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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之下,龙珠山腰,迎月亭里,吴自胜呆坐在石鼓櫈上,他双掌叠在一起支着下巴,两肘抵在面前的圆石桌上,若有所思。
已经两天了,是去?是留?他还是难下决断;从小到大——从他记事起的这三十多年里,还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他如此犹豫难定!
山下纯净如纱的月色中,栋栋居民楼窗口上的灯光一扇扇相继熄去;他抬头看看明月的位置,推断此时已是子夜时分。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来,准备回家。一转身,却发现亭外立着一人,黑黑的轮廓印在淡淡的亭影里,宛如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猛不丁的,吴自胜下了一跳,忙问:“是谁?”
“吴博士,是我,看大门的老陈头。”
“哦——,是陈师傅。”吴自胜听音辨人,暗暗吁了口气,又问,“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老陈头走进亭子里,笑着说:“吴博士,我在下面看半天了,您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
“哦,也没有什么事,”吴自胜掩饰着,“睡不着,出来坐坐,打扰您了。”
“既然是睡不着,咱俩喝两盅,怎么样?”老陈头两手向前一举,吴自胜这才看清,老陈头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拎着两瓶酒。
吴自胜摸不清头脑,就婉转拒绝说:“天太晚了,改日吧。”
“您看,您睡不着,我也睡不着,这样吧,我陪您说说话,您陪我喝杯酒。”
老陈头不由分说打开了食盒,将菜一一摆在石桌上,竟有六个之多。
吴自胜被老人的豪爽感染了,欣然应允:
“好,吴师傅,坐!”
“这就对了,吴博士,有了伴儿他不孤单;喝杯酒他解心烦。”
两人一东一西对面坐下,吴自胜伸手取过酒瓶开酒,无意中看了一下商标,怔住了:竟是两瓶“五粮液”!
一个普通的看大门老头能喝这么好的高档酒,吴自胜的手停住了。
“陈师傅,这酒……太贵了吧?”吴自胜暗想:该不是这老陈头匆忙中拿错了酒吧。
“哎——吴博士,再贵的酒也是给人喝的吗!来,我来开。”老张头说着伸过手来。
“不,陈师傅,这酒还是您留着吧;我回家再拿瓶酒来。”
“嗨,吴博士,您干嘛那么客气!”老陈头不由分说夺过瓶子,就要打开。
“不,不,陈师傅,您有什么事?明说。”吴自胜连忙阻拦,他知道,这两瓶酒恐怕够上老陈头两月的工资了,喝人这样的酒,他承受不起。
“吴博士,您别误会,我不求您办事,就是想陪您喝酒、解闷。”
“那您平时就喝这种酒?”吴自胜不相信地反问一句。
“我那儿喝得起呀!这酒是女婿孝敬的。”
“既然是这样,那您老更应该收藏好了,怎么轻易就拿出来喝了呢?”
“吴博士,就凭您一个大博士肯陪我一个看门老头喝酒,这酒就喝值了!”
饮酒,兴也!好象那本书里有这么一句话,也许这老陈头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吧!想到这儿,吴自胜松开了手,老陈头趁机把酒瓶抓在手里,麻利地旋开瓶盖,先给吴自胜面前的杯子斟满,再给自己倒上。
“来,先喝两杯提提神。”
两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好酒!”吴自胜赞叹道。
“来,来,再给您满上。”
几杯酒过后,迎月亭中洋溢着醉人的酒香。
“来,吴博士,吃菜,半夜了,该饿了吧。”
吴自胜挟了块葱花炒鸡蛋放到口中,菜还温热着。
“来,您尝尝这花生米,自家地里种的,炸花生的油也是自家种的芝麻籽榨的,香着呢!”
不用说,这鸡蛋也是老陈头家养的柴鸡下的,黄如金,白如玉;完全不像现今市场上卖的养殖场产的鸡蛋,磕开后,蛋清比水稠不了多少。
吴自胜自幼在农村长大,农村人家养、自种产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口感就是香。
吴自胜喝着五粮液,吃着环保的佐菜,陶陶然完全脱离了刚才忧郁的心境。
“陈师傅,这菜味道不错呀,谁做的?”
“我老婆子炒的。”
“喔——”吴自胜默然了,老陈头请自己喝这么好的酒,他老伴还能在一旁佐以酒菜,这事好像不那么简单!
吴自胜慢慢啜着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老陈头。
老陈头个头不高,但也不能算低,属于大众型中等偏上身材,肩宽背后,很健壮;国字型脸,短短的花白头发,根根直立;胡子更短一些,络腮型,占据了一大半脸,铁丝头一般硬戗。
他和老陈头虽不是初交,但也没有什么来往。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每次出入社区大门,老陈头看到他时总是很和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恭恭敬敬。
他有时也很奇怪,在这座龙珠山别墅群中居住的大都是改革开放以来率先富起来的企业家、大老板,是些开豪车、穿名牌颐指气使的成功人士;而他——吴自胜,却和这些人不同,他之所以能住进这别墅群里,完全是出于偶然,这一点,想必老陈头也知道底细。而老陈头对那些人却没有一丝的媚态,总是不亢不卑,照章办事,但凡有人带生人来,不管你多大面子、多大产业,必须登记,从不含糊。
有一次,有位开煤窑的老板的儿子酒后领着一帮朋友要进小区,被老陈头拦住要求登记,那帮年轻人不肯签名,争执中竟把老陈头推搡在地,跌得额破血流,但老陈头就是不放人进入,最后还是他看到后喝住了那帮人,替他老陈头解了围——而这主要得益于他在这个小区的崇高声望。他也听说过,这个社区有几个骄横不法的不良少年,但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受到他们各自老子的告诫:惹谁也不能顶撞吴博士,那可是个有真学问的人!
难道他老陈头今夜请自己喝酒就是为这么个事,这也不值两瓶五粮液呀!
吴自胜猜疑不定,又不便太直白的问,想了想,冲老陈头一举手,说:
“来,陈师傅,再来一杯!”
碰杯后,老陈头一仰而尽。
“陈师傅如此豪爽,真是可敬!那天我也请你喝酒。”
老陈头楞了一下,旋即笑了,说:“吴博士,你别多心了,我请你喝酒,当然有原因。”
看来这老头子并不糊涂,吴自胜也笑了,但没有作声。
“明说了吧,吴博士,这两瓶酒我本打算送给您的,今晚我俩把它喝了,再好不过了!”
吴自胜更是惊讶,这老陈头刚说过不求自己办事呀?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答谢,可他并不记得曾经为这个看门老头办过什么事呀!他只有耐住性子,静等老陈头给出答案。
老陈头又饮下杯酒,摸了一下嘴巴,不紧不慢的说:
“说要送给您,为什么又没有送呢?这是有原因的。一嘛,都说您为人正派,现在出个好官也不容易,我不想由我开始把您给带累坏了。”
“是呀,”吴自胜也感慨起来,“有时候,一个人的变质,也就在一时一念之间!”
“那——咱就把它喝了。”
“喝了!”
“哈哈哈——”
纯洁的月光匹洒在迎月亭里,沐浴着吴自胜和老陈头。这两个人,一个承传着中国乡村人固有的淳朴、忠厚的美德;一个秉持这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高贵、自爱的气节。在这个富士豪门、企业主与大老板云集的别墅区里,这一老一少显得是那么的另类、而又那么可爱。
两人再对酌数杯,眼见第二瓶酒又打开了,老陈头还没有说出他的第二个原因来,吴自胜心里着急,外表却显得气定神闲;这倒不是他城府深,而是觉得若有人诚心诚意的请你喝酒,你却要喋喋不休的去追问为什么,岂不大煞风景!
新酒瓶打开后,照例是要先碰上几杯的。
吴自胜平时不抽烟,只是在高兴时喜欢小酌几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但从不多饮,即使公司宴请,朋友聚会,也从不贪杯。不知情者以为他没有酒量,其实不然,象眼前这样的高度白酒他喝上一斤也没事,粗犷、豪放的老陈头大概也没有想到年轻儒雅的吴自胜会有如此的海量。
眼见第二瓶白酒又下了一半了,老陈头的双眼也变得迷离起来,他双手按在桌面上支撑着躯体,吴自胜知道不能再喝了,又不想带着悬念离开,只得提示:
“陈师傅,该说第二了,第二是什么?”
“哦!对了,还有二。”老陈头忽然想起来似得,“二嘛,就是有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很长时间了,一直想问问你,就是没有机会。”
“想问什么,您说。”
“吴博士,今晚您真的——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
“那——我可问了?”
“您说。”
“嗯——你来干什么?”
吴自胜扭头一看,原来是老陈头的老伴走了过来。
“我来看看——”老太太站在亭子口边,似乎有些怯生。
“看什么看,老爷们喝酒,你一个老婆子瞎搅合什么,赶紧回去。”
老太太并不生气,依旧带着笑说:“我来给你们送些茶水,怕你们口干。”
两人喝了一斤多酒,吴自胜正口渴思饮,连忙起身道谢。
老太太在两人面前各放一只杯子,先给吴自胜倒上,吴自胜躬身称谢。
老太太又给老陈头倒上水,把水壶放在两个杯子间,冲老陈头叮嘱说:
“你别喝高了。”
“我没事,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回去。”
吴自胜请老太太坐下,老太太的和蔼、体贴,使他想起了母亲。
“不了,吴博士,你们老爷们喝酒,我在这儿碍事,你们喝着,我先回了。”
“那我送送您吧。”
“不,不用,月亮亮的很,我看的清,您坐。”
老太太走了……
吴自胜端起茶杯,试了试,不热不凉。几口下肚,心中涌起几丝暖意;他正想再喝上几口,眼光忽然落在了那只水壶上……
这是一个军用水壶,很旧,大部分绿漆都磨损掉了,在残留绿漆的对比下,裸露的铝皮外壳和褪了色的背带、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尤其显得惨白,更稀罕的是这只水壶的盖竟还是个木塞儿。这样的水壶恐怕很难再见到了,因为现代军人的水壶早已改为塑料螺旋盖了。
在书本中、银幕上,吴自胜不只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次激烈的战斗结束后,弥漫着战火硝烟的阵地上,弹痕遍地;一个高挽袖口、满面灰尘、头缠绷带的军人背对着如血的夕阳用嘴咬开水壶的木塞儿,仰着脖子酣畅淋漓的猛灌一气……
想想吧!也没有什么比高举水壶喝水更能表现出一个斗士大战获胜后的豪气了……
想到这儿,吴自胜情不自禁的伸手拿起桌上的水壶,想看个究竟……
“不要动我的水壶!”一旁的老陈头猛不丁喝道。
此时的老陈头因喝多了酒,身子有些晃动,他双手摁着桌沿,两眼瞪着,完全是一副作势欲扑的狮兽模样,外表挺吓人的。吴自胜一愣,老陈头趁机劈手把水壶夺了过去。老陈头这一连串怪异的动作倒是把吴自胜提醒了,他忽然想起:以前的印象里,无论何时何地,似乎老陈头总是斜跨着这个水壶不离身的,可以说,这个水壶就是这老陈头的标志……
老陈头这一古怪行为,也曾使他联想了许多,他不明白,一个看大门的天天守着自己的门口,干嘛非要挎个水壶不离身呢?他曾猜想这老爷子可能嗜酒如命,那壶里装的是酒,时不时的来两口;可从他身边走过时又从未闻到酒味,再说一个门卫如果是个酒徒,那就不堪其职了。而如果水壶里装的真的是水,那就有些匪夷所思了,犯不着呀!
吴自胜听说过离不开烟的烟鬼;离不开酒的酒鬼;还真没有听说离不开水的水鬼!
如果他老陈头是个离不开水的水鬼,完全可以用个象样点的水杯,干嘛非要挎个军用水壶呢?而且这个水壶还那么的破旧?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和这个水壶有着不平凡的经历。
吴自胜虽说学的是理科,但他天生一种英雄情结,非常喜欢历史,尤其是与军事战争方面有关的人、物、事件等,都会激起他浓厚的兴趣。眼前老陈头的这个旧军用水壶和它的主人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故事……
吴自胜寻思着……竟有些发呆……
“吴博士,对不起!我喝多了,一个破……水壶没啥可看的。”老陈头这时间也醒悟过来,为刚才的失态内疚,说着又把抢到手中的水壶递了过来。
吴自胜接过水壶,并不看,随手又放到桌子上。
“吴博士,您别生气,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老陈头以为吴自胜生气了,惶恐地站了起来。
吴自胜宽厚的笑了笑,说:“陈师傅,没事,您坐。”
“哎——”老陈头象个知错的孩子似的乖乖的坐下。
“您当过兵?”吴自胜忽然问。
“是,”老陈头忙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打过仗?”
老陈头迟疑了一下,一咬牙:“是!”
“您那么爱喝水,是不是和您打过的仗有关?”
吴自胜猜测,一个人对某种东西过度的依赖一定源自担心失去这种东西的畏惧,而这种因担心失去某种东西的恐惧所造成的对该东西的过度依赖又很可能源自于某个事件而引起的强烈刺激。
“唉——”老陈头长叹一声,双目泪盈欲滴,他抓过水壶,举到嘴边,咬开木塞儿,狂饮几口。由于激动,壶中的水溅了他满脸,花白胡茬上的水珠晶莹璀璨、宛如晨露,但吴自胜还是从老陈头的双眼下看到了两行明亮的泪痕。
“吴博士。”
“哎。”
“您是博士,一定读过不少书。”
“是有不少。”
吴自胜虽是建筑博士,但他兴趣广泛,各种书籍均有涉猎。
“那您一定知道抗日的事吧?”
“这么说吧,抗日战争从开始到结束,这中间的重大事件我都略知一二。”
“哦——”老陈头若有所思,半晌方说,“我年轻时被国军抓过壮丁,我在的部队和日本人打过一仗。”
“在哪儿?”
“好象是在山西那一带。”
山西一带,国民党军队所进行的重大抗日战役主要有忻口会战、中条山之战等,老陈头所在的部队参加的会是那一战?吴自胜心里猜度着,却没有发问。
“那一仗,是我们守,日本人攻。日本人进攻前总要先打一顿炮,那炮响的跟炸雷一样惊天动地;碎石、弹片冰雹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躲都没出躲;炮击过后,战壕里外,弹坑四周,残胳膊断腿柴禾棍似得到处都是;还有的脑袋和身子分了家,人头象西瓜一样东一个、西一个,那景象,惨啊……”
老陈头抹了一把脸,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咱世世代代都是种地的,那里杀过人,刚开始的时候怕的要命。几天下来,见的死人多了,也就不怕了,心里边塞的全是怒气:他狗日的小日本凭啥到咱中国来杀人放火抢东西!强盗都抢到家了你还能不打。打了多少天,也记不清了;反正天天都有死人,增援部队也在不断的补充着,阵地一直在咱手里……”
说道这里,老陈头又灌了两口水,把水壶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用力攥了攥拳头,喘了口气,接着说:
“那时候打仗,苦啊!手里的家伙不如人家;吃的呢?就是黑窝头……吴博士,你见过窝头吗?就是用杂面团成个圆疙瘩,底下捣个窝的那种……”
“见过,老家也是农村的,小时候吃过,也叫‘黑窝窝'”
“那时候我们就吃这个。打退日本人的冲锋后,就盘腿坐在地上,膀子靠着战壕,怀里抱着枪,一手拿着窝头,一手拿着水壶;咬几口窝头,就一口水。就这、有时还吃不成,不是后方运不上来;就是打起来顾不上吃。人,不吃饭怎么行。我们有一位长官、是个能人,他教我们一次领十几个窝头、再用线把窝头串成一串挂在脖子里;饿了,揪下一个来,吃饱就开枪打鬼子。我们阵地上几百号兄弟每人脖子上一串,就象前些时候电视里放的«西游记»里的沙和尚脖子上挂的大念珠一样,看上去非常好玩。
“我们这个样子,连日本人都给蒙了。他们攻不动,还以为我们脖子上挂的是佛珠,是那些护身符在保佑我们。
“就这样,我们坚守了一个多月,鬼子兵楞是没能攻上来。
“鬼子攻不动,就开始研究我们起来,每天都有好多鬼子拿着望远镜往我们阵地上望。”
“他们终于发现了秘密:我们这些国军脖子上挂的只是用来糊口的黑窝头,根本就不是什么用来护身的佛珠。
“他们不攻了,只是每天打炮,封锁我们的补给线。阵地上断了水,窝头那么干、那么硬,怎么都咽不下;肚子里缺食,身上就没劲,枪都拿不住,还怎么打仗。长官命令我们干咽,弟兄们一个个伸着脖子,憋的满脸通红,眼泪都憋出来,,满阵地上都是打嗝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瘆得慌……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一个个都躺在那里不能动了……
“日本鬼子扑上来了,都端着三八大盖,枪头安着刺刀。可怜我的那些弟兄们哪!一个个软绵绵的躺在那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鬼子兵冲到跟前,任凭他们用明晃晃的刺刀扎进自己的身体,连挪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阵地上到处都是惨叫声啊……
老陈头终于忍不住了,涕泪皆下。
时光仿佛凝滞了,亭外的秋虫也停止了鸣叫,如霜的月光冷砭入骨。
吴自胜望着涕泗滂沱的老陈头,心中一阵阵悸痛:我曾经多灾多难的祖国啊!你曾经有过的孱弱,累及多少中华儿女为此蒙受难以言尽的耻辱呀!
“到后来,鬼子兵杀累了,不杀我们了,把我们一个个捆起来,装到闷罐车里,据说是要运到日本做苦力。那还有个好?我找机会逃了出来……
“逃出来以后,我又摸到我们打仗的地方,找来找去,就发现了这么一个水壶。
“离我们阵地四、五里地有条河,我跑了一趟又一趟,装了一壶又一壶,一壶一壶的往我们的战壕里倒水,我一边倒一边喊:‘弟兄们,你们来喝水呀!你们来喝水呀……’
……
“找不到部队,我只能回家,又不知路,就往东走。边走边想:村里和我一起出来的十几个弟兄就剩我一个了,回去后他们的家人要是问我,我该怎么回答,我能怎么回答……想到这儿,我又不愿回去了,一步懒一步的走到这个城市后,刚好这里的车站上招搬运工人,我就留下了。解放后,乡下搞土改,按人头分田分地,站上好多人都放弃工作回去了;我却在这里一直干到退休。退休后就给人看大门……”
吴自胜听的有些发呆,内心既震惊又悲哀:是他一手设计、监督建造了这个全市最豪华的别墅群,并通过这些别墅把这个城市的几乎全部商界精英汇集在一起,又凭借这些人的财富推动了这个城市的发展、拉动了这个城市的框架结构,他曾为此而自豪,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被人戏称作所谓风水宝地的守门人竟然是一位抗战老兵——一个曾为国家出过力、流过血的战士。
“陈师傅,您以前没有跟人说起过这事?”吴自胜想,如果国家的政府机关了解了老陈头的这段经历,即便是不予照顾,至少民政部门也会定时的有所慰问。
老陈头苦笑着摇摇头:“一个打了败仗逃出来的人,有啥可说的。”
吴自胜听罢,很不以为然,也连连摇头,说:“不,陈师傅,话不能这么说,您是打了败仗、作过俘虏;可您没有做汉奸、又不愿做奴隶;逃出来以后又去找自己的部队,说明您还想为国出力。就凭这,您不愧是条男子汉,更无愧于中国军人的称号。”
老陈头注视着吴自胜,不相信的说:“吴博士,您真这么看……”
“当然,如果您同意,我可以代您向民政部门反映一下……”
老陈头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不用了,那一仗,死了那么多人,和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比,我很知足……他们那么年轻就没了……我老了,干不动了,政府还给发退休金,还能看个门,已经很不错了,还想怎样?”
吴自胜感慨不已,他竟然忘了老陈头已经喝了不少酒,或者是觉得只有马上敬上一杯酒才能表达出他对眼前的这个抗日老兵的敬重,他端起酒杯,激动的说:“陈师傅,您年轻时卫国抗敌、血战倭寇,令人钦佩,来,我敬您一杯。”
一杯酒下肚,老陈头平静了下来,他摆了摆手,淡淡地说:
“也没啥了不起的,只不过是让我们赶上罢了!小日本欺负咱们都到家门口了,那时我们正年轻,我们不去接招,谁接?男子汉大丈夫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天经地义……现在我老了,如果再有鬼子来欺负咱,就该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出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师傅,您说的太对了,可不管怎么说,您作为一个抗战老兵都应该受到国人的尊重、国家的照顾;您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帮忙的,您只管开口。”
“没有了,我的事您已经早给我解决了,要不,我今晚咋会请你喝酒呢?。”
“您指的是……”吴自胜一脸茫然。
老陈头扬起脸,神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次大战之后,我明白了一个理,这人哪,可以几天不吃饭、但不能不喝水。从那时起就落下了一个病根,身上不带水就不敢出门;听到有人打嗝,心里就哆嗦,堵的慌;时不时的就得打开水壶喝上两口,要不心里总跟缺点啥似的……”
一片阴云飘过,遮住了挥挥洒洒的月光,大地顿时暗淡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迎月亭中, 只有两樽人的轮廓,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半晌,还是老陈头打破了沉闷:
“这水喝多了呢,内急就多,退休前上着班时,没感觉不方便,退休后看大门,就不一样了。我看大门快二十年了,光小区就换了好几个,没有一个小区的看守房内设有卫生间,需要方便时,就得去附近的公厕。夏天还好,冬天就遭罪了。现在好了,您设计的这个小区,还专门给门卫搞了个卫生间,老实说,我就是冲着这个小区的门卫有卫生间,才托人来这里的。少受了多少罪呀!这不,我老伴也来了,互相有个照应,退休以后给工厂、社区看大门都快二十年了,也就来这儿的这几年的日子过的舒服,真是托您的福了。”
哦,吴自胜总算明白了,原来老陈头平时见到自己表现出的恭敬和今天请自己喝酒就是这么个原因。想不到一个抗战老兵晚年的唯一奢望、就是在他看门的地方能有一个卫生间。
吴自胜一时无语。
沉默了一会儿,吴自胜又觉得自己不该白白受人恩待,必须要解释一下,于是就说:
“陈师傅,您用不着这样,我当初这样设计也不是针对你的。”
“哎,吴博士,话儿可不能这么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受用了。所以,我总想向您表示一下谢意;刚好女婿孝敬我两瓶好酒,想转送给您,又怕人说您收礼,坏了您的名声,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心里总过意不去,今天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请您,您千万别见笑。”
“言重了,陈师傅,说句真心话,今天晚上喝的酒恐怕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真的吗?那可不敢当。”老陈头爽朗的笑了,“不过,我还想问问,您怎么就能想到要给门卫设计个卫生间呢?为门卫设置卫生间,全市您是第一个呀!”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老陈头终于说到了“二”,吴自胜觉得没白等,这个小故事的穿插对他来说太有价值了。他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
“是这样,陈师傅,我上中学时,读《水浒传》,有一章节说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后,‘只在佛殿后撒屎撒尿,遍地都是。’”
老陈头呵呵笑出声来:“是有这么一句。”
吴自胜也笑着继续说:“当时我就想,这佛殿肯定离厕所太远,才导致了花和尚不顾体面……
“我上大学是学建筑的,闲暇之余,常到各处观摩、学习。小到寺庙、道观;大到故宫、曲阜;这些古建筑我都去看过、研究过……
“有时我也到居民小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却发现这大部分居民小区的门卫都没有设置厕所。人都有内急的时候,有的人是懒、有的人是来不及,往往就如鲁智深一样就地解决,什么看守房后面、绿化带上、花木丛下,拉屎撒尿,既不文明、又不卫生。所以,那时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作了建筑设计师,就一定给门卫房设计上卫生间。”
老陈头频频点头,赞叹道:“吴博士,您是个好人!”
吴自胜笑了,说:“好人哪能那么容易当?我只是喜欢一句古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哎——,这就对了。”老陈头直视着吴自胜,“吴博士,其实好人也没什么特别,普通人总是为自己着想,而好人却总是为别人着想。您,算一个!”
吴自胜没有想到,这老陈头不仅阅历丰富、健谈,而且对一些问题的见解也颇为独到;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可时间已经很晚了,老陈头又喝了不少酒,吴自胜觉得是该结束两人之间的谈话了。
“陈师傅,今天这场酒喝的太不一般了,谢谢您!只有一点,我不该勾起您的伤心往事,对不住了。”
“没什么,”老陈头连连摆手,“吴博士,这些事压在我心底几十年来,今天要不跟您说出来,恐怕就快带到土里去了。”
“陈师傅,您怎么这么说呢?”
“不瞒您说,吴博士,我近来时常想起以前的事,还常梦见曾经一块打仗的兄弟们,我恐怕是快要和他们见面了……”
“陈师傅,您别这么想,好日子还长着呢!您大概是喝多了,走吧,我送您回家。”
“哎,”老陈头答应着,摇摇晃晃的撑起身子。
吴自胜收拾好东西,提起食盒,扶起老陈头向亭子外走去。
此时刚好风起云动、皓月复出,皎洁的月光照耀着这一老一壮肩并着肩沿着台阶向下走去。
……
送走老陈头后,吴自胜没有马上回去,鬼使神差的又回到迎月亭中,亭中石桌上还矗立着仅剩下一小半酒的瓶子。刚才为什么要留下这少半瓶酒呢?他望着这半瓶酒发呆。酒瓶忘了合上盖儿,瓶口张着,仿佛在讲述着什么……
他好象又看到了老陈头端坐在对面,历经沧桑的脸上挂着泪痕;他——老陈头的身后,横七竖八的倒卧着一群国军士兵,他们脖子上都挂着一串佛珠一样的黑窝头,瘦弱、绝望的脸上圆睁着悲愤的眼睛……
吴自胜看过许多有关抗日战争的军事文籍,从未见过这样的记载。或许是这些人都不在了,也或许是侥幸活下来的都和老陈头一样将这些屈辱的经历深压心底。如果不是他——老陈头今晚喝醉了说出来,那么若干年后这段历史恐怕真的将被历史尘封。
老陈头说的对,历史使他们那代人赶上了抗日战争,面对国难,作为七尺男儿,他们丢下锄头,拿起了刀枪。虽然他们遭受了失败、蒙受了耻辱,但他们不屈服的精神将永远值得每一个中华儿女尊重、继承。他敬重老陈头,敬重他面对磨难所表现出的坚强、自信;敬重他面对当今繁花世界所表现出来的超然、淡定。他为国家流过血、战争曾使他蒙受耻辱并给他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痛;但看的出来,他并不后悔参与了那场结局是失败了的战斗,他甚至时常在怀念少壮时的那次经历,因为那是在为国而战。这一点,他从不离身的水壶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
吴自胜抓起石桌上的酒瓶,走到亭子边,此时,月亮已经移至亭西上空,亭外银辉如昼,他面向西方,将剩下的半瓶酒倾倒在迎月亭外……
望着银亮如注的酒液,吴自胜再次为曾经饱经蹂躏的祖国、再次为曾经报国御敌而历尽苦难的先辈一掬男儿之泪;同时也为日寇侵略者在中华大地上的残暴行为切齿、痛恨。他自幼就有一种英雄情结;上小学时就幻想着长大后能从军保国。这一刻,他的这种念头更是强烈,他恨不得能跨越时空、去拉起那些即将被日寇屠杀的年轻军人……
他也知道自己有时的想法过于荒唐,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希望自己能与先辈英烈们对话的离奇念头。
“世无孔子,使愈不当在弟子之列!”一千多年前,韩愈这个大文学家就曾这样感叹。
那么,自己当初又是因为什么改变初衷而学了建筑了呢?
吴自胜再次坐在石鼓凳上、支起下颚,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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