍让些算了。只是琼珍觉得太不好受了,这以后出工什么的,别人总不免拿这作笑柄开一些她的玩笑,有几个孩子还故意调皮地当着她的面唱:“太阳出来红又红,烧火佬出来戴斗篷”,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琼珍那次挨打之后,自然是要闹的,诸如什么离婚啦,去娘家搬人来呀,但都因为老婆子说媳妇偷老人公,娘家也就没脸面再说什么了。琼珍满是委屈,可是,离婚又办不了手续,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忍着。其实,公章就锁在她睡觉的那间屋子写字台下边的抽屉里。
对于琼珍的闹,史正仁好歹只是不理。在家庭问题上,他就是这么的,在道理说不过你的时候,他就不轻易开口,不论你说他是对,还是说他不对。是事实,还是编造,他都不理踩,等你熄火了,也就算了。但他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在他看来,你就是闹翻天,又能把我怎么样?不信你孙猴子还能跑出我如来佛的手板心。
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李琼珍曾一度很是绝望,但当她看看那长着一双水灵灵眼睛的女儿,精神上又得到了一些安慰。她觉得,也怪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个男人,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她也往好的方面去想,看看家里,毕竟不象人家那样缺吃少穿的,虽然在家里受自己男人一点儿气,但自己在外边还是比较风光的。慢慢地,那离婚的念头也就渐渐消失了。从此以后,琼珍以前那些棱角都给磨掉了不少,每天干她该干的活路,而且性情也温顺了许多。
自从春英参加大队宣传队以来,玲玲也一天比一天显得天真可爱了。特别是在一家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幸福中的那几天,她也觉得非常高兴,今天跟春英学唱几句“哆、唻、咪,”明天又跟姑姑学做一个样板戏中江水英的亮相动作,春英也很乐意教她,有时玲玲不来了,她还特地叫:“玲玲,来,今天姑姑教你唱车灯儿!”喝完一段,春英问:“玲玲,你长大了干什么?”
“也象你,当演员,演剧。”玲玲说得非常干脆,话语里充满了童稚的天真。
老婆子见姑侄俩感情好得不得了,全不象春英才回来时那样冷冷淡淡了,便觉得有些脚手都没处搁了。她有时要玲玲不要去妨碍姑姑的工作,有时又要唠叨叫玲玲好好跟上姑姑学,总之,她一天很少嘴空。
10
社员们每天上午和下午两头劳动,中午学习,晚上开会,他们没有时间来消除身上因过度劳累而引起的疲倦。虽然每顿能吃上几颗新米,可个个都还是面黄肌瘦,神情十分倦怠。怀志、春英整天忙着他们的文艺宣传工作,史正仁也常常亲自到场过问一些情况。
天气渐渐凉爽了一些,但由于这一年有个闰月,所以眼看“十一”国庆节都快到了,阴历却还在八月间。每到中午,太阳照在身上,还是觉得火烧火辣的。一天,史正仁又到宣传队来了,要怀志、春英他们把所有的节目全部彩排一次。大家也都很努力,史正仁看了心里也觉得很满意。说句心里话,他从来还没有看到,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所领导下的这样一群天天和黄泥巴打交道的土包子们能够排出这样精彩的节目来。他突然为能有尹怀志这样为他所利用的人才而狂喜,他鼓励大家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坚持下去,要尽一切力量把这次文艺汇演工作搞好,而且还当场表态,每人每天的工分按同等劳动力记,一分部少。最后,他要大家利用每天晚上的时间去本大队各个生产队作巡回演出,并且规定,每演出一场,都要认真总结,要不断找差距、添措施,在应用和实际当中去学习,去提高,为迎接“十一”国庆节做好充分的准备,确保汇演万无一失。于是,春英,怀志他们就开始了每天晚上的送戏上门活动。
一个月来,怀志和春英两人由于工作的关系,相互接触和彼此了解得更多了。特别是对有些舞蹈动作,他们要反复商量和切磋,有时在回家的路上,也常常要你比划我纠正一番。过去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男女同学之间还都有些拘束,有时说几句话遇着了生人,还难免有些脸红,现在他们天天在一起了,先前那种羞赧的神情少多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对对方的依恋情结。并且,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青春的激情都在他们各自的血液里快速地流淌着,他们的心里都暗暗地爱着对方,但谁也没有说出过,这一点,宣传队里也偶尔有人开他们的玩笑,然而到底是他们的两位导演,又加上都是才从学校回来的人,别人也揣不透他们的心思,况且还是书记的妹妹,说得不好是负不起责的,所以,慢慢地,也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由于怀志和春英他们的不断努力,宣传队的工作成效十分显著,节目质量也在一天比一天提高。自从成立宣传队以来,春英,怀志他们对史正仁那一星半点儿的成见,也就被史正仁那对宣传队的关心和热情给驱散了。他们觉得,人无完人,谁就没有一点错误或缺点呢?应该看主流,看他的指导思想是否正确,这样,史正仁在他们眼里又成了受尊敬的人了。他们遇到的很多问题,都要去找史正仁解决,诸如审查节目啦,添置道具啦等等,史正仁呢,也都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同时,态度比先前好了,人也显得很亲切了。三天两头地守候在他们那里,虽然他一点事情也没做,只不过是歇凉加欣赏而已,但他先前那副难看的面孔总算和悦了许多。有时候,那些女娃娃跳舞,他竞在一旁看得呆了,看来,他对宣传队是真的十分用心了。
巡回演出开始后的第三天,他们听到了一些群众的反应,归纳起来有两点:一是演技确实还很不错,特别是赞美了春英的单人舞和怀志的板胡独奏,他们说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节目。二是有些自编自演的节目内容不符合实际,说他们把有些明拿暗偷,贪吃贪占的家伙也作为英雄歌颂了。春英和怀志去找史正仁,史正仁板起面孔说:“谁说有问题,节目内容是我审的,尽管演,出了问题我负责。我看这里面又有阶级敌人在造谣了。”而且,他还说这些生产队的阶级斗争还没有搞彻底。怀志、春英听书记说是没问题,当然也就不去理会了。
一天晚上,他们按计划去六生产队作了演出。结束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这一夜正是八月中秋,社员们都带着过节的舒畅心情来看节目,所以,巴巴掌也拍得特别多,特别响。宣传队员们也特别努力,春英一直独唱了三支歌,怀志独奏了两支曲子,才算免强下了台。很多人都说:“我们大队出能人了,不得了啦!”但春英和怀志却只是在心里想:离高标准的要求,还差得远呢?
剧演完了,六队的一群女孩子就围住了春英,有的要她教他们唱歌,有的要她跳个舞。月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怀志由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和忙着收拾东西,一群年轻人本来准备来找他演奏板胡的,但一见他忙得不可开交,就都散了。
怀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又把春英的也给收拾了。那群人还没有散,因为夜太深了。怀志就叫其他队员们先走了,他便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等春英。这时候,一晚上的劳累,都给那些巴巴掌和兴奋的目光给驱逐了个烟消云散,有的只是一腔喜悦。他举目望了望壁玉般的圆月,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山峦,不觉猛地记起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之夜》,他心旷神怡地默诵了一遍之后,欣喜、激动、快乐、豪情壮志都一骨脑儿冲上心来。他仿佛置身在无边的幸福之中,他想起了学校生活、也想起了自己愿望的初次实现,又想到了十月国庆节那即将就会到来的成功和喜悦……突然,春英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深思。啊,春英,你真不愧是春日之一英啊!唉,可惜现在是秋天,不是采摘你的时候,等到冬去春来,我一定化着一只蝴蝶,向着你,春天的英,我心中的花飞来。那时,你一定不会嗔怪我太冒味了吧!对,你一定不会怪我的,你的心,我是知道的,理解的,你是一颗善良的心,仿佛明镜一般的心。我看得出你已经把你的一小块心交给了我,而我,唉!都怪我太粗心。不,春英,你应该理解我,因为目前,我们都在忙我们的工作,这是大家的事,是集体的事,应该把它放在首位。等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工作都做出了成绩,农村的面貌大变了,毛草房变成了砖石楼房,电灯代替了煤油灯,那时,让我们坐在拖拉机上,蹲在插秧机上,再谈我们的个人大事吧!他同时又想,春英你一定也会是这么想的吧,因为你是知道的,爱情,只有建立在事业的基础之上,才会成为永不衰败的鲜花,结出丰满的硕果。否则,那叫什么爱情?我们需要的是纯真的爱情,而决不是金钱和物质换来的婚姻和家庭……但是,他猛地又想起:那一天,那一天是什么时候,那一天说起来是那样的容易,看起来是那样得邻近,寻找起来却又是那样的遥远,渺茫,虚幻。难道它真是仙山琼阁吗?想到这里,他不觉诗兴又发。于是,他借着月色,在他的贴身红皮日记本上写道:
蓝天高托碧玉盘,借得青辉取笔砚。
今赏琼瑶独自坐,何时笑语伴我还?
“又作诗了?”是春英。
在怀志专心写诗的时候,春英已经把那群孩子们打发起走了。她来到怀志身边,刚好怀志写完了最后一句。
春英伸手要诗看,可是今晚奇怪,怀志无论如何也不让看,加之还有几个一直不肯走,还在等他们的队员又在一个劲儿地催春英他们快走。于是,大家便都高高兴兴地上了路。
不一会儿,同路的人差不多都分手了,只剩下怀志和春英两个人。突然,怀志和春英都一反刚才那有说有笑的常态,显得有些紧张和局促起来,这也难怪,一对青年男女,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行进在这起伏蜿蜒的山间小道上,谁能保证不会招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的流言蜚语,要知道,口水是可以淹死人的呀。他们默默地走着,都很少开口说话。
月亮是那样得圆,那样的明,好象单是为了这一对儿谁也不愿第一个吐露真情的恋人似的。一陈凉风吹过来,先掠过怀志的头发,面颊,又吹到春英的脸上,鼻子里。这风带着年轻男子那种特有的味儿在春英的心田拂动,无风不起浪,这股秋风,真的激起了春英心田的爱情波澜。她望一眼面前的这个浑身洋溢着男子汉气息的青年男性,又深深地嗅了两口这从怀志身上发出的还带着几分汗味儿的肉香味儿,心里酥酥的。这时,怀志那装在挂包里的板胡拖子吊下了许多,在他的身后一晃一晃的,但他并没有注意到,还在猛走。春英有些埋怨他太不理解自己的心情,也更恨他在这方面太没有勇气了,但是,春英还是能够原谅怀志的,因为她知道,怀志是个一见异性就要心跳,就要脸红人。她恨不得紧走两步,上前去一把将他拉住,要他坐下来歇歇,一块儿谈谈心思。或者再让他给自己伴奏,让自己自由自在地对着这茫茫天宇,对着这本是黑夜,却又十分象白天的苍穹,唱一曲心中的歌。她也恨不得一头扎在他的怀里,深切地说一声:“我爱你,亲爱的,你知道吗?”从而尽情地享受一番自己心爱的人那双富有男性刚劲而又很知轻重的手的拥抱和轻轻抚摸,去接受一阵男性的温存。十年同窗,一朝了解。此时此地,春英觉得他们是两朵一并出土的花,他伸枝时,她在发芽,她含苞时,他在绽蕾。他和她相同和相通的地方真是太多了,不同的只是性别,他们是天然的一对并蒂莲。
春英正想得入神,不觉已经到了她自家的房檐后。怀志转过身来,对春英只说了声“早点休息,明天见”,就又往前走了,他好象觉得周围就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似的,他显得匆匆忙忙,神色十分慌张。春英却并没有就此分手,她仍然跟在怀志后边走着。怀志走了十几步,听见后面有响动,他心里一惊,猛回头,原来还是春英,他愕然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送你一会儿,你不是还很远吗?”声音是深情的。
怀志觉得浑身的血液沸腾了,周身一热,顿时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但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说:“谢谢你的好心,但是,用不着,我什么也不怕,别送了。”
“走吧,反正时间还早,就让我再送送你吧!”春英显得是那样的执拗,简捷的两句话,好像是无法再作任何更改似的。
怀志没有办法,只好慢慢地走着,只有此时,他好象才真正地理解了这一夜春英的心思。他悔恨,悔恨自己太不通人情了,他埋怨,埋怨自己脸皮太薄,更何况是她—-春英。他恨不得上前去向春英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时,春英已经朝怀志回家的方向走出了好远。怀志也只好跟了上来。
转过一个山嘴,春英他们家的房子看不见了。二人便来到了路边一片光石坝上,石坝的左面坡上长着几株高大的松树;右边是一口石堰。晚风吹来,松树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石堰里的水浪轻轻地拍击着堰堤,偶尔,隐隐约约地,好像是一条草鱼“嗖”地窜出水面,又“嗤”地钻入了水中,夜是那样的静谧,没有了任何的干扰。真正地好一个风清山静夜,月下话语时。
春英停下不走了,她慢悠悠地放下挎包,好象走得累了。她又去旁边搬来两个石头放下,自己先坐了一个,指着另一个对怀志说:“坐一会儿吧!”怀志也只好坐了下来,但他总觉得很局促。
“累了吗?”春英问。
“没有!”怀志说。
“怀志,你说我们的宣传队还要扩大吗?”
“你问这干什么?”
“今天晚上那群年轻人,都争着要加入我们的队伍,你说是收呢?还是不收的好?”
“等以后再说吧!况且,这也不是我们说了就能算的了数的啊”
“为什么要等以后?”
“那么,问一问你哥哥好了。”
二人没有话说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这种局面,在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出现,他们彼此谁都十分明白对方的心思。但是,他们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好象总是隔了一层窗户纸。他们谁都没有这个勇气拿出一点蛮劲儿来,把它捅破。因为他们明白,这张纸,不是随便可心好捅的。
“夜好静啊!今晚的月亮真圆。”春英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就是的。今晚是中秋节。”怀志还是低着头。
“哎,你刚才写的诗,我就真不能看看吗?”春英笑了笑。
“啊!能……不,你以后看吧!等将来,我一定给你看。”
“将来,以后,什么将来,什么以后?以后和将来是永远也无穷无尽的。那未免太遥远了吧!还是拿出来让我也学学嘛!”
“这、这这……”
“什么这、这这,前次不是还请我改吗?今天怎么就要遮遮遮了?”
“我说过,以后一定给你看。”
“好,不看算了,拉倒。太不相信人啦!我什么事该给你保密的没给你保密。”春英豁地站起,抓起挎包作出要走的样子。
这下怀志急了,他忙站起,伸手去拦。但他又马上意识到这样不妥,忙说:“咱们慢慢谈嘛!”
“还谈什么,谁对谁谈啊,又不是弹琴。”春英说着却“吃吃”地笑了。
春英并没有走,僵局也被打破了。他们又坐了下来,怀志把他的随身红皮日记本递给了春英,当春英在朦胧的月色中细细地品读那首诗时,怀志的心里老是惴惴不安的,他的脸红了,心也在不停地跳,“何时笑语伴我还”,眼前的春英,不就是我心中的“笑语”吗?有了她,就有了笑语,有了她,就有了力量。不过,伴我还倒确实还很遥远。突然,他觉得自己错了,这不是一种个人享乐思想在作怪吗?“伴我”?这也太自私了吧,难道她是属于我的吗?不,不能这样来对待她,糟了,我一时大意写了这些,她一定会生气的。
春英看完诗,连叫写得好:“自然,有情有景,而且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全诗写月却不见一个月字,真是妙笔。”停了一阵,春英又说:“不过,你也流露出了一些悲观情绪,似有婉约遗风。”这“笑语”何必还把它看得那么遥远呢?又何必还要问“何时”呢?
怀志低着头,很久,他才说:“你不生气吧!”声音很委婉。
“生气,哼,你写你的诗,我生什么气,与我又不相干!”春英故意装出毫不理解的样子。
这可把怀志给窘惨了。他的脸红到了耳根,浑身的肌肉绷得更紧了,他的思绪一下子全乱了。就如堕入了五里雾中,他觉得刚才自己不该冒昧地说出那句话,他多么想尽快地挽回啊!如果人说的话也如同其它什么东西一样,抛出去了还能收回来的话,那么,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怀志也会那样干的。可是,这不可能。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春英能够原谅他,此时,他多么希望春英是一个他想象中的宽洪大量的女子啊!他恨不得一下子说出千言万语来表白一番自己的心,要是可能的话,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春英看看。但是,他已经被羞得恨无地洞可钻了,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这一句恰当的话来。他现在才明白了,爱情,并不象小说上写的那么美好,那么浪漫和容易得到,凭一颗火热的心和满腔热望去对待爱情,也不一定就能得到满意的回报。
“怎么,不说话了,好一个男子汉啊!”春英见怀志不说话了,便追问了一句。
“我正听你说呢。”怀志好像没有了抬头看一眼春英的勇气。
“推我说,我说什么,你就不能说吗?我说了你要高贵些?哼,大男子主义。”春英只是这么想,但她并没有说,她也的确有几次想开口说出来,但往往话到嘴边,却又脸一热,把话咽了回去,然后说:“你难道就只会写诗,不会说话吗?”
怀志正在黔驴技穷的时候,春英又说话了。她用她那双深邃的目光望了一下怀志,脸上带着一种揶揄而又专情的微笑。这一笑,非同小可,它解除了怀志的紧张,这笑不仅仅是对怀志那句话的默认,而且也是对怀志心灵的极大安慰。这笑如温暖的阳光,似和煦的春风,在怀志看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而且也是专门为他自己而流露出的真正的笑。这不是笑,简直是糖,是蜜,怀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怀志,咱们就把话说穿吧!”你说喃?何必还用捉迷藏。春英干脆鼓足了勇气。
“就是太不好意思了。”怀志用极小的声音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是正大光明的恋爱嘛?”春英说。
“是倒是,可是,你的父母亲,他们会同意吗?”怀志有些顾虑地说。
“那倒没什么,婚姻恋爱,本人自由嘛,谁去管那多。”春英说得很肯定。
“万一由不得你的自由,那又怎么办?”怀志问。
“那我就情愿终生不嫁……”春英的态度很坚决。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怀志不等春英说完,抢先打断了春英的话,“太好了,只是,我们还是应该慎重一些为好!”
“那自然,……哎,你光在问我,你的父母们又有些什么意见?”
“那……谁知道!”怀志微微一笑。其实,他心里是知道自己父母是十分喜欢春英的,但他却没有说出来。
“你又来这一套了是吧”这是嗔怒的口吻。
“噢,不,春英,我亲……我亲自可真的没有给他们说过呀!”他“亲爱的”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不觉得浑身一热,于是马上改了口。
“谁叫你去亲口给他们说?”
“那……反正,不过, 他们常常总是夸奖你!”
“你哄人!”
“要真哄你了,你就打我嘴!”
“谁打你那张贫嘴,我可没那权力!”春英“吃吃”地笑着说,她慢慢低下了头,不停地用手去整理发稍,“他们咋说来?”
“他们说,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我说出来你可别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你尽管说嘛!”
“他们说你好!”
“就这么一句?显然是谎话。”
“我妈说你长得俊俏,逗人爱,又懂事,又有文化,劳动又好,思想也先进。父亲说:志娃,你也这么大的人啦,你们可要各自拿主张啊!现在的女孩子,眼光高得很,开个亲动不动就讲的要拿几百上千元钱的彩礼,还要缝几套料子衣裳。唉,成什么话呀!但是,他们两位老人从来没说过我们之间如何如何!”怀志认真地看了一眼春英那低着的头,他想尽力从春英的脸上寻找出她对自己这番话的反应来。停了停,他又说:“这几年农村订婚什么的,总离不了个媒人,我们还是托个媒人吧!免得人家笑话,父母们也不好说话。”
“我最讨厌那样做,为什么非要个媒人不行。就是这些坏风俗把社会风气给搞坏了。我们偏不要……你的思想也太旧了。”春英急了。
“不是我的思想旧,我是在考虑影响,我们都还年轻,更重要的,我可是在为你着想呀?”怀志还在辩解着。
“你的心倒还挺好的……”春英吃吃地笑了。“人家说你们男娃儿是铁石心肠,你倒还有几份善心。”
“谁说我们男孩子是铁石心肠,我们男孩子都是心底最善良不过的,根据书上的描写,只有你们女孩子才是心狠手毒的!”
“算了, 我们不争这些了,我认为,确定一个人的心眼儿的好坏,完全不在于性别而关键在于品质、情操、精神和为人的风尚,一句话,就是世界观,你说是吗?”春英抬起头来看着怀志问。
“这就对了,如果按性别就能辨别人的好坏,那还搞什么一个又一个的运动,干脆把人按性别分开,规定哪一种性别好,那一种性别坏就是了,多荒唐啊。”
“哈哈……”二人笑了。他们笑得那么爽朗,那么和谐,笑声回荡在月夜的上空,弥散在宁静的四野。
松涛停息了,月亮偏西了。露气也开始降落下来了。唯有这一对初恋的情人,他们还舍不得离开,他们并没有多少要紧的话说,可又总觉得老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完。虽然他们天天在见面,可这时他们却总觉得对方是那么地新鲜,那么地熟悉,又是那么地陌生,谁也不愿意马上离开。
该分手了,他们相视而立着。春英的头发在漂动,那件适身的宽方格上衣,包裹着她那透着青春气息的身驱。富有弹性的胸脯,一起一伏地动着。透过这些,怀志看到了她内心那颗火红的、善良的心。他恨不得上前去亲吻她一下,哪怕就只是吻一下对方那件衣服,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但是他没有,他以顽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那强烈的感情,他用理智的缰绳紧紧缚住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匹爱情的野马。他懂得,年轻人的感情是最容易冲动的,而越是在感情冲动的时候,就越是要冷静,越是要努力控制自己。爱情的野马只能永远让它在爱情的圈子里奔驰,而决不能让它随便冲破那一道最后的爱情防线。
春英呢?她象是看透了怀志的心思,而此情此景,她也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内心,有时,她恨不得怀志伸出双手向她扑来,深深地吻一吻她那发热的脸蛋;有时,她又真怕,她怕他不能控制住自己,而又恰遇自己也不能自主……她有时也怨,怨时间过得太快,而他们却偏偏又两情脉脉情意长;她同时又恨,恨两个人都羞羞搭搭,把本来非常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很晚了,送客千里,终有一别,您请回去吧!”怀志终于开口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谢了,春英。我总觉得,您将来会是个伟大的作家或者诗人!”
“不论我将来是一个什么,哪怕就是一个被人鄙弃的清道夫,我也决不会对您……”
“别山盟海誓了吧!这些话是不适合用在我们身上的,好了,咱们走吧!啊!”
“您……”
“别说了,看,明月还在等我们赶路呢!”
他们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感慨万端,他握住了她的手,她觉得他的手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温暖。他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信心。他深情地说:“但愿人长久”他们一起说“千里共婵娟!”
怀志背好挎包,又深情地看了看春英,她点点头,他转身走了。当他又转过一个山嘴,再回头看时,只见春英还在向他挥手,他也举起手来挥了两下,才各自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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