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袖翩翩舞斜阳
当我身着红白相配的纱制的蒙古族服饰亮相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教室里欢腾起来。学生们没有意料到我能在他们渴盼已久的新年晚会上带给他们如此的惊喜。《雕花的马鞍》那激越昂扬的前奏响起来了,德德玛那草原暮色般浑厚悠远的歌声开始了河水一样的流淌。我的身心融进那条涌荡的长河,刚柔相济的舞姿幻化着眼前的时空。此时的我已不是讲台上那个沉湎于“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优雅的我,此时的我是辽阔草原、洁白云朵下青草一样蓬勃,晴空一样健朗的蒙古姑娘,她生命的演绎方式是马背上的歌唱,是篝火旁的舞蹈……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每次上完舞蹈课走到外面,我心底都要如此地叹息。我看天空,天空是用蓝色染料漂染过一样的晴丽;我吹着熏风,那练过功出完汗的身体真的有“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有时,上完课的时候外面阴雨绵绵,或是尘沙漫卷,可是我心上依旧有阳光的碧影,有一朵菡萏盛开的清凉的喜悦……脑子里回旋着音乐的旋律,心上不自觉地荡漾着微笑。有一次,在“月光下的凤尾竹”的曼妙旋律中我径直上了公交车。轻舒曼卷的舞姿在旋律的铺展中依次再现于脑海。司机小伙一定扭头说了什么,可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坐上座位,脸上是一派的陶然。真不知那年轻的司机喊了多少声,我终于从沉迷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竟然没有刷卡……
真的,那是全身心投入地学舞。两年的时光里,上课的日子风雨无阻。你看,在学校连续上完三节课的我在路边买一点简单的吃食,坐上公交车,匆匆赶往训练场,去上午间的课。尽管午后有教研,有批改,有套题训练,最终还有漫长的晚课等待,可我依然愿意以这额外付出中所享受的精神世界的美好来冲淡我重压之下的沉重。你看,暴风雪肆虐的冬日,公交车阻断。我披覆着一身的洁白在深雪里跋涉。来到空荡荡、冷冰冰的练功场,鼓起勇气,脱下一层层厚厚的冬衣,换上薄薄的练功衫。直冷得牙齿打战,浑身颤抖……你看,酷暑天里,每个人身上那塑胶的练功服腰际湿成一片。汗水浸渍了面颊,打湿了额发,自上而下汇成细流,顺着裤脚无声地流淌。那简陋的地板胶上,随处都是水淋淋的一片。而这些水淋淋的女子们个个宛似美人鱼……
去年八月里的一天,中午课前突降暴雨。那场大雨将排水不畅的大街弄得水势汹汹。教练估计,来上课的学员不会多,但她确信至少会有一个我。但意外的是竟来了五位学员。她们说,于老师的腿带着伤都来上课,我们也不能太落后了。我只是静静地微笑。我的双膝因为骨质增生的偏方治疗而黑肿溃破,敷着厚厚中药的膝盖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痛。我是拖着双腿一拐一拐地走进训练场。做不了弯曲、蹦跳一类有难度和强度的动作,就复习简单的舞蹈,把不能力行的新动作的要领记在心里。年龄小于我们的美丽的教练由衷地说:“我太感动了。我必须好好教,不能让你们这些可敬的大姐们失望。”
真的,当你看到这些女子一丝不苟地下叉、下腰,忍着疼痛,一声不吭地顶着墙壁练开胯,手扶把杆,将一条腿拽过头顶……你能相信这些是四十岁左右初学舞蹈的女人吗?当你看到她们或纤瘦或匀称或丰满的身影在风雨交织的凉亭里随乐翩翩起舞的时候,你能相信这个年龄的女人依旧有激情和梦想吗?
这是青年时代的我所意想不到的。当年,在大学的寝室里,同学们漫谈自己喜欢活到的年岁。有人说八十岁,有人说六十岁、七十岁,而我选择的年纪是四十岁。四十岁,那是二十岁的我所能想象的美丽年华的极限。生命是苦痛的,苦痛而又衰老地活着,没有爱与美的眷顾与企盼,生命又有何意义!我情愿在花儿尚未枯萎的时候借着夜色悄悄地凋落。可我没有想到,舞蹈,这个在我心底暗藏多年的隐秘的梦想在我靠近四十岁门扉的时候忽然展露出她华美的笑颜!幸福感如海潮一样地漫卷,将我已不再年轻的身体托举得如少女一样轻盈,而我那颗已惯于默对苍暗的心也倏然盛放出五彩的烟花。别人不懂我练舞蹈为什么如此刻苦、执著。舞蹈本是属于清晨的艺术,她会在阳光最瑰丽的时刻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美好。而我,是在午后的斜阳里开始了与她的拥抱。我清醒地看见,暮色就在不远的丛林里潜藏。我感受到,它那等待的心已隐隐变得焦躁。我渴望在夕阳最绚美的刹那,我能在林间的草地上舞出一个平凡女子所能创造的独属自己的性灵的绮丽!
在常人的眼里,四十岁的女人不该再有梦,即使有梦也只能关乎下一代;甚或,有人觉得女子本身就不该有梦,相夫教子即构筑她们全部的世界。细想想,女性命运的悲剧是不是就在这里?诚如教练所言,女人应该爱自己,欣赏自己,发现自己。女人要活得自信而阳光。
我崇仰那些一生有梦,又一生逐梦的女人。能把上苍所赐的女性世界的美丽演绎到极致的女人,是女性世界的珍品。在舞蹈艺术天地里,杨丽萍是这样的珍品。在我看来,她是为灵魂而舞的真正的舞者。我看重她宛妙如湖波的躯体里包蕴着的风骨。我迷醉于她的《雀之灵》,我向往她的《云南映象》,我为生活在这个钢铁城市看不到她的演出而深深地遗憾。
去年夏天,我只身一人到向往已久的云南旅行。到达昆明的傍晚,地方导游介绍晚间有自费活动项目,一是宴舞,一是《云南映象》的演出。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杨丽萍的《云南映象》?是她本人现场演出?我兴奋的心宛如群莺出谷,在碧天下、枝柯间飞翔,鸣啭。我禁不住向身边的几位大学生讲说杨丽萍这台原生态舞蹈的意义,讲杨丽萍为此付出的心血。几位大学生心动神往,最后同车的游伴都决定去看演出。黑脸的导游小伙子用云南地方话与卖票方联系,似乎票已经没有了。我的心悬浮到半空。原来是一百八的票没有了,还剩二百八的。我说,不管什么价位的我都看。我来到云南,而《云南映象》恰巧等待在云南,我岂能错过这华光四溢的夜晚?
那晚看演出的印象实难以笔墨描摹。两个多小时的演出中我端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我的整个神魂已经出壳。我从来没有料想过,真正来自生命的舞蹈艺术可以如此震慑人心。我感觉不到前方是舞台,那确乎是莽莽旷原,是弘大神奇而苦难的宇宙。飞雪中朝圣者的庄严融化成我两行清泪;“太阳歇得”,“月亮歇得”,“女人歇不得”的喟叹引我洪荒般的冥想。而那《雀之灵》,那是月光流过荒野,是云朵掠过碧空,是水草漾于清波……那不是舞蹈,那是性灵的舒卷,是日月的吟唱。我知道,我日后倾洒的汗水只是为了向她移动一步,而这一步将跨越所有的溪谷山川,路径上有天籁之音相伴……
你可以看见,朝露未晞的时候,我出现在旅行社驻地的窗台边,踢腿,压腰,不顾忌陌生人瞟掠的眼光。你可以听到,我疼痛多年的双腿被医生诊断为骨质增生的时候,我问医生的第一句话是:“我还能跳舞吗?”
我是发生了变化。朋友们说,原先那种看起来可以随风飘去的感觉不见了。人依旧瘦削,但身上似乎灌注了某种精气神,原本温静的气质中注入了一些很难言说的东西。当我曳着一袭咖啡色印花大摆长裙,套上米黄色高领宽袖大幅披肩到新单位报到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是教艺术的。她们说我穿着很有风味。原本,我只喜欢典雅素淡的服饰。而今,虽然依旧喜欢典雅,但更钟情一些别具风情的个性装扮,尤其喜欢带有少数民族风格的服饰。这是否与我热爱民族舞有关?我更没有料到,自己忽然在色彩上产生了个性的飞扬。我开始喜欢一些明丽的色彩,比如天蓝、嫩绿、杏黄、淡粉,属于春天的蓬勃自内而外地涌动。我看到,四十岁的女性的生命依旧可以迤逦出万种风情。
我从丽江古城回来,着一身淡粉色的傣族筒裙,配一袭长而薄的粉黑二色过渡的披肩,挽起长发,走在这北方的街市上,走在各式目光泊成的河流里,我心坦然。当商场的服务员问我是不是少数民族时,我心上的一朵绿摇曳生花。走在洒满阳光的校园里,我恍然看见自己当年那素朴单薄的身影。她在对今天的我深情凝望。而今天的我,含着微笑,注视来日。我知道,即使夜色来临,千千晚星下,我的灵魂也会轻舒广袖,起舞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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