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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红颜(上篇)

时间:2013/11/27 作者: 夜帝 热度: 67638
  一
  
  送走洪武、永乐、仁宣和弘治,作别心外无理的拍案传奇。推开倜傥吴中飘散的那屋唐宋拓片,在三月暮春的半空怀柔,却依旧捕捉不了深幽冷峭的性灵。紫砂壶漫无目的地对着杨柳青发呆,应该不会再去思撵遥远三弦快锯裂昆山花雅的杂音吧。我深深痛爱的朱明已被迫迁随滚滚黄河,在甲申这个拐点上凶嶮漫漶地挤到那个叫壶口的,扭矩最为诡谲的悲愤龙壕。
  
  三月高阳明媚一如往岁的初桐,可三月紫禁城如果不哀嚎却只能选择沉默。德胜门刚被毡笠缥衣胯下的乌驳马撞开,太和殿那边旋即涌进了八旗铁流。煤山那株歪脖子槐树实在撑不起江山社稷的重负,弘光紧急南撤返回太祖肇起的金陵。而西川,张献忠大马金刀坐镇金莲峰上睁裂那双杀红了的血眼。
  
  只有秦淮的勾栏瓦肆,依然漂浮那船桨声灯影,自若地抱紧灼恸的零担河山温存煨入这道三千弱水,镇定演绎红颜心底那转蓬无力的寸寸不甘。
  
  二
  
  寒流如芒在背越来越凌厉,庙堂既然渐走渐远,就索性暂停匆匆的步履,贴近西湖且听西子冷翠的菱歌。
  
  时令已近冬天,贬回原籍的钱谦益勾留杭州的意外决定居然桃花得气,捞满依恋湖山抱夕曛的后半生。彼时卸任礼部的钱副部长虽年且六十,但东林巨擘和文坛领袖的身份似乎着实给年值桃李的柳隐姑娘满盈的惠风。即使备受流言蜚语侵扰,自暖冬萌发历春滋夏荣的蘼芜,终究要在季节的秦淮绮船里常熟。
  
  我们似乎大可不必去索引梨花海棠的始由,更不必若士绅满心艳羡却道貌岸然地桀桀怪叫。放爱一条生路,爱会聚拢玫瑰香丰腴骨节瘦削的指尖。假若没有钱柳红颜白发的善心,至少董小宛卞玉京的瑰姿早已经化作西山那抹支离破碎的残霞了。
  
  三
  
  董小宛名白,字青莲,从名字可以读出其对飘然名士那份与生俱来的刻骨景仰。所幸韶年不薄,这株幽窗独坐抚瑶琴特别擅长烹饪的芳苓邂逅了琴心所属的神瑛侍者,如皋公子冒襄。
  
  彼时冒公子心却不在半塘楚馆,而钟意姑苏桃花坞更秾艳的南曲名姈陈圆圆。陈圆圆出身货郎之家,因贫寒寄养被姨夫转卖至苏州梨园,少女时就以色艺名动江左。才子佳人相约黄昏后的娓娓情节,本来在秦淮旖旎的氛围里更容易起承转合,谁料到适逢国舅爷田弘遇江南选美,陈氏绝难幸免终使有情人锦书难托对月长吁。
  
  四
  
  八艳中曾被皇宫猎获的吴姝除陈大美人外,还有明慧绝伦的卞赛卞玉京。只是后者已处朱由菘天下的南明,且因弘光迅指溃灭终究不甚了了。
  
  卞玉京原本是出身官宦的小家碧玉,无奈因父早亡以致坠落风尘。这名足以跟陈圆圆争妍媲美的歌女琴棋书画无不娴熟,尤其长向东风善画兰,令康熙爷誉为“梅村一卷足风流”与钱牧斋并驾诗坛毫不逊色的吴伟业青山憔悴。
  
  诗人浪漫但游移多情却薄幸,他萎缩,逃避,推脱。纵然青春的胴体缱绻不一样的丰华,但节骨眼上到底缺乏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力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担当,空负秦淮河畔那缄芳心犹卷怯春寒的书札。后来虽有钱柳古道热肠的屡屡撮合,终因红粉万念俱灰且渐明心镜而失之钱府隔帘的交臂。次年春暖花开时节,女人主动约见男人,八重樱树下为今生的情郎弹奏最后的一支琴曲。之后酒炉卞赛易名玉京道人,再之后的三年时光,耗尽舌血抄写了一部秀逸工整的《法华经》。红颜未老恩先断,惆怅春风,竟无语与花别。
  
  五
  
  秋闱随风过去了,狼烟持续在刀尖如火如荼起蹈。东南秀影浸渍菊花酒似乎快销蚀辟疆自许的旧怀,伊人一去从此萧郎更在陌路,不如怜取眼前人吧。董小宛特别感激姊妹的斡旋,尤其钱先生热忱调解赎身之扰后也撩开云雾渐见青山多妩媚。从此黄鹂如意,荆钗布裙偕相公诗笔宁静了九年,虽然至二十七岁芳颜消歇令人浠嘘不已却也柳外时时弄好音。
  
  而冒公子的旧爱陈圆圆在皇宫和府邸折腾之间,先是撞见山海关总兵济王吴三桂被纳为妾,后遭遇大顺重臣左都督刘宗敏的垂涎。那瓣很难自持的桃花自兹跌落明末清初的惊涛骇浪中,铸成山河社稷的种种传言而改变了李自成多尔衮的命运,甚至壶口之后黄河新的走向。
  
  洪流经过物是人非。有关陈氏的最终下落虽然莫衷一是,但我偏于认同为尼病殁。历史有时候往往对称呈现,酒垆寻卞赛和花底出陈圆的绝世双姝也似乎要青灯黄卷结伴,凄美地滑入淮水的烟波而铅华褪尽悄然无声。
  
  六
  
  流水无声但岁月依稀有痕。
  
  十里秦淮边特别喜欢兰花的名妓不惟玉京道人,马守真更因嗜兰并擅长画兰竹终以湘兰名世。
  
  马湘兰生于江宁长于江宁,是八姐妹里地道的南京人。八岁那年因在湖南澧县为官的父亲获罪被赐死只得投奔淮阴的叔叔,路上被管家以二十两银子卖给了南京妓院。风尘命蹇并没有压抑这支墨兰晴碧成长,她旷达轻侠,兰心似水全无俗,信是人间第一芳。
  
  我相信并不以容颜致胜的女子,才艺和爽朗性情所洋溢的那种阳光般的灿烂,必有其更不可抗拒的个性魔力,所以当年秦淮岸边最红最紫的休闲会所幽兰馆简直火树银花不夜天。然而迎欢送笑过后的深夜自写幽香,她甘愿用三十年不曾星移的执迷独守江南四大才子文征明的入室弟子,以诗书名重于世的王稚登。
  
  如果把马湘兰归为情痴,那同样世居南京的寇媚就属于犯傻了。
  
  七
  
  金陵百年寇家,世娼的盛名早就红极一时,连钱谦益也感叹寇家姊妹总芳菲。而后明熹宗天启四年诞生的那名女婴最终又把这家子的声名推向了极致。
  
  那女婴就是后来娟娟静美跌宕风流的寇媚寇白门,只有她才能够凭借更专业更蚀骨的妖冶深化了秦淮那乡倍感性的温柔。白门十七岁那年,保国公朱国弼五千人高擎大红灯笼的迎亲排场震懵了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江南,着实让女人的骄傲得到最风光的麻醉。
  
  然而好景不长,朱国公只是收藏名画般的兴致。他附庸风雅地完成那场炫富秀后不久,骨子里寻花问柳的本性继续催动章台猎艳的脚步,以致在降清北上被禁的困境打算动箱子底,将长年收集的名优歌妓如古玩一股脑儿抛售。
  
  幸亏寇白门最终说动朱大人,得以脱身南下故园筹集银两,才把朱老爷赎释。本来寇氏始因朱氏的银子脱出乐籍,轮回结果朱氏终以寇氏的银子赎身,错搭的姻缘竟用这样的形式赊欠两清。她看透了,人生苦短美人迟暮无非一个玩字,从此小筑笙歌再作冯妇。然而又没看透,她再一次把身家和那颗不甘寂寞的心系挂在一个落魄文人身上,谁敢想象那吃软饭的奶油人穷志不短,竟然在她的眼皮下爬上了身边婢女的床。
  
  黄花休作无情死,还是马湘兰更教人喟叹。王百谷七十寿诞宴会上,她抱病为今生痴迷的男人引吭高歌,然后在摆满幽兰的宅第从容西去,留下歌舞当年第一流的尺尺流岚,散落于沧海之前桑田之后的碧峰寺前。
  
  八
  
  都是流淌在古代文化河床里的水,潇湘负载着伤感凄异的意象,而秦淮河似乎更多积淀了红粉胭脂的酥软质地,即使鼙鼓在耳也不乱我更抱佳人舞几回的管弦。清兵南下,面对柳如是投水殉国的规劝,钱先生居然能以水太冷不能下的理由来搪塞。其他遗老如朱国弼、吴三桂、吴伟业、龚鼎孳、侯方域也都有过变节仕满的污点,慷慨血性似乎统一朝向芙蓉帐里疯狂的杀伐。
  
  想想,还是媚香楼上的李香君最刚烈。这名出身苏州将门因遭魏忠贤阉党迫害而无辜坠入秦淮河的美少女,有比情郎户部部长的公子哥侯朝宗更铮铮铁骨的气节。
  
  那年头公主首次接客伴宿客人要付给妈咪一笔不薄的小费,公子哥因手头拮据接受了友人的资助打算跟香君共赴巫山,其实这笔赞助是阉党阮大铖为了拉拢复社人物而刻意安排的。家仇国恨岂可容忍,李香君知道个中原委时当场发飙怒骂,砸锅卖铁,还是把钱还给了一肚子坏水的阮胡子。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卑劣的阮氏故意把李香君才色推荐给了当时南明的手握兵权的国防部田仰部长。田部长听说有此等尤物执意要迎娶香君做小老婆,没想到遭佳人的严词拒绝。争执之下,李香君拿头抢地血溅桃花扇,横下一条心生是侯家人死做侯家鬼。
  
  兵荒马乱时代李香君的下落疑似不可考据,剧作家如孔尚任、欧阳予倩先生天才的铺叙,无论自缢抑或出家都只是文学审美的随兴。质本洁来还洁去,当大地重新安定下来,相信所有的祈祷是佛,注定要开出莲花,和繁华的夏天。
  
  九
  
  柳隐在钱老驾鹤后被逼悬梁,青莲也由于积劳成疾红颜薄命,卞赛湘兰高情已逐晓云空,寇白门零落成泥碾作尘。至于圆圆香君,婉娩流年水月镜花白白在奈何桥上空等千年。只有顾眉生,横波夫人的凤冠霞帔终究灯蕊知妾喜,转看两头花。
  
  眉兄最迷人处就在她百媚千娇的眉眼,我怀疑现在大家管漂亮的女孩子叫美眉应该源于此。崇祯十二年初秋天高气爽,名震江左的安徽大才子龚鼎孳北返路过金陵,在眉楼上不经意的顾盼就不可救药地坠入了比月光更明亮比夜更宁静的那泓秋波里。从此秦楼未被东风误,郎才女貌撵遣罗敷嫁使君。两年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荣华富贵恩爱二十载,直至康熙三年的冬天顾眉病故。
  
  据说顾横波早就与名叫刘芳的书生约定三生,因移情芝麓导致刘先生殉情自杀。我无意探究这则源于刘氏好友钱湘灵之口流言的真伪,只是觉得缘聚缘散本属大道生态,如果鼠标单方面点中你的眉就可以成为绑架自由人生的理由,则世间也太不妩媚可爱了。
  
  十
  
  秦淮河飘柔的绳结扎出那时代另类女性潮起潮落的悲欣,更像一道帛绫记述着人间风月亦真亦幻的美丑妍媸。王百谷终究碍于物议和鹏程辜负了青楼女子毕生的年华,吴梅村始乱终弃还旁逸姑娘的胞妹,侯方域因得罪权贵终不敢再见佳偶,冒辟疆也脚踩过两只画舫,朱国弼大限来临各自飞。东涧老人气节上虽须眉谦让巾帼,但比起龚孝生“我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将反复变节的责难全部推给女人的做派,显然还是高尚了很多很多。
  
  名士风流,但扛不起放不下的萎缩心态只能靠边退居秦淮的幕后,疑似青山遮不住的历史舞台上一致阳痿的道具。那湾河水几乎是那段多情多难岁月裁成的罗巾,半掩芬芳的容止和欢场背后梦到五更同的痴心,记怜众女子杂花生树的才淑和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稀奇。
  
  一百五十载流年笼罩十里烟月,自嘉靖马四娘兰芽初发至康熙四年卞玉京于无锡柢陀庵寂灭。那时轮这春草依旧殷勤传递年年的绿色,而曾经王孙归不归的锥心在意,到底未若桃花树下的锦囊艳骨,风也歇息月也歇息。
  
  十一
  
  夜南京的夫子庙依旧灯火万家。走吧,能挽手的时候不要只是并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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